★[1]我是一個沉重的負擔,也許你根本就背負不起。


    我醒來的時候,還沒來得及看清楚周遭的環境,就被許至君重重的一個耳光扇得眼冒金星,我脫口而出就是一句:「我操,你瘋了啊!」


    他站立在窗邊,背對這窗戶,逆光中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可是我能感覺到他微微的顫抖,是那種震怒之下的顫抖,他的語氣是罕見的殘酷和冰冷:「那麽想死,沒死成,是不是很遺憾?不過就算你死了,我也會把你的屍體撈起來送到你媽媽麵前去,然後告訴她,你女兒殉情身亡了。


    當我聽見「殉情」這兩個字的時候,身體裏所有的力量都消失殆盡了,連反駁他的力氣都沒有,我死死的揪住床單,企圖讓自己看起來鎮定一點。


    沒有用,眼淚根本不能抑製。


    誰說悲傷的時候沒有眼淚,我隻覺得全身的水分都會從淚腺分泌出來。


    安靜的房間裏除了我們彼此的呼吸聲之外再也沒有別的聲音,我默默的流淚,哽咽得說不出一句話。


    漫長的沉默之後,許至君靠近我,捋順我糾結的長發,語氣稍微溫和了一點,問我:「你這個樣子,怎麽去參加葬禮?」


    我聽見一聲尖叫,很快,我發現那聲尖叫原來是來自我的喉嚨,我仇恨地看著他,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你為什麽要刺激我!


    他一動不動,刺激你?死都不怕,你還怕刺激?


    說完之後他起身離開房間,關門之前,他又回頭看了我一眼,葬禮是後天,如果你還想去送他一程,這兩天你最好還是吃點東西。


    說完,白色的房門「卡擦」一聲關緊。


    我用包著厚厚的紗布的手狠狠的擦乾臉上的眼淚,沒什麽好哭的,既然沒死,我就好好活下去。我要吃東西,這樣才有力氣去,參加,葬禮。


    林逸舟的,葬禮。


    想到這六個字,眼淚又洶湧而出。


    兩天後,坐在許至君的車裏的我僵硬得像一具行屍走肉,他一邊開車一邊從後視鏡裏觀察我,我麵無表情地說,有什麽好看的。


    他從鼻子裏「哼」了一下,對我不友善的態度表示不屑。


    我不知道舉行葬禮的具體位置,也沒有心思去尋根究底。許至君是君子,他既然讓我去送林逸舟最後一程,就一定把一切都安排好了,所以當他提著一套黑色的小西裝扔在我麵前叫我換上時,我一點也沒有覺得意外。


    他從來都是個這麽穩妥的人,除了,打我那一耳光。


    想到那重重的一耳光,我下意識的摸了一下臉,這個動作也落入他的眼裏,他又哼笑一聲,洞悉了我的想法:「你是不是想打回來?」


    我依然是一副活死人的語氣,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他歎了口氣,程落薰,我是你的男朋友,也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從兩天前被救回來開始就對我這個鬼樣子,我都沒有跟你計較,還親自開車送你去……


    說到這裏,他很識趣的閉嘴了。


    芙蓉路上永遠都是一副生機勃勃的景象,各路公車司機在這條寬敞平坦的馬路上把巨大的公車開得像坦克,擁擠的公車裏每個人都有一張被生活磨礪得麻木的麵孔。


    不時從公車旁邊飛馳而過的名牌汽車裏除了大腹便便,滿臉油光的中年男子之外,也會有鼻梁上架著各色墨鏡,妝容精致的年輕女性,在等紅燈的空當,點一根女士煙,像模像樣的抽兩口。


    對於她們的年紀和坐騎,總讓人浮想聯翩。


    我從包裏摸出一根煙,剛要點火,許至君就對我吼:「不要在我的車裏抽煙!」


    我白了他一眼,決定把他的話當放屁。


    他氣鼓鼓的從後視鏡裏瞪我,程落薰,你能不能不要一副如喪考妣的樣子……


    我忍無可忍的打斷他,文盲!你沒有知識就多看看電視!如喪考妣是說死了爸媽,你才如喪考妣,你全家都如喪考妣!


    在接下來的時間裏,臉色陰沉的他再也沒有發生一點聲音。


    到了林逸舟的葬禮舉辦地的門口,我一路上好不容易積攢的勇氣跟力氣都完全喪失了,我緊緊地抓住許至君的手,他顯然很大度地放下了我們之前的小恩怨,用眼神告訴我:沒關係,有我在。


    林逸舟的遺照掛在大廳的中央,我在看到那張臉的第一眼就崩潰了,前塵往事像飛快倒帶的電影在我的腦袋裏回放,我膝蓋一軟,差點摔倒在地上。


    許至君穩穩的托住了我,然後用他的力量把我帶到林逸舟的親戚麵前,鞠躬。


    我沒有見到林逸舟的父母,無論是從前以他女朋友的身份,還是今時今日來送他最後一程,我都無緣見他雙親一眼。


    也許某一天,在大街上,在商場裏,與我擦肩而過的一對中年夫妻就是他的父母,可是雙方都不會知道,這個女孩子,與他們的兒子,曾有過熱烈的過去。


    許至君扶著我找了個角落的位置坐下,我傷心之餘看到許多跟我一樣傷心的女孩子,她們在這麽冷的天氣裏還是堅持下半身隻穿一條黑色的絲襪,抗寒能力實在叫我甘拜下風。


    那一瞬間,我想起曾經那些流連於林逸舟身邊的鶯鶯燕燕,眼淚流得更厲害了。


    就在我淚眼朦朧的時候,一個無比熟悉又無比陌生同時還讓我無比惡心的聲音落入了我的耳中,我抬起頭來尋聲望去,果然,這個讓我渾身的寒毛都豎起來的聲音隻可能屬於她——封妙琴。


    像是感應一般,淚流滿麵的她也看到了我和許至君。她遲疑了一下,還是沒有開口跟我說話,片刻之後,轉身走了。


    許至君輕聲的問:「那件事就是她做的?」


    我用力地咬緊嘴唇,點了點頭。


    從葬禮上回來之後,我癱軟在床上,像一棵脫水之後的蔬菜。


    許至君立在窗前,背影無限落寞。


    不顧我的強烈反對,他大力拉開窗簾,冬日的陽光從落地的玻璃窗裏照進房間,光線裏細小的灰塵在飛舞,從21層樓的高度看過去,是遼闊浩瀚的湘江。


    各種船隻在江麵上行駛而過,它們都有自己的方向和軌跡。


    我走過去,從許至君的嘴邊把煙拔過來,深深地吸了一口,那天,我真的帶著必死的決心。


    他看了我一眼,沒有說話,而是伸出手從我身後環抱住我,他的下巴磕在我的頭上,輕輕的鼻息撲在我的耳尖。


    我聞到他身上那種熟悉的,淡淡的香味。


    他跟林逸舟兩個挑剔的人在對香水的選擇上卻難得地一致,大概因為這個牌子原本是做煙草起家,而煙草又蘊含了男性的剛烈的緣故。


    不同的是,林逸舟用的是冷水,而許至君用的是回聲。


    回聲。許至君。他是我這淺短生命中所有美好事物綜合而成的,經久不息的,回聲。


    我努力用平靜的語氣對他說:「至君,我早就跟你說過,我跟你以往認識的那些女孩子不一樣。我不是那種健康的,明亮的女孩子,不是在那種富足的,溫暖的環境中長大,我不像她們,有很多很多親人,很多很多朋友,感情可以應用到每一個人,我隻有一份愛,要麽不付出,要付出,就是全部。」


    我是一個沉重的負擔,也許你根本就背負不起。


    他沉默著,沒有回應。


    然後,他終於開口說了一句話,我努力抑製了很久的眼淚,轟然砸下。


    他說:「那天我把你從冰冷的江水裏抱回來的時候,我隻有一個念頭——帶你回來,讓你快樂,給你幸福,雖然,我可能沒有這個機會了。」


    窗外是亙古不變的蒼茫夜色,我看見林逸舟坐在我的麵前,眼神裏充滿怨懟。


    我伸出手去想要摸一下他的臉,那張我深愛過,又破碎的臉,我開始斷斷續續的說話,都是你的錯,你為什麽不肯跟我好好一起,如果不是你那麽任性,我們都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


    他一直看著我,在我的手快要觸摸到他的臉的時候,他的樣子漸漸變了,漸漸的,變幻成了暮晨的臉。


    暮晨的眼神永遠是這麽淡漠殘酷,冷冷的看著我,一語不發。


    我靜靜的承接著他的端詳。


    周暮晨,你仔細的看看我,都是你令我,對愛,如此畏懼,如此,厭倦。


    夜風吹起窗簾,我在漆黑的房間裏與自己的臆想對峙,時光轟然倒退,那個穿著白色襯衣,眼神清亮,神情倔強的女孩子,是誰?


