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璐洗完澡,一時並無睡意,決定還是抓緊時間把備課筆記補齊,順便等尚修文。可是上樓時,尚修文替她挽著她的包,她匆匆跑進臥室,並沒拿進來。


    她輕手輕腳下樓,四下張望,已經看到皮包被擱在玄關處,她走過去拿了,正要返身上樓,卻聽到從婆婆半開的套間中傳來她略微提高的聲音:“你必須答應我,不要再去見賀靜宜。”


    尚修文的聲音卻是平靜的:“媽,我沒特意去見她,您管得太多了,也想得太多了,沒有必要。”


    “那個狐狸精,惹出來的事還不夠多嗎?她突然回來,天知道安的什麽心。”


    甘璐有點驚訝,她心思細密,並不糊塗馬虎。吳麗君向來談吐嚴謹斯文,很少如此刻這樣,用詞刻薄不說,聲音中還流露出不加掩飾的厭惡,而她嘴裏的狐狸精意味著什麽,幾乎不用推理,不用想象也能聯想到點什麽。


    “就是這件事嗎?時間不早了,您早點休息吧。”尚修文的聲音不緊不慢地傳了出來。


    甘璐飛快地上樓,在書房坐下。過了一會兒,尚修文進來,探頭看下她:“怎麽還有事要做嗎?”


    甘璐頭也不回地說:“你先睡吧,我把備課筆記寫完。”


    “不要熬夜太晚。”


    尚修文進了臥室。這個複式房子樓上樓下各有一間帶書房和浴室的主臥套房,甘璐可以聽到尚修文拿睡衣走進浴室。等到浴室門關上,她放鬆繃緊的身體,靠到椅背上,悵然看著窗外的夜空。


    當然,她不可能憑著無意中聽到的隻言片語去質問尚修文:他母親口中的那個“狐狸精”如她所教的課程一樣是曆史呢,還是正在上演的活報劇。


    她仔細想想尚修文最近的行為,隻能承認,這個男人,並無反常之處,跟剛結婚乃至戀愛時都沒什麽兩樣。他尊重體貼她,在床上表現熱情,在床下表現得溫存;晚歸時會主動打電話或者發短信報備;記得結婚紀念日、她的生日、她的生理周期;她買回新衣服或者做了新發型,他會留意並誇獎。


    她曾經疑惑過,在此之前,她見識過的唯一婚姻當然就來自於她的父母。可是她家情況特殊,那段婚姻甚至破裂得都跟別人家不一樣,她很自覺地認為那不能算是平常的夫婦相處之道。


    雖然她對自己這樣跟她父母相處模式完全不同的婚姻生活算不算正常沒有一點概念,不過已經這樣相處了兩年,如果有什麽不正常,也是一貫如此,不是突然冒出了一個叫賀靜宜的“狐狸精”的緣故。


    那麽那是曆史了嗎?尚修文的聲音沒有任何異樣起伏,顯然並不驚奇他母親會突然提到她。


    她從來沒過問尚修文的既往情史。她與他在一起的第一次,就見識了他嫻熟的技巧,她誠然沒有經驗,不過並不天真。


    當然,那時她談過戀愛,可是對男人的認識更多來自於網絡、小說與電影,用密友錢佳西的話講,是“心理上的半熟女,生理上的半處女”,她清楚地知道理論知識再豐富,遇到現實也會蒼白而且派不上用場。


    她接受了一個大她五歲的男人,對自己說,過去並不重要,不管是他的,還是你的。


    一個學曆史的人這樣輕視過去,多少是有點可笑的。可是現在,她仍然決定用這句話來安慰自己。


    甘璐揉一下太陽穴,決定不再多想,她從包裏拿出備課本,翻開教科書和參考書,匆匆寫著講課要點。忙完工作,已經過了十二點鍾,她收拾好東西,伸個大大的懶腰,走進臥室,房裏亮著一盞地燈,暗柔的燈光下,可以隱約看到尚修文躺在他習慣的左側,修長的身體姿勢舒展。


    她輕手輕腳上床,king size的大床上鋪著價格不菲的床墊,不會因為一個人的動作驚擾到另一個人的睡眠。尚修文呼吸均勻而穩定,跟平時沒任何兩樣,與他母親的對話,似乎激動的始終隻是吳麗君一人而已,那些落在甘璐耳內的敏感字眼,對他好像沒有影響。


