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小琳不聲不響地去領了結婚證,盡管既沒辦儀式,也沒休婚假,甚至沒大派喜糖廣而告之,但她結婚的消息仍然在學校不脛而走。


    甘璐下課回到辦公室時,正聽到同事們在議論著。


    “你怎麽知道的?”


    “她都搬出學校宿舍了。聽說對方是公務員,處級幹部,喪偶,帶著一個五歲多的小女兒。”


    “難怪不擺酒不派紅色炸彈。”人情往來當然是大家都情願被豁免掉的義務,可是還是有人忍不住要八卦一下,“這要按過去的說法,是給人做填房啊。”


    “老腦筋,江老師家在農村,負擔重,這樣選擇才是明智的。”


    “那倒也是,據說現在大把的青春少女都上趕著要找成熟有事業基礎的男人,別人有老婆都不在話下呢。江老師這種婚姻畢竟還是正常的,也不錯了。”


    甘璐當然並不參與這些議論,她現在的腦袋被自己的問題占據得滿滿的,並無閑心關注別人的命運,可她仍然是有些感歎的。


    在旁人看來,江小琳的婚姻是一個純粹功利的選擇,愛情在其中所占的成分幾乎是理所當然地被忽視了。她正經曆著婚姻裏前所未有的危機,不得不思忖,到底每個人想從婚姻裏得到的東西是什麽。


    她從來沒麵臨過江小琳式的艱難。答應尚修文求婚時,她還年輕,完全可以過另一種更自由自在的生活,至少那時尚修文擺在她麵前的條件,並不是誘惑她說“願意”兩個字的理由。她可以坦然地說,她的選擇沒有什麽功利色彩。


    然而經過兩年多算得上和諧的婚姻之後,她的生活卻突然變得一團糟了。她甚至隻差一點兒就對他脫口而出說“離婚”。


    想到這裏,她便覺得頭痛。


    這段時間她忙得天昏地暗,除了上課就是往醫院跑,有限的一點剩餘時間還得備課,並沒太多精力去多想什麽。


    現在甘博的狀況穩定下來,王阿姨的感冒也好了,可以返回醫院繼續照料他,她總算緩了一口氣。不過這個放鬆也隻是體力上的而已,她的心情並沒任何鬆弛感。


    下班以後,甘璐仍然先開車去醫院,卻看到馮以安正坐在裏麵和父親談笑,不禁詫異:“以安,你怎麽有空過來?”


    “我昨天去j市開會,才聽修文說你父親住院了,當然要過來看看。”


    自那天在醫院停車場談得近乎翻臉後,尚修文送她回家後,馬上離開了。這幾天他一直留在j市,甘璐反而覺得鬆了口氣,現在她麵對著他就覺得精神緊張疲憊,想必他也有同樣的感受。


    “謝謝你,太費心了。”


    馮以安從口袋裏掏出一個信封給她:“我那套房子的門禁卡重新換過了,我跟物業也打了招呼,你隻管放心住。”


    甘璐前天回家,趕上物業來通知,說要登記租住人員信息,並且要由業主本人攜房產證領取剛剛做了係統升級的門禁卡,她無可奈何,隻得打電話通知馮以安去辦理。


    她剛接過信封,甘博便一臉疑惑地說:“璐璐,你現在住哪裏?”


    甘璐一時竟然不知道如何回答,隻聽馮以安笑道:“璐璐現在暫時借住在我的一處空房子。”她一眼橫過去,馮以安嚇了一跳,連忙補充道,“她是為了就近照顧您。”


    甘博將信將疑:“璐璐,用得著特意搬出來嗎?你婆婆家離這邊也不算遠啊。”


    “這裏更方便,隻是暫時的。”


    “修文跟你一起搬出來的嗎?”


    甘璐隻覺得承認和否認都同樣為難,馮以安給她解圍地說:“修文這段時間在j市比較多。”


    “璐璐,”甘博緊盯著女兒,“沒出什麽事吧?”


    “當然沒事。”甘璐隻得說,“以安,你這麽忙,不耽誤你時間了。”


    馮以安連忙知趣地起身告辭,囑咐甘博安心休息,甘博一再道謝。


    甘璐送他出來,他惴惴不安地說:“我剛才沒說錯什麽吧?”


    甘璐苦笑:“沒事沒事,我爸有點兒愛瞎猜疑,”她已經止步準備回去了,卻見馮以安明明一副有話要說,卻不知從何說起的表情,不禁好笑又無可奈何,“以安,是不是突然找到女朋友,想要我騰房子給你結婚又不好開口?”


    馮以安哭笑不得:“璐璐,我是那種人嗎?不過,”他站住,認真看著甘璐,“我真不知道該不該借房子給你住,讓你跟尚修文這麽分居著。”


    “得了,你操心這個幹什麽?修文現在在那邊忙得不可開交,沒你的房子,我們一樣分居著。”


    “這次我過去,覺得他看上去跟以前大不一樣。”馮以安笑道,“你也知道,他以前總是有點懶洋洋的,對工作明明看得很清楚,就是不肯盡力去做,好像寧可點到即止,沒有圖謀發展的意思。現在可好,他每天跟上了發條一樣工作,差不多天天最晚一個離開辦公室,隻差幹脆在公司過夜。那邊高管人員要想跟上他的節奏,就得老老實實地自願加班。”


    甘璐的確沒想到尚修文在j市會突然成了工作狂,不禁一怔。


    “我昨天跟他談了一下,你猜他怎麽說。”


    “以安,你認識修文這麽久,還叫人猜他?說實話,他怎麽想,大概誰也猜不到。”


    “我猜不到是正常的,你應該知道。他說,他隻想快點把那邊的事情理順,好回來陪你。”馮以安瞪著她,不客氣地說,“璐璐,你要還是不感動,我可真要對女人的鐵石心腸絕望了。”


    尚修文天天都會打電話給甘璐,問問嶽父的病情,然後兩個人泛泛地互相問候一下。他既不提工作上的事,也不談兩個人之間的關係,她當然更不說什麽。現在聽馮以安轉述尚修文的話,她並無任何安慰,隻覺得夫妻之間相處成這樣需要別人傳話的狀態,簡直可悲。可是就算不感動,她心裏也有點兒說不清的複雜情緒,畢竟不能擺出一副完全漠然的姿態來,遲疑一下,問他:“旭昇現在情況怎麽樣了?”