    她的皮膚還沒有被淚水洗禮過,她的手指還沒有被煙草熏染過。


    一切傷害還沒有登台。


    那是四年前的我。


    ★[2]等到你們有什麽關係了,我就不是打她了,我會直接殺了她!


    時光倒退至四年以前。


    長沙因為一場盛況空前的名為「超級女聲」的選秀節目而名聲大振。


    那個節目的影響力竟然可以讓當時還隻是一個普通的女大學生的李宇春登上了美國《時代》的封麵,這對於那些從小就懷揣著明星夢的女孩子來說,無疑是展現自己的才華的舞台,成就自己的夢想的捷徑。


    那個夏天,beyond在長沙上演的絕版絕唱吸引了大量的歌迷前去捧場,一場告別演唱會選在長沙舉行,這也是頭一次。


    那些都是跟我沒關係的事情。


    發生在我身上的,隻是這偌大的長沙城裏微不足道的小事。


    某天下午下午五點半,放學的時候,我衝出教室之前,袁思思慌慌張張的攔住我,表情十分凝重。我不耐煩的催她,有什麽事快說,姐姐趕著打架去。


    她朝四周看看,壓低聲音,神色焦躁:「今天去辦公室的時候聽見老師說要徹查『粉筆灰』事件」。


    我呆了一下,過了半天,才明白她的意思。


    上個星期其中考試,監考的是一個自我感覺非常好的中年女老師。


    我遠遠看到她的背影的時候就有點惡心,她頂著一頭我最反感的方便麵卷發,穿著朱紅色漆皮高跟鞋,整層樓都是「咯登」「咯登」的腳步聲。


    譚思瑤好心地安慰我,說不定正麵挺好的。


    等她站到講台上拆封試卷的時候,我回頭對思瑤翻了個白眼。思瑤天真地扔個小紙條過來,上麵寫著:說不定她人好呢,記得有答案傳給我啊!


    可惜這個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其實在別人眼裏毫無美感的中年女老師絲毫不給樂觀的譚思瑤同學麵子。


    當她瞪著一雙圓眼睛像紅外線一樣掃視教室的時候,我心裏不得不歎息:死了死了,這次死了。


    如我所料,導致整堂考試下來我連一道選擇題都沒有抄到。收卷後,一貫好脾氣的思瑤趴在桌子上怒氣衝天的說,放點水她會死嗎!


    就是,會死嗎,會死嗎!旁邊的馮妍一邊像個複讀機一樣重複著思瑤的話一邊整理書包。


    忽然,她停下了動作,對我們露出一個簡直可以用□來形容的笑容。我看著她手裏那包白色的小藥丸,捂著胸口說:春藥!你想幹什麽!


    她對我極其鄙視,程落薰,你腦袋裏能不能少裝點□的東西啊!全世界的藥都是春藥啊!這是瀉藥,告訴你,前幾天我買來好玩的,你們要不要……


    我和思瑤彼此對視一眼,達成共識:好,你不讓我們抄,拿個見不得人的分數回去被罵,我們也不讓你好過,給你下瀉藥,拉死你。


    當我把老巫婆的茶杯從辦公室偷出來的時候,我認真的對思思和譚倩說,這事要是被發現了,一起承擔,同生共死。


    她們莊嚴的點點頭,表情像小學時代加入少先隊時那麽虔誠。


    等到那個老巫婆打開杯子尖叫「誰在我被子裏放粉筆灰」的時候,我簡直有一種站起來告訴她「白癡,那是瀉藥」的衝動!


    考試結束後,我早就把這事忘了。


    這下思瑤突然提起,我真覺得她有點小題大做。


    於是我揮揮手,像趕蒼蠅一樣趕走她,好了好了,說好了同生共死,別怕了,我還有事。


    說完不顧她一連聲的叫喚,我背著包像逃命一樣往德雅中學跑去。


    等我趕到的時候,康婕,還有她一幫子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的,聽到有架打顯得比我這個當事人還興奮的朋友已經守在德雅中學門口半個多小時了。


    這是長沙最好的中學之一,每年高考之後,很多名不見經傳的學校都會擺出一副打擂台的姿態來爭相在校門口貼紅榜,宣傳自己學校的升學率。


    可是絕對不會有雅德和我所在的博郡。


    一看到我出現,她就把手腕上的手表往我臉上貼:「鄉霸,看看幾點了,我還以為你拉屎掉廁所裏去了!」


    我推開她的名牌手表,十分鄙夷的說,您能稍微提高一下自己的素質嗎?


    關於她那塊名牌手表,也一度讓我非常無語。


    她是這樣故弄玄虛的:知道米奇妙不?


    我謙虛的表示自己孤陋寡聞,實在不知道這個牌子。


    然後,她的虛榮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在陽光下朝我晃了晃她手上那塊印著米老鼠頭像的腕表,這個就是米奇妙,名牌,你個鄉霸!


    我差點氣絕,拜托,是米奇,米奇!沒有那個妙字!


    鄉霸,是她為我而創造出來的詞語,每當她這樣稱呼我的時候,我都有一種強烈的,被羞辱了的感覺。


    當那個女孩子出現的時候,康婕用鞋底碾滅了煙蒂,一副大姐頭的樣子說:鄉霸,我們一起去找她談談心吧。


    據可靠消息,我們即將跟她展開「談心活動」的女孩子名叫戴瑩新。


    康婕這個賊喊捉賊的鄉霸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第一反應就是「戴迎新?辭舊迎新?好風騷的名字啊!」


    此刻,康婕看到戴著黑框眼鏡,穿著teenie weenie的tee的「戴迎新」時,她內心躥起一股嫉妒的火焰啊:「啊!在老娘戴米奇妙的時候,她居然敢穿teenie weenie!


    要不是我拉住她,她會比我還先衝過去。


    為了不被康婕搶了我的風頭,我氣壯山河地攔住她:「喂,找你有點事,我們談談心。」


    她狐疑的看著我,談什麽心?


    我生平最恨這種把自己當林黛玉看的女生,動輒就是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我還沒把她怎麽樣呢,待會我動起手來,她不得泣血而亡啊。


    康婕也過來幫腔,劈頭蓋臉的問,戴迎新是吧,不說話就表示是啦。過來,找你有點事。


    她十分不情願,可是迫於我們的淫威也不得不跟著我們走到校門後麵那個僻靜的角落裏。


    我們一群人圍著她像看猴戲一樣,康婕一直在嘟囔,怎麽這麽瘦啊,經不得幾下打啊,喂,你家裏是不是不給你飯吃啊?但是周暮晨不是還經常給你買蛋糕嗎?


    那個名字像一個火種在我的腦海裏燃燒成災,我最後一點殘存的理智都化做灰燼了。


    在戴迎新試圖搞清楚我們這群野蠻的女人跟周暮晨有什麽關係的時候,我像瘋了一樣撲上去就是一陣廝打……


    在我發泄完我的「獸欲」之後,康婕驚恐地看著我說了一句:「姐姐,以後你是老大!」


    而蹲在地下的戴迎新睜著無辜的雙眼,怨恨的看著我,問了一句:你們不是說找我談心嗎?


    說找你談心就真的談心啊?那我叫你吃屎你是不是真的去吃屎啊?在身體上毆打過她之後,我又開始在心理上羞辱她。


    我真的是第一次發現,其實我骨子裏是個潑婦。


    臨走的時候,康婕很認真的蹲下去跟戴迎新說,以後不要再讓周暮晨給你買蛋糕了,要不這個歇斯底裏的女性她真的會一次又一次來找你談心的。


    最後上的士的時候,康婕還戀戀不舍的看著那個方向。


    我很好奇,她到底是關心戴迎新,還是關心人家身上那件teenie weenie是不是正品。


    當天晚上的晚自習放學,我被我的男朋友周暮晨堵在博郡門口。


    他怒氣衝衝的質問我,你幹嘛去打人啊!我跟她什麽關係都沒有!