    按說甘璐應該對這個男人心無掛礙的良好睡眠感到放心,可是,她從認識他之初,就見識了他處事鎮定、心事毫不外露的本領,此時躺到他身邊,她當然沒法做到立刻釋然並和他一樣安然入睡。


    “璐璐,有沒有後悔過跟我結婚?”尚修文的這個問題浮上甘璐的心頭。


    如果沒有無意中聽來的對話,這隻能算夫妻之間一點情趣交流,然而現在,她有點不確定他這個問題的含義了。


    兩年多前一個秋天的晚上,他看著她的眼睛,清晰明確地說:“我們結婚吧,甘璐。”他的表情嚴肅,眼睛深邃,仿佛不是在求婚,而是在向她提出一個商業合同的訂立。


    甘璐怔住,然後笑了:“我指望的求婚應該比這個要來得熱情一些。”她用的是半開玩笑的口吻,借以掩飾自己的驚慌。


    尚修文也笑了,他平時談吐風趣,並不算嚴肅刻板,可是總帶著點清冷的氣息,神情冷漠,逢著笑意這樣拂過麵孔時,眼睛微微眯起,嘴角上挑,整個人煥發出光彩,顯得溫暖親切,甘璐一直抵擋不住他這個表情,自己的笑意倒不知不覺一點點退去,不由自主嚴肅了起來。


    “我需要好好想想。”


    她想的當然不是尚修文的過往情史,他沒交代的意向,她也並無追問的打算。她隻在想,她算不算是在戀愛,做好了結婚的打算沒有。


    她與尚修文的結識是一個純粹的偶然。


    當時她正在市郊一所中學當老師,一直與她生活在一起的爸爸終於在離婚十餘年後結交了女友,決定同居了。她得承認,她重重鬆了口氣,獨自在離學校不遠的湖畔小區租了一套精裝修、家電齊全的房子住著,每天花十分鍾騎自行車上下班,日子過得十分舒服愜意。


    一個周末,錢佳西約她吃飯唱歌,她去得稍晚,餐桌上已經坐了十來個男女,隻有幾個她略略眼熟,錢佳西素來交遊廣闊,各路朋友都有,好在大家年齡差不多,相互介紹後便不再拘束。


    錢佳西那天特別給她介紹的其實是另一個叫馮以安的男人,可是通報姓名後,馮以安明顯心不在焉,飯吃到一半,接了一個電話,說要去接女朋友便走了。錢佳西一臉茫然:“以安什麽時候有女朋友了?”


    有人語帶調侃地說:“你應該問,他什麽時候處於沒女朋友的狀態。”


    眾人大笑,錢佳西說:“喂,上次吃飯時他還嚷嚷家裏逼他相親,他很鬱悶。”


    “可是相親遇到美女這種小概率事件被他好運碰上了。”一直坐在馮以安身邊的男人漫不經心地說。


    錢佳西知道他是馮以安的合夥人尚修文,但與他並不算熟,也不以為意,聳聳肩,轉頭輕聲對甘璐說:“本來還想把他介紹給你當男朋友的,忘記舊人,開始新感情。”


    甘璐簡直哭笑不得,聲音低低地說:“謝謝你,你不提的話,我大概可以忘得更快一點了。”


    她倒不是逞強,盡管聶謙是她的初戀,他們戀愛長達三年多,可是分手是她主動提出來的,她從來不為已經做出的決定後悔,隻慶幸沒拖到感情走到末路。


    一隻指甲修剪得光潔整齊的修長的手執了茶壺,將她麵前茶杯加滿,她下意識說謝謝,眼睛一抬,正觸到一對光華蘊藉的眼睛,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


    那時的尚修文,與滿桌的同齡人並不太一樣,沒有他們那種興致勃勃的神態,看上去倒有點無精打采的頹唐放任模樣,坐在熱鬧的餐桌上,靠著椅背,明明身形筆直,卻透著懶散,不算沉默,卻也並不怎麽參加熱烈的對話,然而眼光一轉之間,分明把一切盡收眼底。他禮貌十分周全,給她布菜斟茶,偶爾抽煙,也先征求她的同意。


