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在長達幾個月的排練之後,十月一日來臨的那天好像有種大幕即將拉開的凝重感。


    方茴住在了奶奶家,早上一起來就在居委會大媽的帶領下在門口掛上了國旗。奶奶早就把她晚上去天安門廣場跳舞的事宣傳出去了,在門口就站了那麽一會,就過來不少街坊打招呼,院裏的李大爺樂嗬嗬的說:“今晚上我們方茴去接受國家領導人接見!”大家一片“嘖嘖”的讚歎聲,問她到底是在天安門城樓下麵跳舞,還是在金水橋上麵跳舞,還問是不是得給領導人獻花,弄得方茴十分無奈。她苦笑著想,這群眾的言論就是厲害,估計再傳兩條胡同,就會變成她今晚上將獨唱一曲,歌頌祖國美好河山了。


    中午在院裏就能聽見轟隆隆的聲音,也可以看見空中飛過的飛機,據說是檢閱的,還有直升機巡邏。對門王叔叔拿掛紅布的竹杆召回了幾隻陌生的鴿子,估摸著是在廣場放飛的,裏院一小男孩還撿了個氣球,也說是在天安門放的,飄到這裏來。方茴想起當年亞運會時自己也這麽興奮過,還存了幾張熊貓盼盼的彩票當書簽,不過現在她可沒精神再和鄰居們嘎打牙了,下午東四大街會戒嚴,學校規定了集合時間,她要不提前走,一會就連胡同都出不去了。


    方茴和陳尋他們約在東四路口集合,她收拾好了東西,跟英雄似的被奶奶拉著在院裏和大家一一告別,被一群人簇擁著一直送到了大門口,說了半天才阻止他們把她送到胡同口的想法。這麽一來一去耽誤了不少功夫,她匆匆忙忙疾走著去和同學匯合。


    大街上幾乎沒有人,遠遠地,方茴就看見了陳尋,他正焦急的往這邊看,一見到她的影子,便使勁揮起了手。


    “怎麽這麽慢?我都快急死了!一會這就戒嚴,剛才都過去好幾輛警車了!”陳尋說。


    “耽誤了點……”方茴走得急了,咳嗽著說。


    喬燃遞給她一瓶水說:“甭著急,這不趕上了麽?先喘口氣,紗巾帶了吧?別忘東西。”


    “壞了!”聽喬燃這麽一說,方茴突然叫了起來,“不行,我還得回去一趟,!”


    “怎麽了?快來不及了啊!”林嘉茉看看表說。


    方茴已經跑走兩步了,她回過頭說:“你們先去吧,別等我了!”


    “哎!你看著點車!我們在你家對麵胡同口等你!呆會咱們一起穿胡同過去!”陳尋大聲喊。


    “她搞什麽啊!真戒嚴了,咱們可飛都飛不過去。”趙燁皺著眉說。


    “我也不知道,先往前走吧。”陳尋拍了拍他肩膀說。


    方茴幾乎是踩著警鈴跑出來的,兩條胡同之間的窄街就像不可逾越的深崖,她差點與陳尋他們失之交臂。快跑到那邊的時候陳尋伸手抓住方茴,一下子把她拉了過來。


    “太你媽驚險了!快趕上美國大片了!”趙燁呼了口氣說。


    “嗎去了?”陳尋問。


    “取……取相機。”方茴拍拍兜說,“剛才……忘了。”


    “操!我當什麽呢!拿它幹嗎啊!齁占地的。”趙燁白了她一眼說。


    “不是你那天說要拿的嗎?”方茴委屈的看著他說,“還說到時候咱們五個在天安門城樓底下合個影……”


    “啊?”趙燁一臉茫然。


    “你聽趙燁的?他說話就跟放屁似的!不,還沒屁值錢呢!他也就心血來潮那麽一張羅,他一說你一聽,全當小鳥操老鷹,也就你當真!”陳尋氣的直笑,不停數落趙燁。


    “滾蛋啊!就你丫說的好!操!方茴待會咱倆照,不帶丫玩啊!”趙燁攬過方茴的肩膀說。


    “放手!”陳尋和喬燃同時喊了起來,倆人互相瞧瞧,都有些尷尬。


    “行了行了!都別鬧啦!趕緊走吧!再不走真遲到了!”林嘉茉把紗巾係在腰上,拉起方茴就跑。


    他們是倒數幾個到學校的,侯老師免不了也批評了兩句。陳尋趕緊接過她手裏的活,幫著發放晚上的食品。喬燃一個個的檢查服裝和道具,說是道具其實也就是一塊紗巾而已,上麵纏了個閃亮的絨球,跳《阿係跳月》時當腰帶,跳《迷人的秧歌》時當手絹。


    出發之前校長、副校長、德育主任挨個講了話,滿是家國大業、民族氣節的豪言壯語,一副當今世界舍我其誰的氣勢。底下的學生沒那麽些想法,更多的是小孩子般的興奮,誰和誰都沒在一起待過這麽久,想起即將集體熬夜,都一個個的喜笑顏開。