    麵退比我高一個頭的他,我毫不退縮:「等到你們有什麽關係了,我就不是打她了,我會直接殺了她!」


    他盯著我看了很久,我倔強的承接他的目光,心裏其實怕得要死。這種害怕的情緒很快就從我的眼淚裏泄露了出來。


    我哭了。


    我把別人打了,然後我自己哭了。


    我一哭他就拿我沒辦法,歎了一口氣之後,他揉了揉我一頭亂七八糟的頭發,語氣裏是滿滿的寵溺:「怕了你了,買東西給你吃,別哭了,你又沒挨打」。


    校門旁邊的有個專門賣油炸貨的推車,那個婆婆從我小學的時候就開始賣這些油炸食品,臭豆腐,花菜串,蘑菇串,香芋串,火腿腸……琳琅滿目。


    我站在攤子麵前指點江山,這個,這個,這個,還有這個……


    十分鍾後,我舒暢地打了一個飽嗝,啊,飽暖思□。


    暮晨的笑容那麽溫柔,之前的怒氣全消失了:「嗯,好詩,好詩!」


    滿天繁星下,我第一次愛的這個人,他完全沒有原則的寵愛我,不計較我的過錯,不理會我的任性。


    吃飽了的我開始給他製定與女生交際規則,首先,不準給她們買蛋糕,她們給你買的你要丟掉以示貞潔……


    他捏捏我的臉,好,全都答應你。


    我忽然有點感動得想掉眼淚。


    我拉拉他的衣角,朝他嘟起嘴巴:「喂。」


    他挑起眉毛笑,左耳上那顆貨真價實的鑽石耳釘隨著他頭部的擺動折射出璀璨的光芒。


    那是我們第一個吻,乾淨的,純潔的。


    孔顏,如果,沒有孔顏的話……


    我是說,如果。


    ★[3]在周暮晨的愛情世界裏,我就是個做小妾的。


    很久很久之後,我幾乎都不太記得我第一次見到暮晨的時候的感覺,可是我依然能夠清楚地記得第一次見到孔顏的感覺。


    美若驚鴻,這四個字就是當日孔顏坐在我麵前,我腦袋裏唯一的直觀反應。


    後來,我見過很多美女,她們都有小小的麵孔,精致的五官,可是沒有一個能像孔顏那樣在頃刻之間,被我的大腦深深銘刻。


    她有一張無可挑剔的麵孔,看著人不說話的時候,眼神裏也會有無數的繾綣和嫵媚,可是整個人的氣質又猶如空穀幽蘭。


    我在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就深深地為止折服。


    在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暮晨,明白了所有愛慕孔顏的人。


    不過,仔細說起來,真正意義上的第一次見到她,我並沒有看到她的臉。


    那隻是一個背影,白色的背影之中,醫院裏特有的一股消毒藥水的味道之中,所有的旁枝末節被隱去,一個清晰的丶凸顯的,一個驕傲的丶孤寂的,背影。


    我的男朋友周暮晨是典型的紈褲子弟。


    家境優渥的他們會唱歌,會抽煙,會喝酒,會飆車,會看時尚雜誌,會玩電動,會打一手很漂亮的台球,會有很多女孩子喜歡。


    可是,他們不會靜下心來背一篇課文,或者做一道數學題。


    身為應屆高考生的周暮晨每天最重要的事情不是複習功課,而是跟他同樣吊兒郎當的女朋友——程落薰,也就是鄙人,打情罵俏。


    不過偶爾我也會展示我懂事的一麵。


    隻可惜,每當我憂心忡忡地提醒他距離高考不足百日時,他都會笑嘻嘻地反駁我:「我們班那個學習委員,傻逼一樣。上課給她男朋友繡十字繡,老師站在她後麵都不知道,手舉得像抽風,那根針亮晶晶的差點刺到老師臉上,後來那個繡一半的東西……看不出是個豬還是個猴子,老師直接沒收,跟她比,我還是收斂多了。」


    他一耍起賴來,我就拿他沒一點辦法。


    他對我笑一笑,我就喪失理智了,哪怕他說月亮是方的,我也會跟著附和:對!每個角都是直角!


    我願意陪他做任何事情,哪怕我什麽都不幹,就坐在他身邊看著他,都覺得非常開心。


    那應該就是愛情最初的樣子,沒有傷害,沒有虧欠,沒有辜負,所有的醜陋都還沒有登台,空氣中都是甜美的味道,我知道,我在愛。


    我確認,那是愛。


    直到暮晨接到那個電話前一秒,我都一直沉浸在自己營造的幻覺裏,以為這樣手牽著手,走下去,就是天長地久。


    我怎麽會知道,那通電話之後,我的人生翻開一個新的篇章,從此之後,很多事情,都跟以前不同了。


    那時暮晨用的是nokia3250,就是那款屏幕跟鍵盤可以旋轉得跟脫臼一樣的手機。


    我第一次看到活人用nokia3250就是他,在第一眼看到的時候我心裏就有一個據為己有的齷齪念頭。


    他的電話號碼我能夠倒背如流,可是當時我不知道,除了我之外,還有人甚至早我之前很久就對那十一個數字爛熟於心。


    暮晨電話響起之前,我們在ktv唱歌,晚場的價格是最貴的。


    說起錢,他總是一副痞子樣:「不就是錢嘛,哥哥有的是錢。」他每次說那句話我都覺得他像舊社會的地主,而我就像他搶回來做小妾的民女。


    很快,我就知道我的感覺沒有錯:在周暮晨的愛情世界裏,我就是個做小妾的。


    當時我正死皮賴臉地點了twins的歌——《眼紅紅》。大屏幕上的阿嬌美得沒話說,我逼迫周暮晨承認我長得像她,他斜著眼睛一邊抽煙一邊點頭:「嗯,都是女的。」


    我用非常不地道的粵語唱了兩三句,自己心裏都覺得愧對twins時,放在桌上的3250震動了。


    我沒有看到那個名字是誰,可是暮晨在第一時間內臉色就變了。我看著他接通了電話的同時也拉開了包廂的門。


    一分鍾之後,門推開了,他靠在門邊神色複雜地對我說:「落薰,我有一點事情先走,你自己回去,注意安全。」


    我張開嘴還沒來得及叫一聲他的名字,他就風馳電掣地跑了,我丟掉麥,緊跟著追了出去,卻已經看不到他的身影。


    其實,我隻是想問一問,究竟什麽事情那麽重要,重要到,這麽晚你可以丟下我一個人。


    我茫然地回到包廂,屏幕依然還是阿嬌那張漂亮的臉。我張開嘴,想要跟著她一起唱,可是卻發不出聲音來。


    那些歌詞像寫在水麵上的字,一行一行地消失——


    我最初臉紅現在雙眼通紅,再幼稚還是覺得戀愛如夢。


    我眨一眨眼睛,眼睛好痛,我看不到,它是不是很紅……


    周暮晨深夜落跑的原因很快就真相大白。


    第二天我暈沉沉地趴在課桌上,早自習下課,一個自稱是我們博郡之草丶人送綽號「博郡綠化帶」的男生跑來找我。


    當初就是因為周暮晨來博郡找他打架,而我偏偏又倒了八輩子黴認識這個禍害,義字當頭的我,義薄雲天義不容辭地去勸架,才會認識周暮晨,也才會有後來這些亂七八糟的事。


    所以,當「綠化帶」出現在我麵前時,我的態度十分不友善,可是他毫不介意,欲言又止搞得跟便秘似地好半天才擠出一句:「程落薰,你真的跟周暮晨在一起?」


    我朝他翻了個白眼:「是啊,難道你喜歡他?」


    確定了我的身份之後,他的表情變得好奇怪,像是憐憫,又有憐惜,總而言之是同情。


    我被他那種目光看得渾身發毛,喂喂喂,有什麽事你就說,別這麽看著我,好像我沒穿內衣似的。


    他無語地把我之前對他翻的那個白眼又還給我,然後,真摯誠懇的對我說:「程落薰,你還記得我跟周暮晨為什麽打架嗎?」


    其實我真的不記得當初他們是怎麽打起來的,兩個衣冠楚楚的男孩子,在博郡門口,拚殺得像兩個屠夫。


    此刻,我心中有一種不詳的預感,本能告訴我再聽下去我會受到傷害,可是我沒有一點勇氣去阻止他的口才從便秘變成了一泄千裏。


    「程落薰,那天他來找我打架,是為了一個叫孔顏的女孩子,你知道嗎?」


    「昨天晚上,他扔下你一個人,也是為了這個叫做孔顏的女孩子,知道嗎?」


    我看著他的嘴一張一翕,我很想告訴他,你有什麽話就快點說,有什麽屁就快點放,別在我麵前用這種欲揚先抑的手法,還用問句來製造懸念。


    可是我什麽都說不出,我的腦袋裏被那個女孩子的名字塞滿了,我覺得自己馬上就快要爆炸了。


    孔顏,孔顏,孔顏。


    她究竟是誰?她跟周暮晨是什麽關係?這跟我又有什麽聯係?