    吃完飯再唱歌,直到過了午夜時分才盡歡而散,幾個開車的男士分別送女孩子回家,甘璐發現,和剛才在ktv包房一樣,尚修文站到了她身邊,絲毫不帶刻意,可是用意明顯的錢佳西飛速地對她擠了一下眼睛。


    尚修文將甘璐送到家,隨隨便便要到了她的手機號碼,卻是隔了一周後才打她的電話,約她出去吃飯。錢佳西對此的評論是:“一看就是情場老手,知道怎麽調動女孩子的情緒。不過,”她齜牙做個猙獰表情,“他沒想到遇到你,這招不靈的。”


    甘璐直笑:“你這是恭維我縱橫情場無敵手嗎?”


    “呸,隻交過一個男朋友,還是兩地柏拉圖的純精神戀愛,你倒是真敢臭美,”錢佳西毫不留情地說,“不過你這人有一個本事無敵了,就是沉得住氣。這個我戀愛再多次也學不會。”


    甘璐和別人一樣有各種情緒,可是她的確沉得住氣。這個本領讓她在讀書時,哪怕功課完全沒準備,也敢一派坦然地坐著,不會閃避老師的視線;讓她在父親喝得爛醉時,能夠看著他布滿血絲的眼睛和狂亂的舉止而不害怕,奪下他手裏酒杯;也讓她在尚修文不按牌理出牌時,應對得一點不吃驚。


    不過旁人沒她這個修為。


    錢佳西聽到她經過認真考慮後,準備嫁給尚修文,頓時就火了:“你最近沒得腦膜炎吧。你正青春年少,又沒有來自家庭的壓力,可以好好享受生活,這才戀愛不過一年多,就早早把自己嫁了,不是有點傻嗎?”


    甘璐多少有點理虧,根本不敢說她與尚修文認識快有兩年了,但正式戀愛不過半年時間而已。


    在與聶謙分手後,她和錢佳西曾口出狂言,要好好談幾次戀愛,享受盡男人的殷勤,縱情揮霍青春,到30歲時再考慮結婚;如果到時經濟足夠獨立,單身下去也無所謂。更重要的是,說這話時,錢佳西喝得半醉,舌頭都有點捋不直,而她一向滴酒不沾,處於完全清醒的狀態。


    “而且你要嫁一個有守寡母親的男人,婚後還要住在一塊。你完了你,那個尚修文有什麽好,做的隻是小本生意,開的半舊寶來,更重要的是,成天無精打采,性格看上去很不好捉摸。”


    “他比較成熟嘛,男人成熟一點不好嗎?”


    “拉倒吧,不諳世事的小女生才會去喜歡表現得高深莫測的男人。男女相處又不是猜謎,與其把大好光陰花在弄清他的想法上,不如和一個坦率開朗的男人享受生活。”


    甘璐承認錢佳西不無道理,不過她答應與尚修文結婚的理由還真不是簡單地崇拜他成熟理智。她沒法詳細解釋,索性老著麵皮說:“我已經足夠坦率開朗了,我跟他互補比較好。”


    “我本來想介紹給你的是馮以安,這家夥家境好,又知情識趣,拿來當男朋友再好不過了。唉,天意弄人,天意弄人。”


    甘璐隻好拖住繞室暴走的錢佳西:“既然是天意,我們就一塊從了吧。”她趕在好友翻臉前笑道,“好好,不開玩笑了,我隻是突然想,也許這種穩定的家庭生活正好是我需要的。”


    這個理由並不讓錢佳西信服,甘璐的媽媽陸慧寧就更是嗤之以鼻了,她不顧美容顧問的警告,眯起一雙美目上下打量女兒:“你把你的真實想法告訴你媽很為難嗎?”


    “我什麽時候對你撒過謊?”


