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陳尋回到家以後很自然的給方茴奶奶家打了電話,可是一向和藹的老人卻語氣冷淡的說:“方茴不在。”還沒等陳尋再問點什麽,那邊已經變成忙音。陳尋有點奇怪,接著撥給了她自己家,是她爸爸接的,一樣的簡單冷漠,而答案卻讓他很詫異,居然還是那句“方茴不在。”


    陳尋突然不知所措。


    他發現自己沒有任何辦法,不知道她去了哪裏,不知道她在做什麽,甚至不知道該怎麽找到她去問問她。


    我想那種感覺肯定很絕望,明明如此親近的兩個人,卻可以在一瞬之間分開,可怕的是,他都不知道究竟分開了多遠。


    那時候的陳尋還是年輕的,他不甘這種失落。他不敢再給方茴家打電話,於是他就托自己的同學朋友們,趙燁、林嘉茉、吳婷婷、孫濤、楊晴等等等等,去給方茴家打電話。他知道這種行為可能很騷擾,也明白會因此更加降低方茴在他發小心中的信任度,可是他管不了這麽多了。到了現在,方茴的神秘感對陳尋而言已經不是一種吸引了,準確的說,而是不安與煎熬。


    但是結果仍然讓他失望,不管是方茴的爸爸還是奶奶都沒說她去了哪裏,問來問去都隻是說她不在。


    就這樣幾乎折騰了一晚,第二天陳尋早早的就騎車去學校了,他完全忽略了自己的生日,也沒有絲毫的開心與興奮。他隻想趕緊見到方茴,問問她到底怎麽回事。


    陳尋幾乎是第一個到的,他也沒進去,就在校門口坐在車後架上四處張望。陸陸續續的有人來了,陳尋麵兒熟人緣廣,不少人跟他打招呼,但他都沒怎麽理,揮揮手就過去了。王曼曼進來時跟他說生日快樂,他也僅僅點了點頭。一直等了很久,方茴才姍姍來遲,她沒騎車,看見陳尋忙小跑了幾步過去。


    “生……生日快樂。”方茴還沒喘勻氣,笑眯眯的說。


    可是陳尋卻沒有絲毫領情,他麵容冷淡的地說:“昨天幹嗎去了?”


    “啊?”方茴被他問得發蒙,不明所以的說,“我一直在家,沒幹嗎啊……”


    “是嗎?”陳尋冷笑了一下,轉身推起了車。


    方茴發覺了他的不開心,她突然想起自己昨天的確出去了一趟,去一個小商品市場取為陳尋定做的“米鏈”。那是那會挺流行的小項鏈,吊墜是一個很小的玻璃瓶,裏麵的透明油狀液體中裝著米和一些亮晶晶小珠子,在米粒上麵可以寫字,方茴定製的那個寫著“陳尋生日快樂”。方茴覺得陳尋一定是以為自己沒給他準備禮物,所以別扭了,她從書包裏拿出那條小項鏈,拉住陳尋說:“對了!下午是出去了一會,我去……”


    “別騙人了!”陳尋甩開她的手說,“我問你晚上!晚上去了哪兒!我輪著番的讓人給你自己家、你奶奶家打電話,都說你不在!方茴,你跟我說實話就那麽費勁麽!”


    方茴的手尷尬的停在半空,項鏈上的小瓶子在兩人之間晃來晃去,最終滑落在了地上,小玻璃瓶應聲而碎,寫著“陳尋生日快樂”的幾顆米粒滾落四散,沾上了髒兮兮的土。方茴悲傷的看著陳尋,慢慢把手收了回去。


    陳尋毫不示弱的問:“說啊!你昨天晚上去哪兒了?”


    “在家。”方茴抿著嘴唇說。


    “方茴!”陳尋幾乎是嚷著說,“你別再……”


    “在我媽媽家。”方茴的聲音很小,但還是一下子就讓陳尋停止了怒吼,“我媽和我爸……離婚了。”


    操場的大喇叭響起了集合的聲音,方茴低著頭從陳尋旁邊走過,陳尋猶豫的拉住她的衣袖,小聲說:“為什麽不告訴我啊……”


    “我不想和別人不一樣。”


    方茴深吸了口氣,掙開陳尋的手,擦了擦眼睛向操場跑去。


    陳尋覺得心像被什麽刺穿了一樣,生疼生疼的。他默默蹲下,一粒一粒的撿起了地下那些碎片,白色的米粒已經變得黑乎乎的了,上麵依稀的字跡加劇了他心中的疼痛。他恨不得立時去跟方茴道歉,可是他又突然想起,他追方茴的時候給她的保證就是,絕對不說對不起。


    其實方茴的父母在她初中的時候就離婚了。那一代人可真是什麽倒黴事都趕上了,年幼的時候剛解放,整個國家都在複蘇的階段,可以說一窮二白要什麽沒什麽。上學的時候正文革,學校全部停課不管你學得多好都別念了,上山下鄉去兵團,天南地北的發配出去,這一走就是幾年,離家數千公裏。等轟轟烈烈的文化大革命過去了,知識青年再教育結束了,分配工作時卻基本都留在了外地。好不容易國家政策允許知青返鄉了,孩子戶口又不好弄。終於遊子歸家,一切落停了,沒過兩年踏實日子,又市場經濟下崗了。


