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之前想過,如果她還有膽子來見我,我一定要抽死她。


    我喜歡的王菲她唱過:還有什麽值得歇斯底裏,對什麽東西死心塌地,一個一個偶像不過如此,沉迷過的偶像跟著消失。


    我想,把「偶像」換成「朋友」,其實也恰如其分。


    曾經在我最無助最孤獨最艱苦的時候,康婕一直是以守護神的姿態駐紮在我生命中的,她什麽都不說,可是她的眼神就讓我覺得這個世界總有一個人,即使她沒有能力為你抵擋漫長人生中不斷兜頭而來的風霜刀劍,也會矢誌不移地站在你的身邊替你一起分擔和承受。


    可是我從來沒想過,這個站在我身邊一直握著我的手,陪著我一起前進的人,她也會在我的心窩上捅一刀。


    這一刀,比任何一刀都狠,都痛。


    當天晚上康婕就在我家門口把我攔住了,當時已經是淩晨一點多,看她那個樣子就知道她等了很久。


    我喝了很多酒,可是一直沒喝醉,喝到後麵李珊珊這個酒中酒霸就快被我放倒了,她在最後還有一口氣的時候強逼著我回家了,用她的話說就是「我怕你怒火攻心發泄不出來去把別人給□了,還是把你弄回家比較安全,我這也是造福於人民。」


    我酒氣熏天的看了半天才終於確認麵前這個人是康婕,有那麽一瞬間我還在想,是誰這麽牛逼居然把這個母夜叉給弄哭了,很快我就想起來了,這個牛逼閃閃的人就是我本人啊!


    從來沒有一個時刻,我們之間像這一刻這般淚眼相望,卻無從言談,那道看不見的鴻溝把我們分成了兩個領域。


    我之前想過,如果她還有膽子來見我,我一定要抽死她。


    可是當她站在我麵前,呈現出一副無論我對她怎麽樣她都接受的樣子時,我卻怎麽都揚不起顫抖的手。


    我沙啞著喉嚨問她:「你哭什麽,該哭的是我吧。」


    她深呼吸一口氣:「程落薰,已經是事實了,你要殺要剮我隨便你。這事是我錯,我錯我就認,雖然我現在可能沒資格請求你原諒我,但是我還是把你當成最好的朋友,過去是,現在是,以後還是。」


    在她說出「朋友」兩個字的時候,我憋了一天的眼淚徹底爆發了,我崩潰著問她:「你真把我當朋友嗎,你做的事是好朋友做的嗎,你還配說朋友兩個字嗎!」


    我們之間從來沒有這樣聲淚俱下的爭吵過,如果我能稍微控製一下自己的情緒,也不至於會把場麵搞得這麽難看。


    但是我真的沒有辦法,一想到我最好最好的朋友,跟我曾經最愛的男孩子上過床,想到他們□著身體在酒店潔白的床單上扭動糾纏,我就覺得自己快要瘋了。


    緊接著,我開始嘔吐,我蹲在路邊把一晚上喝下去的酒全給嘔了出來,空氣裏都是酸臭的氣味,康婕蹲在旁邊拍打著我的背,哭得好像我就要撒手人寰了。


    終於吐完了,我把她推開:「別碰我,別弄髒了你。」


    她咬著下嘴唇,醞釀了很久,終於說出了我心裏那句話:「落薰,其實你是覺得我髒,對不對。」


    直到她走,我都蹲在地上沒有再開過口,而她最後隻留下一句話:「曾經是朋友,就永遠是朋友,你可以否認我這個人,但是別否認我們之間的友情。」


    之後我就病了,我的身體跟我的思想是和諧的,我很傷心,可是我哭不出來,所以我就隻好生病。


    李珊珊找了個她淘汰的手機裝上我的手機卡給我用,雖然她說是她不要的,但是我還是看得出是她新買的。


    因為她傻到連保修卡一起給我了。


    很漂亮的紅色n76,她故意輕描淡寫地說:「知道你嫌棄直板機,我特意翻了個翻蓋的給你,你別誤會,我主要是為了我的好兄弟林逸舟,我怕他找不到你會來煩我。」


    我躺在宿舍床上看著這個嘴比誰都毒,其實心地比誰都善良的女孩子,忽然之間,眼淚就湧了出來。


    她惡狠狠地逼著我吃東西:「哭,也吃飽了再哭,沒吃東西這麽個哭法,連尿都尿不出你就開心了!」


    我的桌子上全是她給我送來的零食,有我喜歡的醬板鴨和麻辣肉,也有我又愛又恨的薯片和曲奇,甚至還有必勝客的外賣和路邊攤上的糖油粑粑。


    真是用心良苦,酸甜苦辣鹹,長沙能買到的吃的她基本上給我配齊了。


    我很努力地想笑,可是依然還是很不爭氣地收不住眼淚。


    她轉過身去,重重地歎了一口氣。


    在寂靜無聲的宿舍裏,她的聲音那麽輕,卻那麽清晰:「落薰姐,你和康婕都是我的朋友,發生這個事,我都好難受……我求求你別這麽糟蹋自己,真的,我求求你……」


    她一邊說一邊吸鼻涕,我雖然病了可還不至於傻得以為她感冒了,所以我就更加應景地陪著她一起哭,好像康婕直接傷害的人是她而不是我。


    哭著哭著,我就開始乾嘔。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我就有這個毛病了。我從床上連滾帶爬地下來衝向洗手間,等我出來的時候,無意中從鏡子裏看到自己的眼睛裏全是紅的。


    我嚇得一聲慘叫,隻怕讓整棟女生公寓都為之震撼了。


    我一個箭步衝到堆得像座山的食物麵前狼吞虎咽,李珊珊終於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她說:「其實你還是挺怕死的嘛。」


    其實我最怕的不是死。


    我最怕的是,沒有人愛我。


    不知道是不是我命太硬了,那些倒黴的事,打擊丶傷害什麽的,總是喜歡成群結伴地來找我,好像光臨我的生命是它們最樂衷的事。


    我還沒有沒有從康婕這個事裏緩出來,我媽給我打電話了:「有時間回來一趟,有個事跟你說。」


    我氣若遊絲地問:「什麽事啊,重要嗎?」


    她也很乾脆:「你爸要死了,想見見你,你覺得重要嗎?」


    我把電話一掛,看著天花板,眼冒金星。


    老天,你是要玩死我嗎?


    我像個孤魂野鬼似地輕飄飄的走出公寓門,迎麵撞上譚思瑤和徐小文。


    跟康婕廝混了這麽久,我的嘴巴也不是省油的燈,何況我還病了,我爸還要死了,這麽多理由加到一起,我覺得我有權利對這兩個曾經折磨我的人惡語相向。


    於是我就按照我的想法這樣實施了,我搖搖晃晃地指著他們說:「你們幹什麽呢,你……譚思瑤,你不要企圖扳直他,不可能的,他以後不搶你的男人就算仁慈了……你,徐小文,看什麽看,我說的不是實話嗎,拜托你在學校就稍微收斂一下,撲什麽粉啊,撲粉也不撲勻,我還以為你剛剛包餃子去了……」


    他們兩個人朝我翻著白眼,然後像路過一陣空氣似的直接把我無視了。


    擦肩而過的時候我還聽見徐小文這個八婆跟譚思瑤說:「哎呀,姐姐,反正他都不要你了,讓我去試一試嘛。」


    譚思瑤沒多說什麽,斬釘截鐵一個字:「滾!」


    我還是很聰明的,我知道他們一定是在說那個叫「許至君」的人,在我坐在回家的公車裏的時候我還在想,要是有一天我跟那個什麽許至君見了麵,我一定要跟他說一聲「久仰大名,如雷貫耳。」


    回到家,我媽一點非正常反應都沒有,還給我做了一桌子的菜叫我吃。


    我有點不高興,我還病著呢,編了個那麽爛的謊言把我騙回來,原來是菜吃不完。


    不過我還是要承認,外麵的東西再好吃,也沒有家裏的飯菜好吃。


    我正專心致誌跟一個豬蹄做鬥爭的時候,我媽開口了:「那個事不是跟你開玩笑,你爸昨天打電話來了,說是肝癌,也不知道還能活多久,想見見你。」


    我像個白癡一樣,呆呆地聽我媽說著我親生父親不久於人世的消息,碗裏還擺著半個沒有啃完的豬蹄。


    這種感覺……好奇怪,一個血管裏跟我留著一樣的血液的人,卻也是我完全不存在於我記憶當中的人,一個世界上最親近的人,同時又是塵世中最陌生的人,這些矛盾的,對立的關係,就像我跟他的關係。


    可是為什麽,我會覺得鼻子酸酸的,為什麽,好像要流淚?