    “你倒是懶得跟我說謊,你對我向來是什麽真話最堵心就說什麽,一點沒有對你爸爸的委婉。也罷,算我欠你的,我都認了。不過結婚不是兒戲,你不想好就嫁的話,以後有得你哭的。”


    “我當然是想好了才來跟你說的。”


    “謝謝你給我麵子,沒拿了結婚證再來跟我說,不過你照顧了你爸爸十來年,好容易他想通了,找了個女人搭夥過日子,你這才輕鬆幾天,不好好享受一下生活,居然就要和頭一個追求你的男人結婚。”


    甘璐想想學校裏教語文的同事蔡老師,不過大她兩歲而已,說起被家人催婚一臉愁容:“已經說到這一步了,‘哪怕你結了再離,也好過一輩子嫁不出去。’真是讓人萬念俱灰了。”然而她的親人和朋友卻全都主張讓她享受單身,反對她結婚,她隻能感歎人生奇妙了。


    “你二十歲就嫁給了我爸爸,二十一歲就生了我,也許早婚也是一種生物遺傳,已經強大到我們沒法解釋的地步了。”


    陸慧寧冷笑:“你少跟我胡扯,我是沒辦法,一個鄉下女孩子,高中畢業沒考上大學,不想種地,唯一的出路不過是進城打工,想在這裏站住腳,總得付出代價。”


    甘璐厭倦地說:“好吧,你為了立足謀生,早早和一個你不愛的男人綁在了一起,又早早生了孩子,多了一重束縛,實在是身世堪憐。不過總算社會進步,我嫁人的理由沒你這麽淒慘。”


    “你跟我前世有仇嗎?說什麽都要順便諷刺我幾句才開心。我是為你好,你現在經濟獨立,無牽無掛,完全可以從容享受,慢慢挑選。你要把早婚也扯上遺傳,那將來跟我一樣離婚了,是不是也要賴到我身上?”


    “那倒不會,你要是跟我一樣學曆史,就知道曆史可能有相似一幕,可是不會簡單重演。再說了,你再嫁得很成功嘛,我一點不操心這個問題。”甘璐漫不經心地笑。


    陸慧寧知道甘璐的主意大得很,從來也不指望說服她,隻能長歎一聲:“算了,我懶得費唾沫,反正我說什麽你也聽不進去,有些跟頭總得自己摔了才算數。有空帶他來見見我吧,我也好多少放心點。”


    見過彬彬有禮、舉止沉穩的尚修文後,陸慧寧倒也點了頭,跟女兒說:“嫁吧嫁吧,反正就算嫁得不好,也不是世界末日。”


    甘璐的父親甘博倒沒說什麽,隻憂心忡忡地看著女兒,眼中滿是絕望、憐惜與自責,像是世界末日已經來臨了。甘璐給他看得膽戰心驚,搖著他的胳膊說:“爸,您可千萬別瞎猜。”


    甘博勉強一笑,過了良久才說:“你是不是不滿意爸爸和王阿姨在一塊,才決定快快結婚?”


    從小到大,甘璐維護爸爸的玻璃心已經成了習慣,當下嚇得差點指天誓日:“我絕對沒那意思。您和王阿姨生活在一起,她把您照顧得這麽好,我很高興,也很放心。我結婚純粹是因為我想結婚了,而且修文對我很好。”


    尚修文跟她一塊去見甘博,同樣表現得很好。甘璐驚訝地看到自己不善言談的父親與尚修文滔滔不絕地談論紡織廠上個世紀限產壓錠造成的影響,而尚修文聽得十分認真,沒一點敷衍之態。


    甘璐要到這時候才發現,她準備嫁的這個男人隻要願意,就能隨時收起那副懶洋洋的頹唐表情,談吐中規中矩,舉手投足之間都很有讓人心安的力量,而她似乎正是被他的這一點吸引了。


    甘博一樣被尚修文收服了,放棄了疑慮。他們如期結了婚。


    既然是你想結婚了,那麽就安心享受這個婚姻吧。沒有什麽實質性的發現,不要胡亂猜測。


    甘璐在黑暗中對自己這樣說。她挪動身體,靠近尚修文一點。她的頭剛剛靠到他肩上,他便似有感應,側過身來,一隻手如平時一樣,搭上了她的腰,在睡夢中將她攬住。


    甘璐合上眼睛,努力摒除雜思,讓自己沉入睡眠狀態。


    完成了準備參賽的多媒體課件,甘璐交給分管教學的萬副校長過目,下午萬副校長打來電話,讓她在課後去他辦公室。


    校長辦公室在上麵一層樓,她上去時,門半開著,可以清楚地聽見一個女聲提到了她的名字:“我也沒跟別人比,甘璐和我的情況差不多,她就是通過正式的人事調動過來的。我的學曆比她高,以前工作的學校也是省級示範學校,雖然在地級市,可是教學質量一向過硬……”


