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甘璐好不容易睡著以後,卻被手機驚醒。這套房子沒裝電話,她答應了尚修文,手機保持開機,方便兩個人聯絡。


    她倏地翻身坐起,拿過手機,就著屏幕幽微的藍光一看,卻是父親家裏的號碼,慌忙接聽。


    王阿姨驚恐的聲音傳了過來:“璐璐,你爸爸突然吐血了,怎麽辦?”


    甘璐大吃一驚:“你馬上打120,叫救護車過來。然後跟我保持聯係,告訴我送到哪家醫院了?”


    她父親甘博的身體一直不算好,她以前有過應付這種情況的經驗,並不十分慌亂,匆匆下床,突然又想起王阿姨和父親都沒有手機,她的號碼是被她存在家中電話的快捷鍵上,以王阿姨這樣的驚慌失措,待會兒想不想得起來怎麽跟自己聯係都是一個大問題,她一下急得滿頭大汗了。


    她拿手機再撥過去,那邊電話已經是占線。她伸手去拿外套,額頭一下重重撞到四柱床床尾的柱子上,一時疼得眼冒金星,她這才意識到,自己沒有開燈,一直是摸著黑,隻得捂住頭,先借著手機的一點光亮,摸索著去把燈打開,努力恢複鎮定,猛然想起了對策。


    她調出聶謙的號碼,手機響了幾聲後,聶謙接聽了:“璐璐,這麽晚了,什麽事……”


    她匆匆地說:“對不起,聶謙,我爸爸病了,應該已經叫了救護車,我馬上趕過去,你住那附近,能不能幫我過去看看,救護車往哪家醫院送,然後打電話告訴我。”


    “我馬上去。”聶謙簡短地回答,掛了電話。


    甘璐略微平靜一點,套上外套,抓起皮包,飛快地出門坐電梯下樓出來,焦急地想攔出租車,已經過了十二點鍾,麵前道路上的車輛都是疾馳而過,好容易等到一輛空車,她剛坐上去,聶謙的電話打了過來:“急救車已經來了,說是往市三醫院送,我開車跟在後麵,你別急。”


    “好,我馬上過去。”


    甘璐趕到市三醫院急診室時,甘博正在裏麵接受檢查,王阿姨呆呆地坐在走廊長椅上等著,燈光照得她臉色蒼白。


    “王阿姨,怎麽回事?”


    “我也不知道啊,璐璐,吃晚飯時他還好好的,睡覺前說有點兒難受,我本來想給你打電話,他又說不要麻煩你,明天再說。好不容易睡著了,他突然坐起來說想吐,我還沒來得及扶他去衛生間,他口一張,就吐出血來了。”


    “他最近又喝酒了嗎?”


    王阿姨遲疑,甘璐頓時急了:“王阿姨,當初我跟您說得很清楚,他的胃動過手術,醫生交代不能再喝酒了。”


    “你爸爸的脾氣你不是不知道,我根本攔不住他。”


    聶謙拿了交費單據返回來,輕輕拍一下甘璐的肩:“你別急,看醫生怎麽說。”


    甘璐滿心焦灼,忍了又忍,還是禁不住問王阿姨:“他喝了多少?”


    “今天不算多,隻喝了兩小杯白酒。”


    甘璐大驚:“什麽叫今天不算多,難道他是天天喝嗎?我上次問,您還跟我說,他沒沾酒。”


    王阿姨臉色慘白,隻得硬著頭皮說:“他不讓我跟你說。其實他一直在喝,我最多隻能管住他,讓他別喝劣質散酒,別喝過量。”


    甘璐知道父親對他自己的放任,為此遷怒於王阿姨未免不公平,她沒法再說什麽。她下出租車後一路疾奔進來,此時突然覺得全身無力,眼前一陣發黑,趕忙往後跌坐在長椅上。


    聶謙皺眉看著她:“你先生呢?”


    “他出差了。”


    “新上任的旭昇董事長,大概會很忙碌吧?”


    甘璐有點兒愕然,旭昇規模不算小,不過畢竟隻是鄰省的一個民營企業,做的不算熱門的傳統製造業,沒什麽名氣,至少本地報紙並沒刊登旭昇新聞發布會的相關報道。不過她再一想,聶謙做著地產行業,自然會留意經濟類報刊,信和與旭昇又有著微妙的關係,他知道了也不奇怪。


    她麵無表情地扯開話題:“謝謝你,聶謙,不好意思,麻煩你了,你先回去休息吧。”


    聶謙反而在她身邊坐下,仔細看著她:“你額頭這兒怎麽了?”


