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茴說:“再見……我們再見。”


    (1)


    2005年春節,我和方茴一起回國了。


    那時候我們已經度過了最艱難的時期,對貧困的抗戰基本勝利,偷竊導致的自然災害也已熬過,形勢一片大好,我琢磨著接下去怎麽也該搞搞四化,向前大跨步發展一下了。


    其實以我當時的經濟能力,我本來是不準備回國的,但聽說方茴要走,我就咬著牙一起買了機票。站在異國他鄉的土地上我總有不切實的感覺,攏的住人卻不一定攏的住心,所以我決定回自己主場,我的地盤我做主啊!


    出發那天我幫方茴拎了她的所有行李,aiba送我們到門口,一臉淫笑的說:“張楠,你丫詭計得逞了吧?”


    “沒沒沒!革命尚未成功,同誌仍需努力!”我特謙虛的說。


    “方茴,要不你就從了他吧!看丫天天獻殷勤那樣,我渾身直起雞皮疙瘩!”aiba攬著方茴的肩膀說。


    方茴低頭笑了笑,我放下行李,拽開aiba的爪子堅決捍衛自己領土:“嘿!嘛呢嘛呢!勾肩搭背成何體統!我們倆的事,你瞎操什麽心呀!”


    “哎呦呦,還‘我們倆’,人家跟你了麽,你就‘我們我們’的?我幫你說話你還不領情,真是狗咬呂洞賓!再說,我們姐們抱抱怎麽了?跟你才危險呢,指不定那天你擦槍走火,獸性大發……”aiba摟得更緊,挑釁的看著我說。


    “滾吧!跟著你才不放心呢!我們方茴和你可不是姐妹!你快找和子去吧!”我把方茴拉到自己身邊,她稍稍掙紮了一下,便不再動緩。


    我們一路笑鬧這走下樓,我特意去和那個韓國眯眯眼英浩打了聲招呼,當時他禮貌卻黯然的樣子讓我渾身舒坦,不自覺的跟人家拜拜了好幾次,按aiba的話說非常之小人得誌。我也沒理她的挖苦,我覺得那天自己和方茴的造型很夫妻配,左手一隻箱,右手一隻箱,要是背後再來個胖娃娃就更完美了。


    直到隻剩下我們兩個人,方茴才幽幽白了我一眼說:“你這人太沒正形了。”


    “是你太不進鹽津味兒!”我笑笑說,“隻有我老念叨念叨,你才能記牢點。萬一那天你腦袋開竅真上了我的賊船呢?我一定不介意幫助無辜少女!怎麽樣?還不把我列為第一候選?”


    “我考慮考慮。”方茴垂下眼簾說。


    我本來以為方茴一定會無視我的戲言,或者埋怨我的輕浮。她的這個回答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每個字音在空氣中幾乎飄蕩散去,才進入了我的大腦。


    “考慮多久?”我愣愣的問。


    “嗯……”方茴好象很認真的思考我的問題,“三……五年吧。”


    我懸著的心卻因這句不靠鋪的話踏實了下來,拐了一個彎,她果然還是沒有當真。


    “三五年?大姐,到時候你多大歲數了?我們男的可不怕老,越老越值錢!你們女的耗得起嗎?”我笑著說。


    “那怕什麽,小十年我都過來了。”方茴有些寂寥的說。


    她的平淡的語氣讓我悲傷,我扭過頭,看著漂亮的城市在我們身後不住倒退,兩旁的景色模糊一片。我想是不是時間也過的像這麽快,悄悄在人身上留下痕跡,然後再模糊了從前。因此方茴就這樣,帶著滿滿的過往味道,來到了我身邊。而三五年之後,她會去哪裏,那裏還會不會有我,我一無所知。連自己的未來都無法確定的我們,又怎樣去抓住別人的未來呢?


    真正踏上北京的土地,我們都深深的吸了口氣。望著身邊的方茴,我有些欣喜。不知道為什麽,和她站在這裏我覺得很微妙。她也看了看我,秀氣的眼睛閃過了同樣的神色,隨後我們一起相視而笑。


    在機場我見到了方茴的媽媽。徐燕新一看就是個精明的女人,從頭到腳的裝扮都無懈可擊,透著一股子厲害勁。她從一見麵就以一種特別的眼神打量我,看似隨意的閑聊中,不動聲色的就摸清了我所有底細。我自認為落落大方,回答沒什麽紕漏,相談算不上甚歡,但我也沒多在意。而一旁的方茴卻有些不自在,她拉拉徐燕新說:“媽,你別總跟查戶口似的行不行?什麽家住哪兒,父母幹什麽的,煩不煩啊……”


    “這孩子!我就是張楠聊聊天,那像你說得那麽誇張!”徐燕新笑著說。


    難得見方茴替我說話,我挺高興的說:“沒事,和阿姨聊天挺有意思的!”


    “就是嘛!張楠,和我們一起走吧,我送你回家。”徐燕新說。


    “不用不用!我自己回去挺方便的!”我忙拒絕,雖然嘴上說的好聽,但和方茴她媽在一起的感覺還是挺別扭的。


    “那好吧!有時間來我們家玩吧!”徐燕新微笑著說。


    “好!方茴,那我先走了!我飛機上給你那紙條你別丟了,有我們家電話,有事找我啊!阿姨再見!”我揮揮手說。


    “嗯,再見!”方茴看了看兜裏的紙條,點點頭說。


    我走之後,方茴和她媽取了車回家,兩個人一路上一句話沒說,徐燕新瞥了眼自己的女兒說:“這是怎麽了?誰招著你了?這麽久不回來,回來就沒好臉色。”


    “沒事。”方茴繼續側臉看向窗外。


    “嫌我問張楠了?”