    這種比較她聽過不止一次了。近年來,中學之間的競爭日趨激烈,師大附中和其他學校一樣,限於編製,基本凍結了正規的人事調動,和通過考試錄用的教師簽訂聘用合同。理論上聘用教師與正式教師的待遇並無二致,可是很多人仍然看重一個編製,希望能將人事關係轉進學校。經常有教師為此找到校長這裏,而甘璐作為本校最後一個正式調動進來的教師,自然就成了他們主張權利時舉的現成例子。


    甘璐轉身走開,到走廊盡頭的天台上去站著,這一層樓的天台對著校園後的一片小小桂樹林,此時正當深秋,遲桂花盛開,甜香氣息隨著微帶寒意的秋風吹來,衝入鼻端,帶來齒頰留香感,舌尖也仿佛品到了一點甘美。似乎沒哪一種花像桂花這樣,開放起來令人如此兼具嗅覺與味覺的享受。


    她憑欄而立,心情卻並不算好。


    她的調動固然是別的教師與校領導爭執的說辭,也一直是她自己的一個心病。一年前,她拿到調令時,吃驚程度不亞於原來學校的校長。


    校長惱火地說:“小甘,你如果有心調走,我也無話可說,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年輕人想要一個錦繡前程是很正常的事。可是你應該提前跟我打招呼,我也好安排接替你的教師,現在這樣,把我的工作部署完全打亂了。”


    甘璐啞口無言,沒法分辯,她根本沒要求過調動。


    她匆匆趕回家中,天色已晚,尚修文與他母親吳麗君對坐餐桌前,正在吃飯,看到她在非周末回來都不免一怔。她將調令拍到尚修文麵前,要求他給自己一個解釋。尚修文拿起來細看,皺眉說道:“這個可不是我幹的,我沒這能量,也沒有提出這要求。”


    旁邊的吳麗君慢條斯理地說:“我給教育廳趙書記打了電話,請他督促辦的。”


    “媽—”兩個人同時叫了出來,尚修文帶著薄責,甘璐帶著氣結。尚修文伸手按住甘璐的手,安撫地看著她,示意她冷靜。


    可是吳麗君神色如常,根本不為他們兩個所動,淡淡地說:“你在那個郊區學校教書,每周回家一次,修文隻能時不時過去陪你,住在那邊你租的房子裏,兩個人都不方便。調到師大附中,既是本省最好的學校,你又正好回家住,不是很好嗎?”


    “再好的安排,您也應該先征求我的同意。而且我在文華中學工作很愉快,根本沒有調動的想法。”


    吳麗君審視地看著她,帶了點嘲弄之意:“得了,你無非是不想跟婆婆住在一起罷了。”


    甘璐一怔,吳麗君毫不留情地繼續說:“別以為我跟家庭婦女一樣,有讓兒媳晨昏定省,過婆婆癮的愛好,我並不喜歡管這種吃力不討好的閑事。隻是我家的媳婦,必須有個拿得出手的工作,我也不想修文兩頭跑得那麽辛苦。”


    尚修文趕在甘璐開口前說:“媽,這件事,你確實應該跟璐璐商量一下再說。”


    “照我看,這是無須商量的事,人家肯正式接收你,也是很勉強的。趙書記看我的麵子硬壓下去,校長才答應了不需要試講,也不搞試用,直接調動。現在師大附中聘用教師都要求碩士學曆了,我還擔心你過去後沒能力滿足學校的要求,倒會弄得趙書記為難,已經跟他說了,實在不行,安排在校圖書館,或者轉行做做行政工作也行。”


    甘璐氣得止不住發抖,她隻知道這位職位不低、架子頗大的婆婆不算喜歡自己,倒沒想到會輕視至此。她正待發作,尚修文按著她的手突然加重了力度,眼睛直視著她,帶了點懇求意味:“璐璐,先吃了飯再說吧。”