    “被億鑫收購的風險應該算是暫時過去了,但冶煉廠的兼並一直懸而未決。j市的常務副市長以前是修文媽媽的部下,市經委又持有旭昇的股份,不管是從人際關係還是從j市產業結構調整來講,本來旭昇兼並冶煉廠都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前幾年市裏甚至是求著吳董事長動這個手,他一直講條件沒答應,隻跟冶煉廠保持外協加工的關係。可是億鑫攜重金橫刺殺進來,他們來頭不小,一口氣買斷了j市幾個鐵礦的開采權,又擺出對冶煉廠誌在必得的姿態,甚至覬覦旭昇,儼然想投資形成完整的產業鏈。市裏乃至省裏都猶豫不決,還在研究從長遠看,支持哪一家更有必要。”


    “那……”她對企業運作沒有概念,隻得問與馮以安關係最直接的問題,“你這邊的銷售恢複正常了嗎?”


    “唉,不要說我,現在整個旭昇的關鍵問題都在銷售上,可是要恢複正常談何容易啊。”談起工作,馮以安便有一肚子話要說,也顧不得甘璐能不能理解了,“吳畏玩的這一手,可說把我們以前打下的信譽基礎全給毀了,一切都得從頭做起。修文的二表姐夫老魏統管銷售,壓力更大,他私下跟我講,修文看著溫和,其實比他的嶽父吳董事長要求嚴格得多,他隻好再把壓力分解給我們,讓我們無論如何想辦法打開局麵。再不扭轉銷售的頹勢,年底必然會出現虧損,股東信心受損,旭昇大概還是逃不掉被億鑫兼並的命運。”


    甘璐沉吟不語,馮以安也不想讓她擔心,連忙安慰她:“你別著急,我剛才說的隻是最壞的可能。現在修文調整產品路線的策略還是有效果的,旭昇產品結構不像從前那麽單一,對於特定市場的依賴程度會慢慢降低。”


    “以安,你一直代理旭昇的產品,應該跟這邊的房地產公司有交情,如果重新登門說明情況……”甘璐自知不能理解他們做生意的套路,笑著搖搖頭,“總之,就是請他們重新從試用旭昇的產品入手,隻要有一家開始用,其他家都會跟進的吧?”


    “話是這麽說,不過生意場上光講交情沒有用。旭昇年前出的事影響太大,沒人肯承擔風險先下單,我最近接連去拜訪了省內幾家大地產商,全都跟我打哈哈,多半都是采購部門出來搪塞我,想見到老板都很困難。”


    “那怎麽辦?”


    “能怎麽辦,大家一齊拚命唄。這次去開會,大家商議起來,兩省銷售麵臨的困難都差不多。隻好盡力而為,一邊繼續向大地產商公關,一邊開打價格戰,爭取從小的地產商入手,重新打通渠道。”


    “需要很長一段時間吧?”


    馮以安不勝頭痛地攤一下手:“沒辦法啊。建築市場的開發本來就不是短期能見效的事情。”


    “那可得辛苦你了。”


    馮以安哈哈大笑:“你總算進入角色了,這種慰勞下屬的口氣才像是董事長太太嘛。”


    甘璐不免尷尬,卻拿他沒辦法:“得得,今天謝謝你來看我爸,你忙你的去吧。再見。”


    馮以安走後,甘璐回到病房,隻見甘博愁眉不展地坐在那裏,她笑道:“爸,想什麽呢?”


    “是不是因為這次流產,你婆婆或者修文對你有想法了?”


    甘璐知道甘博在某些方麵簡直敏感得可怕,趕忙寬慰他:“那是個意外,有什麽想法不想法的。”


    “修文已經過了三十歲,又是獨子,他家肯定盼著這孩子。都是為了照顧我,才害你流產。”甘博眼圈泛紅,聲音沙啞地說,“璐璐,我真是沒用啊,盡連累你。”


    “越說越離譜了,爸,這關你什麽事。我都說了,婆婆和修文都很體貼,沒有怪我,更沒有怪你。”


    “那你為什麽搬出來住?”甘博再次追問。


    “這裏離醫院更近一些嘛,隻是暫時的,剛才以安說的你也聽到了。”


    王阿姨送飯回來,也打著圓場:“你趕緊吃飯,別磨著璐璐了,修文對她好著呢,你又不是沒看到。她上班累了一天,也該早點回去休息。”


    甘博點頭,卻又囑咐道:“璐璐,你趕緊搬回去。你畢竟是人家的媳婦了,現在修文經常在外地工作,家裏隻有一個老人,你不能為了照顧我,連你的家都不管,那樣你婆婆會不高興的。”


    “難得你這次講話這麽通情達理,”王阿姨有些詫異地評論著,她不理會甘博瞪她,轉向甘璐說,“璐璐,你爸爸說得對,做人家媳婦,再怎麽考慮娘家,也得有一個限度。”


    甘璐隻好答應下來:“好好好,我盡快搬回去就是了。”


    甘璐回到家,陸慧寧已經等在了樓下,這幾天她不管甘璐的抗議,仍然隔一天會送名目繁多的滋補湯過來。


    甘璐隻得接受媽媽的好意,可是一邊喝湯,一邊還是心神不寧。


    “你爸爸好點兒沒有?”陸慧寧問她。


    “醫生說他腹水有了改善,如果下周情況進一步好轉,就能出院,回家慢慢調養,以後定期複查。”


    “你隻管嚴厲一點兒,告訴他再不能喝酒了,不然下次神仙也救不了他。”


    甘璐苦笑一下,她當然已經很嚴肅地跟父親談了,也重新鄭重叮囑了王阿姨,可是她對甘博的自控能力並不信任,每每想到這個問題就不免頭痛。不過眼下她想的並不是這件事。


    陸慧寧打量她,皺眉說道:“你看看你這氣色,肯定是……身體還沒恢複,真得好好補一下了。而且你現在邋遢成什麽樣了,頭發半長不短,沒一點兒形狀,臉色這麽黯淡,也不化化妝。”


    甘璐現在的確沒什麽心情收拾自己,每天奔走在醫院與學校之間,不過隻保持著清潔與整齊而已。她對著美豔光鮮的媽媽訕笑道:“哪有當媽的這麽嫌棄女兒的,我犧牲自己襯托你的年輕美貌不好嗎?”


