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謙將車停在濱江路邊劃定的停車線內,走進江灘。他大學畢業後直接去深圳工作,每年隻春節探親匆匆往返。直到這次回來工作後,他才在一個空閑時間見識了修好的江灘公園,獨自散步下來,卻隻覺得一陣惘然。


    江灘公園順著江邊綿延十餘公裏,耗資巨大,綠化與景觀規劃得宜,成為市民休閑的好去處,並帶動沿江地產迅速升值。


    然而深藏在聶謙記憶裏的江邊是不一樣的,那裏有著裸露的沙灘、隨意停靠的船隻、破舊的輪渡躉船、長長的跳板雜亂地伸向岸邊、叢生的蘆葦隨風簌簌擺動、夏季淡金色夕陽的餘暉在水麵隨波蕩漾、遊泳嬉鬧的人群……


    他踏著大理石鋪就的刻意曲折的小徑走進去,很快看到了坐在長椅上的甘璐。她正凝神看著江上一艘輪渡走遠,江水將她的頭發吹得向後飛揚。他一下立定腳步,眼前浮現的卻是另一幕情景,那時她不到十七歲,父親在手術室內,她獨自坐在外麵走廊長椅上,雙肩耷拉著,身體前傾,臉放在她自己合攏的雙手間,良久不動,那個精疲力竭的單薄身形初次觸動了他。


    一轉眼,竟然已經有近十年光陰如同眼前滔滔江水般不舍晝夜地逝去。有變化的,又豈止一個江灘。


    聶謙走到甘璐身邊:“這裏風大,你小心著涼了。”


    她搖搖頭:“沒事,天氣還不算冷。”


    他坐下:“我快認不出這裏了,我們以前還來這邊遊過泳。”


    甘璐當然記得,那是他們的第二次約會,隻是那次是和聶謙的好多同學一塊。生長在一個濱江城市,去江邊遊泳是許多人夏天都有過的體驗。江水濁黃並不清澈,可是水性好固然可以搏擊中流,技術一般甚至不諳水性也沒關係,可以套一隻遊泳圈在旁邊玩,江風習習,每逢船隻開過,波浪翻湧而起,自有在遊泳池裏體會不到的樂趣。


    “現在到了夏天,一樣有很多人來遊泳,而且據說明年政府會在江邊修幾處天然遊泳池。”甘璐漫不經心地說,“我不是特意挑這個地方懷舊的,隻是你打電話來的時候,我剛好在對麵吃飯。”


    “也不用特意跟我撇清了,以你的謹慎,我不會指望你特意安排一個曖昧的地方跟我見麵。”聶謙伸直雙腿,隨隨便便地問,“你丈夫怎麽看他公司麵對的這件事?”


    “他在外地出差,我剛聽說這事,還沒與他聯係上。”


    “他應該比你知道得早,他的合夥人馮以安的父親在市裏任職,雖然不是什麽要害部門,但肯定不會後知後覺。”


    這倒與甘璐的想法吻合,她猜馮以安現在很可能正忙於應對,才無暇接她的電話:“好吧,那就是說,該知道的人都知道了,不管通過什麽途徑。現在還有什麽壞消息要向我通報嗎?”


    “這件事可大可小,建築鋼筋不同其他商品,件件都有產品標識和質量保證。信和做這個公然的指控,就必須舉證,而安達與旭昇一樣可以拿出證據反駁,當然,這個不需要我教,我猜你丈夫與馮以安肯定會這樣應對。”


    甘璐有些驚訝,她的道德標準沒有放寬到可以這樣看待此事:“這算是抵賴嗎?”


    幽暗的光線中,她看不清聶謙的表情,可是他潔白的牙齒明顯閃現了一下:“難道你已經在心中宣判了你老公有罪?”


    “不,我想總該有一個明確的結論,要麽是旭昇的鋼筋確實有問題,要麽是信和的指控不實。”她疑惑地看向聶謙,“你是在笑我嗎?”


    “我沒笑話你,不過看來你丈夫把你保護得不錯。”聶謙幹巴巴地說。


    甘璐被這句話打擊到了,不明白怎麽就被他看得幼稚至此,可是聯想到尚修文一向對她提到工作時的輕描淡寫,又不得不沮喪地承認:“我對他生意上的事的確知道得不多。”


    “看你以前管你父親的勁頭,我總以為你會是個最細致的太太。”


    “他一向能處理好所有的事情……”甘璐猛然打住。聶謙此時提到她父親,她突然意識到尚修文的態度固然是自己樂得不問他生意的原因,更重要的是,她在無微不至管了父親十餘年後,至少在潛意識裏厭倦了,一旦碰上根本不需要她操心的尚修文,頓時覺得十分合拍。一想到這兒,她既有點兒汗顏又有點兒吃驚,歎了口氣,“我這妻子當得大概很失敗。”