    方茴的爸爸方建州就親身經曆了以上這一係列的所有事。他思想並不開化,怎麽也想不通好好的國有企業怎麽就完了,工人兄弟怎麽就都卷包袱回家了,他有著這麽好的技術,會畫這麽漂亮的圖紙,怎麽就沒活幹了?相比之下,方茴的媽媽徐燕新就精明很多,她早早的就當起了個體戶,從開始在街邊買煮苞米,到後來買賣“軟黃金”羊絨,她是什麽掙錢就做什麽,一步步的將資本累積到驚人的數字。


    社會學家說的沒錯,最穩定的婚姻是男人比女人的經濟基礎和社會地位都稍高一些的婚姻,而最不穩定的婚姻就是女人比男人的經濟基礎和社會地位都高很多的婚姻,比如方茴父母這種。他們離婚倒不是說就沒有感情了,隻是來自社會的影響,遠遠勝過了內心的影響。


    離婚後方茴跟了她爸爸,定期的會去媽媽那裏住幾天。雖然她不願意承認自己爸爸是弱者,但是其實也明白自己站在了弱勢的一方。她覺得爸爸更需要她,失去了完整的家庭,富裕或貧窮對她來說不再有什麽意義。而且,她還是有點淡淡的埋怨媽媽,不管什麽理由,結果就是媽媽為了金錢拋棄了她。


    我覺得方茴的獨特性格,就是由生活中這些事一一促成的。但是,作為旁觀者,已經成人的我可能可以看出這些,而對於那時僅僅剛過完16歲生日的陳尋,我想大概還是不能明白。不能明白就無法體貼,無法體貼就會無意傷害,無意傷害就會削弱彼此間的牽絆。


    而年少的他們,也許就此惡性循環。


    那天跳舞,陳尋一直心不在焉的,他緊緊盯著方茴,一結束就徑直跑到了她麵前。


    “一會一起吧!”陳尋有些羞愧的說,“陪我過生日。”


    方茴沒有答話,陳尋早上的話讓她有點傷心,但是怎麽說今天也是陳尋的生日,她也不想讓他不開心。如果說去年他們之間發生問題,那麽她會膽小的選擇分手了事。可是今年她卻下不了這個決定了,不是因為她變得可以勇敢的去承受,而是因為她更加膽小了,膽小得不敢離開,生怕失去。


    “我昨天就安排好了,但是怎麽也找不到你……真是特別特別的著急,我心裏巨不踏實。方茴,以後不管去哪兒都讓我能找到你,行嗎?”陳尋看著她,越說越委屈。


    “還有這個……我都撿起來了。我很喜歡,回家我就把它洗幹淨,我會一直留著的……我……”陳尋攤開手心,上麵是寫著“陳尋生日快樂”的那幾顆米粒,因為一直攥著,被手裏的汗漬浸得幹淨了些。


    “好吧。”方茴看著心軟了些,點點頭說,“那先陪我回趟我媽家,我拿東西,晚上不住那裏了。”


    “嗯!我帶你!”陳尋高興的說。


    在路上,兩個人還是有些別扭,沒怎麽說話,他們騎車三拐兩拐的,就到了朝陽門外。


    陳尋問:“你媽家在這裏?”


    “嗯,從這兒拐進去!”方茴拍拍他後背說。


    那條路就在華普超市旁邊,陳尋突然想起了春遊那次方茴的特別反應,說:“上次咱們來這裏買吃的,你是不是看見你媽了?”


    方茴愣了一下說:“嗯……”


    “我說就隔一條馬路的事,你怎麽不去呢!不過遇見她也沒事啊。”陳尋說。


    “就是不想讓她看見,左拐,到了。”方茴淡淡的說。


    陳尋停下車,詫異的看著麵前的高檔小區說:“就這兒?”


    “嗯,你等我一下,我馬上出來!”方茴跳下車說。


    那時候絕大多數北京人還沒聽說過複式住宅,而方茴媽媽徐燕新住的地方,就是全部複式小樓的俱隆花園。陳尋看著裏麵鬱鬱蔥蔥的園林和跑進跑出的外國孩子,不由感歎生活的差距。他從來沒想到方茴她媽會這麽有錢,從方茴身上是一點也看不出來。他不理解方茴幹嗎不告訴他,他覺得有錢又不是壞事,完全沒必要掖著藏著的。


    不一會,方茴就背著包走了出來,陳尋往前騎了兩步,她一下子就躥上去了,現在,她已經習慣躥陳尋的車。


    “咱們去哪兒啊?怎麽沒叫嘉茉他們?”方茴問。


    “去地壇滑冰,不和他們一塊,每年我都和唐海冰他們過,咱倆得快點,估計現在他們已經到了。”


    “啊?”方茴吃驚的說。


    “沒事!你放心,我都跟他們說好了,反正我就要和你在一起,他們不會怎麽樣的。以後,我要讓你覺得和別人都一樣!沒什麽你害怕的事!不過,你可不許再有什麽瞞著我了!”


    “我不會滑冰……”


    “我教你!”


    “我……”


    “坐穩了啊!我可加速了!”


    陳尋飛快的蹬起了車,方茴坐在他身後沒有吭聲。其實她心裏一萬個不情願,她實在不想再跟唐海冰見麵,因為一見麵兩個人就都會想起以前的事,那絕對不可能愉快。但是看陳尋這麽篤定,她也不好再拒絕。


    從那個時候起,他們就漸漸發現了彼此間的缺憾。小裂縫帶來的恐懼感讓他們誠惶誠恐的去暗暗的妥協,甚至費盡心思地努力彌補。可是,我想他們或許太用力,或許太稚嫩難以承受,或許命運戲弄陰錯陽差。總之,他們在不知不覺間卻慢慢的且行且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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