    “我嫌棄你不要緊,小心你老公也嫌棄你。”陸慧寧再次上下打量她,搖頭道,“喝完湯就跟我去把頭發修一修,實在看不下去了。”


    甘璐今天有求於媽媽,隻得老老實實點頭答應。


    兩個人下樓,上了陸慧寧的車,她開的是一輛中規中矩的深灰色皇冠,絲毫也不招搖。到了她常去的美容美發沙龍那裏,一進門就有接待小姐迎上來,相熟的發型師當然也馬上過來了,聽到陸慧寧帶來的是女兒,自然又是好一通恭維母女倆真似姐妹。


    甘璐聽著發型師與她媽媽就她的臉型、氣質、適合的發型展開討論,然後開始給她修頭發,突然發現這個妥協十分不明智。


    盡管這家店在本地出了名的價格昂貴,環境很好,顧客不多,可是有個揮舞著剪刀,不時想跟你說話的發型師在旁邊站著,她沒法跟媽媽說想說的事,隻得鬱悶地看著鏡子發呆。


    發型師征求著甘璐對劉海的意見,她正要說話,鏡中一個身影卻突然撞入她眼內,她定睛一看,竟然是賀靜宜。


    隻見賀靜宜穿著一件乳白色絲質襯衫,黑色長褲,手上搭了件風衣,頭發破天荒地沒有挽起,而是隨意披在肩頭,更增幾分嫵媚,一邊講著電話,一邊走進來。甘璐背向而坐,她並沒看到,直接跟著一個接待小姐上了樓。陸慧寧也注意到了她,在鏡子裏看著女兒,眼神意味深長,甘璐隻得垂下眼簾不予理會。


    好容易挨到頭發剪完,甘璐堅決謝絕陸慧寧讓她上樓再去做一個全身護理的提議。兩個人走出來上了車,陸慧寧發動車子,閑閑地說:“賀靜宜經常來這兒做護理,我至少碰到她兩次了。你怕她幹什麽?”


    甘璐沒好氣地說:“我用得著怕嗎?”


    “她最多發發花癡,沒法糾纏你家修文的。她是她家老板的情人,那個人可不好惹。”


    這個八卦真正讓甘璐吃驚了,她懷疑地瞟一眼媽媽:“這又是在哪兒聽來的小道消息?”


    “你秦叔叔告訴我的。”陸慧寧氣定神閑,“我那天從你家回去就追問他了,他先還不肯說,不過架不住我反複問。他跟億鑫的老板陳華很早就認識,這個賀靜宜至少跟了他四五年了。”


    甘璐沒法告訴媽媽,其實嚴格來講,賀靜宜並不算是他們夫妻之間的問題所在。她也並不關心這條消息的真偽,隻“嗯”了一聲。


    “其實萬豐不說,我也能猜出個七七八八來,不是我以貌取人,對漂亮姑娘有偏見。開著瑪莎拉蒂,行事這麽招搖的女人,哪是一個老老實實憑本事做起來的女高層那麽簡單。”


    甘璐禁不住好笑,知道在一直是美女的媽媽看來,賀靜宜的姿色固然沒什麽大不了的,而憑姿色上位,就更不稀奇了。她懶洋洋地說:“別管人家的閑事了。人生得意須盡歡,有心情炫耀的時候炫耀一下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年輕的時候不肯錦衣夜行我當然能理解。所以萬豐說修文懂得韜光養晦,也算難得了。”


    甘璐好不鬱悶,不肯接這個話題。


    “不過你們夫妻倆這樣分居兩地也不是長久之計……”


    “媽,我跟你說件事。”


    “說呀。”


    “我想找秦叔叔幫一個忙,不知道會不會讓他為難?”


    陸慧寧疑惑地看著她:“至於這麽吞吞吐吐的嗎?是錢的事嗎?數目不大的話,我直接可以給你的。”


    “不是。不過,和生意有關。”


    “你能懂什麽生意,是為修文的事吧?”


    甘璐並不否認。


    “你先跟我講清楚,你們現在關係到底怎麽樣了?如果他有需要,完全可以讓他直接來找你秦叔叔嘛。”


    “我都覺得不好開口,他當然更不方便直接來找秦叔叔了。”


    陸慧寧老大地不以為然:“難道他的自尊心比你來得寶貴不成?”


    “話不是這樣說呀,我也不是要求秦叔叔怎麽樣,隻是想先來聽聽他的意見。”


    “我把他找過來,你當麵跟他講。你放心,他是生意人,沒你這麽多思前想後,如果覺得不可行,他會直接告訴你。我相信他理由肯定充分,到時候我們再想別的辦法好了。”


    甘璐承認媽媽說得有理,她倒並不怕被人拒絕,隻是這麽多年與秦萬豐保持著距離,現在突然去求他,別人怎麽想不說,自己心理上確實有點放不下來。


    陸慧寧給秦萬豐打了電話,然後對甘璐說:“他現在在濱江花園會所跟人談事情,我們過去吧。”


    到了會所,陸慧寧帶了甘璐直奔秦萬豐習慣喝茶的地方,敲門進去,甘璐吃了一驚,與秦萬豐對麵而坐的竟然是聶謙,他看到她,卻絲毫沒顯露出意外的表情,隻微微對她點頭打招呼。


    秦萬豐笑著對妻子說:“你帶璐璐去隔壁坐坐,我跟聶總談點兒事情,就快談完了。”


    陸慧寧點頭答應,帶甘璐出去,指另一間小包房:“你去那兒坐坐,我去叫廚房燉一盅宮燕上來。”


    甘璐皺眉抗議:“我不喜歡吃那個。”


    “你把它給我當藥吃掉。”


    陸慧寧根本不理睬她,轉身走了。甘璐無奈,正要進去,迎麵卻碰上了秦妍芝,她看到甘璐,似乎一怔:“璐璐,稀客啊,今天來有什麽事?”


    甘璐好不煩惱,但還是實話實說:“我來找秦叔叔有點兒事。”


    “果然還是有主動來找我爸爸的一天,我還以為你會一直清高下去呢。”


    她這樣皮裏陽秋語帶譏諷,甘璐也無話可說,隻得聳聳肩:“我想我從沒標榜過自己清高。”


    “沒關係,你來找我爸爸我能理解,遲早的事嘛。”秦妍芝皮笑肉不笑地說,“不過他這兒會正跟我男朋友在談工作,不知道要談多久。”


    聽到聶謙已經升級成她男友了,甘璐確實有些意外,隻微微點頭:“我知道,我跟秦叔叔打了招呼,先在這邊等他一下。”


    秦妍芝目光銳利地看向她,正要說什麽,卻看到陸慧寧走了回來,她對這個繼母還是有幾分忌憚的:“失陪,阿姨,你陪你女兒坐坐吧。”


    陸慧寧一看女兒的神態,就知道秦妍芝必然說了些不中聽的話:“你別理她說什麽,她根本就是個被寵壞了的孩子。你秦叔叔很喜歡你的,一直跟我講,他女兒要有你一半獨立懂事就好了。”


    甘璐悶悶地說:“他女兒跟他講什麽都是天經地義,我哪能那麽厚臉皮。”


    “你跟我這當媽的開一次口,都是一副要掙紮不知道多長時間的表情,為什麽不跟我講一講天經地義?”