    聶謙喟然看著眼前夜幕下的暗沉江麵:“你別檢討自己了,既然你先生能給你這種信心,也應該是好事。”


    甘璐不語,她頭一次想到,她這段婚姻大概需要她反省與質疑的不隻是尚修文神秘的過去。


    “隻是眼下這件事情看起來不簡單,沈家興這麽做,事前並沒與我商量。今天下午知會我的時候,他說此事與公司具體經營沒有關係,由他全權負責。我隻能坦白告訴他,董事長這樣行事,對一個執行總經理來講,很不尋常。”


    “以你的了解,他與安達或者旭昇有什麽私人恩怨或者利益衝突嗎?”


    “至少從表麵看,應該沒有,我查了一下,信和地產以前一直都通過安達購買旭昇的建築鋼材,到上個月為止,雙方供貨與結算都還在正常範圍以內。但是沈家興這個舉動肯定是有所圖謀,他可能沒讀太多書,也沒有太高明的見識,可是生意人的頭腦他是具備的,無利不動,更不可能做損人不利己的事。也許你得讓你丈夫好好想想原因,畢竟他身在局中。”


    甘璐點點頭:“我懂了,謝謝你。”


    她這個客氣而鄭重的語氣讓聶謙嘴角露出一個苦笑:“我可真沒想到,我和你會因為這件事麵對麵。”


    “別放在心上,這事跟你沒關係啊。”


    “生意場上關係錯綜複雜,眼下我沒弄清沈家興的目的,真的不敢斷定以後信和會牽扯進去有多深。”聶謙重新看著前方,默然一會兒才說,“我隻希望,不管出現什麽狀況,你都別急著下結論。”


    “再出現什麽狀況,都不過是生意糾葛,應該輪不到我來下結論,我不會引申到其他方麵。不過……”甘璐肩上突然被人不輕不重拍了一下,她驚得猛然回頭,隻見秦妍芝、秦湛與steven不知什麽時候站到了他們身後,秦妍芝正饒有興致地打量著聶謙。


    “這位不是你先生吧,璐璐?”秦妍芝拖長聲音說。


    沒等甘璐開口,秦湛已經認出了她身邊坐的是聶謙,他們兩個人神情雖然驚訝,卻一派坦然,他不覺有點兒尷尬。


    他們三人剛才在會所三樓台球室玩,秦妍芝突然招呼他去窗邊,隻見甘璐立在路邊,良久不動。


    秦妍芝撇嘴:“她還真是神秘,明明沒什麽事,寧可站在路邊發呆,也不肯和我們一塊玩。”


    秦湛說:“你怎麽知道人家沒事,她老公今天晚上出差回來,當然要回去的。”


    話猶未了,隻見甘璐拿手機出來接聽,然後大步穿過馬路,走進了對麵的江灘公園。


    秦妍芝笑嘻嘻地說:“哎,她家不住江灘或者船上吧。你猜她去幹嗎?”


    “去看看風景不行嗎?你真是多事,過來打球吧。”


    沒想到秦妍芝轉頭對男友說:“走,steven,我們去江邊散下步。”


    秦湛深知堂妹的任性,猜她肯定不是突然動了散步的雅興,可是攔她不住,又怕她惹事,隻好跟在身後一塊過來。到了江灘,遠遠隻見甘璐獨自坐在長椅上,似乎凝神看著遠方,他鬆了口氣:“好了,別去打攪她了,我們走吧。”


    秦妍芝哪裏肯走,去旁邊商店買了罐裝啤酒:“在這喝酒比悶在裏麵打球舒服多了。”


    steven隨聲附和:“這個公園修得真不錯,夏天如果做festival(音樂節),一邊聽音樂一邊喝啤酒肯定更有趣。”


    他們坐在後麵台階上喝酒聊天,倒也開懷。然而沒過多久,隻見一個高大的男人徑直走過去坐到了甘璐身邊,秦妍芝咯咯直笑:“阿湛,你猜這人是不是她那位從不肯帶出來跟你們見麵的先生?”


    秦湛沒好氣地說:“你管得還真寬,在美國待了幾年,怎麽變得這麽八卦了?”


    steven笑著問:“八卦不是一門武功嗎,人變得八卦是什麽意思?”


    “steven,這就是中文的博大精深所在,難怪你不懂。我來告訴你啊,這個詞兒拿來形容一個人,就是雞婆,gossip(愛說長道短的人),熱衷street news(花邊新聞),哎喲……”他中英文夾雜地解釋著,話還沒說完,胳膊上已經被秦妍芝重重捶了一記。


    秦妍芝笑著站起身:“我索性八卦到底了,過去瞧瞧。”


    秦湛拉住她的手:“芝芝,你這是幹嗎,她幾時又招你惹你了?”