    也許是我當時的樣子把他嚇到了,他問完這兩個在他看來是反問句,在我看來是疑問句的句子之後,就再也沒敢多羅嗦什麽。


    最後,他無限同情地丟下一句:「你今天去中心醫院住院部四樓就能找到周暮晨。」


    我不屑地笑,我幹嘛要去找他,我自己的男朋友,我還不相信嗎。


    他臨走的時候再次用那種同情的眼神看了我半天,我用鄙夷的表情回敬了他,不要企圖挑撥我跟暮晨的關係,我們是不會分手的。


    山無棱,天敵合,我們都不會分手。


    那一刻,我是如此堅定地相信自己,也相信暮晨。


    我這番言辭在中午放學後跑去中心醫院四樓看見暮晨的第一眼就土崩瓦解了。


    他手裏提著白色的垃圾袋,上麵清晰地印著「旺角清粥」的標誌。而且,他明顯一夜沒有睡,黑眼圈很嚴重,最重要的是,他還穿著昨天穿的那套衣服。


    他是那麽愛漂亮的一個人,每天不洗澡不換衣服比沒吃飯還難受的一個人,一個長那麽大沒做過一點家務事,連煙灰缸滿了都要等保姆去倒的人,居然徹夜不眠地守在醫院照顧一個叫孔顏的女生。


    最重要的是,他居然是丟下他的女朋友來照顧這個女生!


    他讓我,怎麽想得通,他讓我,怎麽能不無地自容。


    我剛剛叫了一句,暮晨,眼淚就開始掉。


    他看見我的時候顯然也十分不知所措,我走過去,我聽見自己哽咽著問他:「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


    他低著頭,看著自己腳上那雙藍色的帆布鞋,匡威的經典款,還是我陪他一起去買的。


    他穿著我陪他去買的鞋子在醫院裏照顧別人,我覺得我簡直快要瘋掉了。


    我無助地抓住他的手,想要感化他,想要確認一點什麽。


    我那麽彷徨地說:「暮晨,你跟孔顏沒有任何關係是不是?隻要你說沒有我就相信你。」


    隻要你說,我就信。


    在我說這些話的時候,理智上已經有了一個清晰的答案,可是我的心,它不肯就此死去,它還要掙紮,它還要爭取最後一線生機。


    病房裏那個女孩子背對著門,我看不到她的樣子,可是我知道她一定聽到了我們所有的對話。


    我開始精神失常般地對她叫:「孔顏,你是誰,你別躺在哪裏裝死,你出來,你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 」 原本低著頭一動不動的暮晨在我開始叫孔顏的名字的時候猛然驚醒,然後拚命地擋住想衝進病房的我,像趕瘟神一樣把我從病房門口拖到了走廊。


    我在一寸一寸徒勞的反抗中,想起羅素然曾經在她的博客上寫過:感情有時像博弈,高招無形。


    那時我不懂,而現在,我完全懂了。


    彼時,那個躺在病房裏一動不動的女孩子,無聲地贏得了這場戰爭。


    那才是我跟孔顏第一次見麵,她以靜製動,任我咆哮呐喊,她不動聲色。


    ★[4]就算世界荒蕪,總有一個人,他會是你的信徒。


    當孔顏以一副勝券在握的姿態坐在淨果甜品店裏丶我的對麵時,我的心就像麵前那杯椰汁芒果爽一樣冰涼。


    她倒是很大方,坦蕩地說:「你想問什麽,隻要我願意說的,我都會說。」


    我想了很久,甩出一連串的問題:「那天晚上你究竟為什麽進醫院?為什麽你進醫院要給暮晨打電話?你們到底是什麽關係?你們之前在一起,後來為什麽分手?」


    她拍拍額頭,笑出聲來。


    是我多心嗎?那個笑容裏,分明有不屑的意味。


    她挑挑眉毛,「你問這麽多問題,我可沒承諾你全都回答,我隻回答你前麵兩個問題。第一,那天晚上我酒精過敏,所以住院;第二,暮晨曾經說過,無論什麽時候,隻要我有事,第一時間就要通知他。」


    她的老練和果斷對比我的青澀稚嫩,高下立現,我簡直想拿把刀刺在大腿上好讓我的下半身不再發抖。


    我還想要說什麽,她示意我停止,「好了,程落薰,我願意說的就隻有這麽多,如果你還要問什麽,我都不會再回答了。」


    「我能給你的忠告,就是放下這些事情,好好去過你自己的生活,像你這樣來質問我的女孩子,你不是第一個,當然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可是程落薰,我其實挺喜歡你,所以我希望你會是她們當中最聰明的一個。」


    所謂聰明,大概就是當作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過,回到最初一個人的狀態去。


    我看著眼前微笑的孔顏,心裏很清楚,我做不到。


    她和周暮晨,合力用利刃在我的心髒狠狠地捅了一刀,從此以後,那個傷口無時無刻都會汩汩的冒血。


    後來的時間裏,我一直處於元神出竅的狀態,她也沒有說話。


    玻璃窗外來來往往的人那麽多,我看著那些臉上帶著幸福的微笑的女孩子,她們是真的幸福嗎?