    她迷惑地抬手撫上額頭,這才意識到,剛才撞的那一下著實不輕,那裏已經略微腫起了,摸著便覺得痛:“不小心撞了一下。”


    聶謙審視著被撞的地方,那個目光讓她有點兒尷尬,尤其意識到王阿姨在旁邊,隻得往後一縮:“沒什麽了,也不是很痛。”


    然而聶謙緊盯著傷處:“真是不小心撞的嗎?”


    甘璐簡直不知道說什麽好:“不然你以為呢?”


    “你該注意,小心撞得更傻了才要命。”


    甘璐怔住,隨即苦笑了:“這麽說,所有人都知道我是傻瓜了。”


    聶謙倒後悔剛才說的話:“對不起,你別亂猜,我就是隨口一說。”


    “沒關係,知道自己是傻瓜,總比當了眾人公認的傻瓜,自己還不知道要好得多。”


    她這個充滿自嘲的口氣讓聶謙一時無話可說了。隔了好一會兒,他才開口:“談不上眾人公認,大部分人肯定都認為你們夫婦低調吧。”


    再怎麽憂心忡忡,甘璐也笑了,並且笑得肩頭抖動,竟然有止不住的趨勢。王阿姨驚愕地看著她近乎歇斯底裏的笑,嚇得看向聶謙,聶謙也從來沒看到甘璐這樣,他再次輕拍她的肩頭:“璐璐,鎮定一點兒。”


    甘璐低頭將臉埋入掌中,狠狠捂住這個自己聽來都覺得怪異的笑聲。醫院走廊一時異樣地安靜了下來。


    隔了一會兒,護士出來,告訴他們可以進去了。他們幾個人走進去,這間觀察病房放了四張病床,但隻躺了甘博一個病人,值班醫生告訴甘璐,b超的結果顯示患者肝髒和脾髒均有異常,今晚留院觀察並輸液,得等明天做詳細檢查。


    護士囑咐家屬注意觀察輸液,有不良反應馬上叫醫生。甘璐忐忑不安地謝過了他們,轉頭隻見甘博臉色慘白地躺在病床上,露在外麵的睡衣胸前沾著一大塊暗紅色的血跡,看上去更顯得可怕。


    甘璐坐下,疲憊地說:“聶謙,麻煩你幫我順路把王阿姨帶回去,今天晚上我守在這邊好了。”


    王阿姨擔心地看著她:“璐璐,你臉色不好,還是我守著好了。”


    她搖頭:“您別跟我爭了,看樣子爸爸得住院,您回去收拾點兒衣物什麽的,明天帶過來,我明天上午還有課,不能請假的話,白天就隻有您守著了。您先回去休息吧。”


    聶謙並不說什麽,帶了王阿姨出去。


    “璐璐,你這個不中用的爸爸又給你添麻煩了。”甘博勉強睜開渾濁的眼睛,有氣無力地說。


    “什麽叫添麻煩,當爸爸的用得著這麽跟女兒說話嗎?”甘璐在床邊椅子上坐下,強打精神安慰他,“別說什麽了,睡吧,覺得不舒服的話,馬上跟我講。”


    甘博合上眼睛,呼吸卻並不算平穩,不知道是不是睡著了。甘璐呆呆看著父親,他的麵孔蠟黃發黑,嘴唇灰白,憔悴得仿佛比他實際年齡老了十歲不止,讓她止不住鼻子發酸,隻得強令自己停止胡思亂想。


    藥液緩慢地一滴滴落下,流淌進輸液管,這個單調的情景似乎有點兒催眠效果,她也不知道自己接近無思無慮、心底一片空白地坐了多久,聶謙回來了,不聲不響拿件風衣披到她身上,然後拉過一把椅子,坐到她身邊。


    “你回家休息吧,不用陪我。”


    “出了什麽事?”