    我對我媽笑了笑:「媽,我吃飽了,那個事……你容我想想。」


    我轉身進房間之前,我媽在我身後說:「這個事情誰都不逼你,你自己做選擇,反正他也沒有盡過父親的責任,你也不欠他什麽。」


    我靜靜地關上門,然後,整個身體像泄氣的氣球,疲乏而無力地順著門往下滑,直到跌坐在地上。


    所有人都說:你自己做選擇。


    而其實,我一直希望有一個人能夠在我生命中扮演一個主導者的角色,在所有我迷惘不知方向的時候,他為我抉擇,把我所有的苦難都拿過去,由他承擔。


    當年周暮晨曾經跟我說,要學會做一個喜怒不形於色的人。


    也許是我天賦不夠,在我踽踽而行的這些年裏,始終沒有學會不動聲色。


    關於父親的概念,僅僅是我小學的時候老師寫在黑板上的一個詞語,並不具備實質的意義。


    我還很清楚的記得老師跟還很小的我們說:一個人自然可能沒有子女,但卻不可能沒有父親。一個父親高度的責任感就是一個家庭穩定繁榮的基礎。一個好父親不一定很有錢,很有錢的父親不一定就是好父親。


    這些話對於一個年僅幾歲的孩子來說還是顯得有些深奧了,可是對於沒有童年而言的我來說,卻是莫大的諷刺。


    無論我將來過得好或不好,幸福或者不幸福,快樂還是不快樂,都不能改變一個事實:我都是個沒有父親的人。


    我當然知道我媽不是神奇的雌雄同體的生物,可是對於一個「生而不養」的男人而言,他究竟有沒有資格被稱為「父親」,這是一件值得商榷和玩味的事。


    或者我這樣說也不是很準確,關於父親的回憶,並不是一點都沒有,至少在我6歲之前是有的,隻是後來在漫漫的成長道路中,我的記憶自行封閉了一些不那麽愉快的曆史,想營造出一個全新的我,而現在,隨著父親這個電話,所有塵封的往事都爭先恐後地從上鎖的記憶匣子裏撲落出來。


    我知道我不是忘記,隻是盡量不讓自己想起。


    是夜,我翻來覆去睡不著覺,又不敢弄出太大的聲響驚動到我媽,所以就隻能像個僵屍一樣在床上板來板去。


    天蒙蒙亮的時候,我終於決定起床出去透透氣,否則我真的會憋死在這個小房間裏。我寫了個便條貼貼在門上:媽,我回學校為中華之崛起讀書去了,晚點聯係你。


    清晨的城市籠罩在淡淡的薄霧之中,街角巷口的早餐攤子已經圍了一群人,老板正麻利地往那口萬年不換油的油鍋裏扔麵粉團,很快就形成了一根油條或者一個圓溜溜的油餅。還有搬著木椅子的老婆婆在樹下熬著粥,小米,黑米,綠豆,粗糧淡淡的清香混合在清晨的空氣中特別催發食欲。


    我什麽都不想吃,不要我的錢我也不想吃。


    我坐上最早班的公車,司機哈欠連天,睡眼惺忪,我有一點惡毒地想:如果出了車禍,我們就一起死了算了吧。


    其實在上車之前我並沒有想好到底要去哪裏,以前無論我出什麽事,都會第一時間打電話給康婕。可是現在……就算我真去找她,我們麵對麵坐在一起的時候,還真能像以前那樣推心置腹無話不說嗎?


    有那麽一瞬間,我想過去找林逸舟。


    想把頭埋在他胸口痛痛快快地哭,毫無顧忌的訴說心裏的痛苦和掙紮,可是這個念頭一晃就過去了,我雖然笨笨的,可是有些東西我明白。


    林逸舟這樣的男孩子,是用來愛的,不是用來生活的。


    我如果真的傻乎乎地跑去跟他說這些,他一定會覺得我那些悲傷都是很滑稽的事情。


    那麽……我還可以去找誰?


    在這個清晨,我第一次清醒的意識到,世界上其實根本沒有感同深受這回事,針不刺到別人身上,他們就不知道用多痛。


    其實每個人的生命都不過是個孤單的個體。


    經過多少孤單,從來無人陪伴。


    ★[2]落薰,我是愛這個人的,愛是有理由背叛全世界的。


    我在中天國際附近迷迷糊糊地下了車才發現原來自己潛意識裏竟然選擇了投奔羅素然。


    我並不知道她住哪一座,所以門口負責的保安硬是活生生地將我擋在門外不準進去,這個時候,我真希望自己能拿出李珊珊那個囂張跋扈的氣勢,從精神上和語言上徹底戰勝這個滿臉青春痘的保安。


    既然上不去,我就在下麵等吧,晚點給她打電話再上去。反正不能白來一趟,總要跟她見上一麵才甘心,說不定她還會請我吃個自助早餐什麽的。


    無論什麽時候,我都擺脫不了與生俱來的市儈和惡俗。


    就在我抱膝坐在中天國際下麵的小花園裏,正想著待會要怎麽跟羅素然解釋我的突然造訪時,她就出現了。


    但是她並不是從中天國際裏麵出來的,而是從一輛銀色寶馬750裏下來的。


    我之所以能準確地認出這個車,還是因為封妙琴有一次特意在電腦上讓我看了這個車的照片,加上她十分漫不經心地說:「我爸爸想換這個車,可是陸子軒不是很喜歡,他喜歡蘭博基尼。」


    我當時就被她那句話雷得風中淩亂,陸子軒是她在英國的男朋友,照片我們都在封妙琴的163相冊看過,總是戴個墨鏡,也看不出五官來。


    按照她的說法是:「煩死了,他自己條件那麽好,又帥又多金,真不知道他喜歡我什麽。」


    這就是不同的人有不同的人生觀,如果我告訴康婕「我看到750了」,她一定會讓我偷偷地跟這個車去合個影。但是如果我回去跟封妙琴說「我今天看見真正的750了」,她就一定會用一種哀其不幸的眼神上下來回端詳我,確認我是個名副其實的鄉霸。


    羅素然都快路過我了我才反應過來,猛的站起來叫了一聲「素然姐」。


    她被這突如其來的一聲嚇了一跳,鑰匙都嚇掉了,直到看清楚從花園裏走出來的人是我之後才長長地籲了一口氣。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素麵朝天的她,比化妝的時候顯得憔悴一點,但仍然不失為一個美人。


    顯然,她昨晚沒有在家,否則按照她的性格和修養,斷然不會容許自己這幅模樣暴露在陽光底下。她看到我,第一反應是怔了怔,片刻之後,才笑著問:「你怎麽會在這裏。」


    因為緊張和無措,我的兩隻手用力地絞在一起,吞吞吐吐過了很久,還是說不出所以然來。


    她打開門,朝我招手,落薰,先進來再說。


    羅素然的公寓跟李珊珊的完全是兩個風格,也就是小資跟潮人的區別。


    如果是以前,我一定會很動如脫兔的這個房間裏看看,那個房間裏摸摸,可是這一天,我坐在沙發上靜若處子。


    她沐浴之後換上睡袍出來,做了兩個人份的早餐,培根火腿三明治丶煎蛋丶牛奶。我很給她麵子,竟然吃掉了一大半,其實我一點食欲都沒有,倒不是嫌棄這些東西不如自助早餐豐富,而是心裏有太多的東西卡著,如鯁在喉。


    她一直沒有說話,專心致誌地吃著早餐,也絲毫沒有責怪我貿然造訪的意思。


    房間裏非常非常安靜,這種安靜讓我覺得自己簡直置身於真空。


    終於,我決定打破沉默,剛剛想要開口的時候,她卻先說話了:「落薰,你是不是都看見了。」


    我一呆,沒有明白她的意思,可是這須臾之間的沉默卻讓她誤以為我是默認了,於是她開始緩慢地說:「其實也不是你想的那樣……我並不是完全為了錢,誠然,錢很重要,可是也要看是誰的錢,是不是?」


    電光火石之間,我懂了。


    她一定是以為我看到了她跟銀色750的主人,從而對她產生了不潔的聯想。


    我搖搖頭,想要解釋一下其實我什麽都沒有看到,可是她沒有給我開口的機會,自顧自地說下去:「我總是在節目中替別人分析感情,剖析問題,其實都不過是紙上談兵,到了自己身上,照樣兵敗如山倒。我如果說我不光是為了錢,你信不信……」


    我看著麵前沉溺在自己囈語中的她,曾經關於她的疑惑的答案都慢慢浮出水麵,我終於明白,為什麽月薪幾千的她會有那麽多錢去購置奢侈品,為什麽宋遠買g-star,ck會跟別人買班尼路一樣輕鬆,為什麽她會住在中天國際這麽昂貴的樓盤裏……


    所有的一切,我終於全部明白了。


    很可笑,我原本是來找她傾訴,想要依靠她的清醒和理智扶持我走出困惑和迷惘,沒想到整個局麵完全反過來,一貫灑脫率性的她反而向懵懂無知的我訴說她的心事。


    我扶住額頭,小指來回搓著眉心,真是有些許無奈。


    過了很久,我輕聲問:「那個人,有家?」


    她抬起頭看著我,好像猛然從失魂的狀態中驚醒,接著,她點點頭。


    我心裏突然產生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厭惡和鄙夷:「那你就是個小三?」


    她呆呆地看著我,麵對我的質問,不想承認,可是在事實麵前最終卻還是無力地點點頭。


    不知為何,我胃裏又開始翻江倒海,我匆匆忙忙起身跑到洗手間裏又是一陣嘔吐,那種歇斯底裏的樣子好像是要把內心所有不堪的秘密悉數嘔吐乾淨一樣。


    羅素然輕輕地拍著我的背,她的聲音裏是真的有擔心:「落薰,你不是有什麽事吧?要不要緊?」


    我連連擺手:「不用了,這個毛病都一兩年了,每次一惡心就這樣……」


    這句話說完之後,她就陷入了沉默。


    我對著水龍頭猛拍臉,水花四濺,我之所以故意把動作幅度搞得那麽大,其實是怕她看見我眼睛裏那些碎裂成行的淚水。


    真難受,我所珍惜的人,我心裏所有美好的影像,一個一個丶接二連三,這樣破碎。


    她倚靠在洗手間的門上,遞一塊乾淨的白色毛巾給我,語氣裏有不忍,亦有不甘:「落薰,這個世界上不是所有的事情都隻有黑和白,還有那麽多深深淺淺的灰,你不能就這樣對我蓋棺定論。」