    當我以為我很幸福的時候猛然發現原來幸福不過是個幻覺,這是多麽殘忍的事情。


    孔顏的手機也是3250,她在我發呆的時候給周暮晨發了短信,內容我不知道,但是很快,周暮晨就出現在我們麵前了。


    他的容顏一如既往的英俊,可是我隻覺得,這張臉,對我來說,那麽陌生。


    他在孔顏的身邊坐下來,那一刻,我心裏很清晰地走過一聲歎息,我知道,在我內心存在的最後一絲希望都以摧枯拉朽的姿態崩潰了。


    那個下午,我們三個人都很沉默,時間彷佛停止了,我看著沉默不語的周暮晨,在眼淚奪眶而出之前,我選擇了逃離。


    其實故事不會停止,我們隻是等待,一直到許多許多年以後的某天。


    許多許多年以後的我,遇到了林逸舟,才明白許多許多年以前的周暮晨,為什麽有許多許多的沉默。


    春末夏初,明明空氣裏已經有了夏天的氣息,很多女孩子迫不及待的換上了短袖t和裙子,露出了光潔的手臂和小腿,三三兩兩地從我身邊過去。


    我腳上那雙剛買不久的匡威有一點打腳,每走一步都是鑽心的痛。


    我矯情地想起《海的女兒》中可憐的小美人魚,她一步一步走在刀尖上時,是不是也是這麽痛。


    我還記得我當初跟周暮晨說起這個故事,說到小美人魚最後化作了海麵上薔薇色的泡沫時,牙癢癢地說:「要是我,我才不會這麽成全那對狗男女,我要跟他們同歸於盡!」


    當時他說什麽來著,好像是這麽說的——所以,程落薰同學,你就不配做小美人魚。


    用羅素然曾經說過的一句話來概括他就是:旁觀者輕,輕鬆的輕。


    羅素然是我的偶像,她說話總是這麽一針見血。


    這個世界上有很多很多人,永遠都不明白,有些代價實踐起來,比嘴裏說說,要慘烈得多。


    到後來,我實在走不動了,索性在馬路邊上坐下來,把鞋子一脫,把兩隻鞋子的鞋帶綁在一起掛在脖子上,赤腳行走。


    地板上的碎石粒嵌進腳板,我已經沒有了知覺。


    我站在這段愛情的尾聲處,看見沿著愛情走向來時的路,原來每一步,都那麽孤獨,而且辛苦。


    聽見手機裏傳來康婕那個傻乎乎的聲音的時候,我很努力想控製好自己的氣息,可是一張開嘴,我就很不爭氣地嗚咽,嗚咽得連站立的力氣都沒有,整個人搖晃得像是觸電一樣。


    她在那邊大聲咆哮:「程落薰,是你嗎?你怎麽了?你說話啊,你被綁架了嗎?」


    她總是在一些不恰當的時候說一些雪上加霜的話。


    好不容易,我稍微平穩了一點,才斷斷續續的說了一句:「是我,我好難受,我好想死啊……」


    說完這句之後,之前還有所壓抑的悲傷像潮汐洶湧噴發,我對著自己那個廉價的手機嚎啕大哭:「康婕,你快點過來,我覺得自己好像快要死了。」


    康婕趕到的時候,我光著腳蹲在雙黃線上,所有的車經過我身邊的時候都會減慢車速,那些探究的眼神從車窗裏投落到我身上,我一概不理,用雙手圍成圈,盡全力將自己抱緊。


    其實,我隻是覺得有一點冷。


    康婕穿著一雙綠色的nike的人字拖跑到我麵前,呆滯的麵孔因為充滿了疑惑而顯得更加呆滯。她像《梅花三弄》裏的馬景濤一樣,把我拖到人行道上,劇烈地搖著我問:「你怎麽了?你被□了?」


    如果說之前,我還是隻是遭遇了失戀,那麽在這一刻,我感覺我的生命承受了史無前例的雙重打擊!除了周暮晨和孔顏那對奸夫淫婦的絕情之外,還有來自我最好的朋友的愚蠢。


    因為,在她吼出這句話的時候,身邊所有的路人都停下來了,他們迅速以我為圓心組成了一個圓圈。


    我從餘光裏看到有個穿黑色襯衣的男孩子站在離圓心最近的那一圈,饒有興致地看著我,他敞開的衣領中,一枚翠綠的翡翠觀音十分精致。


    其實,從那一刻起,命運的磁盤就開始轉動,我們所有的人,被一隻翻雲覆雨的大手操縱著,在這個全民娛樂的城市裏,奏出了一支青春的驪歌。


    而當時,我對後來的一切都不得而知,內心隻想吼一嗓子:子啊,帶我走吧!


    過了好久,周圍的人都散了,我才甕聲甕氣的回答她:「我跟暮晨徹底完了。」


    這下輪到她呆住了。


    因為她明白,這件事對於我來說,也許比被□了更慘。


    同一個時刻,孔顏跟周暮晨之間,也掀起了一場口角戰爭。


    孔顏冷眼看著眼前這個憤怒的男孩子,其實相對於他溫和的微笑,她更加喜歡他發火的樣子,因為後者看起來比較真實。


    周暮晨麵無表情,隻是眼神裏有難以掩飾的失望和憤慨:「你知道自己荒唐嗎,你知道那天晚上我接到電話的時候有多擔心嗎,你知道我送你去醫院的時候一路上多怕你會死掉嗎?」


    他一邊說這些話一邊一步一步逼近孔顏,她永遠都是這麽理智丶冷靜丶不露聲色,就算再接近她,也有一種距離感。


    可是她哭了,從來沒有示弱過的孔顏,在周暮晨逼視她的時候,眼淚錚錚地掉下來。


    周暮晨在最開始有一瞬間的震驚,可是緊接著,他伸出手輕輕地擦去了她臉上的淚水,輕聲地說:「別告訴我你會為我流淚,我不相信鱷魚的眼淚。」


    無論孔顏是多麽頑強堅硬的人,她總還是個人,這句話對她的殺傷力太大,尤其是出自她麵前的這個人——這個把她看得比全世界任何人都重要的周暮晨。


    她笑了一下,靜靜地轉過聲,你走吧。


    周暮晨看著她的背影不說話,孔顏的背影永遠都是那麽孤傲,在頃刻間,他其實有過衝動,過去抱著她,哄哄她。


    可是,他輕輕地拍了拍孔顏的肩膀,然後起身離開,自始至終,孔顏沒有再轉過臉來。


    已經是黃昏了,周暮晨漫無目的地走在馬路上,路過的行人各個神色匆匆,臉上寫滿了勞累一天的疲倦。


    他忽然聽見有人叫他的名字,聲音來自坐在因為堵車而停滯在橋上的一輛奧迪a6裏,副駕駛座上的李珊珊,穿著當季的ckt恤,素白的麵孔上沒有脂粉的痕跡,看上去就像高中生。


    當然,是特別漂亮的那種高中生。


    她隔著護欄高聲喊:「周暮晨,我姐姐呢?」


    周暮晨看著她那張與孔顏有七分相似的麵孔,心髒頓時有一種劇烈的絞痛,他來不及回答她的問題就拔足朝之前的方向跑去,全然不管車裏錯愕的李珊珊。


    慢慢地,擁擠的車流開始暢通了,a6的駕駛座上,一個粗狂的男聲:「那是誰?」


    李珊珊瞪了身邊這個光頭男人一眼:「想什麽呢,那是我姐姐的男朋友!」


    周暮晨竭力的奔跑,腦海裏隻有孔顏流著淚的臉。


    他記得,李珊珊第一次來學校找孔顏,說「媽媽病了,想見見你」時,孔顏難堪的樣子。


    是那天晚上,他才知道,外人眼裏風光無限高不可攀的孔顏,在剛剛出生沒多久,就被親生父母送給了現在的養父母。


    孔顏說起這件事的時候,生平第一次找他要了一根煙,煙霧嫋嫋裏看他不清楚她的臉。


    她說:「因為他們想要個男孩子,可是姐姐已經3歲了,所以就把我送人了。人算不如天算,第三個還是女兒,這是報應嗎?」


    他當時把她抱在懷裏的時候,暗自發誓,無論她錯得多離譜,自己一定要包容她,原諒她。


    而此刻,他就在為自己的承諾而奔跑,他想她明白,就算世界荒蕪,總有一個人,他會是你的信徒。


    在周暮晨離開後沒多久,孔顏也起身走了。


    時光如白駒過隙,在她煢煢而立,踽踽而行的這些年裏,這個男孩子是唯一的丶全心全意隻愛她一個人的丶在她跟別人之間永遠毫不猶豫選擇她的人,可是現在,連他都來傷害她了。


    她有些灰心,可是同時,她又冷笑著告訴自己,其實也沒什麽大不了,父母都可以拋棄自己,何況隻是男朋友。


    準確的說,是分分和和無數次的男朋友。


    在她喝下那瓶劣質白酒的時候,是帶著一種賭徒心態的,她明明知道自己酒精過敏,那天晚上,還是仰著頭,悉數而盡。


    這種戰術的學名叫破釜沉舟。


    事實證明確實是有用的,周暮晨在接到電話的第一秒鍾就乾脆利落地說「顏顏,你別亂來,我馬上趕到」。


    在那短短的十多分鍾的等待裏,她想起幾年前,她去醫院看生病的親生母親時,無意中得知自己遺傳了母親的酒精過敏。


    而最可笑的是她的親姐姐和親妹妹都沒有遺傳,偏偏就她這個棄嬰都遺傳了這個毛病。


    周暮晨滿頭大汗趕到的時候,她露出了微笑,那一刻她知道,她依然是最重要的那個人。


    住院的那個晚上,周暮晨一直守著她。


    半夜醒來,看到他憔悴的樣子,她忍著沒哭,輕聲地說:「當日是因為我跟我說最近有人纏著我,所以你才會去博郡找人打架,才會認識程落薰。」


    「後來,你說你坐在欄杆上等她放學,從窗口裏看到她在掀開的課桌板下偷偷的喝酸奶,一邊喝一邊盯著講台怕被老師看見,那個樣子,你一輩子都忘不了。」


    可是暮晨,你知不知道,你說起她的時候,眼睛放光,那個樣子,我也忘不了。


    那種感覺就是,原本握在手裏的風箏線,要斷了。


    他把臉埋進被子裏,沒有人知道他是不是哭了。


    ★[5]哪個女孩子年輕的時候沒有愛過一兩個渾蛋,正常得很嘛。


    晚上,周暮晨孔顏家樓下等到她的時候,她沒有理他,擦肩而過的時候,他伸手把她拉進了懷裏。


    此時,在這對情深似海的伉儷之間,「程落薰」這三個字引起的風暴已經徹底過去了,他們愛的天空上出現了一道風雨過後的彩虹。


    是夜,孔顏在她的博客上寫道:從很小的時候開始,我就知道,想要得到的東西,全得靠自己想盡辦法去爭取,哪怕有時候,爭取的方式不那麽光明磊落,也沒有辦法。


    很多人暗地裏都對我有非議,說我圓滑,說我世故,可是我隻知道一件事,如果我自己不保護自己,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會保護我。


    孔顏更新博客的時候,我也在上網,我痛苦得捶胸頓足地在qq上跟羅素然說:我好想殺了他們啊!