    “我應該早點兒想到的,王阿姨哪兒管得住他,唉,他的酒癮大概一直也沒真正戒掉,我太大意了。”


    “你又來了,你父親是成年人,做過一次手術後,應該清楚酗酒的後果,你用不著這麽自責吧。”聶謙皺眉,“而且我也不是說你父親,我是說你。你剛才那個樣子,實在很反常。你十七歲的時候,你爸被送到醫院就動手術,情況比現在還危險,也沒見你失態。”


    甘璐抿緊嘴唇不語。


    “這麽說,我猜得沒錯,你還真是傻到完全不知道你先生的身家。”聶謙沉下臉看著她。


    “你怎麽猜到的?幹嗎不和別人一樣猜我低調,難道我平時表現得不像一個低調的、喜歡錦衣夜行的人嗎?”甘璐臉上再度出現那個自嘲的表情。


    “他為什麽這樣瞞著你?就算不想讓你染指他的財產,也可以做婚前財產公證,甚至訂立婚前協議。搞得這麽神秘,有什麽特別的理由嗎?”


    “不是每件事都有一個充足的理由,其實大部分時候,理由不過就是一種借口罷了。”甘璐脫口而出,卻馬上後悔了。她想,拖前男友來幫忙,雖然是情非得已,也已經算是過分了,再這樣對著前男友控訴老公,未免有些別的意味。


    聶謙完全沒理會她這個悔意:“我一向認為,你是那種一定會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好好的人。”


    “我也這麽以為過。”甘璐隻覺得意興索然,“有人跟我說,人強不過命,我當時還不客氣地笑了她呢。算了,不說這個了。你明天也得上班,回去吧,今天麻煩你了。”


    “你臉色太差,去那邊床上躺著,我照管完了輸液,叫護士拔了針再走。”他挑起眉毛製止住甘璐的推卻,“行了,不要再跟我客氣了。你還要照顧你爸爸,總不能自己先垮掉吧。”


    甘璐根本沒有睡意,但的確覺得腰酸背痛,全身無力。她沒有再客氣,脫了鞋子,躺到旁邊一張病床上。身體一旦放平,疲乏感鋪天蓋地地席卷而來,再也不想挪動一下。聶謙將風衣搭到她身上,她甚至連開口說謝謝的力氣都沒有了。


    當然,十七歲時,她麵臨過同樣的事情。可那時她生活中遇到的最大困難不過是考試成績不盡如人意。再怎麽孤立無援,她也有足夠的精力去應對。


    現在她有了足夠的閱曆,根本不用發愁金錢。她也能斷定隻要她打一個電話,尚修文肯定會盡快趕過來,接過她的擔子,讓她好好休息。


    然而,她就是沒法讓自己放鬆下來,這些天她的心已經如同繃得緊緊的琴弦,似乎再也經不起一點兒撥弄了。


    甘璐用眼角餘光看向聶謙,隻見他靠在椅背上,似乎正拿手機上網,隔一會兒,他會抬頭看看甘博,再看看輸液架。


    她稍微放心,合上了雙眼。


    深夜的醫院十分寂靜,隻能聽到走廊上偶爾傳來的腳步聲。她不知道迷迷糊糊躺了多久,猛然驚醒,隻見護士已經進來給甘博拔針,收起輸液裝置,同時囑咐聶謙:“用棉簽替他多按一會兒。”


    她趕忙翻身下床:“我來吧。”


    聶謙沒和她爭,讓出床邊的位置:“也不用按太久,待會兒還是去床上躺著,我先回去了。”


    “謝謝你,你的風衣。”


    “放這兒吧,又沒被子,搭在身上,小心感冒了。有什麽事,馬上給我打電話。”聶謙頓了頓,加上一句,“不管是什麽事。”


    甘璐感覺再說謝謝已經很虛偽了,隻得點點頭:“回去休息吧,開車小心。”


    第二天,甘璐給學校打電話請假,把課調到下午。王阿姨一早就拎了早點趕到醫院,甘博必須空腹等待做檢查。甘璐在王阿姨的勸說下,勉強吃了一點兒粥,果然馬上就犯起了惡心,隻好衝去洗手間。回到病房時,卻看見甘博與王阿姨同時看著她,竟然都帶著點兒喜色。


    “璐璐,你是不是有了?”王阿姨小心地問她。


    甘璐看著她和父親臉上的期盼之色,一陣說不出的難受,鼻中發酸,隻得強忍著點點頭。甘博馬上喜上眉梢:“璐璐,你怎麽不早說,昨天還在這裏熬了一晚上,快坐下快坐下。”


    甘璐無可奈何地坐下:“還不到50天,沒事的,你好好躺著才是正經。”


    “你看你的額頭,青紫了這麽大一塊,以後走路都得小心。”王阿姨叮囑她,她笑著點點頭,將劉海撥過來一點遮住那塊地方。


    甘博長籲短歎:“我這病來得真不是時候。唉,盡給你添亂。修文呢,怎麽這個時候還出差不回來嗎?”