    我看著她,目光裏有無限哀傷:「素然姐,我怎麽看你,重要嗎?如果你真的有底氣,如果你真的不心虛,你敢把這番話說給宋遠聽嗎?」


    聽到宋遠的名字,她全身一震,再也說不出話來。


    木然地從羅素然家走出來,我知道她一定站在陽台上看著我。有那麽一瞬間,其實我想回頭上去給她道歉,可是最終,我還是克製住了這個念頭。


    真是倒了血黴,一走出中天國際就開始下雨,我仰天長歎:「我到底是有多背啊!」


    深秋的時候,溫度已經很低很低了,我蹲在公車站牌下,像一個流浪的乞兒。


    這一次,我再沒有任何顧忌,撥通了那個電話,短暫的彩鈴過後,他的聲音傳過來:「想我了?」


    我的眼淚大顆大顆的砸下來:「嗯,林逸舟,我想你了。」


    在他趕來接我之前,我已經渾身都被雨淋濕了,我的腦袋裏不停的反芻著從羅素然家裏出來之前,我們最後的那句對話。


    她說:「落薰,我是愛這個人的,愛是有理由背叛全世界的。」


    我看著她,一字一句:「可是我認為,愛這個理由,並不能使所有不道德的事都變得合理化。」


    其實我說那句話的時候,心裏也很虛,因為我真的不知道,各執一詞的我們,究竟誰對誰錯。


    林逸舟把我拉進他溫暖的車裏的時候,我全身都打著冷戰,嘴唇哆嗦得說不出一句話來。他把暖氣調到最高,順便打開座椅加溫打開,可是這一切都沒有讓我覺得好轉。


    我可能是心寒了。


    他用紙巾擦乾我臉上的雨水,溫暖的氣息鋪天蓋地朝我湧過來,我緊緊的抓住他的手,哭得聲嘶力竭。


    這個世界上的男生有好多好多,可是大難臨頭,誰會緊緊握住你的手?


    我一直知道他家境很好,房產很多,他又素來跟父母不合,所以一直一個人住在一套100平米左右的公寓裏。


    他家的生意做得很大,經常要全國各地到處飛,父親忙也就算了,母親居然也是女強人。


    當我問起他「最近一次跟他父母見麵是什麽時候」的時候,他想了很久才說:「偶爾會見見我媽,偶爾也會見見我爸,但是三個人全到齊,那還是一兩年錢我出車禍差點死了的那次。」


    我嚇了一跳,他指著額頭上的傷疤說:「這個疤就是那次車禍留下的,左腿粉碎性骨折,至今不能劇烈運動。」


    我目瞪口呆的看著他,他揉揉我的頭:「那次多虧一個麻將館老板救了我,時候我父母也好好的酬謝了他,不過我就一直沒機會當麵謝謝他,因為那段時間我一直昏迷的,後來我父母也覺得沒有必要再去打擾別人,這事就忘了,我年輕的時候很多彪悍的事,以後再慢慢講給你聽。」


    我看著他那道傷疤,傻乎乎的問:「是不是連你的風流韻事都毫無保留啊?」


    他哈哈一笑,裝模作樣的說:「你好壞,人家還是純情處男咧。」


    他曾經有意無意提起過,他最看重的就是自由,無論是誰都別想讓他放棄自由。


    從他說那句話的時候起,我就知道,我們之間的關係僅僅隻能是取暖,像兩隻落單的野獸,在光怪陸離的城市森林裏靠著敏銳的直覺尋覓到了自己的同類,擁抱著互相溫暖。


    越是同類,越是相殘。


    他的房間像所有男生一樣雜亂無章,我洗完澡之後穿著他的衣服走出來,他回頭看了我一眼,然後迅速地轉過身去,嘟嘟囔囔地說了一句:「我靠。」


    我尷尬得手足無措,我又不是白癡,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就像乾柴烈火一樣,我從小就看少女漫畫的人,還有什麽事我不懂啊,所以他這個反應讓我不得不趕快提出我要回學校的建議。


    他轉過來,冷冷地看著我:「這個樣子你回什麽學校啊,要走也等雨停了走,放心,我不碰你,這點骨氣還是有的。」


    他這幾句話又說得我有點生氣,我呸,難道我這點魅力都沒有?


    我剛想開口跟他吵,他的手機響了,是條彩信,我八婆地搶過來看,這一看,真是驚到我了。


    居然是封妙琴發來的,彩信內容是她的照片,睜著大大的眼睛嘟著小嘴,還有一句話:還記得欠我什麽嗎?


    此時我的心情就像正房太太抓到了小三,震怒之下我問都沒問林逸舟就直接把這個彩信刪掉了,然後我做了一件更缺德的事:我把封妙琴的號碼扔進電話黑名單去了。


    做完這些之後我言辭鑿鑿地跟林逸舟說:「不準跟她有聯係。」


    其實事後想起來,他當時隻要說一句「你算老幾」就可以讓我啞口無言,可是他隻是看著我笑,什麽都沒說,所以我也就順理成章地覺得自己一點都不過分。


    他脫上衣的時候,我嚇得魂飛魄散,連聲慘叫:「幹什麽幹什麽幹什麽!」


    他無奈地轉過身去背對著我:「你能不能稍微冷靜點,我隻是想給你看看我的刺青。」


    我這才注意到,他的背部左肩下麵一點的位置,那個刺青還微微有些腫,圖案非常漂亮:簡單的十字架被繁複的鏈子纏繞著,剛強之中又有柔美。


    我走過去,從身後抱住他,那個圖案正好印在我的心口。


    我說:「我爸爸得了癌症,我要去看看他。」


    窗外,大雨轟然砸下,整個城市被雨水傾倒。


    我跟這個眼前這個我應該稱為「父親」的男人麵對麵的坐在這間幾十平米的屋子裏,彼此都沉默不語,房間裏的安靜在此刻顯得特別滑稽和諷刺。


    為了這次見麵,我獨自一人背著包坐了幾個小時的車,途中無數次我心裏有個聲音說「不行就回去吧」,真的差一點,我就中途落跑了。


    到底是何種力量讓我硬著頭皮還是來了,我說不清楚。


    ★[3]說完這句話,我的眼淚在黑暗之中洶湧而出。


    來之前我破天荒的主動跟我媽說:「媽,我今天晚上能不能跟你睡?」


    她用嫌棄的眼神看了我半天,丟了一句:「你洗了澡嗎?」


    要是換作平時,我絕對是二話不說扭頭就走,回到我的房間裏去捍衛我作為一個成年女性的尊嚴,可是這一次,我一點跟她鬥嘴的精神都沒有,我神色安然的點點頭:「洗了的。」


    也許是我的表現確實一反常態,在我翻來覆去長籲短歎了幾聲之後,我媽終於忍不住跟我說:「你要實在是覺得難堪,就別去了,把票退了就是了。」


    我在黑暗中睜大眼睛看著天花板,努力抑製中鼻腔裏的酸澀,怕她聽出我聲音裏的異樣。我突然發現自己長大了,懂事了,做任何事說任何話之前知道要為對方考慮了。


    真是殘忍,人生就是這樣,不經曆鮮血淋漓的疼痛,就不會明白那些曾經讓我們厭煩的說教其實是受用一生的信條。


    我說:「我沒事,他都這樣了,我還是去看看。他不仁,我不會不義。」


    我媽翻了個身,沒有說話,而是用背對著我。


    其實我真傻,她是我媽,世界上還有誰比她更了解我更體恤我,她知道我想哭,可是又不好意思,所以才轉過身去不接話。


    可是我怎麽都忍不住眼眶裏漫溢的滾燙的淚水,我用盡全身力氣控製住自己的氣息,我說:「媽,你知道嗎,如果有一天他真的死了,我肯定會哭的。」


    她有點驚訝,因為我從小到大都是一副不孝女的口氣說「他沒養過我,將來他死了關我屁事。」


    我清了清喉嚨,輕聲說:「我會哭,不是因為他,而是因為我自己。他死了,我這一輩子就再也沒有機會知道有父親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了,這一輩子,我都不會明白那種感覺了。」


    說完這句話,我的眼淚在黑暗之中洶湧而出,我能清晰的感覺到枕頭被淚濕了。


    我媽輕輕咳嗽了一聲,然後說了一句:「睡吧。」


    如今我跟這個沉默的男人相處一室,他埋頭抽煙,一直沒有抬頭看我。


    一路上從車站接到我,到回到這個擁有我6歲之前的回憶的蝸居,他沒有正視過我一眼。我不想去深思為什麽會這樣,我隻知道,即使我們多年沒有聯係,在我第一眼看到這個人的時候,我的心裏還是湧起了穿山越嶺的悲痛。


