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知昏昏沉沉的夜幕比任何人獸都更早一步,相距極遠伸出漆黑觸手,絲帶狀蔓延,編織交纏,勢必要把與其相克的光明困死於窒息之間。


    黑包的核心刺出幾線渺茫的光亮,然如螢火比於皓月,蚍蜉撼樹,微不足道。


    眼瞅黑帶越纏越緊,密不透光,大鼇揮開香鯨和水澤豚靈,甩動巨大的身體,在海麵打了個十分笨重的旋。


    本來樣子滑稽,他身尾的邊緣卻有水渦愈發得深邃,待轉滿一圈,以那發著瑩藍的圈為起點,無數水渦迎天席卷接天連海的龍吸水,氣衝鬥牛,蔚為壯觀。


    龍卷霎時崩散,卻激起了翻天巨浪接續,浩浩蕩蕩撲麵往前,越攢越高,越滾越大,越來越快,劈頭蓋腦的,把淩空的暗色羅網蕩爛噴殘,自己也耗光了勁力,散成漫天的泡沫,和黑暗的表層同歸於盡。


    海中【狂瀾】自有優勢,由積久年深的老鼇使出,更是不畏這黑羅蹩腳的偷襲。


    萬丈光芒猶如打破了牆壁,一通傾瀉,海麵登時變得一片空白,刺目的光輝中,修女般的向日葵托著羅曼,從破破爛爛的暗繭裏飛向魔豚和海裏三獸。


    魔豚的體表再度騰起不安的黑霧,水下汙墨翻湧,陰嗖嗖的海水憑空多出些許五花八門的色彩,使人感覺頭腦辛辣陣痛的那股子魂念卷土重來。


    這回的動靜可比上回大多了,裘明好不容易才安撫住它。


    羅曼也發現了他,先是指示默仙葵發射熾白激光,把黑卵削薄一層,而後看向忙活完的裘明,語調冷沉地建議:“要我淨化它嗎?”


    “嗯?”裘明驚訝於這人一本正經的態度。


    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羅曼不做過多解釋,揚手示意,默仙葵順勢舒展枝葉,滋滋微光凝而不放。


    “許多肆欲魔豚並非生來如此,而是水澤豚靈接觸了太多汙染物惡變而成,所以在大海裏,它們從來不會滅絕。”大鼇為他們解釋。


    裘明瞟它的短脖子大頭,扭頭轉向,不言不語。


    現場唯一的水澤豚靈卻突然傳出強烈的意念:“我和它們決計不同!”


    “好,好,沒人說你和它們一樣。”大鼇安撫它,靈豚方作罷。


    裘明察覺四嬸在醞釀的激光之前空前激動,幾乎擺脫四叔的幻影的吸引,製止了羅曼。


    默仙葵散去光束,羅曼了然,問他:“你和這隻肆欲魔豚認識?”


    裘明承認:“有恩。”觀四嬸恢複平靜,再問道:“你知道如何讓她取回理智以及淨化回水澤豚靈嗎?”


    羅曼麵色淡然地搖頭:“你這個熟人都不知道,我能知道什麽?”


    “執念,”那頭靈豚忽然插話,“惡變後認知世界天翻地覆,唯有心中的執念可以幫它找回清醒。”它語氣複雜而忌憚:“但就算找回清醒,它也隻是一頭肆欲魔豚。一顆海洋的定時炸彈而已。”


    “可我聽說肆欲魔豚和水澤豚靈可以相互轉化,”裘明提出異議,特意看向羅曼,“學院有教。”


    羅曼開始指揮著默仙葵轉而拆除那枚黑卵核心,沒放多少心思,神色懶懶,應付道:“確實有這一點。”


    “變回來之後呢?”靈豚反問。


    “嗯?”裘明一時間答不上來。


    大鼇一邊輔助鉗製夜幕中央,一邊嗬嗬笑道:“小友,紙上得來終覺淺,那些淨化後的魔豚,後來不久都變回去了,無一例外。”


    裘明動動嘴唇,歸於無言。


    他明白了。


    一扇窗戶被打破,就等著所有窗戶不受珍惜,接二連三破碎幹淨的命運;而一個海洋的寵兒,一旦倒戈相向,便猶如染了汙的海水,縱使複歸清澈,依然好像透著一種時時刻刻的異色,在兼容並包的海裏格格不入,無處可去。


    這世上哪有白璧微瑕價更增,金無足赤人益奉?汙點就是汙點,一朝有了,便會跟隨一個人一輩子。沒有洗心革麵,安能重新做人,豈無大智大勇?到底磋磨泯然。


    它們不足夠好,不足夠壞,一如這一望無際的海水,但就是這樣的海水中,沒有它們的存身之所、安居之地。


    最後,它們隻得虔誠拜求水尊,祈求賜予它們一方不受打擾的清淨地,直到行蹤莫名暴露,東窗事發,所有桃花源似的幻想毀於一旦,仿佛一場過程十分美好、結局異常慘痛的夢。


    而現在,夢醒了。


    魂球唔唔地叫。


    幸虧有布靈死力捂住他嘴,不然鬼曉得這球會放肆講出什麽。


    “此番事了,”裘明聽見自己問,語調極為冷靜,如同含了寒刺深山中的百年老冰,“四嬸會受如何處置?”