    “他快回了。”


    說話之間,護士拿來一遝檢查繳費單據,王阿姨說她去,甘璐連忙攔住她:“您也這麽大年紀了,別樓上樓下地跑。還是我去,現在活動沒什麽問題,我會當心的。”


    她繳清費用後,再租用了一個輪椅,和王阿姨一道送甘博去做各項檢查,一個上午的時間很快過去了。很多檢查結果都不是當場能夠拿到的,她隻得把手機號碼寫下來,囑咐王阿姨,有什麽事馬上給她打電話,她先去上班,下班後再趕回來。


    甘璐和衣在病床上將就了一晚,自覺樣子憔悴而狼狽,先回了一趟家,快速洗澡換了衣服,再打車去學校,剛到校門口就接到尚修文打來的電話。


    “璐璐,吃過飯沒有?”


    她含糊地“嗯”了一聲,想起已經過了開飯的時間,轉身向街道另一頭的永和走去,準備強迫自己多少吃一點兒。


    “我明天回去,你要是沒胃口,還是讓胡姐給你做飯送過去,現在一定要保證營養。”


    她疲倦得沒力氣說什麽,隻再“嗯”了一聲:“回來再說吧。”


    尚修文的電話倒是提醒了她,她得打電話給胡姐,請她幫忙燉一點兒清淡滋補的粥,做三個人的飯菜。


    “小尚今天要回來嗎?那我去買點基圍蝦……”


    “不是啊,胡姐,我爸生病住院了,別做海鮮,現在還不知道需不需要忌口,做一點家常菜就可以了。”


    “什麽病啊,要不要緊?住哪家醫院?要不然我做好送過去吧。”


    “在三醫院,不麻煩你了胡姐。對了,你幫忙買幾個大號保溫飯盒,做好以後裝起來,我五點半回來取了帶去醫院。”


    胡姐連忙答應下來。


    甘璐心神不寧地上完下午的課,並沒接到王阿姨的電話,她安慰自己,大概爸爸的病情並沒想象的那麽嚴重。


    王阿姨說檢查結果在醫生那裏,隻肯跟直係親屬講。她囑咐他們先吃飯,自己去醫生辦公室打聽。


    主治大夫姓趙,是位胖胖的四十來歲的男士,調出病曆和檢查結果,麵無表情地一邊看一邊說:“你要有思想準備,你爸爸的病情並不算樂觀。”


    甘璐頓時有點兒腿發軟了:“大夫,他到底是什麽病啊?”


    “他長期飲酒,慢性酒精中毒引發肝硬化,同時伴有輕度肝腹水,已經進入了肝功能失代償期。”


    上一次甘博住院開刀,甘璐收到醫生的警告後,曾去查過資料,這個病症意味著什麽她是有概念的。她心煩意亂,隔了一會兒問:“那他吐血是怎麽回事?他九年前吐血,胃開刀切除過一部分,會不會胃又有了問題?”


    “上消化道出血應該是因為食道靜脈曲張破裂引起的,也是肝硬化的並發症之一。再住院觀察一下,必要的時候,得做胃底靜脈血管套紮手術。”


    “他的胃還能動手術嗎?”


    “看情況吧。”


    趙醫生說話十分簡略,顯然並不打算跟病人或者家屬多做解釋,說完後就收拾桌麵,擺出一副要下班走人的架勢,甘璐縱有滿腹疑問,也隻得抓緊時間說:“我父親的病情危險嗎?”


    “這個不好說。肝硬化是不可能徹底治愈的,不發展成肝昏迷或者肝癌就很幸運了。”


    甘璐走回病房,一時卻不想進去,坐到外麵的長椅上,呆呆地出神。聶謙拎了大袋水果走了過來,在她麵前停住腳步:“璐璐,你坐在這裏幹什麽?”他看看她的臉色,在她身邊坐下,“是不是檢查結果不好?”


    “肝硬化,還有肝腹水,醫生說不樂觀。”


    “現在的醫生都是提前把最壞的結果講出來。治得好是他們醫術高明,治不好也有理由可扯。這家醫院規模小,還可以轉去大醫院請專家診斷,你何必悲觀成這樣。”


    甘璐正要說話,卻一下怔住,隻見尚修文陪著他母親吳麗君走了過來。


    甘璐站起身:“媽,您怎麽來了?”