    甘璐被逗樂了:“媽,我看你是生活得太悠閑了,倒巴不得我給你找點兒麻煩才開心。”


    陸慧寧歎氣:“我至於那麽沒事找事嗎?以前是我沒空操心你,後來你索性什麽事都不用我操心了。”


    “得了,我要真一直讓你操心,你大概也懶得理我了。看看爸爸就知道,你最恨人讓你為難讓你操心了。”


    陸慧寧怔住,不得不承認,女兒這話不無道理。她對甘博的惱怒很多正是來自於他讓她為難了。他除了沒用,其實是個好人,她既否認不了他的好,又忍受不了他的沒用,於是加倍毫不掩飾地厭棄他,其實是想說服自己,這個厭棄是有理由的。她一時無話可說了。


    服務生將燕窩送了上來,甘璐隻得吃著,好在味道清甜,並不怪異,可是她心裏有事,到底有些食不知味。


    陸慧寧看著低頭小口小口吃著燕窩的女兒,甘璐的頭發剛剛經過打理,柔順有型地披垂下來,掩映著清瘦而姣好的輪廓。不管有多少人誇讚她容顏永駐,眼前這個沉靜的女兒也提醒著她,歲月流逝起來,對任何人都是一樣公平的。


    她再歎一口氣:“好吧,我是個自私的女人,確實忍受不了麻煩。你要跟芝芝那丫頭一樣,估計我一早就跟你鬧得水火不容了。”


    “她怎麽了?”


    陸慧寧撇嘴:“她能怎麽了,不過是變著法子吃喝玩樂,三天兩頭生出事來。看到剛才那位聶總沒有,他是你舊同學吧?芝芝好像很喜歡他,可是這聶總一看就不是任人擺布的男人啊。”


    甘璐笑道:“你可別去管人家的閑事。”


    “我當然不管,她有父有母的,哪兒輪得到我費事。”


    過了大概半小時,秦萬豐走了進來:“不好意思,讓你們久等了。璐璐,你父親好些沒有?”


    “他好多了,謝謝秦叔叔。”秦萬豐一向對甘璐親切,可越是如此,甘璐越覺得不大好開口,躊躇一下,隻得硬著頭皮說,“秦叔叔,我有個事情想麻煩一下您。如果您覺得不方便,請一定直接跟我說,不用為難的。”


    秦萬豐微微一笑:“先別急著怕我為難,璐璐,你是想跟我說旭昇的事對嗎?”


    甘璐點點頭:“我記得您上次跟我說過,您的公司一直在用旭昇的產品,對它的評價也不錯,相信您也知道了,前段時間出現的那個質量問題其實與旭昇產品本身沒有什麽關係。”


    秦萬豐沉吟一下:“璐璐,我大致了解旭昇前一陣子發生的事情,本來隻要有關部門調查結束,旭昇辦好重新銷售的相關手續,拿得出質量檢測證書,我的公司繼續采購沒有問題。但眼下有個情況比較微妙複雜,我不清楚你能不能理解。”


    甘璐當然早有準備,苦笑一下:“我知道,您和億鑫的董事長有交情,現在億鑫正與旭昇爭奪一個冶煉廠,旭昇之前碰到的一係列問題,其實和億鑫有莫大的幹係。我現在來請您幫忙,確實會讓您為難。”


    陸慧寧不高興地插言道:“萬豐,璐璐是我女兒,修文是我女婿,難道關係的親密程度比不上你一年見一兩次麵的朋友嗎?”


    秦萬豐略微有些尷尬:“當然不是這樣的。億鑫與旭昇之間局勢不明朗,而且遠望也插手其中。說起來,我跟遠望的老板王豐一樣是熟人。我說的微妙,指的是王豐現在已經染指旭昇,陳華看樣子也有此意,可是修文的意向我還不清楚。璐璐,你今天來找我,修文知道嗎?”


    甘璐也覺得尷尬了:“他目前在j市那邊,我還沒跟他說。”


    “本來我們之間有這一層關係,修文如果想拓展銷售,來找我應該是最直接的事。但是他根本沒跟我聯絡,隻讓負責這邊銷售公司的小馮拜訪了我公司的采購副總,並沒有進一步的動作。璐璐,我認為,你了解清楚他的下一步打算,再出手幫他比較合適。”


    甘璐卻沒辦法告訴別人,他們夫妻之間的關係已經到了一個甚至比旭昇局勢更複雜的地步,尚修文肯定也是不願意讓她有所誤會,才避開與秦萬豐直接接觸:“秦叔叔,馮以安剛剛從j市開會回來,他得到的指示是全力開拓本地市場。我對生意上的事情確實不了解,也不打算妄圖用這一知半解說服您,請您馬上表態,答應采購。我隻是想請您安排時間見一見以安,聽他講講旭昇目前的情況,看有沒有和旭昇繼續合作的可能性。”


    秦萬豐倒詫異了,他原本以為甘璐破天荒登門,必定會提出要求,希望以他在本地地產業的聲望和影響,公開支持旭昇產品,幫忙打開本地銷售的局麵—這個要求至少在現在會令他很為難,他不願意貿然直接介入到牽扯了朋友利益、又與自己沒有直接利害關係的生意中去。


    然而一方麵,他真心喜歡甘璐這個女孩子;另一方麵,他也不願意讓太太不高興。他預備答應先行小規模采購一部分旭昇產品,同時要求不事張揚,已經完全準備好了措辭。可是甘璐的要求竟然隻是請他與馮以安麵談,對著馮以安,他當然更好提要求一些,不禁鬆了一口氣,馬上說:“這沒有問題,你讓小馮明天上午10點來公司找我。”


    陸慧寧在一旁簡直疑惑了:“璐璐,就這一點兒小事,你弄得這麽鄭重。”


    甘璐笑而不答。她本來下的決心的確是豁出麵子請秦萬豐出手幫忙,但秦萬豐的一番話也提醒了她,有些忙是她能幫的,有些則要看尚修文自己的意向了。


    秦萬豐一家就住在濱江花園裏的一套頂層豪華單位,甘璐沒讓她媽媽送,告辭出來,馬上給馮以安打電話,讓他明天準時去秦萬豐辦公室,馮以安又驚又喜:“璐璐,你是怎麽認識秦總並約到他的?”