    “她倒是識相,沒有厚著臉皮來我家。不過要不是她媽,我也不至於才讀完高中就被爸爸打發去國外讀書。”


    “喂,你講講道理,要不是你成績太差,在國內根本上不了好學校,叔叔哪會送你出去,這跟阿姨有什麽關係?”


    秦妍芝一昂頭,甩脫他的手:“是呀,我爸爸總拿她來教訓我,又會念書,又斯文,又懂事,又獨立,我現在想看看,她是不是真就這麽完美無缺。”


    她直直向甘璐那邊走過去,steven有點兒不明所以地跟在後麵,秦湛急出了一頭汗,也隻好跟過去。


    聶謙站起身,與秦湛打招呼:“秦經理,你好。”


    兩個人曾在應酬場合數次碰麵,秦湛勉強笑道:“你好,聶總。”


    聶謙的目光從秦湛身上一掃而過,轉向秦妍芝,似笑非笑地說:“小姐,你確實猜得沒錯,我不是璐璐的先生。還有什麽問題嗎?”


    他身材高大,這樣居高臨下地俯視過來,清冷月光照得他英挺的眉目更顯冷峻,帶著迫人的氣勢。秦妍芝倒呆住了,一時不知說什麽好。甘璐有幾分惱火,看向秦湛,秦湛攤一下手,做無可奈何狀打個哈哈:“真巧,在這兒碰上了,要不一塊兒喝點啤酒吧?”


    “不早了,我要回家。”甘璐也站起身,將背包甩到肩上。


    “我送你。幾位,再見。”聶謙與他們點點頭,陪著甘璐走出了江灘公園。


    “你的生活不像一個單純的主婦狀態嘛。”聶謙將車駛上車道,“居然有人盯你的梢,而且那女孩子還表現出一副成功捉奸的模樣。”


    甘璐被“盯梢”和“捉奸”這兩個詞給震到了,可是回憶一下秦妍芝那個饒有興致的打量,目光中顯然不僅僅是好奇,更不用提那個別有所指的問話了。她隻能同意,剛才大概的確不能算一個偶遇,同時再度肯定自己與秦家保持距離是對的。


    “秦湛跟你是什麽關係?”


    甘璐不悅地瞥他一眼:“沒關係。”


    聶謙一怔:“我沒審問你的意思,不過秦湛是秦萬豐的侄子,你身邊與房地產行業有關的人還真不少。”


    甘璐不打算向他招認秦萬豐是自己母親的現任丈夫:“可惜我不夠資格擔當紅顏禍水這個角色,否則倒可以直接給這件事找個香豔的發生理由。”


    聶謙不禁啞然失笑:“很好,你還沒有失去幽默感。”


    甘璐苦笑:“你也比從前會講笑話了。”


    聶謙收斂了笑意,沉默了一會兒才說:“從前我繃得太緊,大概是個很乏味的男友,對嗎?”


    “你不乏味,聶謙。”甘璐實事求是地說,“你隻是完全專注於你自己了:你的事業、你的目標、你的前途,別人沒法占據你的注意力,那也不是你的錯。”


    聶謙很長時間沒有說話,甘璐心情煩亂,也無意尋找話題,車子很快開到她住的大廈樓下,她解開安全帶拉開車門下去:“謝謝你,再見。”


    甘璐回家,先去婆婆房裏跟她打個招呼:“媽,我回來了。”


    吳麗君已經換了睡衣,正捧著一份文件看,神情凝重,隻點點頭,顯然沒有跟她討論的意思,甘璐更不可能去問什麽,照例請她早點休息,然後便直接上樓。


    她快備完課時,接到尚修文的電話:“璐璐,我已經回來了,先跟以安處理一點兒事情,稍晚才能回家,你不用等我。”


    他的聲音平靜如常,聽不出任何異樣,甘璐遲疑一下,還是問道:“那件事要不要緊?”


    尚修文這才有點驚訝:“你也聽說了嗎?不用擔心,沒事的,等我回去再說。”


    甘璐略微放心了一點兒,她按部就班地做完所有工作,準時上床,盡管輾轉了好長時間,總算迷迷糊糊睡著了,不過睡得很不踏實,尚修文一進門,她便醒了,伸手按亮了台燈。


    尚修文將行李箱隨手擱在一邊,坐到床邊,摸摸她的頭發:“沒睡好吧,都跟你說了不用擔心。”


    甘璐凝視他,隻見他臉色疲憊,眼睛略有點兒凹陷,下巴上已經冒出了點胡茬,神情再怎麽鎮定,也顯得與平時不大一樣了。她不打算現在問什麽了:“我去給你放水,你洗個澡。”


    “讓我看看你的手。”他拿起她的左手細看著,“還疼嗎?”