    大鼇仿人類那樣歎了聲:“流放,這是公事的態度。至於私下……我們會盡量約束海獸的過激行為。”


    “流放,怎麽流放?”


    “他們可以去任何地方,除了獸闕海的區域。”


    “出了獸闕海,他們還能往哪去?”


    裘明覷向羅曼,後者相當幹脆地拒絕:“行走的海水汙染源,你若不想鮫人宰了它,就叫它離遠點。”


    “陸地呢?”


    “你還嫌暉炅不夠亂?”羅曼冷淡道,“裘明,放棄不切實際的幻想,無論東西南北,都沒有肆欲魔豚的容身之處。”


    裘明此時一反常態,過於執拗,自語道:“因為身懷汙染就是個禍害,隻能四處流浪,居無定所,無以為家,是麽……”


    羅曼眉尖一顫,直覺他情緒不對,煩躁地嘖了一聲:“我沒時間陪你霍霍,它們再慘也是四階,日子能壞到哪?你瞎操心。


    “我不動它行了吧?解決羅伯特後,你回岸上找左悠黎他們,我自個還有事。”


    說罷,不理裘明動向,羅曼召出另一株體型較小,能力也迥異的默仙葵,大棵套著小棵,兩兩合力,一顆枝葉並攏,聚合攢射洞穿天際的激光,一顆匯集魔力,大發輻射,助那激光更亮一層,以無可爭鋒的姿態強勢捅入黑暗,直搗黃龍。


    天上隆咚聲響,仿若打起了悶雷,緊跟著狂風般的呼嘯和火花的劈裏啪啦。


    黑卵頃刻間粉碎,散成遠遠烏煙,風雲交加,龍虎相爭,片刻卻並未止息,妖風惡浪騰起,墨雲勝似海樓,天上再被遮天蔽日的濃翳覆蓋,勢壓摧城,猶如滅頂,但觀海上水波不興,魂念無生,鮮活的顏色盡數褪去,這股黑暗竟是鳩占鵲巢,徹底成了氣候。


    大鼇倏然偏頭,身子一停,就那麽浮在水上,任浪撲打,一動不動。


    “鼇老!”


    香鯨和靈豚猶如失去主心骨,飛速遊到其身邊,以水花拍打的鼇頭,再扶起粗硬的脖子,觀其精神,不知何時沒了,煙消雲散。


    “嘖!”羅曼眼裏總算多了些生氣,隻不過顯然是心情不爽。


    “你做了什麽!”靈豚尖嘯,發出的聲波刺得人耳膜幾乎破裂。


    “蠢貨!”羅曼氣不打一處來,怒聲嗬斥,“你看不出它是分身嗎?這暗影穹頂蒙蔽了它和本體的聯係,自然不動了!”


    靈豚被罵得無話可說。


    “我們會怎麽樣?”裘明插道,他像是整理好了情緒。


    “不會怎樣,”羅曼斬釘截鐵道,“我在,羅伯特不過爾爾。”


    “阿熱斯呢?”


    羅曼攥緊手掌:“你真是我見過最討人嫌的救援對象,非得哪壺不開提哪壺……”


    “哦。”


    羅曼斜視麵無表情的裘明,變回了原來那副混不吝、滾刀肉、一切不記在心的漠然樣子。


    端凝片時,羅曼還是扭回頭,一句話都沒說,他也半斤八兩。


    兩顆默仙葵廣開光環,彼此配合,昏天暗地裏升起一顆冉冉初陽。


    但見潮汐不安於寂,礁石亦為暖光籠罩,天邊出現道道霓虹,斑斕繽紛的色彩染遍了海水與天空,堂皇非常。


    無處不在的暗色都被排擠得淺淡,有個濃墨般的身影格外明顯,在躲過羅曼再接再厲的攻擊後,悠然自得,出露本相,赫然是藏匿哪裏的羅伯特。


    “老鼠。”羅曼痛恨道,言簡意賅。


    羅伯特入鬢的飛眉上挑,語氣意味深長:“聞說杜鬆之戰後的牛人遺脈今年終於是成功叛逃暉炅,棄暗投明,真乃可喜可賀,前途遠大啊,你說是嗎?阿熱斯也托我給你道賀呢。”


    牛人遺脈?


    裘明和布靈詫異至極,看向淩空踏立的羅曼,隻見他麵色一片冰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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