    “你別問那麽多了,我看他的意思,采購旭昇產品也不是不可能,隻是眼下他不願意張揚行事,剩下的全看你怎麽說服他。”


    馮以安連連稱是:“這個你放心,我有數的。哎,你可幫了我大忙。我改天請你吃飯,最近我忙得要命,也很久沒跟大家聚聚了,咱們把佳西也找來,一塊吃飯唱歌……”


    “你先做好工作是正經,別的再說吧。”甘璐笑著打斷他,“對了,我幫你約秦總這事,你不用跟修文說。好了好了,哪有這麽多為什麽。再見。”


    甘璐已經走了出來,手機響起,這次是聶謙打來的:“璐璐,我的車停在會所前麵路邊,你過來,我送你回去。”


    “謝謝你,不用了。”她一抬眼就能看到前麵不遠處停著聶謙的黑色奧迪,甚至能看到他正站在車邊抽煙,但她當然不想在這裏上他的車,給自己惹來不必要的麻煩,伸手攔下一輛出租車,坐了上去,“我已經上了出租車,再見。”


    第二天,甘璐下班出來,接到馮以安的電話:“璐璐,你在哪兒?”


    “剛下班,正準備去醫院。”


    “你等著我,我馬上過去。”


    “哎,電話裏說不行嗎?”


    “等著我,十分鍾就到。”


    甘璐沒辦法,隻得將車駛出學校,停在路邊等他,果然不到十分鍾,馮以安便開著他的馬六過來了。他將車停在她車後,一邊嗯嗯啊啊地講著電話,一邊下車坐到她車上來。


    他一放下手機,甘璐便問:“什麽事啊?這麽急?”


    “璐璐,我上午跟秦總談得很順利,他已經讓旗下馬上開工的一個郊區樓盤跟我們簽訂供貨協議。”


    “這個不用特意來跟我匯報吧?以安,”甘璐笑道,“旭昇銷售歸魏總管,你直接跟他談就行了。”


    “我當然要來好好謝謝你才對。”


    “何必這麽客氣,沒別的事吧?我得去醫院,說好了今天跟邱教授碰麵談一下我爸出院的事。”


    馮以安卻偏不起身,笑容可掬地說:“急什麽,我話還沒說完呢。”他擺出推心置腹的姿態,“璐璐,你是不是礙於麵子,所以不想跟修文承認你關心他?”


    甘璐好不納悶,馮以安平時言行舉止非常講究氣質分寸,並不愛閑話家常,更別提八卦了,她有些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你一聽說旭昇目前麵臨的最大困難是銷售局麵難以打開,就馬上幫我找了秦總,這不是很能說明問題嗎?”


    “說明什麽,說明我很關心你嗎?”甘璐有些好笑,挖苦地說。


    馮以安一怔:“這說明你默默關心著修文嘛,修文要知道了,該有多開心,幹嗎不讓我直接告訴他呢?”


    “以安,你也看到了,這次我爸爸住院,我婆婆不聲不響就幫忙找好了專家,不然以我爸的情況,不可能恢複得這麽好。我幫旭昇做一點小事有什麽可說的,接下來還是靠你自己努力。好了好了,我要走了……”她卻隻見馮以安驀地露出一臉尷尬的表情,“又怎麽了?”


    馮以安按了一下手裏的手機,苦笑了:“璐璐,我大概給你惹麻煩了。剛才我的手機一直保持著和修文的通話。”


    甘璐有點糊塗地看著他:“你在搞什麽鬼啊?”


    “我和萬豐簽了合同以後,就跟老魏匯報了,他很高興,不過,”馮以安遲疑一下,“下午修文打電話過來,跟我發了好大的火。”


    甘璐有點無語:“我不是讓你別告訴他是我幫你約的秦總嗎?”


    “修文是多精細的人,你難道不知道嗎?我倒是不想供出你來,可是他哪是我能隨便糊弄過去的,三兩下就問得我無話可說,而且馬上質問我為什麽要讓你去找秦總。說實話,我還是頭一次聽他這麽嚴厲的語氣。”


    甘璐很意外,她印象中尚修文從來很能控製情緒,再大的怒意也不會輕易溢於言表:“你可以直說嘛,又不是你讓我去找秦總的。或者告訴我,我給他打電話說清楚就是了。何必弄個保持通話這麽複雜曲折的解釋方式?”


    要不是車內空間狹小,馮以安已經恨不得頓足了:“璐璐,你平時聰明精細,怎麽看不出我的用意?我根本不怪修文對我發火,我想他是太緊張你了,生怕你誤會他,在你們關係緊張的時候,還來利用你做生意。”


    “你別亂猜了,他哪屑於利用我,我又怎麽可能這麽誤會他。”


    “我下車前剛給修文撥通電話,本來指望我來誘導你,你直接說你關心你老公不就完了嗎?他聽了也不至於再擔心了,多皆大歡喜。”


    “你的思維……太複雜了。”甘璐一向認為馮以安想法未免太多,現在聽了他這個戲劇化色彩頗濃的安排,更斷定了這一點,簡直啼笑皆非,可實在笑不出來,隻能長歎一聲。


    “對不起,璐璐,我本來是想盡力促成你們和好。”


    “以安,謝謝你,可是我跟修文之間的問題不是一個電話講兩句話就能解決的,而且夫妻倆弄到要借助第三人這樣費盡心力幫我們溝通,”她苦笑搖搖頭,“也實在很可悲了。我先走了。”


    甘璐趕去醫院,與邱教授碰麵,邱教授告訴她,以後甘博要注意養生,不出意外的話,應該可以恢複基本正常的生活,但必須定期檢查肝功能,監測各類指標,防止腹水再度產生、肝部硬化程度加深甚至病變。她大大鬆了一口氣,謝過邱教授後到了父親病房,說起後天周末就能出院,甘博和王阿姨都十分開心。


    王阿姨說:“剛才修文也打來電話,說他到時候會來接你爸爸出院。”


    “這次生病可真是,”甘博沒開心一會兒,又開始長籲短歎起來,“璐璐,我真是對不起你。”


    不等甘璐說話,王阿姨先橫他一眼:“你少說點惹璐璐難受的話好不好?以後別再喝酒把肝弄壞了,別讓你女兒操心受罪,你就對得起她了。”


    甘博一向對工人出身、沒什麽文化的王阿姨有些居高臨下,被她突然一堵,頓時語塞。甘璐也覺得這次生病後,甘博在王阿姨麵前沒以前那麽蠻不講理了,她倒是樂於看到這個變化,笑道:“好了好了,重點真是不能再喝酒了,不然我就得隨時做好給你做肝移植的準備。爸,你也不想這樣對不對?”