    尚修文看到聶謙,略微意外,卻保持著平靜,對他點點頭:“聶總你好。”然後轉向甘璐,“我打電話給胡姐,才知道爸爸生病住院了,我馬上趕回來了。媽不放心,也過來看看。”


    甘璐說:“謝謝媽媽。修文,昨天晚上是聶謙幫我送爸爸來醫院的。”


    尚修文馬上致謝:“謝謝聶總,讓你費心了,一塊兒進去坐坐吧。”


    聶謙也站起了身,微微一笑:“我是璐璐的老同學,舉手之勞而已,尚先生不用客氣,”他將水果遞給尚修文,“那我就不進去了,再見。”


    甘璐連忙說:“你等一下。”她匆匆跑進病房,將聶謙的風衣取出來交給他,“謝謝你,本來應該給你拿去幹洗再還你,可實在抽不出時間。”


    聶謙笑笑:“你照顧好自己,我走了。”


    甘博看到吳麗君過來,頗為吃驚,連忙撐著要坐起來:“璐璐這孩子不懂事,怎麽還麻煩您特意來一趟。”


    “璐璐已經很懂事了,你躺著別動。”吳麗君站在床尾處,淡淡地說,打量一下嘈雜的病房,眉頭不易察覺地皺了一下,“檢查結果出來了沒有?”


    甘璐自然不想當著父親的麵說什麽:“出來了,醫生說沒什麽,就是有幾個指標有問題,看樣子得住院好好調養一陣子。”


    甘博忙說:“沒問題的話我就出院回家休息好了,何必要住醫院裏。”


    王阿姨也隨聲附和著:“是呀,這裏太不方便了。”


    甘璐勉強一笑:“這得由醫生說了算。”


    “醫生當然巴不得我住院。璐璐,你現在應該多注意身體才好,不適合經常往醫院這種地方跑。”


    尚修文笑著說:“爸爸,您還是聽醫生的比較好,我會照顧好璐璐的。”


    這時一個五十來歲的矮個、半禿頂男人出現在病房門口:“吳廳長,您怎麽不打個電話過來,要不是剛才出去碰到您的司機,我還不知道您來了。”


    吳麗君點點頭:“劉院長,我們去你辦公室吧,你把這位病人的主治醫生找過來,順便帶上檢查資料給我看看。”


    在劉院長的辦公室,吳麗君一邊翻看著那一遝檢查報告單,一邊聽趙醫生講述著診斷意見。他說的基本上與剛才告訴甘璐的沒有什麽兩樣,但態度認真,語氣也委婉審慎得多:“肝硬化是個不可逆的過程,需要對症治療,延緩發展,減少並發症。一般來講,有40%食管靜脈曲張破裂出血的患者隻要出血量不大,能自行止住,不見得非要做靜脈血管套紮手術。”


    吳麗君將檢查單交還給他:“謝謝你,趙醫生,辛苦了。”


    趙醫生一出去,劉院長馬上說:“吳廳長,我馬上安排轉院吧。當然了,不是我不想負責任,趙醫生也是我們醫院的業務骨幹。不過市中心醫院的肝髒專科無論是設備還是技術力量都很強,外科邱明德教授是這方麵的專家,在全國都排得上座次。術業有專攻,轉過去更有利於治療。”


    吳麗君微微點頭:“你安排吧。”


    劉院長立刻去打電話安排車輛和隨行醫護人員。


    “謝謝媽。”甘璐小聲說。


    吳麗君並不看她:“一家人,不用說謝謝。你現在照管好你的身體最重要。你父親的病是慢性病,需要詳細檢查,治愈是有一個過程的,不用急。”


    這已經是甘璐聽過的婆婆說得最體貼的話了,她默默點頭答應下來。


    甘璐剛才坐在走廊上時,就想過去求吳麗君幫忙,她在省衛生廳擔任副廳長,安排轉院並找專家會診沒有任何問題。當然,上周才那樣當著婆婆的麵鬧了離家出走,轉頭再去求她,確實需要厚起臉皮,但現在已經不是考慮自尊心的問題了,她隻是在努力組織措辭,想是不是應該先通知尚修文回來再說更有效一些。


    現在根本不需要她開口,甚至吳麗君都沒直接開口,劉院長已經自動將事情安排妥當了,她再怎麽不是滋味,也當然隻有歎服與感激的分了。


    吳麗君先回了家,這邊轉院手續很快就辦好了,一位副院長親自等在市中心醫院住院部門口,馬上安排甘博住進了一個放了一張病床、一張陪護床位的單人病房。邱教授也趕了過來,翻看了從三醫院轉來的病曆和檢查報告,告訴他們,他認為那邊醫生做的診斷基本沒什麽問題,至於下一步的治療,還得再做幾個相關檢查,再確定治療方案。