    他也老了,在我偶爾午夜夢回時會看見他年輕的樣子,我沒有想過那張臉經過歲月的洗刷之後是什麽樣子,而今直麵相對,我隻能用一個很矯情做作的詞語來形容我的感受。


    那就是,痛不欲生。


    他穿著墨綠色的毛衣,頭發裏依稀可見些許白色,房間裏彌漫著煙味,我終於忍不住開口問他:「能不能給我一根。」


    這顯然是他始料未及的,他猛然一震,終於抬起頭看牢我的麵孔。


    我直直的應承著這種目光,絲毫畏懼都沒有。


    過了片刻,他有些慍怒的說:「小小年紀的女孩子,抽什麽煙,你媽媽怎麽教你的……。」


    我茫然的任由他指責我,等他安靜下來之後,我忍不住笑了。我真的不懂我為什麽會在這樣的情況下笑出來,可能是心裏太苦了,苦到哭不出來,隻能笑了。


    我說:「你也知道說是媽媽教我,那你有什麽資格說三道四,再說,我也不小了,我都成年了。」


    這句話一說出口,他立刻就啞口無言。


    多好笑,明明是親生父女,也許是最後一次相見,卻在為一些一點都不重要的旁枝末節爭吵,這叫什麽事。


    我一直笑著,笑得臉都快僵掉了。


    他起身拍拍褲子,說:「她要回來了,我先送你去賓館吧。」


    我一聽到那個「她」字,便猶如被毒蛇咬了一口,慌忙站起來,連連擺手:「不用不用,我自己去,省得你們吵架。」


    雖然被我拒絕了,但是他還是堅持把我送到了賓館門口,暮色中,他的眼神裏有太多我難以懂得的東西,在我轉身的時候,他叫了一聲我的名字。


    那一聲「落薰」,像兩把匕首捅在我的心口。


    我沒有回頭,隻是說了一句「你安頓好家裏再打電話給我就是了」,然後像逃難一樣逃進了賓館。


    我真的怕再遲一秒,胸膛裏那些努力壓抑的委屈和悲傷就會傾瀉在他眼前。


    很普通的賓館,僅僅隻提供熱水和電視,沒有電腦,沒有網線,我什麽都做不了。


    我胡亂的摁著電視遙控器,從1開始,無止盡的一路摁下去。最後我覺得,再不找個人說說話我就會窒息而亡了。


    我翻著電話薄,不知道還可以打給誰。


    那一刻,孤獨和寂寞像潮水淹沒了我。


    我很沒有出息的摁下林逸舟的號碼,過了片刻,他睡意朦朧的接通了電話。


    我發現我一輩子都是個沒用的家夥,他才「喂」一聲,我就全身抖得像個篩子,千言萬語哽在喉頭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片刻之後,他清醒了,可是聲音裏還是有無限慵懶:「落薰?說話啊……」


    我知道我再拖下去他一定沒耐性了,於是我口不擇言的問了一句:「你旁邊睡著誰呢?」


    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可是這句話像離弦的箭一樣勢不可當的通過電話直抵他的耳膜,然後我在電話裏聽到他一陣放浪形骸的笑:「寶貝,你真是千裏眼,還知道我身邊睡了人。」


    他說出這句話之後,我我覺得我整個人都在往下沉,一口氣吊著死活提不上來。


    還沒等我反應過來,他又趕快補了一句:「別緊張,是男的。」


    我一生氣差點沒直接掛了電話,我靠,玩我呢,於是我恢複了往日一貫的頑劣,故意問他:「其實你喜歡男生?」


    他又是一陣嘿嘿的笑:「我不告訴你。」


    聽到他的聲音之後我覺得我整個人都好多了,可是為什麽又陷入了另外一種莫名其妙的惆悵?


    是因為這個人?林逸舟?這個人在我心裏到底是什麽位置,什麽份量?


    掛電話之前,我忽然鼓起前所未有的勇氣跟他說:「逸舟,我很想你。」


    從來沒有什麽局麵會讓他束手無策的林逸舟,第一次用沉默回答了我,我聽見彼端他勻稱的呼吸聲,可是就是等不到他開口說一句話。


    如是,我便懂了。


    我輕輕的笑起來:「好了,跟你開玩笑的,你好好睡,等我回來我們去喝酒。」


    他如釋重負一般泄了口氣:「嗯,回來再聯係。」


    我四仰八叉的躺在潔白的大床上,腦袋裏一片餛飩,很多人的麵孔在我眼前閃過,最後定格的是當初周暮晨那張隱忍的麵孔。


    直到今時今日遇到了林逸舟,我才懂得了周暮晨當年的沉默。


    我聽說每個人終其一生所愛的其實都是一類人,從前我不知道這是不是真的。然而命運安排我認識的周暮晨,林逸舟,他們又確實是一類人。


    我愛的這一類人,說得好聽叫瀟灑,說得不好聽叫浪子。


    我了解這一類人的本性,因為我的父親,他就是這樣的人。


    從他身上我就明白:女人永遠不要奢望自己能成為浪子終結者,真正的浪子,沒有終結者。


    如果他最後在一個女人身邊停靠了,不要以為是這個女人終結了他,其實隻是一個契機而已。


    當浪子想停靠了,恰好經過他身邊的這個人,就成了浪子終結者。


    可是我不知道,當我出現在林逸舟生命的時候,是不是他想停靠的時候。


    我同父親的會麵是一場從本質上透著荒唐和諷刺的鬧劇,我原本就隻請了三天的假,到了第二天下午他還沒有任何音訊,我決定自己出門去走一走。


    這是我生命開始的地方,我隻能這樣說,因為這些年來我固執的認為自己是一個沒有童年的人。


    有一種人在很小很小的時候,就已經長大成人,他們的眼眸裏從來就沒有天真過。


    太多年沒有回來,這個城市以一種全新而陌生的姿態迎接了我,我胡亂的在大街小巷裏穿行而過,終於找到了我兒時就讀的小學之一。


    為什麽是之一,說來也是荒唐,因為我同時在兩個小學報名上學。


    那真是一段混亂的歲月,我尚未懂得分離的涵義便已經體會到分離的淒楚,父母離異之後有相當長一段時間將我交付給年邁的奶奶。


    老人待我不能說差,但也談不上好,每天教我背唐詩,背不出來的時候會用做衣服的那種大尺子抽我的掌心。


    在奶奶家附近有一所小學,老人認為小孩子不讀書不行,於是擅自做主將頑劣的我塞進了課堂。


    一周之後,良心發現的父親又接我去他那邊,在附近的另外一個小學也替了我報了名。


    小小年紀的我當時就一鳴驚人的對他說:就算你養條狗也不能這樣喊它來就來,要它滾就滾吧。


    其實換作現在,我就知道可以用一句很文雅的「召之即來,揮之即去」來表達我的意思,但是當年實在是才疏學淺,於是招來了所謂「後媽」乾脆利落的兩個巴掌。


    那個女人下手真狠,兩個巴掌直接甩出我的鼻血,我還呆呆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那些鮮血順著我的下巴滴到衣服上,鞋子上,地上。


    我沒哭,真沒哭,完全嚇傻了。


    更讓我傻掉的是過完一個月回到奶奶家附近那個小學時,早上發豆漿的老師跟我說「你交的錢是上個月的,這個月沒有你的。」


    中午我一回到奶奶家就哭哭啼啼的,問清楚原因之後,下午她就陪著我一起去學校,她本來是想去質問老師的,可是年輕氣盛的老師根本沒把老弱婦孺看在眼裏。


    在奶奶據理力爭了好久之後,老師終於不耐煩的說:「好了好了,明天開始給她喝就是了。」


    但是第二天,我並沒有去領豆漿,看著別的同學喜滋滋的從我身邊走過去,我隻是暗暗的吞吞口水。


    那種淡淡的羞恥和與生俱來的自尊心都不允許我去接受別人的施舍。不是我的東西,我不要,這個想法在我的成長中一直深深紮根在我的心裏,它是我勢單力薄的驕傲的根源。


    可是我沒有想到,遇到愛情的時候,這個信念完全被顛覆了,我竟然會弄得自己那麽狼狽,那麽不堪。


    我不明白為什麽,但是我沒有辦法。


    我愛了,我認了。


    就在我對著斑駁的圍牆陷入對往事的追憶而傷冬悲秋的時候,手機響了,我一邊心疼漫遊費一邊接通了電話,父親言簡意賅:「明天你要走了,今天一起吃飯吧。」


    我真想問問他,得癌症的人是誰?是我嗎?我千裏迢迢跑來看他難道是為了受那個晚娘的氣嗎!


    關於這個「後媽」,我所記得的僅僅是那兩個又快又狠的巴掌,我簡直懷疑她以前是練過鐵砂掌的,要不怎麽能把臉皮厚得跟lv的包一樣的我扇出鼻血來呢。


    這餐飯吃得極其尷尬,首先是我跟晚娘那種劍拔弩張的氣氛,然後是她點的菜我不碰,我的點菜她不吃,最後也是最具殺傷力的尷尬是來自我親生父親的一句話。


    他說:「落薰,害你白跑了一趟,我那個……是誤診。」


    我當場筷子就沒拿穩掉下來了,我靠,世界上還有比康婕那個鄉霸更烏龍的人,我真想叫她來拜師!