    她今天中午抽空去醫院換過藥,左手腕仍裹在紗布內,看不出什麽:“醫生說按時吃藥換藥就沒事的。”


    “對不起,你受傷了我也沒馬上趕回來陪你,現在又弄得你擔心。沒什麽的,我跟以安已經基本做好了應對安排。”


    他一向體貼,然而不知怎的,此時他這份體貼弄得甘璐有點兒心酸,她勉強笑道:“沒事,我去放水。”


    尚修文進浴室洗澡,甘璐沒了睡意,開了他的行李箱,將西裝拿出來掛好,需要清洗的衣物放入洗衣籃中,箱子放回儲藏間。一切收拾妥當後,又想起這幾天他不在家,她沒將他的睡衣放入浴室,連忙從衣櫃中拿了一套,送進浴室。隻見尚修文泡在按摩浴缸內,頭仰向後枕著一遝毛巾,眼睛合攏,竟似已經睡著了,那張麵孔寧靜,隻有緊抿的唇邊的一條紋路暴露了他的心事重重。


    她放下睡衣,將他脫下的衣服也一一收入洗衣籃內,坐到浴缸邊伸右手試一下水,溫度已經略有些低了:“修文。”


    尚修文睜開眼睛,微微一笑,握住她的右手,放在唇邊輕輕吻著。


    “小心著涼了,趕緊起來,上床去休息。”


    她匆匆掙脫他的手,回了臥室躺下,過了一會兒,尚修文也走了進來,關了大燈,躺到她身邊,手臂從她身後伸過來,將她抱入懷中,她的背貼合著他的胸,兩個人如同兩把扣在一起的湯匙。從前她很喜歡這個親密的姿勢,隻要他伸手過來,她會自動調整姿勢,更加沒有間隙地蜷縮入他懷內,享受完全依偎在他懷中的感覺。然而今天她卻有點兒無法言喻的倦怠,一動也不想動。


    尚修文撩開她的頭發,將嘴唇貼在她的後頸上,輕聲說:“有心事嗎,璐璐?”


    甘璐並不算心事外露的人,可是她的心事似乎從來瞞不過尚修文,她隻得折服於他在這種情況下仍保持著強大的體察能力。


    她輕輕噓了口氣:“要是你這麽煩這麽累的時候,我不能給你分擔,還要端著心事來跟你矯情,自己也會覺得自己過分。可是……”她在他懷中翻身,麵對著他,雙手摟住他的腰,額頭抵住他的下巴,“修文,我不希望我總是從別的途徑知道你的消息,不論是好是壞。”


    她能感覺到尚修文遊移在她背上的手突然停住不動了,他久久不語,她想,既然已經說了,沒理由欲語還休:“我不打算妨礙你處理事情,大概我也沒法給你幫上忙,可是我想,我們是夫妻,總得一起麵對問題吧。”


    “我懂你的意思。”他的聲音低沉地從她頭頂傳來,“璐璐,我並沒有不信任你。隻是這件事情來得太突然了,眼下的發展也出乎我的意料。我和以安忙於應對,實在沒時間跟你解釋。”


    甘璐心底一沉,她所指的當然不隻是今天的突發狀況,可是她能清楚聽出尚修文聲音裏掩飾不住的疲憊,被她的手環住的那個修長身體也是繃緊的,完全不同於他平時躺在床上的放鬆與舒展。


    她不無自責地想:你確實不該選擇今天與他做溝通,至於追問你所不了解的他的過去,今天更不是一個好時間。


    “對不起,我大概是有點兒……情緒周期了。”


    他吻她的額頭:“是我不好,害你擔心了,沒事的,明天會出初步處理結果,以後不管有什麽事,我會先跟你說清楚,免得你著急。”


    “我明白,不早了,睡吧。”


    她不再說什麽,手指探入他睡衣內,替他按摩著背部。他平時如果疲倦了,很樂於接受她的按摩,此時他卻按住她的手:“別亂動。”


    “哎,我替你放鬆一下而已。”


    “你忘了你的手有傷嗎?”他笑了,一隻手將她的左手抬起來放到枕上,然後突然翻身壓住她:“其實,還有更好的放鬆辦法。”


    她沒料到他還有與她親熱的心情,然而他的熱情來得專注而誘惑,一個接一個的吻,細密落在她的臉上、頸項上。


    他抱緊她,一動不動,兩個人身體交疊纏繞,他的頭擱在她的頸邊睡著了,她側頭吻他的頭發,突然,他的一句話似乎從某個遲滯的空間溜了出來,縈繞在她耳內,她猛然意識到,他說的應該是:“給我生個孩子吧,璐璐。”