    邱教授走後,甘博顯得十分不安:“璐璐,是不是我病得很嚴重?要擺出這麽大陣勢,又是轉院又是找專家的。”


    “爸爸,您別亂想,這邊條件比較好,有利於您盡早康複,而且璐璐到這裏也很方便。她現在的情況,並不適合到處亂跑。”


    尚修文含笑安慰嶽父,他一向有讓人鎮定信服的力量,甘博倒安心了一些,卻又想起了什麽:“單人病房一定很貴,沒必要花這個錢,換普通病房就可以了。你們馬上要生孩子了,不能浪費。”


    “爸……”甘璐努力克製著情緒,“錢的事兒不用您操心,修文……他剛換了工作,現在收入不錯,我們負擔得起的。”


    安頓好父親,王阿姨送他們出來,一臉的欲言又止,甘璐隻覺得腰酸背痛,身體乏力而沉重,幾乎站都站不直,卻不得不停住腳步:“王阿姨,您有什麽話要跟我說嗎?”


    王阿姨囁嚅著:“璐璐,你爸爸的情況,你跟我說實話吧,讓我也好有個底。”


    “我沒瞞著您什麽,醫生說的話您都聽見了,明天他再來檢查,您可以在旁邊聽著。”


    王阿姨一臉愁苦:“我以前那個老公得的是肺癌,我伺候了他兩年多。我不是怕苦怕累,隻是實在不想再眼看著……”


    尚修文馬上握住差不多要發作的甘璐的手,打斷了王阿姨的話:“王阿姨,您多慮了。爸爸這個病是肝硬化,不是不治之症。目前給他做治療的是國內有名的專家,他說得很清楚,最重要的是調養,保持心情愉快。您的照顧對他來講很重要,如果您先往壞的地方想,爸爸就更沒信心配合治療了。”


    他的說服力顯然對王阿姨同樣有效,她點點頭:“我明白了,你們明天都還有工作,趕緊回去吧。”


    “璐璐明天要上班,我明天早上會過來的,您也早點兒休息,有什麽事,馬上打我們的電話。”


    尚修文緊緊握住甘璐的手,一邊往外走一邊說:“別為王阿姨說的話生氣,她隻是害怕了。你現在得調整好心情,否則……”


    “否則會對孩子不好,我懂。”甘璐有氣無力地說。


    尚修文沉默一會兒:“我更關心的是你,璐璐。你額頭上是怎麽回事?”


    她漠然地說:“不小心撞到床頭柱子上了。”


    “太危險了,明天就搬回去住,不能再這樣了。”


    甘璐沒有回應,她已經累得連話都不想說了,走路也有點兒腳步漂浮,尚修文似乎意識到了,伸手攬住她,她不由自主地將一部分身體重量交到他的手臂上。


    兩個人走到停車場,正要上車,甘璐的手機突然響起,她拿出來接聽,是她媽媽陸慧寧打來的電話,劈頭就問她:“璐璐,我聽你秦叔叔說,修文出任了旭昇鋼鐵公司的董事長,而且還是那邊的大股東,這是怎麽一回事?你對他的情況到底清不清楚?”


    胸口的煩躁不安和身體的極度不適攪在了一起,甘璐語氣很衝地說:“我不清楚,我怎麽知道,你自己去問他好了,你又不是沒給他打過電話。”


    以前甘璐雖然跟母親不親近,偶爾還有點兒不過分的冷嘲熱諷,可是從來沒這麽出言不遜過,陸慧寧一怔之下,頓時也火了:“你現在了不起了啊,可以用這種口氣跟我講話,你真當我是前世欠你的嗎?我是怕你傻乎乎地吃虧上當,你究竟知不知道好歹?”


    甘璐的眼淚一下流了出來,一邊哭一邊說:“我就是不知道好歹,我就是……”她哽咽得語不成聲,完全沒法再說什麽。尚修文沒想到她突然失控,一手摟住她,一手拿過手機:“媽,爸爸生病住院了,璐璐現在心情不大好,回頭我再讓她給您打電話。”


    他正要說下去,卻發現甘璐捂住腹部,從他手臂中滑了下去,蹲到了地上,他大吃一驚,一把抱起她:“璐璐,怎麽了?”