    甘璐狠狠盯著他,他卻沒一點閃避的意思,她猛地甩脫他的手,奪門而出。


    尚修文沒追出來,也並不讓她意外。表麵上看,尚修文與他母親之間的關係並不算親密,兩個人的共同點是都性情冷淡,從來不像其他母子那樣談笑。可是他關心他母親是無疑的,婚前就跟她說了,他媽媽身體不算好,父親去世後,也十分孤單,恐怕他不會買房子出來獨住。


    甘璐另有打算,並沒把這個太放在心上,隻笑著點點頭。


    她確實存了一點私心。她在文華中學上班,工作地點接近市郊,離婆婆名下這套裝修典雅的複式房子實在太遠,坐公共汽車上班要轉三趟車,路上花費將近兩個小時,而尚修文的工作性質不可能每天接送她。她正好名正言順地一周回家一次,繼續租住著湖畔小區的房子,這套房子是一套精裝修的兩居室,業主赴外地工作,裏麵家具電器全新,她經熟人介紹,一次性付清了兩年的租金,住得十分舒服,根本不打算提前退租。


    尚修文時不時開車過來,與她小聚,周末接她回去住一天,一家人一塊吃飯。這種安排最大限度地保證了兩個人的獨處和她一個人的自由空間,她根本無意去改變。


    然而吳麗君顯然一眼看穿了她的想法,並不打算由得她這麽逍遙下去。


    尚修文打來電話,甘璐看一眼,掐掉不接,給錢佳西打電話,響了好久,錢佳西才接,卻膩聲說她正約會,現在不方便講電話。她氣哼哼地送去“重色輕友”四字評語,錢佳西大笑,回答她的也是四個字:“彼此彼此。”甘璐隻得理虧地承認,她結婚後,還真是推了好多次錢佳西的邀約,隻好怏怏地掛斷。


    甘璐在街上漫無目的地亂逛了兩個多小時,發泄地買了幾件平時不會穿的衣服和一套內衣,實在累了,招手攔了出租車,回自己租住的地方。


    開門一看,屋內亮著燈,尚修文正安然靠在沙發上看雜誌,見她進來,笑了:“總算回了,氣消了沒有?”


    甘璐向來不愛生悶氣,但此時看見他一派渾若無事的樣子,自然不免勾起怒意,悶聲不響換鞋子,拔腿就往臥室裏走。尚修文起身,邁過茶幾一把抱住了她。


    他抱得放肆,她掙紮得任性,不知不覺中,從她生氣他撫慰的狀態變成了心照不宣的相互挑逗,兩個人一路從客廳糾纏到臥室,待他將她壓倒在床上,手指唇舌一路遊移下去,他們都投入了對彼此身體的愛撫探索,那點嫌隙像衣服一樣,被通通丟到了床下。


    室內歸於寧靜,兩個人身上都罩了一層薄汗,沉浸在高潮過後疲乏放鬆的狀態中,甘璐枕著尚修文的臂彎,一動不動地躺著,心裏想的卻是:恭喜你,你在結婚四個月後,第一次和丈夫吵架,又第一次用那個最通俗最肉欲的辦法和解了。


    她從小就見識過父母之間那種聲嘶力竭勢不兩立的鬧法,倒不鄙視自己在床上休戰。可是現實的問題並沒解決,她卻沒了爭執的心情與堅持自己立場的決心,怎麽說都是委屈的。身體輕快而愉悅,而心卻沉重,這樣的悖逆讓她煩惱。


    尚修文似乎完全了解她在想什麽,輕聲說:“對不起,我代我媽向你道歉,這件事確實是她不對。”


    “但你覺得她也是好意,對不對?”