    隔了一天的下午,校領導打來電話通知甘璐去會客室,說沈思睿的家長過來了,要找她當麵道歉。領導開口,她不能不過去,而且來人不是信和房地產公司的老板就是老板娘,她想她更應該去看看了。


    坐在會客室裏的中年女人是沈思睿的媽媽劉玉蘋,她提來了一個偌大的果籃,正與萬副校長交談著。沈氏夫婦做服裝廠起家,在掘到第n桶金後,沈家興挾著資本轉做地產開發,算是風生水起,劉玉蘋則繼續負責服裝公司的運作,她中等個子,衣著考究,拎了隻闊太的標配大號lv包,待人接物比她女兒沈小娜顯然要世故老練得多。


    甘璐進去後,劉玉蘋起身致歉,說她剛從外地出差回來,便趕到了學校,然後不停批評自己和老公都忙於工作疏於教子,給學校給老師添了麻煩,甘璐隻得相應地不停與她客氣,表示不會計較沈思睿的行為,至於怎麽處理,全由學校決定。


    劉玉蘋突然拿出一個信封,說是賠償醫藥費與營養費,直往她手裏塞,她真正驚到了,連忙說:“心意我領了,但這個我真的不能收。”她單手推辭得十分辛苦,一邊用眼神向萬副校長求援。可是萬副校長在學校倒是很有權威,畢竟知識分子沒有太多與生意人打交道的經驗,隻會在旁邊反複說“不用客氣”,幫忙得完全不得要領。


    甘璐隻得且說且退,一直出了會客室到人來人往的走廊上,態度堅決得十分明確,劉玉蘋才算是收起了信封。


    好不容易送走劉玉蘋,甘璐跟萬副校長求饒了:“我隻能說,沈思睿應該不是有意推我,我的傷勢也不嚴重,怎麽處理請領導們決定好了,我都沒意見。看在我帶傷上班沒請假的分上,以後就不用為這事讓家長來找我了。”


    萬副校長嗬嗬直笑:“我不可能因為她道歉得夠誠懇就姑息她兒子,不然校規就成了笑話,哪裏還鎮得住其他學生。行了,你不用管這事了。”


    甘璐回了辦公室,揉一下笑得有點發木的腮,想,這位沈太太很符合她想象中的生意人模樣。沒見著沈家興,她並不遺憾,畢竟她完全沒打算貿然介入去跟他們夫婦談什麽。


    正如秦萬豐預言的那樣,安達第二天就被有關部門查封庫存,暫停營業接受調查。


    也正如聶謙所預言的那樣,旭昇在鄰省省城w市召開記者招待會,向媒體說明情況,稱已經主動請當地質監部門介入調查產品質量,隻字不提安達的問題,言下之意當然是沒將信和的指證放在眼裏;尚修文與馮以安這邊則拿出了詳細的供貨合同與每一批次鋼材的質保證明,反過來要求信和提供他們的賬目與進貨記錄,證明那批鋼筋出自他們的供應。


    有關部門自然是按部就班展開調查,這件事一時陷入了膠著狀態。


    甘璐講出自己的疑問,尚修文倒沒像聶謙那樣好笑,而是很有耐心地跟她解釋:“旭昇的質管部門由二姐夫負責,他做事認真,產品質量一向有保證,應該不會出現這種情況。但這件事經媒體報道後,已經對產品銷售造成了重大影響,不能不盡力撇清。目前不是推卸責任,隻是我和以安跟信和隻有生意往來,沒有個人恩怨,我舅舅更沒跟他直接打過交道。信和這次行動的目的誰也說不清楚,隻能見招拆招,看老沈下一步棋怎麽走。”


    然而沈家興還沒出招,尚修文就告訴甘璐,差不多在旭昇的記者招待會結束的第三天,鄰省就出了幾乎版本相同的問題,甚至更嚴重一點兒,那邊的省質監部門已經介入調查,他得趕過去幫著舅舅處理。


    甘璐想,這是不是意味著旭昇的產品確實有問題,安達隻是被動卷入,並沒什麽責任。


    她與吳昌智隻見過幾麵而已,當然更關心的是自己丈夫公司的命運。然而吳麗君與尚修文都麵色嚴峻,她想以他們兄妹、舅甥之親,自己到底是個外人,這想法來得未免有些自私,她並不說什麽,馬上去給他收拾了行李,送他出門。


    接下來的時間,馮以安留在公司配合調查,尚修文則不時在本地與j市之間往返忙碌。他每次回來後,不等甘璐發問,便會主動告訴她事情的進展,他說得並不算詳細,可是簡明扼要。她想,至少他聽進去了她的話,誠意已經表現了出來,眼下她沒什麽可說的了。