    長安街早就禁行了,全校的學生配合典禮要步行到天安門。好在年輕也不怕多走這點道,一路上有說有笑的絲毫不寂寞無趣。十幾歲的男孩子還不太懂溫柔和體貼,陳尋隻顧著和男生逗笑,偶爾湊到方茴旁邊和她聊兩句天,卻看不見她手裏的塑料袋已經從左手到右手,換了幾個來回。一直等到林嘉茉嚷嚷著沉,趙燁屁顛屁顛的去替她拎時,陳尋才反應過來也該去幫方茴拿袋,但他回頭一看,卻發現方茴手中已經空閑了出來,喬燁走在她旁邊,提這兩個袋子,正擰開水給她喝。


    喬燃把水遞給方茴,跟她聊天:“暑假的時候去和我姐姐看了,故事還可以吧,歌確實好聽。”


    “什麽啊?”陳尋就聽了個開頭,走過去問。


    “電影,《寶蓮燈》。”方茴說,“主題曲是張信哲的《愛就一個字》。”


    “哦!那個啊!我知道,‘愛就一個字,我隻說一次……’對吧?”陳尋隨手拿過方茴的水瓶,對著嘴喝了起來。


    “嘿,你這人!講不講衛生啊!你喝了人方茴待會怎麽喝啊。”喬燃笑著說。


    “她都不嫌棄我,你管得著麽?”陳尋半開玩笑半挑釁的說。


    “誰……誰說不嫌棄!”方茴不好意思地奪回了瓶子說,“喝自己的去!”


    “那個《寶蓮燈》好看嗎?”陳尋看著方茴欲蓋彌彰的樣子有點想樂,板了板臉趕緊說起了別的事。


    “還行,比我想象的好,特別純真美好,所以你不一定愛看。”喬燃說。


    “你就踩乎我吧!”陳尋不理他,轉過頭問方茴:“想看麽?趕明兒我帶你看去!”


    “不想看!”方茴沒想到他當著喬燃就這麽說,她很不自在,急忙的拒絕。


    “現在好像也不映了吧……”喬燃想了想說。


    “哎?可惜!”陳尋歎了口氣,一副很失望的樣子。


    沒聊多久,走在前邊的侯老師就喊了陳尋一聲,陳尋忙答應著跑過去,喬燃看著他的背影,若有所思的說:“方茴,你和陳尋挺好的哈。”


    “啊?”方茴愣了一下,結巴的說,“還……還好吧,咱們不是都很好嗎?”


    “嗬嗬,也對。”喬燃笑了笑說,“不過不知道的人看起來,沒準以為你喜歡陳尋呢!女孩都挺喜歡他這樣的男生吧!”


    方茴不知道說什麽好,尷尬的點點頭,又搖搖頭。


    “也不是……”


    “你看,咱們學校喜歡他的女生多少啊!夠個加強連了!”


    “那有什麽好的。”方茴看著五班那邊的學生撇撇嘴說。


    “總比我好,嗬嗬,我怎麽就沒想到和你去看《寶蓮燈》呢?”喬燃低下頭,眼睛裏閃過了與以往不同的波光。


    “那……那幹脆叫上嘉茉、趙燁,一起再去看一次好了。”方茴所答非所問的說。


    “哦,可以啊。”喬燃的眼神黯淡了下去,但隻有那麽一會會,再抬起頭,依然是溫和的笑容。


    陳尋在前麵一直偷看著他們,眼見兩個人竊竊私語,終於忍不住喊:“喬燃,別和姑娘逗貧了!快來幫忙數人,前邊就到了!”


    “滾蛋!誰逗貧啊!這就來!”喬燃臉頰微微發紅,轉頭跟方茴說,“那我過去了啊。”


    “嗯。”方茴點點頭,雖然喬燃是讓人舒服的男孩,但她卻並不貪心。


    喬燃往前走了幾步,又突然回過頭,他拿過方茴手中被陳尋喝過的礦泉水,掏出自己袋子裏的水遞給方茴說:“喝這個吧,還沒動過的,我已經幫你擰開了。”


    方茴接了過來,她望著手中透亮幹淨的礦泉水瓶,突然有些茫然無措。


    f中跳舞的地方在長安街靠近人民大會堂的一邊,方茴看著寬闊的廣場歎了口氣,這樣的距離她根本不可能回家向鄰居們匯報國家領導人穿了什麽衣服,係了什麽領帶,臉上有沒有痦子,褶兒多不多,能看見個影兒就算不錯了。


    晚會八點開始,時間還早,但是有演出任務的人已經全部準備就緒了。f中校長命令大家集體休息,不許胡亂走動,上廁所舉手跟老師匯報。學生們坐在平時車水馬龍的天安門廣場上,多少有些不真實的興奮感。趙燁把這種躁動表現得淋漓盡致,他先是拉著林嘉茉玩“一個、一個、一個個……”,巴掌拍的飛一樣快,引得不少人看,後來又夥同陳尋喬燃,和方茴林嘉茉一起玩“龍虎鬥”。漸漸周圍看的同學越來越多,趙燁幹脆組織了小十個人一起玩“一隻青蛙兩條腿,兩隻青蛙四條腿”。偏偏他玩得又不好,就在趙燁被一群人起著哄,等待林嘉茉彈腦嘣兒時,侯老師終於按耐不住走了過來。


    “都給我坐好了!別的班同學都好好呆著呢,就看你們瘋了!都多大啦?還玩這個!我要是不過來你們是不是就要在天安門廣場上‘老鷹捉小雞’了?”