    “她至少沒惡意,至於她說的那些話,是她一向的風格,我一直同情她的下屬,她肯定不是一個好相處的領導。”


    “她會是一個好相處的婆婆嗎?”停了一會兒,甘璐悶聲問。


    尚修文放在她頸下的手臂一緊,將她摟到自己身上,讓她的麵孔對著自己的眼睛:“坦白講,我媽不能簡單用好不好相處來概括。她並不苛刻,不會計較家庭瑣事,但她的性格強勢。上個月有一天我在你這邊,她犯了心絞痛,打電話叫秘書送她去醫院,都沒叫我,我第二天才知道。”


    甘璐吃了一驚:“你怎麽不跟我說?我應該過去看看她的。”


    尚修文歎口氣:“檢查過了,並沒大礙,隔一天就出院了,她說不用你來看。放心,她沒故意讓你難堪的意思,這就是她做事的風格。她不會直說不喜歡我不在家,可是她會讓我自動感到內疚。我也確實內疚了。”


    甘璐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麽:“難怪你最近很少過來。”


    “但她還是不希望我結了婚還獨守空房。”尚修文笑,“所以才會開口找人給你辦調動。我剛才在家跟她認真談了,她沒明確讓步,但以後應該再不會代你做決定。”


    甘璐無聲地歎息,當他在她身上起伏愛撫時,她就知道自己勢必會妥協,兩個人生活在一起,總得有遷就與讓步。她並沒有賭氣的念頭,可是想到要搬過去,與這樣強勢的婆婆日日同處一個屋簷下,不能不沮喪。


    “璐璐,我知道,調動工作和搬回去住,你肯定都不喜歡,現在的生活對你來講更自由自在,可是看在我的麵子上,接受下來好嗎?”


    他的要求來得如此直接,完全沒有許諾懇求的意味,然而他看著她的目光溫柔而誠懇,她也隻能點頭了。


    甘璐改天拿了調令去辦手續,沒有再向文華中學的校長解釋什麽,當然更不會去向師大附中的新同事撇清自己:我壓根兒不想來這所學校。這種話在別人聽來,簡直就是純粹的得了便宜還要賣乖。


    她的調動辦得如此輕易而迅速,小道消息自然不脛而走,她婆婆的官職一下變成了公開的秘密。


    正好當時另一位老師的調動久拖未決,當然不免拿甘璐出來說事,被糾纏得一肚子火的校領導回答一句:要不你也去找教育廳長批張條子下來。這句話成功地噎住了那倒黴的同事,但卻讓甘璐一到新的工作環境裏,就被孤立了起來。


    最開始,甚至有人當著她的麵語帶譏諷酸她,她本來並沒有唾麵自幹的修養,可是為一個沒指名道姓的挖苦跳起來回擊,總覺得有點多餘。如果說得不過分,她就權當沒聽見。


    那些人隻當她遲鈍,不免要加重語氣,索性直接問到她頭上,似乎隻有刺傷她,才覺得痛快:“甘老師,別人都說投胎是技術活,要依我看,女人結婚才是第二次投胎,完全可以把第一次投胎的遺憾全都找補回來。”


    甘璐收回神遊太虛的表情,挑起嘴角一笑:“這理論完全成立,我一向讚成所有人都閉著眼睛投胎,睜著眼睛結婚。”


    她如此坦然,對方倒有些訕訕了。畢竟是知識分子,訓起學生來既習慣又拿手,可以滔滔不絕理直氣壯,但是並沒太多與人撕破臉皮針鋒相對的機會,碰上她這樣滿不在乎的,反而沒了氣勢。


    更重要的是,她的教學水平也不像別人預測的那麽差勁,雖然初中曆史沒有具體的考評指標,可是抱著挑剔聽完她講的課,從校長到教研組長、班主任都點頭認可了。久而久之,沒人再當麵說什麽了。


    至於這樣無意中聽到的話,甘璐並不介意,可是避開與別人碰麵弄得尷尬顯然是比較好的。


    她正眺望遠方,手機響起,拿起來一看,是錢佳西打來的。


    “璐璐,你家老公在哪兒?”


    甘璐好笑:“喂,你關心他的去向幹嗎?”


    錢佳西猶豫了一會兒,哼了一聲:“我想知道我的眼睛有沒有出毛病。我現在正在j市,準備做一台晚會節目轉播。”


    “放心吧,你的隱形眼鏡沒脫落,修文也正好在j市出差。”


    那邊一陣沉默,甘璐微微覺得不對:“怎麽了?”


    “我剛才沒看錯的話,尚修文與本次晚會的讚助商億鑫集團副總經理賀靜宜站在一起談話,樣子……怎麽說呢?”


    “直說。”


    錢佳西應她的要求,幹巴巴地說:“密切,不像尋常交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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