    來自西伯利亞的寒潮隨著天氣預報如期而至,氣溫驟然下降,本地在一夜之間正式入冬,冷雨下得淅淅瀝瀝,大有綿綿不絕之勢,過了一天,索性下起了小雪。街上的行人全換上了厚厚的冬裝,撐傘低頭疾行。


    甘璐按學校的通知,去電視台演播廳參加教育頻道錄製青年教師教學技能大賽的複賽。


    比賽本身便有緊張氣氛,又前所未有地搬到電視台來做,有聚光燈打著、有攝像機對著、有現場編導指揮、有主持人口若懸河串場、有跟著編導手勢鼓掌造勢的觀眾,弄得大家都不免有點犯嘀咕:“什麽時候老師也得參加作秀啊?”又有人煩惱地說:“教育頻道根本沒觀眾沒收視率,平常隻翻來覆去放點兒卡通片哄學齡前兒童,弄這個有什麽意義?”


    說歸說,領導做的安排誰也沒法違背。輪到甘璐上場時,她一眼看到錢佳西已經不聲不響坐到前排一個位置上,笑眯眯對著她鼓掌,她倒一下放鬆了下來。回答了主持人千篇一律的問題後,她有條不紊地開始說課,發揮得十分穩定,講完後隻見錢佳西率先對她豎起了大拇指。


    這個節目隻是錄製,並不當場評獎頒獎,據說等獎項確定後,獲獎者還得來演播廳一次,接受頒獎,才算錄完整個節目,然後安排播放。甘璐並不關心這些,隻慶幸總算完成了學校交代的任務,至於得不得獎,就不是她操心的事了。


    出了演播廳後,錢佳西與甘璐約好去吃泰國菜,兩個人撐了傘站在電視台後門外麵的樹下等出租車。照錢佳西的說法,這個時間正好是本地出租車司機交班時間,站在熱鬧的前門候到車的概率要遠小於後門。她們正閑聊間,錢佳西一抬下巴,說:“哎,真受不了她這個拽得比一線明星還有架勢的樣子。”


    甘璐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飄飄灑灑的小雪飛揚之間,一個身材高挑、美豔動人的女子從後門走出來,正是她們的學姐李思碧。雖然作為電視台主持人,她並沒取得太大成就,但至少在這個城市還是混了個臉熟。從她臉上那種渾不在意的神態到目不斜視的走路姿勢,都是顯然知道別人肯定會注視自己,卻完全無視別人注視的那種,的確正如錢佳西所說,不是明星,勝似明星。


    李思碧從學校到電視台一向是眾人目光的焦點,自視頗高,傲氣寫在臉上。甘璐跟她素無往來,當然不會主動做粉絲狀去跟她搭訕。錢佳西雖然既是她學妹又是同事,可是實在厭煩她的目無下塵,對她沒什麽好感,平時在台裏迎麵碰到,也不過是淡淡打個招呼。


    甘璐正要說話,錢佳西突然小小地吹聲口哨:“快看,傳說中李思碧的新任裙下之臣。”


    “又是你們台裏的八卦吧。”畢竟是省會城市,至少報紙不會關注本地電視台一個不算熱門的主持人的動向。


    錢佳西嗬嗬一笑:“是呀,台裏都說她最近跟某位開保時捷911的神秘人士過從甚密。哎,奇怪,這車子很有麵子也很出風頭了,怎麽李大美人倒玩兒起了低調,隻到後門這裏靜悄悄地上車。”


    甘璐定睛一看,突然有點兒張口結舌不知道說什麽好了,連忙將傘壓低一點兒遮住自己。


    李思碧她固然認識,而那輛拉風的銀灰色保時捷911從懸掛的鄰省車牌一直到車主人也都是她熟識的:邁步從車上下來,替李思碧開門,親昵擁她上車,然後駕車絕塵而去的那個男人穿著深灰色西裝,中等身材,有一張玩世不恭裏透著精明的麵孔,正是尚修文的表哥吳畏。


    甘璐婚後與尚修文又去過一次j市,與吳昌智一家一塊兒吃飯,算是親戚見麵,正是在飯桌上第一次見到了之前隻聞其聲的吳畏。


    吳畏到得最晚。看得出他母親與兩個姐姐對他十分溺愛,兩個姐夫都在旭昇任職,並且職位在他之下,自然不可能說他什麽,老父老母則對他無可奈何。而他的妻子陳雨菲專注於和保姆一塊對付才半歲多的兒子,一會兒喂奶,一會兒換尿布,連吃飯都不安生,顯然更沒空去管束他。他隻拿一根手指頭逗了逗兒子,便大模大樣坐下,完全不理會他父親對他遲到的不滿。