    甘博恨不得賭咒發誓:“你讓你王阿姨做證,我以後絕對再也不沾一滴酒了,連米酒都不沾。”


    回家後,甘璐隨便做了簡單的晚餐吃了,坐到書房,先攤開教案準備明天要上的課。最近同事都很體諒她,她帶的三個班的班主任都一再跟她講,讓她照顧好父親,同時也要注意身體,但她一向對自己有基本的要求,並不肯馬虎打發工作敷衍學生。而且教改計劃要求教師上交的學期論文也有一定的期限,她備完課後,就開了筆記本電腦查資料著手做準備。


    正忙碌間,她手機響起,拿起來一看,是聶謙打來的:“我在你住的地方樓下,想和你見見麵。”


    她一怔:“我現在沒住那邊。”


    “我就在你現在住處的樓下,”停了一會兒,聶謙補充道,“昨天我一直開車跟在你出租車後麵,才知道你搬出來住了。”


    甘璐有些驚訝:“有什麽事嗎?”


    “當然是有事,我在湖邊典藏咖啡館等你。”


    她隻得說:“好,我馬上下來。”


    馮以安的住處在市中心湖邊,這一帶豪宅、高級公寓林立,典藏咖啡館位於這一片住宅區的入口處,生意一向很好,甘璐走進咖啡館,一眼看到聶謙坐在臨窗的位置,她走過去坐下,隻叫了一杯礦泉水。


    “聶謙,找我有什麽事嗎?”


    聶謙抬手將大半截香煙摁滅在煙灰缸裏,看著她無精打采的神態,不易察覺地皺起眉頭:“你的身體……現在怎麽樣了?”


    甘璐怔住,隨即苦笑了:“我沒事啊。”


    “那天居然還跟我一塊喝白酒,你瘋了嗎你?”聶謙沉著臉看著她。


    甘璐好不尷尬,她當然不習慣和一個男人討論自己的身體狀況,更何況他是前任男友。“你怎麽知道的?”


    “我碰到王阿姨,聽她說的。她很心疼你,說她感冒了,隻能回家休息,你這種情況下還得去看護你爸爸。還好,我去了醫院,坐了一會兒,總算看到你那位神秘的先生出現在那兒盡半子之職了。”


    甘璐這幾天心情煩亂,沒顧得上按父親的囑咐打電話給聶謙,不免有些不好意思:“我還沒謝謝你特意又去看我爸。”


    “別客氣。不過我去的時候,正看到賀靜宜從裏麵走出來,這是怎麽回事?現在都流行前男友、前女友不適時地出現嗎?”


    他這樣帶著點兒自嘲說來,甘璐隻得繼續苦笑:“她向來神出鬼沒,我搞不懂她的用意。”


    “我剛陪老沈與億鑫的陳董事長一塊吃完飯,酒席上聽到一點閑談,似乎億鑫正圖謀收購旭昇,這個你總該知道吧。”


    “我知道,可是並不關心。”


    聶謙似笑非笑地看著她:“璐璐,你要真不關心,昨天會去找秦總嗎?我猜你隻會是為旭昇的事去找他。”


    被聶謙一語道破,甘璐倒沒什麽尷尬,她隻一笑:“什麽事也瞞不過你。不過,我真不關心億鑫會不會兼並旭昇,那不是我操心得了的事情。”


    “秦總現在應該不方便公然出麵支持旭昇,但開始小規模采購一點旭昇產品,這個麵子他是能夠給你的,剩下的事,就看事態的發展和旭昇的戰略了。”


    “我也不奢望我能出來力挽狂瀾,大家各盡其事好了。”甘璐漠然地說,“最後結果怎麽樣,其實跟我沒太大關係。”


    聶謙知道甘璐一向不是大驚小怪、情緒起伏不定的性格,然而他從來沒看到她如此意誌消沉,幾乎帶著聽天由命的味道,不禁心底一沉:“你和你先生到底怎麽了?你怎麽搬來了這邊,你們分居了嗎?”


    甘璐煩惱地看著他:“聶謙,我知道你是關心我,不過這是我的私事,我不想和別人討論。”


    “我沒刺探別人隱私的嗜好,但是你這個事事放在心底的習慣並不好。你有什麽打算?”


    “沒打算,我現在隻希望爸爸的身體快點好起來,其他的事,我懶得去多想。”


    “璐璐,你的生活中不是隻有照顧你爸爸這一件事。好多事,不是你懶得想就能混過去的。”


    “好了,別來教訓我,我不用你提醒也知道自己失敗得很徹底了。”


    “璐璐—”


    “聶謙,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甘璐搖搖頭,“可是我真的不想談這事。對了,你現在怎麽樣,在信和做得還順利嗎?”


    “你這是真關心我,還是隻想轉移話題?”


    甘璐無可奈何地說:“謝謝你偶爾也裝一下馬虎吧。”


    聶謙笑了:“好吧,我權且當你是在關心我好了。我在信和推的幾個樓盤項目銷售都進行得不錯,老沈已經開始給我胡亂許願,希望我接著跟他續約。”


    “續約?你不是才回來加入信和沒多久嗎?”


    “我跟他簽的是沒固定期限的協議,我從來沒打算長期跟他綁在一起。”


    甘璐有些意外:“你不看好他,何必放棄深圳鴻遠那邊的職位跑回來。你一向對自己有很長遠的規劃,這樣的短期行為,不像你的作風啊。”


    “我離開鴻遠,當然不是為了信和。我本來的想法是回家休息一段時間而已。老沈特意去深圳找到了我,了解他公司的情況和麵臨的問題後,我覺得並不難應對,而且也有機會讓我深入了解現在新興的民營小房地產企業的運作方式,於是答應跟他合作一段時間。”


    甘璐仍然意外,可是欲言又止,聶謙笑道:“問吧問吧,問什麽都可以,難得你對我有了一點兒好奇。”


    “不是好奇,聶謙。你不像是那種會放下發展得正好的事業停下來休息的人,你……沒出什麽事吧?”