    就在想起康婕的那一瞬間,我立即承上啟下的又想起了她跟周暮晨,這一係列的心理活動讓我整個人在頃刻之間呈現出了一副「大失所望」的樣子。


    晚娘終於找到機會挖苦我了,她一邊給父親夾菜一邊陰陽怪氣的說:「看看你的好女兒這個樣子,聽到你沒得癌症,好像是很失望啊。」


    父親怔怔的看著我,我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切徹底弄昏頭了。


    我把筷子朝那個女人身上一扔,聲色俱厲的丟下了一句話:「是啊,我失望的是他怎麽沒得艾滋病,要是得了傳染給你,我才開心呢!」


    說完那句話我就提起包雄赳赳氣昂昂的走了,別看我昂首闊步的,其實我心裏虛得很。


    這麽多年過去了,她的鐵砂掌或許已經登峰造極了,我一點都不想領教。


    ★[4]算了,你就當沒有我這個父親,我就當沒有你這個女兒。


    我來的時候帶著滿腔悲痛,走的時候帶著滿腔悲憤。


    在車站,父親送我,我看著眼前的他,眉目之間充滿了深深的疲憊和倦態,到底也是老了。我這樣一想,鼻子就忍不住一酸,脫口而出:「別送了,我自己走。」


    他看著我,眼神是苦悶的,也許有什麽想說的話也不知道從何說起,沉默之中隻好點煙來抽。


    煙頭一明一滅,我的心髒也一抽一抽,他終於開口問我:「落薰,你是不是很恨我?」


    真好笑,這個問題,譚思瑤問過我,周暮晨問過我,孔顏問過我,康婕也問過我,現在輪到我的父親來問我。


    他們一個一個都問我是不是恨他們,可是他們在傷害我的時候卻又都那麽手起刀落,毫不拖泥帶水。


    我搖頭:「小時候可能恨過,但是現在,真的全忘了。」


    花力氣去恨一個跟花力氣去愛一個人同樣都是辛苦的事情,我已經很辛苦的在愛了,我沒有那麽多的力氣可以拿去恨了,所以我寧可選擇淡忘,讓時光巨大的力量撫平我的痛苦,把傷痕變成勳章。


    我進安檢之前他忽然跟我說:「你都不叫我一聲嗎?」


    這時我才驚覺,真的,從我到來,到我離開,我居然沒有叫過一聲「爸爸」。


    別的孩子輕而易舉就能叫出來的兩個字於我而言卻如鯁在喉,我張了張嘴,卻始終還是叫不出來,他笑一笑,拍拍我的肩膀,轉身走了。


    我在車上的時候一直用包擋著臉,旁邊的阿姨好幾次以為都以為她旁邊坐著的是一具屍體。


    其實我隻是不想被無關的人看到我的淚水,因為父親在轉身前最後留給我的一句話是:「算了,你就當沒有我這個父親,我就當沒有你這個女兒。」


    我終於懂得:我永遠都無法明白有父親是一種什麽滋味,無論他生,還是死。


    回到家裏我講事情的始末簡單的向我媽交代了一下,她跟我一樣無語,過了半天,她才說了一句:「也好,省了送花圈的錢。」


    我橫了她一眼,想到自己已經三天沒有去學校了,於是又馬不停蹄的往學校趕,出門之前我媽叫住我,神秘的問我:「你跟康婕是不是吵架了?」


    我一怔:「你怎麽知道的?」


    她得意洋洋的把我之前的鄙視還給了我:「你出去的這幾天我看見她在樓下徘徊,叫她上來又不肯,問她找你什麽事也不說,我一猜就是你們吵架了。」


    我沉默的收拾著行李,不打算回答這個八婆的任何問題,可是她不放過我,得寸進尺的追問:「你們關係那麽好,到底是什麽事情吵架了?你搶了她男朋友?」


    我穿好鞋子,大動作拉開門,氣衝衝的對她咆哮:「我還搶了她爸爸咧!」


    在我媽發飆之前我趕緊溜了,我真的不知道要怎麽跟她解釋這個混亂的事實:其實是康婕做了對不起我的事。


    回到學校,譚思瑤光彩照人的在我麵前扭來扭去,有錢人家的大小姐連指甲油都是dior的,我一邊憤恨生命的不公平,一邊用言語刺激她:「終於走出許至君的陰影,枯木逢春了呀!」


    她一聽到這個名字就像多啦a夢看見老鼠一樣不鎮定,怒視著我:「你要死了啊!我是去給徐小文做親友團!」


    我這才知道徐小文那個神經病居然報名去參加了「快男」選秀,我當時一口旺仔牛奶就噴出來了:「我靠,他是不是搞錯了,他應該再等一年去參加超女啊!」


    譚思瑤這個沒立場的家夥先是跟著我同流合汙一起奸笑,然後馬上察覺出自己的檔次降低了,連忙正色說:「落薰,你別那麽刻薄,小文人很好的!」


    我正準備問她徐小文的粉絲團是不是打算叫「同人女」的時候,徐小文就敲門了。


    我一度非常想不通為什麽他能暢通無阻的進入我們女生公寓,後來有一次看到他哄得宿管阿姨笑得像一朵風中搖曳的菊花時,我就對他的交際能力徹底歎服了。


    他一看到我也在,高興得像找到了他親媽:「姐姐唷,你這幾天死到哪裏去了啦,我好想你的咧。」


    為了防止他把我也抓去做他的親友團,我連忙說:「我還有事,不過你放心,我會給你投票的,祝你一炮而紅,再見再見!」


    我離開之後沒多久,徐小文跟譚思瑤也一起離開了宿舍。


    譚思瑤忐忑的說:「我真的好緊張啊!」


    徐小文點點頭,符合說:「我也真的好緊張!」


    這兩個人說的根本就不是一回事,譚思瑤是因為要陪徐小文去比賽,錄製節目的過程中也許鏡頭會切到觀眾席上的她,她怕自己上鏡不好看。


    而徐小文則是因為私下聯係了譚思瑤的過氣男友許至君,要他記得收看今天的晚上的節目並且幫他投票。


    如果他們兩個人坦白的說出自己緊張的原因,一定會被對方鄙視至死。


    落寞的我在躲避了n個人之後才發現原來我是這麽孤獨,孤獨得我買了孤獨的熱狗以及孤獨珍珠奶茶之後,抬頭看見了馬路對麵的龍堂。


    曾經無數次坐車經過我都以為那是個賭館,直到林逸舟告訴我他的刺青是在「龍堂」刺的,我才搞清楚這個店鋪的實質。


    電光火石之間,我做了一個決定。


    我很費力的跟刺青師傅描述著我腦袋裏浮現的那個圖案,可是無論怎麽描述都覺得有點詞不達意,我越說越急,一急起來我就想哭。


    旁邊有個徒弟突然搭了一句:「她可能是要林逸舟那個圖案。」


    我一下就呆了,我一直知道他有名,可是沒想到有名到這個程度。那個師傅一看我的表情就明白了,他一臉的壞笑,拿出刺青的工具在我麵前一字排開,我有一種花錢上刑場的感覺:心一橫,死就死。


    紋身機的針頭鑽進我鎖骨下麵的皮膚時我才知道,打耳洞那個痛算什麽痛啊,跟這個一比簡直就是蚊子叮了一口。


    刺青師傅的鼻尖上都冒汗了,他一邊擺弄機器一邊跟我聊天:「你是林逸舟的女朋友啊。」


    我咬牙切齒的說:「不是,就是認識。」


    他又笑:「真的隻是認識啊,哈哈,那小子好招桃花的咧。」


    我依然咬牙切齒的說:「我曉得。」


    我們聊天的過程中我一直都維持著咬牙切齒的語氣,一開始是因為痛,到後來是因為怒,我怒了!


    林逸舟,他居然有那麽多風流傳說,我嫉妒死那些女的了!


    臨走時師傅拍拍我的肩膀:「不錯,居然沒哭,上次林逸舟都是吃了半粒藥上頭了才敢叫我動手。」


    我迷迷糊糊的看著他:「啊?他病了嗎?幹嘛要吃藥?」


    不知道是不是我太白癡太鄉霸了,旁邊的人都隱約的在笑,那個刺青師傅也笑:「我現在相信你真的不是他女朋友了。」


    沒過多久,我就知道刺青師傅口中所說的藥是什麽了,同時我也知道林逸舟的房間裏那些奇怪的瓶子是幹什麽的了。


    我給他打電話,語氣很歡快,我說我回來啦,方便去找你嗎?


    他遲疑了一下,說「下次吧」。


    我立刻有一種被刺傷了的感覺,某些時候我曾認為我之於他是不同的,跟其他的人多少是不一樣的,所以當他把拒絕得這麽直接又坦白的時候,我真有點受不了。


    盡管如此,我還是故作輕鬆的說「那下次吧。」


    掛掉電話,我想,我還可以去找誰呢。


    怎麽突然之間,我一個去除都沒有了?我身邊一個可以陪伴我的人都沒有了?


    這個想法讓我心口堵得好難受,我覺得我再不找點事情做我肯定會心肌梗塞而亡!