    他對家人態度不過爾爾,不過對尚修文還是很給麵子的,主動跟他解釋臨時有點兒事耽擱了。尚修文做了介紹後,他掃了一眼甘璐,客氣地打招呼:“修文作風比較洋派,都不肯好好辦個婚禮,到今天才見到弟妹。”


    她當然隻禮貌地笑一笑,並不說什麽,由尚修文去應付他。


    後來吳畏到這邊出差,勢必會與尚修文全家吃飯,看得出他倒是很敬畏吳麗君,並沒有在父親麵前的滿不在乎。吳麗君向來沒有細細嘮叨的習慣,隻在某一次坐在一起時嚴厲地說:“你的荒唐事我可聽得不算少,你也是過了而立之年、有妻有子有家庭有事業的人了,難不成還得姑姑來教訓你?”


    吳畏諾諾連聲:“姑姑,那是他們跟您亂講,您問問修文就知道,現在我忙得要命,管著所有的銷售業務,哪兒還有空荒唐。”


    修文沒有給他做證的意思,隻懶懶靠在椅子上,拿起茶杯淺淺抿了一口。吳麗君哼了一聲,也沒有再說什麽。


    事後甘璐隨口問尚修文:“你這表哥有了兒子還那麽風流嗎?”


    尚修文聳聳肩:“照我的估計,他哪怕有了孫子,大概也還是這個德行。”


    甘璐不免失笑,又困惑不已:“我搞不明白啊,他太太長得那麽漂亮,兒子那麽可愛,外麵真就好玩得讓他樂不思歸嗎?”然後又看向尚修文,“是不是男人天生沒法滿足於簡單的家庭生活?”


    “不許挖陷阱給我跳。”尚修文開玩笑地捏一下她的鼻子,“我不一樣,我是熱愛家庭生活的男人,而且還是一名妻奴。”


    甘璐嗤之以鼻:“大爺,你在家裏油瓶倒了也不帶扶的,有你這樣的妻奴嗎?”


    “那是因為油瓶全被你放得好好的,我沒表現的機會而已。”他突然抱住她,認真看著她的眼睛,“璐璐,你如果給我生了孩子,我肯定不光是妻奴,還會是戀家狂。”


    那是他頭一次跟她說到生孩子的事,她臉紅,卻也當真心裏一動,再沒空去理會他那個風流的表哥了。


    現在看來,吳畏年方三十三歲,正當盛年,離抱孫子為時尚早,在風流的道路上還大可以肆意狂奔,隻是跨省招惹上了這邊的電視台節目主持人,還是她認識的學姐,未免有些出乎意料。


    錢佳西經常帶著點兒嘲笑的口氣講他們台裏的各種離奇緋聞,甘璐聽得匪夷所思,完全想象不到這些事不是發生在報紙八卦版,而是每天上演在自己朋友身邊。她不得不時時借用某人的名言做點評:“貴圈真亂。”錢佳西則回回都是一本正經地點頭同意:“的確忒亂了點兒。”


    看著那輛車迅速消失在街道上的車流之中,甘璐想,不知道李思碧清不清楚,這位駕著保時捷911而來的王子是有家室的,不過這不是她關心的事了。


    隻有一點兒讓她深感納悶,最近尚修文為了旭昇的事往返兩地之間,行色匆匆,十分疲憊,今天還留在j市那邊沒回來。怎麽這位正牌的旭昇副總兼接班人看上去倒是神態一派悠閑,可以開車幾個小時過來泡妞?更不要說按錢佳西的說法,他與李思碧最近都交往頻繁,想必花在本地的時間著實不少。


    錢佳西是看過頭天本地報紙上登的一篇美食介紹慕名而來吃泰國菜的。這家餐館並不大,裝修得非常有東南亞風情,隨處放著大象木雕,用來分隔空間的鏤花屏風精巧細致,藤製的靠椅上擺著色彩濃豔的泰絲靠墊,服務員穿著泰國傳統服裝輕巧來去,泰式音樂響得若有還無,讓人感覺很放鬆。不過等她們兩個人點的菜一樣樣送上來後,錢佳西便開始嘀咕了。


    “這個寫推薦專欄的家夥肯定拿了回扣,吹得倒是天花亂墜,哄了這麽多人撲過來,可味道也太一般了吧。”


    她一邊吃一邊評論著:“炭烤豬頸肉有點兒老,嚼起來很費勁;加了青咖喱與白茄的牛肉有股子奇怪的藥味;冬陰功湯酸中帶辣,聞著都有點兒衝,估計如果感冒鼻塞了來喝,應該能起到治療效果……”