    她的qq頭像是一個大胡子,我第一次加她的時候實在懷疑她是不是弄錯了號碼給我。


    大胡子說:「哪個女孩子年輕的時候沒有愛過一兩個混蛋,正常得很嘛。」


    我不依不饒,可是我不甘心啊,我真的不甘心啊。


    大胡子發來一個笑臉,他說,將來有一天,你會覺得今天的自己就是井底之蛙,真的。


    是這樣嗎?我茫然的看著電腦屏幕,網吧裏有很多男孩子在玩遊戲,他們的表情是激動的,眼神是興奮的,周暮晨不屬於這些人。


    他跟別人不一樣。


    大胡子有些無奈,親愛的程落薰小朋友,等你長大了,就會明白,其實沒什麽不一樣,都是兩個眼睛一個鼻子一張嘴。


    我做不到她那麽雲淡風輕,我痛苦地關掉了qq,拖著康婕走,她一臉的不高興:「喂,我在玩魔獸。」


    我悲憤的看著她,簡直想把她吊起來掛到網吧門口示眾:「難道魔獸比你最好的朋友還重要嗎?」


    她想了一下,決定退出遊戲:「嗯,還是你稍微重要一點。」


    我無意中看到她在魔獸裏的名字,居然叫可愛雪瑩!那一刻,我真的覺得生無可戀!


    我想仰天長嘯:這個世界瘋了嗎,為什麽會有這麽多荒唐!


    整個城市裏到處充斥著舊時回憶:這條街,我跟他一起走過。這個米粉店,我跟他一起去吃過。這個乞丐,我跟他一起給過錢。這個書報亭,我跟他一起買過雜誌。


    昔日的浮光掠影在我眼前晃動,我的眼眶又濕了。


    康婕這個不知死活的看穿了我的心思,多嘴說了一句:這些事他跟孔顏也做過。


    我的眼淚硬生生是被她逼出來的,我咬牙切齒的看著她:「你再多說一句話,我就買瓶鶴頂紅毒死你!」


    她鄙夷的看了我一眼:「你以為你是老佛爺啊,充其量也就是個容嬤嬤!」


    到底是被幾個後媽蹂躪過的角色,伶牙俐齒氣死人,我被她哽得話都說不出來,於是,眼淚流得更厲害了。


    她歎了口氣,終於說了一句人話:「程落薰,你會好好活下去,你會忘記這個人。遇到更好的男孩子,他一定會對你很好,你會結婚,生寶寶,我做寶寶的乾媽,你會幸福。等你老了,別人提起那個人的名字,你會怎麽都想不起他是誰。」


    總算她天良未泯,為了配合她的煽情,我隻有更加矯情地落淚。


    她很嫌棄的瞪了我一眼,我還沒有收回眼淚,手機響了。


    譚思瑤在那頭哭得比我還凶:「落薰,有人告密,老師查出來了。」


    什麽叫屋漏偏逢連夜雨,什麽叫喝涼水都塞牙,我用自己的親身經曆來詮釋這兩句話。


    第二天清早我就趕到學校,馮妍比我到得還早,這是她一貫的作風,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情看得跟天塌了似的。


    譚思瑤最後一個到,陪著她來的還有她男朋友。


    我在三樓的教室裏看到樓下的他穿白色的tee,水洗牛仔褲,戴一塊黑色的手表,他拍拍譚思瑤的肩膀,像是在穩定她的情緒。


    距離有點遠,我看不清他的樣子。


    很久之後,我們靜坐下來說起過去,我會輕聲笑:「許至君,其實那麽早以前,我就見過你。」


    譚思瑤進了教室之後看到一臉凝重的我和馮妍,癟了癟嘴,馬上就要哭了。


    我舉手示意:別,您老人家先別哭,把事情說清楚!


    她好不容易斷斷續續的把昨天晚上老師打電話去她家,向她家長反應了有人告密我們三個人在監考老師茶杯裏放粉筆灰的事情,最後老師很篤定的說:譚思瑤是個老實孩子,馮妍雖然調皮,但是膽子不大,要說罪魁禍首,那一定是程落薰。


    譚思瑤話還沒說完,我徹底怒了:「我靠,我挖她家祖墳了啊!憑什麽說我是罪魁禍首啊!」


    在我發怒的時候,她們兩個人低著頭,什麽話都不說。


    我氣呼呼的拍著桌子跳:「當初說好的啊,要死一起死,待會在辦公室我們統一口徑,打死不承認就行了!」


    我沒有想到,老師是分開傳訊我們的,她們二人都在我前麵進辦公室,出來的時候一個比一個臉色蒼白,我想要從她們那裏獲得一點信息,可是得到的卻是沉默的回應。


    終於輪到我受審了,我硬著頭皮推門進去,沒有看到身後的譚思瑤和馮妍臉上,是多麽愧疚的表情。


    等我出來的時候,她們還站在走廊上等我。


    那是上課的時間,旁邊的教室傳來朗朗讀書聲,我看著這兩個曾經的好朋友,眼淚大顆大顆地砸下來。我狠狠的擦掉臉上的潮濕,這兩天我真他媽的哭惡心了。


    她們哆嗦著嘴唇,想要說什麽。


    我忽然笑了:「當初說好同生共死,我就相信了,沒想到如今,是要死我先死。」


    康婕來接我的時候真是滿身殺氣,我死死拖住要撲上去扇馮妍和譚思瑤的她,泣不成聲的說:「算了,算了,殺了她們也沒用。」


    她指著那兩個人罵:「你們是不是人啊,吃屎長大啊,有沒有人性啊!」


    我站在她身後,哭得唏哩嘩啦的:「嗚嗚,算了,康婕,她們會遭雷劈的,她們會死無全屍的……」她無語地看著我:「我靠,程落薰,你比我歹毒多了好嗎。」


    哭成那個樣子,我當然不敢再回家。


    於是康婕大義凜然的拍著我的肩膀表示她家大門永遠朝我打開,我淚眼婆娑的握著她的手,像抗日年代的老百姓看到了親人八路軍。


    緊接著,她說了一句十分破壞氣氛的話:「希望我後媽不在家,要不回去還要打一仗。」


    我們兩個人前一個後一個走在馬路上,不時有摩的從我們身邊過去,麵容模糊的司機們會帶著戲謔的語氣問:「美女,去哪裏,要送嗎?」


    對於這種場麵的應付能力我永遠比不上康婕的彪悍,她毫不示弱的對著那些不壞善意的男人們板起臉:「不用了,我怕被風吹得麵癱!」


    她比我矮,也比我瘦,看上去比我文靜內斂,可是每當我有困難,有危險,需要安慰,需要關懷的時候,她永遠都會撐出一副強悍的姿態來接納沒用的我。


    我正被這深沉的友情感動得一塌糊塗的時候,注意力忽然被前方吸引了——那個……那個……被一個中年婦女摑掌……那不是孔顏嗎?