    “痛……好像出血了。”她斷斷續續地說。


    尚修文一下臉色慘白,馬上抱著她轉頭跑進醫院。


    甘璐很快被送進婦產科。尚修文焦灼地守候在外麵,過了好久,醫生出來,一臉的遺憾:“胎兒恐怕沒有保住。”


    再次趕過來的吳麗君仍然保持著鎮定:“有什麽症狀?”


    “已經不是先兆流產,到了難免流產階段,出血量明顯增多,宮頸口擴張,一部分胚胎組織堵塞在宮頸口內。”


    尚修文聲音幹澀地問:“我妻子有沒有危險?”


    “目前暫時沒有危險,必須進行刮宮術清宮,肌注縮宮素以減少出血。”


    “我能進去看看她嗎?”


    “修文,這隻是做完當場就能離開的小手術。讓醫生清宮止血以後,你再進去。否則她情緒波動,出血會更多。”吳麗君製止了他,示意醫生去準備手術。


    “吳廳長,她的確情緒很不穩定,有點失控了,剛才檢查時都不配合。”醫生為難地說,“我覺得需要注射鎮靜劑。”


    吳麗君點點頭:“好,動完手術後,記得提取胚胎組織做病理檢查和染色體分析,把報告直接交給我。”


    尚修文機械地在護士拿出的手術通知單上簽字之後,頹然地坐倒在手術室外的長椅上等候著。


    吳麗君是醫生出身,從政前有豐富的臨床經驗,見慣了病痛生死,並不為裏麵進行的小手術憂心,她隻擔心地看著尚修文灰敗的麵孔,卻不知道該怎麽安慰他。


    坐在這裏的這個年輕男人是她的獨生子,她一向忙於事業,休完產假後,就將他交給了保姆,一直沒有放太多心思在他身上。每次認真打量他,都吃驚於他的快速長大,有點兒惆悵又有驕傲的感覺。


    如果現在回頭看去,哪怕經曆了那麽多大起大落,過去的日子也差不多是彈指一揮間而已。他已經長成了一個成熟的男人,沒有任何青澀的氣息。他小時候長得像她,現在相貌仍然帶著她的影子,氣質神態卻越來越像他的父親。


    一想到去世的丈夫,她心跳就加快了頻率,而且節奏有些紊亂。她隻能在尚修文身邊坐下,讓自己平靜下來。幾年來她都是這樣,在尚修文的敦促下,她做了詳細的體檢,排除了心髒病,隻能歸結於心理因素。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痛,也知道兒子的痛。在他們共同的親人去世後,他們幾乎是相依為命地生活在一起,相互關心著對方,卻似乎還是沒有辦法親密相處,盡情訴說以卸下重負—至少在這個方麵,他們完全了解彼此的驕傲,寧可選擇各自背負下去。


    她仍然是那個對人對己要求一樣嚴格的領導,可是已經沒有了事業上的野心,隻滿足於盡職盡責將分內工作做好。但是她知道兒子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她不希望他就那樣頹廢消沉下去,更不希望他的感情生活一片空白。


    可是,她從來不擅長勸解,尚修文更有他的固執,能夠在不動聲色之間拒絕所有人。


    聽到尚修文突然說他打算結婚,吳麗君大吃一驚:“你不能玩閃婚,婚姻是一輩子的事,要慎重。”


    尚修文好笑地搖頭:“我和她認識交往快兩年了,怎麽說都不算閃婚。”


    他簡短介紹著女朋友的情況:二十四歲,一所中學的曆史老師;父母早年離婚,一直與父親生活在一起;父親是紡織廠的工程師,退休在家。


    “這女孩子年齡並不大,怎麽會願意這麽早結婚?”


    “她並不想結婚,可是我得求婚綁住她啊,不然她遲早會不要我的。”尚修文半開玩笑地說。


    吳麗君向來沒什麽幽默感,皺眉說:“我覺得應該等她年齡大點兒,考慮成熟一點兒再談婚姻,這樣才會穩定。”


    “她很成熟理智了,跟年齡沒有關係。而且隻有對著她,我才覺得,結婚,生一個孩子,有一個家庭,是一件很值得嚐試的事情。”


    尚修文突然提到孩子,母子二人眼神相碰,馬上都移開了視線。


    吳麗君並不是一個瑣碎絮叨的女人,雖然有滿腹猜疑,也不願意再盤問下去了,隻是說:“帶她來跟我見個麵吧。”