    當我站在雄偉的嶽麓山下時,不禁被它的巍峨深深震撼了。


    身邊不時有穿著高中校服的女生路過,她們的笑容那麽純真芬芳,我覺得我也沒比她們大多少啊,怎麽看著她們說說笑笑我覺得自己這麽老呢。


    我老了,我爬不動了,可是我花了錢買了門票進來,我不能浪費我媽的血汗錢。


    這個想法產生之後,我就理直氣壯的走向了纜車售票窗口,一摸口袋,沒帶學生證,真是誰都沒我倒黴。


    我一個花樣年華的年輕人心安理得的坐著纜車去山頂,說出去真的會被別人鄙視,於是我安慰自己:隻要你不說,沒有人會知道的。


    對麵緩緩而下的纜車座位上要麽是空的,要麽是成雙成對的,反襯得我更加形單影隻。


    不過很快我就看到遠遠的一個座位上有一個人跟我一樣,也是可憐兮兮的一個人,這個發現讓我受傷的心靈稍微感覺到了一點安慰。


    我們兩個逆向的人越來越近,他穿白色的外套,戴著帽子,看不清楚五官,陽光灑在他身上好像一座普度眾生的佛。


    就在即將擦肩的時候,他伸了個懶腰,匆匆一瞥之下我看到他脖子上戴的那枚翡翠觀音。


    幾乎是脫口而出的一聲「許至君」驚醒了他,可是也已經晚了,在他看向我時候,我們的正好擦肩而過。


    我們兩個人僵硬的反著身體看著漸行漸遠的對方,像兩具化石。


    我忽然笑了,我跟這個人,還真是有那麽一點淵源,這樣都能碰到。


    我到山頂上的時候已經接近黃昏了,整個城市盡收眼底,卻不知為何心裏湧動莫名的悲傷。


    藍天白雲,大樹小草,你們知道我心裏住著一個人嗎。


    林逸舟,你知道我喜歡你嗎?


    網上廣為流傳的《女人必須知道的138件事》其中有一條是:有望得到的要努力,無望得到的不介意,則無論輸贏,姿態都會好看。


    我覺得將這138條守則總結出來的是神人,能按照這138條守則生活的是眾神之神,完全可以考慮再弄個「封神榜」出來嘛。


    我曾經覺得康婕陷入戀愛時智商是0,然而當我自己陷入跟林逸舟的拉鋸戰之後,我無比悲哀的發現,我比康婕更不如。


    我是智商200,情商為0。


    那些道理,那些準則,那些前輩耳提麵命,言傳身教的經驗,我明明都有牢記過,可是一看到林逸舟,一看到他對我笑,我就什麽都忘了。


    如果讓林逸舟一邊抽煙一邊對著我笑,10分鍾之後你問我叫什麽名字,我可能會回答你:啊……讓我想一想。


    那個下著大雨的黃昏,我以傾盆的顫抖,滅頂的永不回頭,一腳踏入雨中。


    我隻看到眼前那個人,灰色的衛衣,胸口一個小小的nike標記,跟我同一個牌子的wrangler牛仔褲,咖啡色的三葉草板鞋,撐著一把格子傘,笑著對我說:「今天不想開車。」


    他嘴裏吐出來的煙消失在氤氳的雨中,我忽然鼻子就酸了,我搖搖頭,然後義無反顧的朝他跑過去。


    我不再信奉任何人,那些好心的規勸,那些裝腔作勢的教條,那些無關痛癢井然有序羅列著的《女人必須知道的138件事》,都給我見鬼去吧。


    什麽「有望得到要努力,無望得到不要介意」,我在愛,已經無暇顧及姿態。


    ★[5]有些人就是這樣的,自己是蛆,就覺得全世界就是一個大糞池。


    回到林逸舟的家裏,我們各自有一半身體被淋得濕透了,他一邊扔乾毛巾給我,一邊嘟嘟囔囔:「叫你靠緊點你不肯,靠緊點你會死哦。」


    我一邊擦著頭發一邊老實承認:「真的會死,緊張至死。」


    他側過頭來看著我,嘴角不自覺的挑起來,我確實有這個本事,讓他一看到我就覺得心情很好。


    房間在暖黃色的燈光的照射下顯得十分曖昧,我十分不識趣的打破了這個氣氛,在他伸出手來剛剛觸碰到我的臉頰時,我問了一個極其愚蠢的問題:這條毛巾有別的女生用過嗎?


    他的手就那麽直直的收回去了,嘴角那點笑意也沒有了,瞪了我一眼之後徑直走向了浴室,關門的時候我聽見他大聲說:「不知道多少女生用過了!」


    我這叫自取其辱嗎?


    完全就是「自做孽,不可活。」


    我氣鼓鼓的把那條印有可愛小熊的毛巾扔在地上,翻箱倒櫃的找出一件林逸舟的襯衣要換上,就在我脫掉外套的時候,我看見了這個鎖骨下麵的刺青。


    那個跟他肩胛骨上的圖案一模一樣的刺青。


    我忽然決定給他一個驚喜。


    於是在他換上浴袍擦著濕漉漉的頭發從浴室裏走出來的時候,看到了眼前這驚悚的一幕:我——程落薰,豆蔻年華的美少女,僅僅用一條白色的浴巾包裹著身體從胸部至大腿的部分,明眸皓齒望著他笑。


    我真的沒有想到,傳言馳騁歡場所向披靡的林逸舟,他居然臉紅了。


    我還沒有來得及解釋什麽,他就把剛剛擦過頭發的那條毛巾狠狠地甩在我臉上,惡聲惡氣的說:「你這是『赤果果』的勾引!」


    我想了一下,原來他說的是「赤裸裸」,真是個文盲!


    他背向我,我根本看不到他的表情和眼神,真是不知好歹的東西。我長這麽大,還從來沒有心甘情願在任何一個異性麵前袒露成這樣,哪怕是以前炎炎夏日康婕拖著我去遊泳我都穿得比這多。


    一想起康婕,我的心髒好像被一條小蟲子在啃噬。


    這條小蟲子蟄伏的時候,你也許會在某一些時間忘記它的存在,可是隻要它一旦蘇醒,在那些蜿蜒曲折的回憶裏遊走的時候,這種難過就會爭先恐後的從你原本以為已經塵封的記憶匣子裏抖落而出。


    冥冥之中我知道,我跟康婕也好,跟羅素然也好,總會再走在一起,而現今缺乏的,隻是一個合適的契機。


    然而後來當那個契機來臨的時候,我又無比悲痛的想,如果可以讓我選擇,我寧可我們的人生從此陌路,也不要看到神經大條的她和高貴優雅的她,那些脆弱和痛苦的淚水。


    我鼓起勇氣走到林逸舟麵前,他裝腔作勢地玩弄著他的psp,頭也不抬的對我丟了一句:「滾開好嗎。」


    誰都能看出來他是故作鎮定,我伸手擋住psp的屏幕,直直的看著他微微發燙的麵孔。


    他終於敗給我的偏執,惡狠狠地瞪著我說:「你到底要幹什麽啊!」


    我笑了,他那個虛張聲勢的樣子讓我忍不住發笑,我指著自己的刺青說:「你看,是不是很眼熟?」


    當然眼熟,無數次他背對著鏡子讚歎「傑作」的圖案,在另外一個人身上呈現。


    他的眼神在那一瞬間無比震驚,而表情也在那一瞬間變得非常柔和,他看著我的刺青,我看著他的眼睛,時間就此停滯。


    舉頭三尺有神明,神明知道我多珍惜這片刻靜謐。


    過了很久很久,他伸出手來揉了揉我的頭發,語氣裏有藏都藏不住的寵溺:「蠢貨。」


    原本很親密的舉動伴隨著這句不倫不類的昵稱讓我有點啼笑皆非,眼淚無端就在眼眶裏凝聚起來,真是說不清楚為什麽,是我太感性了嗎?


    可是就是很想哭啊。


    真的真的很想很想哭啊。


    根本說不清楚原因,就是覺得美好,所以想要掉眼淚。


    我暗自罵了自己一句「矯情」,然後,門鈴響了。


    他一邊走向門口一邊跟我說:「應該是送外賣的,別怕。」


    我看著他的背影嗤之以鼻,我怕什麽啊,我一直就以「未來的林逸舟太太」自居,一個送外賣的又不是警察,我還怕他盤問我們的關係嗎?


    然而我和林逸舟都沒想到,這個送外賣的送來了一個巨大的「驚喜」!


    我聽到她的聲音的時候在第一時間之內沒有反應過來,緊接著就是林逸舟驚慌粗魯地阻止她進入臥室,可是沒有用,一個陷入愛慕又口齒伶俐的女生根本不是任何人擋得住的。


    於是,我們兩個人就在這樣極其尷尬的情況下麵麵相覷到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她看著我這副模樣,眼神從震驚到鎮定再到了然於心,我想要解釋點什麽,可是目睹了她的眼神變化之後我覺得完全沒有必要跟她解釋。


    她的臉上浮起譏誚的笑:「不好意思啊,來得不是時候,打擾你們的前戲了吧?」


    有些人就是這樣的,自己是個蛆,就覺得全世界就是一個大糞池。


    我清了清喉嚨,端出了正室範兒:「你誤會了,不是你想的那麽下流。」


    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我真想問問這句俗話是哪個俗人說的!