    聶謙能體會出她話中的關切之意,沉默了一會兒才說:“我從讀書的時候就在鴻遠集團分公司裏兼職,董事長苗總去視察時,一眼看中了我的營銷策劃與銷售業績。畢業後我直接去總公司發展,他給了我很大的空間。我可以毫不謙虛地講,我付出的努力和做出的成績也沒辜負他的賞識。”


    甘璐不知道他怎麽會突然跟自己說這些,隻是靜靜聽著。


    “走得正順利的時候,我碰到了職業上的瓶頸。我負責的地區銷售業績在整個集團最突出,但苗總一直不肯給我一個全麵負責分公司的機會。去年七月,集團任命下來,擔任那個職務的人無論才幹還是業績都在我之下。我跟總公司提出辭職,苗總親自跟我談話,試圖挽留我。”


    聶謙停下來,拿出煙盒,抽出一支煙,已經拿打火機出來了,卻又停住,將煙丟到了桌子上:“那次談話給我很大震動,讓我反思了很久。”


    甘璐知道聶謙是那種很早確立目標的人,而且有自己一套思維方法、行事作風,根本不會輕易接受別人的意見和影響。能夠以一次談話引起他如此強烈的反應,實屬不易,想來那位苗總也非常人。


    聶謙看著不遠處的某個地方,陷入深思之中,停了一會兒,聲音平靜地說:“苗總說他一直很欣賞我,對我的工作能力沒有懷疑,但隻有一點,他認為既是我的優點,也是限製我發展的一個缺點,那就是我對事業太過專注,企圖心太強烈。”


    甘璐不免疑惑:“如果你不是對事業專注,渴望成功,怎麽可能取得工作成績,這有問題嗎?”


    “他認為我的性格會給我帶來職業生涯上的成功,但同時會讓我固執於一城一地的得失,沒法樹立大局觀,在這種情況下,讓我去負責一個地區所有項目的運作還為時過早。”


    甘璐不大理解這樣玄奧的理論,遲疑一下:“似乎他的意思是,你還需要磨煉吧。”


    “算是吧。他的話對我觸動不小,我認真考慮後,仍然堅持辭職,希望換一個環境,能更清晰想好以後要走的路。他同意了,同時跟我講,其實他從前跟我一樣執著,但慢慢體會到,過於執著就沒法享受到工作與生活的樂趣,他希望我不必等到像他那麽大年紀才認識到這一點。”


    “可是你聽了他一席話,不去更有發展前景的公司,反而來信和這樣一個企業,實在是很古怪的選擇啊。”


    聶謙笑了:“老沈托人聯絡到我時,我的確沒把他作為一個理想的選擇。不過聽到他那一口家鄉口音,我突然想到了你。”


    甘璐嚇了一跳:“這……這中間有什麽聯係嗎?”


    “別害怕,我不是想把一個決定賴到你身上,”聶謙帶著明顯的調侃之意,“我隻是想到,如果當初我不是專注於我的目標,多考慮一下我們,我的生活會大不一樣。”


    “別做那種假設,聶謙,”甘璐定下神來,“我覺得不管做什麽樣的選擇,都是注定有得有失的。你如果不專注於你的目標,不會取得今天的成績。對你來說,成功就是生活中最大的樂趣和享受,我沒法想象你會容忍自己與成功擦肩而過。”


    “你很了解我,沒錯,我一直是這麽期許自己的。你跟我說分手時,我剛擔任策劃經理。我想,好吧,我確實需要什麽也不牽掛地向目標努力,我沒權利給不了你什麽卻霸住你。你做了一個理智的決定,我應該同樣理智地接受。”


    甘璐沒有料到兜兜轉轉,還是講到了那個分手:“那是過去的事了,好在我們都沒有怨恨彼此,再見麵時仍然是朋友,可以坐下來好好談話,也沒什麽遺憾……”


    “可是我有遺憾,”聶謙截斷了她的話,“坦白講,我以為我會慢慢忘了你,拚命工作,一步步接近自己的目標。接到你結婚前一天打給我的電話時,我剛剛擔任整個集團最年輕的銷售總監。當時占據我全部生活的隻有工作,可是一聽到你的聲音,我就發現,我仍然想念你,一直放不下你。”


    甘璐的手不由自主地在桌子下抓住了衣襟,好一會兒才說出話來:“聶謙,忘了那個電話吧,我已經解釋過了,我沒擾亂你生活的意思。”


    “是呀,你結婚了,我隻好回到深圳繼續工作,大家都去過想過的生活。可是慢慢我發現,所謂成功,其實是一件很難定義的事情,甚至永遠不可能有止境。有時正如苗總所說,那樣辛苦地攻城略地,一城一地得到了,還來不及躊躇滿誌或者鬆一口氣,就看到有人已經從你身邊走過,攀到了更高處,仰頭看去,始終有人在你的前方,而你始終隻是一個人。”


    聶謙突然停住,拿起了香煙,沒有征求甘璐的意見便點燃了一支,深吸一口,煙霧繚繞在兩個人之間,他們同時陷入了沉默。


    甘璐想,再去檢討她打的那個電話,已經沒什麽意義了。她在彷徨中撥通了他的號碼,而他又何嚐不是處在彷徨之中。她以為自己足夠理智,可以安排好自己的生活;他以為他足夠堅定,不會回顧那段年少脆弱來不及深刻的感情。可是他們畢竟年輕,沒法確定自己的選擇,在做出決定以後,仍然會質疑自己。


    這是他頭一次對她如此直抒胸臆,哪怕是在相戀最甜蜜的時刻,他也很少談及內心的感受,更不要說他們大部分時間都分處兩地。甘璐覺得,麵對他的坦然,她說什麽都是多餘了。


    “我還是嚇到你了吧?”聶謙將煙灰彈落,微微笑了。


    “聶謙。我已經結了婚,你現在也有了女朋友,確實不方便再這樣跟我說話……”


    “誰告訴你我有女朋友了?”