    那個臃腫的中年婦女,不顧周圍的人拉扯和圍觀,一邊抽一邊罵:「打死你個不要臉的小狐狸精,打回你娘胎去重新做人……」


    小狐狸精力氣不大,鞋跟卻又尖又高,一腳踢過去,估計那個中年婦女要躺半個月,她氣焰囂張地罵:「罵就罵吧,動什麽手啊,老娘可不是以前你欺負的那些軟骨頭!」


    一瞬間,我別的都不記得了,我興奮的在康婕的耳邊大叫:「天啊,有人替天行道了!」


    在弄清楚原來這個被中年悍婦掌摑的美少女並不是孔顏,而是她親生妹妹李珊珊的時候,康婕對我無限鄙夷:「連情敵都搞不清楚,你會不會哪天連你媽都認錯啊!」


    我慚愧極了,隻好任由她羞辱。


    坐在一旁的李珊珊一邊大口大口抽著煙,一邊用包著冰塊的毛巾敷臉,嘴裏罵罵咧咧:「死豬,下手真狠啊,把老娘的臉當lv的包抽啊。」


    康婕這個鄉霸適時的將自己的「鄉」發揮得淋漓盡致,她根本沒有找到重點,重點是——李珊珊為什麽會被人抽,抽她的人是誰?


    而康婕在李珊珊整句話裏隻抓住了那個「lv」,她本著「不恥下問」的精神誠懇的請教李珊珊:「為什麽會這樣比喻呢?」


    李珊珊倒是不鄙視她,反而真誠地解釋起原因:「我有一個lv的包,風裏來,雨裏去,刀子劃過,煙頭燙過,一點痕跡都沒有,真是一分錢一分貨!」


    在奢侈女李珊珊跟鄉霸康婕跨越階級交流思想的時候,我一直目不轉睛的盯著李珊珊看。


    最後,她被我看得發毛了:「幹嘛這樣看著我,就算你是我救命恩人,我也不會以身相許的,我喜歡男人!」


    除了長相之外,她身上真的一點孔顏的影子都沒有,我「嘖嘖」地嫌棄她:「你姐姐可比你優雅多了。」


    她不以為然地撇撇嘴,表達了一下她的不屑。


    我承認我挺猥瑣的,其實我是想聽她說她姐姐的壞話,於是我變化著技巧開始誇她:「雖然你跟你姐姐長得像,但是仔細看起來,你更漂亮。」


    我們二人臭味相投一拍即合,她一聽此話,裝腔作勢的瞪了我一眼之後,笑嘻嘻的說:「哪有啊,她氣質比較好,喜歡她的比喜歡我的人多。」


    直到李珊珊將事實和盤托出,我才知道孔顏的身世。


    一時間,我忽然感慨良多,坦白講,在此之前我對孔顏真是恨之入骨,當然,現在譚思瑤和馮妍那兩個人賤人通過自己的努力已經成功的超越了孔顏,並稱我心中「全世界最賤的人」冠軍。


    康婕在旁邊囔:「她還好啊,至少現在兩邊父母都在盡全力對她好,補償她,哪像我們啊,落薰她爸爸或者跟死了沒什麽區別,我就更倒黴,每天都要跟後媽們戰鬥。」


    李珊珊正在喝橙汁,聽到那個「們」字的時候,一口差點沒噴出來,在確定康婕說的是真的之後,她的眼神中,充滿了赤裸裸的同情。


    ★[6]我永遠不會忘記第一口煙的味道。


    當晚我跟著康婕去她家,一路上她都用她那充滿了社會氣息的腔調開導我:「世上男人千千萬,對你不好天天換,想開一點。」


    我放棄了跟她溝通,滿腦子都是今天在老師辦公室她說要好好考慮怎麽處置我的事情。


    要是被我媽知道我做出這麽大逆不道的事,我才真的死無全屍。


    到了她家附近,她先去她爸爸開的麻將館周圍轉了一圈,直到確定她爸爸和後媽都在麻將館裏,才帶著我躡手躡腳的進了家門。


    一貫彪悍得跟母夜叉一樣的康婕居然如此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我全身頓時被一股寒氣包圍了,我擔憂的問她:「真的有那麽恐怖?」


    她認真思考了一下:「倒也不是恐怖,戰爭這種事,能免則免嘛。


    是夜,我們並肩躺在她的床上,蓋著薄薄的毛毯,我一直看著窗戶外麵的星空發呆。


    她輕聲的說:「失戀這種事情,我經曆過好多次,每一次,我都以為自己死定了,可是每次遇到新的人,我又會沒頭沒腦栽進去。」


    「沒有辦法,落薰,我們就是這樣的人,改不了了。」


    我正想反駁她「我跟你不一樣,我可是初戀!」的時候,她家那扇老舊的鐵門發出了嘎吱的聲音,那個男人的聲音毋庸置疑就是來自康婕的父親,這我倒不怕,要是不是她爸才叫可怕。


    她爸今天心情明顯很好,語調也高了點:「那個姓林的小崽子家裏還真有錢,我一把他送到醫院,他家人就過來了,握著我的手謝了又謝,還送了這麽多錢給我,哈哈。」


    女人的聲音裏帶著欣喜和算計:「是啊,看他媽媽穿的那個樣子,一看就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出手還真大方……話說回來,有錢人家的小孩子玩的東西跟我們這樣的人家就是不一樣,騎什麽摩托車,我兒子就從來不搞這些,隻知道讀書。」


    康婕他爸也不是白癡,聽到這裏也明白這個女人的企圖了,他們的聲音漸漸小了點。我還以為他們準備洗洗睡了,沒想到,緊接著,粗礦的男聲和尖銳的女聲開始大聲爭吵。


    他們不知道我們在,說出來的話一句比一句難聽,那個女聲到後來真是歇斯底裏了:「你的女兒就是人,我兒子就不是人,憑什麽她要錢你就給,我兒子要錢我不能給!」


    那個男聲聽上去更狂野:「我女兒是我女兒,你兒子是你跟別人的兒子,我憑什麽幫別人養兒子……」


    雖然我跟康婕是好朋友,但是作為一個外人,聽到這些,還是覺得很尷尬。


    月光下她麵無表情,我認真的看了她半天,第一次覺得其實她長得還不錯。


    她用枕頭蒙住頭,甕聲甕氣地說:「沒事,天天這樣,習慣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漸漸睡著了,發出了輕微的鼻息聲。


    我輕手輕腳的爬下床,從她的衣服口袋裏摸出一根煙來抽。


    那是我們的16歲,我們開始接觸煙草,隻為了那短暫的撫慰。


    我永遠不會忘記第一口煙的味道,輕微的燒灼之後是暈眩,那種焦油的氣息,隨著呼吸進入身體,深深地埋葬在血液之中。


    學校張榜宣布開除我的時候,馮妍和譚思瑤在教室裏哭得像演《還珠格格》,我木然的坐在位置上收拾東西,心裏亂得像一團毛線,找不到線頭。


    下課的時候,我背著書包從教室裏走出來,那兩個賤人還表演了一出「十八相送」。


    一個比一個會哭啊,一個比一個看上去嬌弱,淒淒慘慘戚戚的拉著我請求我原諒她們,我真的快要吐了:「走開走開,好狗不擋路。」


    譚思瑤哭得一張臉都變形了,一點美女的樣子都沒有了,她隻差沒跪下來給我磕頭了,一開口那個慘烈啊:「我真的沒想到會這樣,老師問我,是不是你主使的,我沒說是,我真的什麽都沒說。」


    我不是不生氣,也不是不悲哀,可是我真的什麽話都說不出來。


    過了片刻,我推開她們:「你們什麽都沒說,就是默認了一切都是我做的,如果換了我是你們,我不會這樣。」


    我說完這些話之後,她們哭得更凶了,我歎了口氣,轉身走了。


    譚思瑤追了我好久,她一直跟我說:「落薰,還有什麽我能為你做的你盡管說。」


    我不想搭理她,於是隻能加快腳步擺脫她。


    後來的後來,我終於相信這個世界有公理這回事,她欠我的,她還了。


    當我把她推在地下揚長而去的時候,她哭著打電話給她的男朋友,對方還隻「喂」了一聲,她就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過了很久,她終於擠出他的名字:「至君……」