    此時抱胸而立的封妙琴那個樣子不僅是想打我,如果允許的話,我想她會殺了我。


    她臉上那抹譏誚的笑更深了:「隻怕比我想得還要下流吧。」


    一句話徹底點燃了原本就已經劍拔弩張的氣氛,我裹了裹身上的浴巾,忽然也笑了,我說:「就算我們真的怎麽樣了,也不關你的事啊,你是他媽?要捍衛他的貞操?」


    封妙琴的笑容終於消失了,她敵視著我,胸前劇烈地起伏著。


    林逸舟站在一旁對我們兩個潑婦的明槍暗箭表現得不知所措,最後他隻好連拖帶拉把封妙琴從臥室裏弄了出去,我不知道他們在外麵說了些什麽,我也不想知道。


    片刻之後,我聽見關門的聲音。


    林逸舟再進來的時候我隨手操起枕頭就朝他砸了過去,他一把接住枕頭,卻接不住我的怒氣:「你背著我,跟我的朋友偷情!」


    他也火了:「我操,她胸還沒你大,屁股比你還平,我要偷情幹嘛找她啊!」


    我一聽更火大了:「你怎麽知道她胸部沒我大?你摸過啊!」他衝過來把我的頭摁在床上,用枕頭使勁抽我,邊抽邊說:「老子用眼睛看的,目測,懂不懂,蠢貨!」


    他力氣真大,我徹底放棄了反抗,我琢磨著他再抽兩下我身上的浴巾應該就要散開了。


    我們兩個人儀態盡失的時候,門鈴又響了。


    這次他比我還憤怒,從床上一躍而起,嘴裏一邊念著「有完沒完啊」一邊衝出臥室,我麻利的爬起來整理形容,幾分鍾之後,他笑眯眯地進來了。


    他說:「這次真的是送外賣的,嘿嘿。」


    他送我回學校,我下車之前他突然叫住我,往我手裏放了一把鑰匙,我怔怔地看著他,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嬉皮笑臉地跟我說:「有空去幫我打掃衛生。」


    後來李珊珊得知這件事之後連連驚呼,語重心長地跟我說:「從來都沒有一個女人讓他這麽另眼相看,落薰,加油,幹掉妃子,你就是皇後!」


    其實我何嚐不知道,林逸舟這樣的男孩子,能夠離他多遠,最好就離他多遠,能夠不去愛,就千萬別去愛。


    李珊珊曾經跟我說,林逸舟早年的名言就是「不要愛上我,我隻是一個傳說」,另外還有一句挺下流的「隻□不戀愛,免得你被我傷害。」


    我當時還記起我聽完這兩句話足足兩分鍾沒說話,最後憋了一句:「我靠,這個賤人……還挺押韻的!」


    那個時候我就知道,我根本不是他的對手。


    關於那個《女人必須知道的138件事》,我曾經奉若神明,覺得每一條都說得那麽好,我應該按照說的那樣去做,可是我發現原來真的像羅素然說的那樣,一切都是紙上談兵。


    那138條之中的137條我都忘了,我就記得最後那條。


    記住,你隻能活一輩子。


    對,我隻能活一輩子,那我還猶豫個屁,愛就愛吧!


    如果說當年我對周暮晨那種炙熱的感情是出於一種懵懂的無知而無畏,那麽我對林逸舟就是純粹的飛蛾撲火。


    明知道那是火啊,還是忍不住,要撲上去。


    即使在若幹年後,我也依然能夠心甘情願地說一句,我不後悔。


    徐小文的催命連環call每次一響,我就發黑眼暈,因為我不得不在跟他講電話時也配合他那個嬌滴滴的語氣,有一次在公車上我捏著鼻子跟他打完電話,發現旁邊一個頭發弄得跟一把扇子似的女的正在用那種極其鄙視的眼神看著我。


    我當時就怒了,我心想「你一個鄉霸非主流還有資格鄙視我是吧!」,當我正打算狠狠鄙視回去的時候,公車到站了,我們一起下了車,我看見浩浩蕩蕩的一群偽非主流向我們走來,我嚇得腿都軟了,結果那些奇怪的人圍上來十分熱情的招呼我「美女,需要我們幫你設計個發型嗎,這邊走這邊走。」


    原來是理發店的小弟招攬客人,我一下子充滿了反抗的底氣:「我的發型很失敗嗎,還需要你們幫我設計嗎!」


    當我跟徐小文匯合的時候我把這個事情當成笑話說給他聽,結果換來他的嘲諷:「有什麽好笑的,笑點這麽低,癡線!」


    這次這個死娘娘腔又一次在電話裏熱情如火地呼喚我:「姐姐呀,今天我生日啊,一起玩啊!」


    我一聽到他這個風騷的口氣我就知道晚上肯定有帥哥出現,可是不好意思,我現在眼裏心裏都隻有林逸舟一個人,徐小文就是把十個帥哥都剝光了放我麵前我也能做到清心寡欲視若無睹。


    可是徐小文根本不理會我的猶豫,他快刀斬亂麻:「快點快點快點回公寓,有車接送!」


    我一聽,哎呀,有車接送,不錯啊,莫非哪個中年猥瑣男好這一口?說起來我也真是惡俗,一聽到有車接送我立馬打個的就往學校衝。


    啊,美好的生活就應該是這樣,不接不送不出來!


    啊,聰明的女生就應該是這樣,要吃要喝要回家!


    在公寓門口等譚思瑤和徐小文這兩位大小姐的時候,我的眼睛裏進了東西,不知道是沙子還是蚊子還是我那彎彎長長的睫毛。


    這個時候我才覺得譚思瑤隨身帶一塊安娜蘇的小鏡子是多麽的有必要,我雖然買不起正版的,但是五一路的夜市上那麽多山寨貨,我還是可以不假思索就拿下的。


    我一邊揉著眼睛一邊四處張望可以反射我這張花容月貌的臉的物品,一回頭就看見門口停著一輛車,我顧不得太多,跑過去對著反光鏡扯起眼皮就照。


    終於從眼睛裏把那根睫毛弄出來了,眼淚流了一臉,那兩個妖孽還沒有出來。


    百無聊賴的我又開始對著車窗玻璃搔首弄姿,我發誓我不是個白癡,但是我真的沒想到車裏有人。


    當車窗降下來,我看到他那張忍俊不禁的臉時,第一個反應就是:有丶刀丶嗎?


    ★[6]年輕嗎?不要緊,聽過幾首歌,愛過幾個人,就老了。


    這個玉樹臨風的男生從車上下來,手裏還牽著一條好大的狗,笑意盈盈地看著我:「還照嗎?」


    我也不是沒見過市麵的人,別人嘲笑你之前,先自嘲,那就絕對錯不了。於是我露出一口大白牙:「照夠了,嘿嘿。」


    那條大狗一直「狗視眈眈」的看著我,好像隨時要撲上來撕咬我,真是狗眼看人低,莫非它都看出來我脖子上戴的施華洛世奇項鏈是個仿的?


    狗的主人看到我緊張的樣子,連連寬慰我:「它其實很乖的,不會咬人。」


    我裝作很鎮定的樣子:「嗯,我不怕咧,它叫什麽?」


    他把我當鄉霸:「薩摩耶。」


    我憤怒的瞪著他:「我認識這是薩摩耶不是中華田園犬,我是問它叫什麽名字!」


    他抬起頭來,眼神那麽無辜:「它就叫薩摩耶啊。」


    我這才知道,薩摩耶,既是這條狗的品種,也是這條狗的名字。我的天,還有比眼前這個人更不負責的寵物主人嗎?我真的很難想像這麽優雅尊貴的一個人,站在那裏扯起喉嚨喊「薩摩耶,回來!」的樣子。


    還可以更傻一點嗎?


    他直起身的時候,一晃而過的深綠色在脖子那裏閃了一下,緊接著,我看到了那枚翡翠玉觀音相。


    一個炸雷在我腦袋裏炸開,就像我曾經目睹的那些巨大的機器怪獸推平陳舊的街道上那些不合時宜的建築物,在漫天飛舞的灰塵之中,一些往事穿過塵囂迎麵襲來。


    那個穿著黑襯衣在路邊跟路人一起圍觀我的少年,那個清晨送譚思瑤來學校,我隔著幾層樓隻看到他背影的少年,那個在纜車上與我擦肩而過的少年,那個無數次聽過的名字……


    我死死的盯著他,我差一點點就要開口問了。


    你是不是……許至君?


    然而還沒有得到我開口,就有答案了,我身後徐小文的聲音尖叫著:「許至君,我們來啦!」


    譚思瑤和徐小文毫不客氣的拉開後車門坐進去,明顯讓我跟薩摩耶共享副駕駛的位置。


    我站在原地,感覺自己的靈魂飛起來了,剛剛拉開車門又折身回來的許至君走到我麵前,問我:「你怎麽了?」


    那麽多的感慨,那麽多的往事,最後落成我一聲重重的歎息。


    途徑千山萬水,猶如清風拂麵。


    許至君,許至君,別來無恙。


    他怔怔的看著我泛紅的眼睛,忽然笑了,那個笑容裏包含了很多很多涵義,我一時領悟不到。


    他輕聲說:「程落薰,上車吧。」


    我當然沒有選擇去跟薩摩耶擠副駕駛座,我跟狗搶?瘋了嗎?