    坐在吳麗君麵前的甘璐看上去相貌秀麗,文靜大方,在她一向能令下級不敢對視的目光審視下,也表現得很鎮定,沒有一點兒怯場,不是她一向厭惡的舉止招搖、感情輕浮的外露型女孩子。


    但這不是重點。吳麗君看向尚修文,隻見他給這女孩子布菜,目光溫柔,而她抬頭與他目光短暫相接便移開,那個一閃而過的笑意同樣溫柔。


    吳麗君想,這女孩子雖然說不上出色,但對兒子的影響卻無疑是積極的。尚修文明顯喜歡她,並願意與她過正常的生活。這已經很讓她安慰了。


    她仍然不放心,找人調查了一下甘璐的家境背景:她就讀師大,在學校表現良好;畢業後進文華中學教書,是個稱職而受學生歡迎的老師;父親甘博身體欠佳,每天的消遣不過是和鄰居打打小麻將;她母親早已改嫁,彼此之間很少來往;她家再沒什麽親戚在本地。


    吳麗君既然斷絕了求上進的念頭,當然也無意拿兒子的婚姻做籌碼,進一步編織關係網。有同僚聽說她有未婚的兒子,流露出給他介紹門當戶對人家的女孩子的意思,她都斷然謝絕。她不願意再直接插手兒子的婚姻,勾起他的記憶。她更關心的隻是對方不可以再給尚修文帶來麻煩與恥辱,甘璐這樣簡單的家庭結構讓她覺得很合適。


    以吳麗君感情內斂、喜怒不形於色的性格,與兒子尚且相處得疏落,與兒媳當然更保持著距離,不可能親密。好在甘璐性格沉靜,似乎也沒有任何與人親近的企圖,同樣滿足於這種有禮貌的相處模式。


    吳麗君隻是嚴格,並不挑剔,如果有人一定要問她,她會坦白承認,她對兒媳基本滿意。


    她不是傳統意義上那種會視兒子為自己所有、嫉妒兒媳的守寡婆婆,這個評價完全不帶她個人的好惡色彩和感情因素,而是建立在兒子對婚姻的反應上。


    她能清楚地看到,尚修文越來越擺脫昔日那種讓她擔憂的狀態,神態開始明朗,看向妻子的眼神更是溫柔。兒子的幸福讓她放心了。


    然而,現在甘璐的意外流產,似乎再度勾起了尚修文慘痛的回憶,她不能不心疼擔憂。


    手術持續時間並不長,醫生走了出來:“吳廳長,手術已經完成,您的兒媳睡著了,最好不要吵醒她。我讓護士把她移到單人病房,那裏很安靜。”


    吳麗君說:“留院觀察一晚再說,辛苦了。”


    尚修文馬上走進了觀察室,隻見甘璐麵無血色地躺在病床上,雙眼合攏,頭歪向一側,不知這算是熟睡還是昏迷狀態。他走過去,替她將一綹頭發撥開,露出額頭上那塊觸目的青紫撞傷,手指輕輕覆蓋上去,隻覺得一片冰冷。


    吳麗君隨後進來,皺眉看著他:“修文,別想太多,你們還年輕,以後有的是機會。”


    “恐怕璐璐不會再肯給我機會了。”尚修文沉聲說道。


    “胡說,這次流產又不是你的責任,她有什麽理由怪你。”


    他沒有答話,隔了一會兒才說:“媽,您先回去休息吧,我留在這裏陪璐璐。”


    吳麗君走後,尚修文在床邊坐下,握住甘璐的一隻手,隻見這個他熟悉的纖細的手因失血而冰涼,原本閃動著光澤的粉紅指甲有些泛白,他將手抬起,放到自己唇邊,輕輕吻著。


    他的內心充滿了強烈的自責。


    當然,從知道懷孕的那一天起,甘璐就乘飛機去了w市,在震驚中得知了他對她一向的隱瞞,然後滿懷憤怒地回來。他眼看著她帶著早孕反應,一天天憔悴下去,卻還是丟不開工作,去了j市,讓她獨自一個人麵對她父親的生病住院,往來奔波。


    在這樣身心疲憊、心力交瘁的重壓之下,他又怎麽能說,她的流產不是他的責任。


    更重要的是,甘璐剛剛表示出願意看在孩子的分上與他和解,孩子便失去了,他不能想象以後她會怎麽對待他。


    一想到那個孩子,他心頭抽緊,喉頭堵得幾乎不能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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