    甘璐瞪她:“你這樣太影響我食欲了,又不是要你來做米其林餐館指南,已經點了的菜,不好好吃就是浪費。”


    “不能因為點了就要勉強自己叫好。”錢佳西語重心長地說,“那是將就,是對自己不負責任,我一向堅持認為,對飲食的態度在某種程度上也能反映你的人生態度。”


    “少跟我賣弄你的理論。西米露不錯,你嚐點兒。”


    “太甜太膩了。”


    “哎,你是不是跟男朋友鬧別扭了,平時沒這麽挑剔啊。”


    “我們分手了。這青檸烤魚味道隻能算不過不失。”


    甘璐對她把這兩件事用同樣的腔調說出來非常無語:“還是那個什麽價值觀的問題嗎?我說,我們兩個的價值觀就很不一樣,也沒妨礙你當我損友這麽多年啊?”


    錢佳西壞笑:“璐璐,我要是男人,我一定娶你。你要是肯的話,咱倆斷背過一輩子也行。我覺得我們不一樣的完全不硌硬,反倒非常互補。”


    “互補你個頭啊,我抱著你嫌硌得慌。”甘璐不客氣地說,“你現在骨感得快成仙了,拜托你好好吃東西行不行?”


    錢佳西比甘璐矮5厘米,堪堪159厘米高,一直對外宣稱自己有160厘米,她不足43公斤,確實瘦得可以。不過她向來很滿意自己的體重,一點兒也不受打擊,此時笑得更加賊兮兮,湊甘璐近一點兒:“我覺得你最近肯定被你家尚修文滋潤得很好,於是嫌棄我了。”


    甘璐咬牙恨道:“你個死女人,還能不能更無厘頭一點兒?這是公眾場合好不好,胡說些什麽啊。”


    “我說實話嘛,你看你,口裏跟我說尚修文的公司碰到了問題,可又沒什麽著急的表情,眼角眉梢都帶著春色,氣色更是好得不行。”


    甘璐頓時啞口無言,她不知道這樣私密的事居然能這樣直觀地反映到麵孔上被人看出來。沒錯,尚修文最近很忙,可是對她一點兒也沒有冷落,隻要趕回家,他對她的需索與熱情反倒高於從前。她遲疑一下,撫自己的臉:“這個,真的和平時不一樣嗎?”


    “看看你這此地無銀的樣子。”錢佳西嘖嘖連聲,“不用說就是被我說中了。”


    甘璐正要說話,一抬頭,卻是一怔,不由暗自嘀咕,居然又碰到了熟人。隻見她的同事江小琳與一個三十餘歲、儀態端正的男人一塊走了進來,本來這一點也不出奇,可是那男人手上還牽著一個隻有五六歲的小女孩,三個人由服務員帶位向她這邊走來,江小琳也同時看到了甘璐,一向舉止沉穩的她突然一下臉漲得通紅。


    服務員將他們帶到了餐館內唯一的空桌邊,恰巧與甘璐這一桌緊鄰。他們落座後,隻聽到那男人拿了菜單征求意見,江小琳並不怎麽說話,那小女孩則不停地問這問那,她聲音清脆,口齒伶俐,把服務員逗得抿嘴直樂。錢佳西的座位與小女孩挨著,聽了幾句童稚言語,也不禁好笑,轉頭去逗她,兩個人居然一下對答起來,好不熱鬧。


    那男人隻含笑看著女兒,表情是寵溺縱容的。然而坐在他身邊的江小琳的局促尷尬之態全落在甘璐眼內,她想何必坐在這裏讓人家飯都吃不好,於是舉手招服務員過來結賬,錢佳西不免奇怪:“你剛剛還吃得很奮勇,怎麽突然要走?”


    “我想起來還有點兒事,我們先走吧。”甘璐快速將鈔票遞給服務員,抓起錢佳西的皮包塞到她手裏。


    錢佳西意猶未盡地與小女孩互道“再見”,隨她走出來,一邊抱怨:“菜又不好吃,好容易來個漂亮小姑娘可以讓我這怪阿姨逗逗,你又說有事要走。你老公不是過兩天才回嗎,幹嗎急著回去?哎,對了,你將來要是生了孩子,認我當幹媽吧。我想想,是要幹兒子好呢,還是幹女兒好?要不,你生龍鳳胎得了,一步到位,我可以左擁右抱,多好。”


    甘璐的臉可疑地一紅,錢佳西一下看到了,大笑道:“難道我今天成了鐵口神斷,又說中了—莫非你已經有了?”


    “我有你個頭,你少胡說八道了。”一輛出租車停在她們麵前,甘璐拉開車門,將錢佳西塞了進去,“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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