    可是當我悄悄問徐小文這個死八婆「這個標誌像個小於號的車是什麽牌子啊?」,他立即把這句話複述給譚思瑤聽,然後兩個人一起嘲笑我連雷克薩斯都不認識的時候,我才覺得,其實我應該跟薩摩耶坐在一起。


    我悲憤的想:有些人真是比狗還不如啊。


    我看著窗外飛馳的景色猜測著林逸舟在做什麽的時候,全然沒有注意到後視鏡裏許至君那雙帶笑的眼睛。


    那晚在錢櫃,人很多,許至君把我們送到之後回家放狗,我清楚的看到譚思瑤的眼神裏依然有濃濃的的眷戀,我問她:「還有可能嗎?」


    這個從來不知憂愁為何物的千金小姐的臉上居然浮現了一個無可奈何的苦笑,那個笑容讓人覺得她頓時滄桑了許多。


    她搖搖頭:「沒可能了,我跟他認識那麽久,我了解他的個性。他看著性情溫和,其實骨子裏有磐石一樣的堅定,他決定的事情,誰都無法違逆。」


    如果是以前,我一定會覺得譚思瑤這番話有那麽一點做作,可是配上她今時今日這個無限落寞的神情,我不得不相信她是真的長大了。


    年輕嗎?不要緊,聽過幾首歌,愛過幾個人,就老了。


    我忽然想起周暮晨,雖然後來我們再也沒有任何關聯,可是偶爾有人在我麵前提起他的時候,我依然會被一種淡淡的心酸擊倒,那畢竟是我純真年月裏深深愛過的人。


    其實我這個人,不怕死,也不怕老,我就怕我愛過的人過得不好。


    一想起周暮晨,我的腦袋裏不能不像連鎖反應一樣想起孔顏和康婕,其實沒多久之前我們還見過,可是為什麽我怎麽都想不起她們的臉來。


    也許我真的就像一隻刺蝟,在受過太多的傷害之後,隻能選擇用一身的刺把自己包裹起來,置身於一個安全的環境當中,將一切危險和災難防範於未燃。


    徐小文的生日大家玩得很瘋,啤酒灑得到處都是,我一個人抱著一瓶蜜桃味的冰銳蜷縮在角落裏喝得津津有味。


    許至君推門進來之後在我身邊坐下來,看了我半天然後開始笑我:「你臉好紅啊,醉了?」


    我十分沒有儀態的打了個酒嗝,正色說:「才沒有醉,程落薰人送外號,千杯不醉!」


    那些鬼哭狼嚎的聲音都沒有遮蓋住許至君接下來的那句話,朦朧之際,黑暗之中我依然可以看到他眼神澄澈如一泓清泉,他說:「程落薰,你這幾年,樣子改變了好多。」


    他沒有像很多電視劇以及小說當中那些男生一樣問我「你好嗎?」,可是這淡淡的一句話卻更讓我難過。


    有時候我自己照鏡子看到自己的眼神,都會在恍惚之中打個寒戰。


    一個女孩子的蒼老到底從哪裏開始?


    我身邊很多女孩子都說是眼睛,所以她們不惜花很多錢去買眼霜,條件差一點的就網購the body shop接骨木之類的眼膠,稍微有錢點的就是玉蘭油歐萊雅倩碧,譚思瑤用的是雅詩蘭黛,而我身邊最奢侈的兩個人,羅素然用的是sisley,李珊珊用的mer。


    我曾經沾光,各種各樣的都用過一點,我不知道那些果凍一樣的凝膠是不是真的能補充眼部肌膚流失的膠原蛋白,但是我心裏明白,其實一個女孩子最先蒼老的部分是任何大牌護理都無法挽救的。


    那就是眼神。


    一個人的閱曆,全部寫在眼睛裏,我的眼神從清亮到沉濁,所經曆的不過是一場又一場的傷害和一次又一次的別離。


    我仰起微醺的麵孔對許至君笑:「嘿嘿,我跟你很熟嗎,真是的。」


    他伸手拿過一瓶香橙味的冰銳,跟我手裏那瓶碰了一下:「不說不開心的事,喝酒。」


    當晚最大爆點就是徐小文的真情表白,他說了很多很多,最後結尾語不驚人死不休的說了一句:「我,徐小文,生平無大誌,隻求做同誌!」


    大家都在笑,我側過頭去跟許至君說:「他是不是喜歡你啊?」


    他笑而不語。


    我挺喜歡許至君這個人,雖然直麵接觸的機會不多,可是在他的身上我看到一種同齡的男孩子都沒有的穩重和妥帖,譚思瑤以前就說過,許至君是那種即使你不喜歡他,也絕對說不出他不好的人。


    有時候會覺得這樣的男生其實很可怕吧,胸有城府,滴水不漏。


    可是譚思瑤曾經夢囈般花癡說起跟他在一起的時候的感覺,真是一輩子都忘不了。她當時那個表情除了幸福之外找不出第二個詞語可以確切的形容。


    可是我喜歡的那個人呢,林逸舟,他是什麽都掛在臉上,開心,或者不開心,喜歡,或者不喜歡,一眼就能看出來。


    我想,關於偽裝這回事,他不是不會,應該是不屑。


    隨心所欲離經叛道地活著,哪怕是在刀口上行走,也要肆意妄為,我喜歡的那個人,就是那個樣子的。


    很久之後,我跟許至君變成熟稔的情侶之後,他說起當日的場麵,臉上會有一絲若有若無的笑,定定的看牢我,說:「你對著我的車窗齜牙咧嘴的時候,我一直在車裏靜靜的看著你,那一刻真的覺得,你跟以前不一樣的了。」


    當然不一樣了,命運一直安排他以過客的身份路過我的人生,見證了我那些倉皇,孤獨,寂寞的時刻。


    他並沒有錯過我的青蔥歲月,然而直麵彼此的時候,我卻已經長成了有故事的女子。


    我們的生命像是隔著一條長河,在青春的末梢終於匯合在一起,他給了我一個昭然若揭的潔淨的懷抱,在我對這個世界的人情冷暖已經不做指望的時候,他讓我相信這個迷亂的城市裏還有溫暖,和,愛情。


    很多事情,我不提起,他便不問,他隻是想給我安穩的一生。


    就像我年少時最喜歡的那句詞:醉笑陪君三萬場,不訴離傷。


    他未必懂得這句話,可是他確實是這樣做的,用他力所能及的包涵和熱情,填補著我生命當中那些坑坑窪窪的空白。


    如果可以的話,我真希望他能夠早一點進入我的人生。


    在那些創傷還沒有登台的時候,在我的青春還素白的時候,在我的笑顏還純淨的時候。


    來不及吧,我很清楚的記得,那個晚上,林逸舟的生日。


    本來我是不知道的,還是他自己發了個短信告訴我的,叫我買蛋糕給他吃。


    偏偏不巧,譚思瑤病了,我在宿舍裏一直給這位大小姐端茶送水,買飯給她嫌菜難吃,買水果給她又嫌不是進口的,真是吃火鍋嫌燙吃冰棒嫌涼。


    到最後我黔驢技窮了,我隻差沒學當年慈禧太後割自己的肉給慈安太後吃了。


    她委屈的撅著嘴看著我:「我很想許至君啊。」


    我更委屈的看著她說,我想林逸舟是你想許至君的n次方啊!


    一直折騰到後半夜她終於昏昏沉沉的睡了,我這才提著我白天在元祖買的一個比我還「潤」的水果蛋糕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的速度衝向林逸舟的公寓,一路上我都祈禱,他千萬不要怪我啊。


    我拿著他給我的備用鑰匙,躡手躡腳的打開門,穿過客廳,走到臥室門口,輕輕的,推開門……他悲傷的那個刺青像火焰一樣焚燒著我的眼睛。


    我手裏那個漂亮的元祖的蛋糕「啪」的一聲,掉在乾淨的木地板上……


    我蹲在路邊,使勁的擦著褲腳上的奶油。


    我有種衝動想要提著一桶汽油上去跟那對奸夫淫婦同歸於盡,可是付出自己的生命……這個代價太大了。


    或者去找個末期癌症病人,跟他說我會好好照顧他的家人,讓他抱著一個炸彈去炸死那對狗男女……


    我有千百個構想,卻沒有一個能夠實施……


    以前每次傷心難過,總有個去處,像受傷的野獸總有個屬於自己的洞穴,可是這一刻我隻想一個人待著,我清楚的聽見我的心裏有穿堂而過的凜冽的風聲。


    在那個時刻,我想起了周暮晨,我以為我應該已經完全忘記了的,他的名字已經從我的生活中絕跡了的那個人。


    他開了一個很壞的頭,所以日後我愛上的總是他那個類型的人。


    那個類型的男生,注定是要帶來傷害的。


    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會打電話給這個人,他的名字在手機上如蒙聖光,我強作鎮定地同他說:「許至君啊,能不能幫我個忙啊?」


    我坐在他的車裏一路上沉默不語,然而這沉默之中又有咬牙切齒的恨意。到了林逸舟家樓下的停車場裏,四周悄然無聲,許至君納悶的問我:「到底要幹什麽?」


    我指著停在角落裏那部z4對許至君說:「幫我撞爛它好不好?」


    許至君倒抽一口冷氣:「別傻好嗎,我的車不比他的便宜,再說這裏有攝像頭的,你想害死我?」


    其實我不是真的想對他的車怎麽樣啊,我隻是想發泄啊,許至君一看到我哭就明白個大概了。


    真丟臉,這些年,總是被他有意無意看到我狼狽的一麵。


    最後他什麽話都沒有說,開車帶我離開了那個傷心的地方,最後他把車停在路邊,一個人下車走進了那個裝修得很漂亮的小咖啡館。


    等他出來的時候手裏有一盒提拉米蘇和一包紙巾。


    他說:「這家的甜品很出名,以前思瑤經常吵著要吃,說是吃了心情會變好。」


    我像鄉野村姑一樣,心無旁騖的大口大口的吃著這個精致的點心,牛嚼牡丹,絲毫沒有品味到它的細膩甜美。


    許至君在一旁目不轉睛的看著我。


    很多人都知道,提拉米蘇,在意大利文中的意思是,帶我走。


    而另外一個鮮為人知的的傳說裏,提拉米蘇是一款屬於愛情的甜品,吃到它的人,會聽到愛神的召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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