    “沒有。”


    “你們都這麽大了,兩人成雙成對的一起回來,在國外也一直在一起,我當然得問問了!我可不想什麽時候再突然來個電話,蹦出個男孩說是你男朋友!最後折騰的不過了,非要跑到外國去!”


    “你提這幹嗎!”方茴惱怒的嚷。


    “擔心你!”徐燕新說,“我是你媽!你自己不怕我都怕了!你是走了,心裏舒坦了。最後還不是我給你收拾爛攤子!”


    “不說這個行麽,算我求你。”方茴嘴唇都抖了起來。


    “好了好了,怎麽還這樣子!動不動就急眼,跟你爸一個德行!”徐燕新看她臉色難看,也不好再說下去,遞給她瓶水說,“原來的張媽回老家看孫子去了,新來的阿姨是山東的,我怕你吃不慣,晚上在後海那邊定了館子,單屋單席,全是北京菜。估摸著你在外頭也吃不了合胃口的,看看,這都瘦成什麽樣了!”


    “我爸呢?”方茴平複下來,喝了口水說,


    “去越南了。說是什麽生意,非去不可。哼,剛搞出一點明堂他就坐不住,親閨女回來也顧不上了。當初你奶奶埋怨我不顧家,你也親他不親我,現在看看,到底是誰管你多!”


    方茴依著車窗閉上了眼睛,她沒細聽徐燕新的嘮叨,外麵漸漸熟悉起來的北京城,讓她自個覺得心亂。


    我一回北京就撒了歡,兩天一大聚,一天一小聚,和我的狐朋狗友們狠玩了幾天,基本就沒怎麽在家待著。我怕方茴找不到我,一回家就問我爸我媽有沒有人給我打電話,答案一直不是我想要的。我明白得很,雖然我總惦記著方茴,但她卻指不定什麽時候才能想起我。這種感覺其實特窩火,可是對方茴,我也拿她沒轍。


    就在我徹底絕望之前,我接著了她的電話。電話那邊的聲音有點猶豫,細聲細氣的問我能不能陪她去王府井買點東西。我本來還想拿拿架子,但一聽到她那種獨特的不自信的聲音,立馬不經大腦反應就答應了好。我們約在王府井教堂見麵,掛電話時說“我在教堂門口等你”,說得我特蕩漾。這也是我的主意,沒辦法,北京男孩本性,對姑娘實裏賣不了乖,嘴上總得撈點便宜。


    方茴那天穿了一身白色的羽絨服,遠遠走來白衣勝雪,我眼前一亮,直勾勾地盯著她看。


    “看什麽啊!不認識啦?”方茴在我眼前擺擺手說,在家養了些日子,她比在澳洲臉色好看許多。


    “我醞釀台詞呢!我覺得不說點什麽,都對不起此情此景!”我逗她說。


    “得了吧你!”方茴撇撇嘴,獨自往前走了。


    我笑著跟上她,也許是我自作多情,我總覺得和我待了一段時間後方茴改變了一點點。她不像當初那麽冷漠偏執,比如說她已不再顯示那種紅白相間的冷豔顏色,會偶爾露出小女孩般的神態。


    那天我陪她逛了很久,不僅買了東西,方茴還在我的攛掇下剪了頭。她坐在椅子上不知所措的樣子很可愛,剪劉海時睫毛一直在抖,惹得我又想上去親一口。我坐在一旁仔細看著她,絲毫沒覺得時間緩慢。為她整理的小工誇讚我,對方茴說:“你男朋友真好,有耐心!”方茴窘了個大紅臉,我卻很受用,跟那小工說:“我不著急,你慢慢弄,給我女朋友弄漂亮了就行!”小工又一頓誇獎,方茴瞪了我一眼,我卻仍舊美滋滋的。


    從美發店出來的時候天已經擦黑,步行街上的燈都亮了,方茴新剪的頭發顯得她很小,碎發梢,尖下頦,就像高中生一樣。


    “好看麽?有點奇怪吧……”方茴扒拉著劉海,怯怯的問我。


    “好看!特好看!我都自卑了!”我笑著說。


    “胡說!我剪頭發,你有什麽可自卑的啊?”方茴眯著眼問我。


    “現在咱倆明顯不是一年齡層,估計這回沒人猜你是我女朋友了。唉,鬱悶啊!”我假裝沮喪的說。


    “討厭!”方茴臉紅起來,她扭過頭緊走了兩步說,“你這人就是愛瞎開玩笑。”


    我站在原地沒動,她忽然在前麵站定,夜色中她的身影輕巧而柔弱,燈光在上麵打出繽紛的顏色,恍恍惚惚有些透明,好象眨一下眼就能消失似的,而我絕對不想她就這麽消失在我麵前。


    “方茴,我沒開玩笑!”我衝著她的背影喊,也許是壓抑了太久,說出之後我有種脫力感。


    方茴微仰著頭,然後慢慢蹲了下去。


    我起先以為她羞澀,但後來越看越不對,她顫動的肩膀明顯是哭。我忙跑過去,拉起她急急的問:“怎麽了?我說錯話了?你別生氣!我以後不這麽說了還不行!”


    方茴的眼睛縹緲迷茫,她的眼神透過我,看向了我身後。於是我也回過頭,步行街上的大屏幕正放著張信哲的《信仰》,當已顯得老邁的情歌王子唱到“我愛你,是來自靈魂來自生命的力量,在遙遠的地方,你是否一樣,聽見我的呼喊,愛是一種信仰,把你帶回我的身旁”時,方茴的眼淚像珠子一樣滾下來,落在我的手上。


    淚滴被夜風吹過,我的掌心冰涼一片,那一刻我突然感覺,我永遠也得不到這個女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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