    一個人背著書包在別人上課的時間百無聊賴的在馬路上逛,我覺得有那麽一點可笑,我到底是得罪了哪路神仙,打擊和傷害這樣不斷的朝我襲來。


    走到王府井的時候,我迷惘的抬起頭,看到外壁上巨大的廣告牌,那是妮可基德曼代言的全球最知名的香水chanel no.5的海報,她的笑容優雅迷人。


    她美麗端莊的樣子,讓我不由自主地聯想起了羅素然。


    她的號碼存在我的手機裏很久了,我從來沒有打過,因為她是我一直覺得喜歡和欣賞的人,這份敬慕之情存於心間,叫我不敢輕易打破。


    可是這一天,我掏出手機,遲疑了一下,到底還是打了她的電話。


    她的聲音像我無數次在電台裏聽到的那樣,熟悉,溫和,淡定。我語氣很歡快說:「素然姐,突然有點想你啦。」


    她停頓了一秒,然後問我:「落薰,你是不是哭了?」


    我嚇一跳,哪有啊。


    可是伸出手來摸了摸臉頰,一片潮濕。


    羅素然本人比她的照片更漂亮,她的漂亮是符合傳統審美的,皮膚白,眼睛大而明亮,黑色直發沒有染沒有燙,隨意的綁在腦後,穿白襯衣,牛仔褲,看上去比我大不了多少。


    我們坐在米羅的時候,我感覺自己像在做夢。


    這是我一直當偶像的女人,當她以實物呈現在我麵前的時候,我實在無法克製住自己的忐忑和戰栗。


    她很隨和,幫我要了冰淇淋和小鬆餅,自己喝玫瑰花茶,我用小叉子把鬆餅插得千瘡百孔,就是不知道怎麽開口跟她說話。


    她比我放鬆多了,很隨意的說:「幸虧今天我那個孽障弟弟不在,我才能開車出來,要不你該等多久啊。」


    她開一輛奶白色的敞篷甲殼蟲,戴一副cd的茶色墨鏡,可是下了車,取掉墨鏡,活脫脫就是在校女大學生的樣子。


    我麵前的冰淇淋融化得差不多了,平時我是那種一個可愛多都要跟康婕搶的人,今天占這麽大便宜,竟然什麽都吃不下。


    羅素然一直微笑,她的笑容讓我浮躁的情緒全都得到了緩解。


    我開始說話,把所有的事情一件一件說給她聽,說我打了人,說周暮晨拋下我去醫院照顧孔顏,說譚思瑤和馮妍夥同我一起做壞事,最後後果卻由我一個人承擔,說後來知道了孔顏的身世,又覺得她很可憐,說康婕對我好,可是看到她家裏那個樣子,我也一點忙都幫不上,最後說到為正校紀校風,我就這樣被開除了,我不敢回家,不知道怎麽麵對媽媽……


    不說不知道,一說我自己都嚇一跳,原來我也可以這樣口若懸河滔滔不絕。


    說著說著我就哭了,其實我多想控製住自己,即使要哭也哭得稍微斯文秀氣一點,這麽猙獰的樣子就暴露在偶像麵前,這會不會是我最後一次跟偶像的約會啊。


    可是她真好,她給我紙巾擦眼淚,一直默默的聽我說話,而且我注意到,期間她的手機響了好幾次,她都悄悄的摁掉了。


    作為一個電台的主持人,她很理解一個人在訴說的時候不應該受到打擾,她是用自己的方式在保護我的情緒。


    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好久,隻是周圍的客人都從喝下午茶變成了吃晚飯,她依然沒有露出絲毫厭煩的樣子,而是跟我說:「來,我們先吃飯,待會我送你回家,好好跟媽媽說,無論發生什麽事情,一個人都解決不了,明白嗎?」


    那晚我吃了牛排,青菜,和沙拉,我吞咽那些食物的時候就像在吞咽自己的恐懼和猶豫。


    她用眼神告訴我:不錯,加油。


    她把我送到家門口,從包裏拿了一包極品芙蓉王給我,我很疑惑:難道她是要我去禮品回收店賣掉嗎?


    她笑了:「我其實是不讚成女孩子抽煙的,但是香煙中含有的尼古丁和煙鹼,有一定程度的鎮定作用。這段時間你可能需要它,但是我希望你有節製一點,別上癮。」


    我下車之後,她看著我的背影,過了幾分鍾,拿出她的手機回複下午那個被她一直摁掉的號碼,她的手機是nokia8600,外殼滑下來的時候有那麽一瞬間是透明的,所以這款手機有一個很美的名字:月光女神。


    那邊是一個低沉而溫和的男聲:「下午怎麽不接電話呢,做什麽壞事呢。」


    她輕聲的笑:「既然是做壞事,就肯定不讓你知道。」


    對方也笑:「我下午看到你的車了,當時有事,就沒去找你,跟誰約會呢?」


    她歎了口氣:「跟一個小姑娘,認識蠻久了,今天第一次見麵,挺漂亮的,我很喜歡她。」


    「那就介紹給你弟弟做女朋友,以後就是一家人了。」


    「那還是算了,我弟弟那個混球害我一個人就行了,別連累無辜,不如介紹給你兒子,蠻登對的。」她一邊說一邊自己樂不可支。


    「我兒子有女朋友的,今天吃飯還說,那女孩子哭了一天,說什麽好朋友被學校開除了,他晚上還要去看看她。」


    羅素然皺了皺眉,想要捕捉點什麽,可是隻是電光火石之間,她又覺得自己挺好笑的。


    掛了電話,她戴上墨鏡開車回家,今天晚上還有節目要做。


    等紅綠燈的時候,她看著路邊成群的行人,暗自笑自己多慮:長沙有六百多萬人口,哪又那麽巧的事。


    我在樓下抽了三根煙之後,終於鼓起勇氣上樓了。


    平常爬兩三分種的樓梯我彷佛爬了一輩子,我多希望我家住在喜馬拉雅山上的珠穆朗瑪峰啊,我多希望我一輩子都爬不上去啊。


    那樣的話,我就不用麵對媽媽。


    不用麵對她的傷心,失望,或者說是,絕望。


    我打開門的時候,真有一種奔赴刑場的感覺,尤其是一打開門,看到媽媽坐在客廳裏用一種要把我撕碎的眼神看著我的時候,我腦袋裏隻有兩個字。


    死了。


    我走進去,每走一步腳都是軟的,我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


    人最害怕的,不是死亡,而是未知。


    慘白的日光燈照在媽媽臉上,她彷佛蒼老了十歲,我還沒來得及解釋,她就先開口了,她不是罵我,而是說了一句比罵我更讓我難受的話。


    怎麽才回來,吃飯沒?


    我一聽到她說這句話我就開始嚎啕痛哭,我坐在冰涼的地板上,咧著嘴,像個破損的布娃娃,我語無倫次的絮叨:「媽……我錯了……對不起……其實不是我一個人做的……」


    她一直任由我哭,沒有打我,也沒有罵我。


    哭著哭著我被哽住了,然後不斷的打嗝,怎麽都停不下來。


    媽媽起身倒了一杯水給我,杯子上的多啦a夢笑嘻嘻的看著我。


    過了很久,媽媽終於說話了:「已經這樣了,你也別哭了,說起來也是自作自受。如果你還願意讀書的話,我去找人想辦法幫你轉學。」


    這些年來,我第一次仔細端詳她,她真的老了很多,一個女人獨自撫養孩子長大,靠著單位那點微薄的工資,數十年舍不得給自己買一件新衣服,一雙新鞋子,維持著家裏的生活。


    在她偶爾抱怨我學習不刻苦的時候,我曾經不知天高地厚的說,你想買什麽就買啊,別拿我出氣。她也隻是瞪著我說「老娘要不是為了你,當然可以想買什麽就買啦。」


    那時候,我真是覺得她是一個愛把付出掛在嘴邊的人。


    現在想起來,我真想一頭撞死在牆壁上。


    夜漸漸深了,她慢慢站起來走進自己的臥室,關門之前跟我說:「先去睡覺吧,有什麽事情我們一起想辦法。」


    午夜節目裏,羅素然的聲音依然親切如初,她說,我今天見了一個很漂亮的小姑娘,她這段時間過得很不好,失戀,退學,朋友出賣,旋踵而至的災難幾乎摧毀了她的生活,我能為她做的僅僅是抽出一個下午的時間陪伴她。


    我把頭蒙進被子,無聲,而劇烈的哭泣。


    多年來,我一直覺得自己投錯了胎,因為我跟媽媽實在是相生相克,而在這個夜晚,我忽然明白。


    相生相克,其實也是另一種意義上的,相依為命。


    這個世界,隻有她會不計代價的保護我,隻有她會在我被外界傷害得體無完膚的時候給我一處棲身的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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