    “昨天芝芝跟我講的。”


    聶謙皺眉,嘴角泛起一個冷笑:“難怪昨天不肯讓我送你。”


    “你應該也知道我和秦家的關係了,以後我們還是少來往比較好,省得惹無謂的麻煩。”


    “你怕她嗎?我可是聽到了你很彪悍的事跡,那麽小就跟她扭打得不可開交。我沒想過你也會跟人打架。”


    甘璐開玩笑地說:“她已經開始跟你回憶美好往事了嗎?進展得真不錯。”


    “你好像不大讚成的口氣啊。”


    “我哪有立場讚不讚成?不不不,我不發表意見,樂觀其成。”


    聶謙將香煙重重地按進煙灰缸內,這個突兀的動作讓甘璐嚇了一跳,隻見他冷冷地說:“我不認為跟她吃過幾次飯,打過幾次斯諾克,就成了她的男友。”


    甘璐這才知道剛才的玩笑大概是惹惱了他,隻得道歉:“對不起,我不該隨便談你的私事。”


    “知道秦總昨天為什麽約我嗎?”聶謙並不等甘璐回答,接著說,“他邀請我加入萬豐。”


    甘璐遲疑一下,問他:“你們談攏了嗎?”


    “萬豐的規模比信和大得多,他出的條件也很吸引人,作為老板來講,他比沈家興要有才幹有想法得多,他的公司應該還有很大的發展空間。不過,我沒答應。”


    “跟芝芝有關係嗎?”


    聶謙冷笑:“璐璐,你認為我可能因為她的意願做出決定嗎?”


    甘璐默然片刻:“聶謙,其實你根本不需要這麽惱怒。以我對你的了解,我不可能拿你的選擇來影射暗示什麽;你的履曆放在這裏,秦總是生意人,他如果想聘用一個人,首先看中的必然是對方的才幹;甚至芝芝也不見得是想拿她父親的公司來誘惑你,你就沒想過,她有真心喜歡你的可能嗎?”


    聶謙長久地沉默著,重新開口時,聲音已經恢複了平靜:“你說得沒錯,在這件事上,我確實缺乏一點兒平常心,所以很容易就被觸怒了。”


    “我們這樣出身普通家境的人,自尊心稍強一些,大概都會下意識有一點狷介。我媽時常諷刺我,我也覺得自己很可笑。到了不得已的時候,不是一樣得放棄一直的堅持,登門找秦總幫忙嗎?”


    聶謙微微笑了:“我永遠記得你十七歲時候的那份倔強,就算開口求人,也不肯輸了氣勢。”


    憶及往事,甘璐也笑了:“我不過是仗著我媽對我負疚罷了。還是那個時候好,想法單純,不管合不合理,都敢理直氣壯地開口。到了現在,再沒那份坦然了。”


    “你跟秦總開的這個口並不至於為難他,也不算非分的請求,何必認為自己姿態難看了。”


    “難不難看不好說啊,起碼芝芝不會覺得我的姿態好看。”甘璐搖搖頭,“管不了那麽多了。”


    “你在拿自己舉例安慰我嗎?璐璐,你總是這麽善良,可是你竟然沒想到,我根本不介意別人的看法,我介意的是你會誤解我。”


    “別這麽說。”甘璐衝口而出,帶著幾分緊張,隨即努力放緩語氣,“我的意思是……”


    “得了,不用解釋了。你是別人的太太,不希望我把你當成做出選擇的前提,我能理解,可是我也不希望你看錯我做出選擇的動機。秦總跟我提出建議時,肯定的是我做出的成績,談到的是他公司的遠景規劃,完全沒提到他女兒。我想他對芝芝心血來潮的了解要比我深得多,至於我,我對秦小姐沒有感覺。”


    甘璐頓時無言以對。


    “這次回來工作,我有自己的考慮,不過,也的確想看看你現在生活得怎麽樣。本來這些話我預備誰也不說,由得它爛在心底的,可是重新看到你,就實在忍不住想讓你知道。”


    “別說了聶謙,”甘璐努力鎮定下來,“你剛批評過我,事事放在心底的習慣不好。其實你也把太多事情放在心底了,我們年輕時候的事,隻是一段回憶,沒必要沉浸其中。”


    “你認為我是一味沉浸過去的那種人嗎?”聶謙揚眉看著她,“你不用緊張,璐璐,我不是在對你表白,我不是情聖,沒有成天掛念你,我甚至不知道我這樣算不算仍然愛著你,隻是目前沒有人能讓我有從前對著你的感覺,我也不確定以後會不會有。”


    “如果你肯放開懷抱愛一個人,你當然能找到合適的女友。”


    “什麽叫合適?是一見鍾情,還是興趣相投,或者再世俗實在一點兒—經濟條件相襯,能提供一個上升的跳板?”聶謙反問。


    甘璐隻得聳聳肩:“我說不好,我可真沒資格給別人當感情顧問。”


    “在我二十歲時,我還能脫口而出,請求網絡那頭的女孩子當我女朋友。坦白講,我再找不回那個衝動了。工作能帶給我成就感,可是現在甚至憑自己努力得來的成功都不能讓我有從前的興奮。如果我願意接受一樁能帶來現實好處的婚姻,走捷徑取得成功,那麽一定是在我對憑自己能力能達到的高度悲觀了以後,至少眼下,我沒理由悲觀,我還願意保留自己心底的那個心動。”


    “聶謙,你讓我很為難了。我早結了婚,坐這裏聽你講這些話都不合適,更不用說回應你。”


    “本來這是我的秘密。不過昨天你明明看到了我,卻馬上上了出租車,我就知道,你以後會盡量回避我,我隻好直接對你講清楚。”聶謙淡淡地說,“當然,你不用覺得為難,我並不認為我把自己的感受講出來,你就有義務一定要回應我。”


    甘璐心亂如麻,不能不想到自己的生活:“我們都別讓回憶成為秘密。人為地背負秘密過日子,那樣傷人又傷己。你隻是太專注於工作,沒有時間去開始新的感情,才對過去有更深的感受。”


    “你現在有老師的職業習慣了。”聶謙略帶一點兒挖苦的口氣說,“總試圖說服別人正確生活。”


    “誰能確定自己選擇的生活一定正確。”甘璐悵然地放下手裏的咖啡杯,“聶謙,知道我曾經是你生活中特別的一部分,我很開心,這證明你並不是我從前想象的那樣,對我,或者對感情都毫不在乎。可是過去的事隻能放在過去。我希望你放開懷抱去愛一個人,信任她,依賴她,讓她分享你的喜悅,分擔你的孤獨,生活才算完整。”


    聶謙笑了:“我明白你的意思,放心,我再不會拿我的心事來打攪你。不早了,你回去休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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