    “沒有,沒有,不會動靜那麽大,頂多‘一網不撈魚’。”趙燁嘻嘻笑著說。


    “說你呢!還笑!都給我老實待會!”侯老師板起麵孔說,“我看你是太閑了,這麽著吧,我給你安排個活兒,待會你負責帶同學去廁所,就在那邊,藍色圍擋的地方。”


    “啊?”趙燁一聲慘叫,“不用吧,這事還是喬燃去比較靠鋪,他不是生活委員嗎?”


    “別推三推四的!你個子高,眼睛好,可以幫著看著點,防止同學們走散了!這麽大地兒這麽多人,真丟了上哪兒找去!”侯佳四處看了看說。


    “侯老師,那廁所是怎麽弄得啊?平時也沒看見天安門有這麽多廁所啊!”林嘉茉疑惑的問。


    “走,我帶你看看去!看看不就知道了麽?”趙燁笑嘻嘻的說。


    “你瞧他,什麽人呐,剛才還老大不樂意呢!嘉茉一張羅立馬就欠兒燈似的了!”陳尋捅捅方茴小聲說,方茴瞅著趙燁滿臉放光的樣子笑著點了點頭。


    “沒事去廁所參觀幹嗎啊!你們來的時候看到路邊有一排排那種長方形的排水井蓋了吧,把那個蓋子卸掉就可以當作廁所了。”侯老師指著遠處說。


    “啊?就是那個啊!還能這麽用啊?”趙燁驚奇的說,“誰設計的?真牛!”


    “不知道吧?所以說侯老師讓你帶領大家去廁所就是為了方便你近距離的考察,回頭書麵給我們匯報一下,這次回去的感想你就寫《關於天安門廣場廁所的思考》好了!”陳尋擠眉弄眼的說。


    “操!我看你丫最近是太舒服了!製不了你了還!”趙燁衝過去使勁按陳尋的頭,大家在旁邊笑成了一片,侯老師邊笑邊批評他:“趙燁!不許說髒字!”


    當宏大的天安門廣場響起《愛我中華》的音樂時,人群自然而然的沸騰了起來。平常懶懶散散的舞蹈,也突然變得充滿活力,成千上萬人一起熟練的轉起了圓圈,場麵非常壯觀美麗。此情此景,大概隻有在泱泱大國神州大地才能欣賞到了。


    偶爾方茴和陳尋相遇的時候,兩人都會相視一笑,他們不約而同的覺得幸運,在茫茫人海中偷偷享受著愛戀的感覺。我想這也算是一種浪漫,畢竟在那麽多人裏相逢已算不易,對於年齡尚小的他們,相知更是可貴了。


    隨著晚會的進行,夜空中燃放了非常絢麗的禮花,那和我們平時看得煙花炮竹可不一樣,每一枚都是精良製作,用專門的禮炮放,在空中綻放的花樣即大又亮非常飽滿。因為距離非常近,伸手就能觸碰的感覺,所以看上去仿佛銀河遺落的天光在頭頂上盛開。方茴他們從沒見過這樣漂亮的花火,一個個像小孩子一樣又蹦又跳,歡呼雀躍。


    音樂重新響起,陳尋招呼著同學們說:“兄弟姐妹們!跳吧!最後一次集體舞了!咱都動起來啊!”


    “快跳快跳!”趙燁一把拉住了林嘉茉。


    “幹嗎……我不站這隊啊……”林嘉茉納悶的說。


    “靠!都最後一次集體舞了,還管站哪兒啊!等到建國一百周年時咱倆都快七十了,還跳得動嗎?到時候可沒機會共舞一曲了,就這麽著吧,快點!”


    趙燁趁著《青春舞曲》的音樂,做了個很紳士的請舞姿勢。林嘉茉看著他古怪的樣子哈哈笑了起來,欣然握住了他的手。


    整個廣場的聲浪響徹天邊,林嘉茉捂著耳朵大聲向方茴喊,方茴還是聽不清她說了什麽,兩個人對著比畫了半天,才明白林嘉茉說的是“照相”。方茴把相機給了侯老師,讓她幫忙,林嘉茉拉來了陳尋他們,五個人擠成一團,擺著各種姿勢,在漫天金色禮花的夜晚照了他們人生中唯一的一張合影。


    那場全世界矚目的盛大典禮,在這些少年眼中最終化成了照片中煙花的倒影。他們不清楚曆史上將會怎樣記載,也毫無意識已經成為一個重要日子的組成部分。作為千千萬萬抬起頭仰視那場繁華的人中的一個,方茴在那會兒隻是單純覺得快樂,以至於忽略了自己和陳尋悄悄握住的手,和身後喬燃驚訝悲傷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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