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陳尋沒想到那次的一個轉身,竟然就真的分隔了他和方茴的生活。


    之後方茴被她家裏嚴格的監控了起來,在徐燕新和方建州強烈爭取兼激烈爭吵之下,方建州勉強同意讓方茴在高三這一學年住在徐燕新那裏。每天方茴都由司機開車準點接送,雖說是坐在進口車裏麵,但跟被監視的犯人感覺沒差多少。方茴的房間裏麵電話電視電腦一律沒有,徐燕新隻給她準備了那會最貴的透氣橡膠床墊的大床,和一個寬大的寫字台。如果需要放鬆,屋子裏有高檔音箱,所有cd都是世界名曲和輕音樂。除此之外,徐燕新還安排阿姨負責她的早晚餐,按照營養學的書嚴格配比,而且還要每天另服“忘不了”膠囊和鮮蜂王漿。她後來跟我嬉笑著說,從待遇上看,她可以算高級囚徒。


    而在學校,方茴和陳尋也說不上兩句話,開始的一段時間他們還能偷偷去階梯教室後麵會麵,但總是膽戰心驚的,不敢多待。後來因為學校發現有學生在那裏抽煙,就徹底用鐵欄把那個小過道封死了。他們就此失去了最後一塊可以短暫相聚的地方。


    這樣猛地一來陳尋很不適應,他罵過怨過,但卻無法改變局麵,也隻好認了。好在他比方茴還多了些自由,放學以後可以和喬燃他們聚聚。同時,他和方茴聯係少了,自然和唐海冰吳婷婷就聯係多了,不用再掖著藏著,恢複了從前的親密生活。而且由於這事的刺激,他還真就多用心學了學,第二次月考就考了全班第三,得到了老師家長的一致稱讚,日子過的還算不賴。


    而方茴不同,她在家裏的生活和囚禁沒什麽區別,來到學校,理科a班本來女生就少,以她的性子能交到朋友更是難上加難,偶爾去找林嘉茉一起上廁所、吃中午飯,也就十幾分鍾而已,其餘的時間她根本就不怎麽開口說話,又變成了剛上高中時那種沉默孤寂不起眼的樣子。


    她的心裏更是苦悶,方茴說她那段日子一直失眠,經常整宿整宿的睡不著覺,即使睡了也不踏實,腦子像漿糊一樣。而且她總是想陳尋,瘋狂的想,想以前的事,琢磨他在做什麽,有沒有同樣的想自己,還擔心他會不會去找吳婷婷或其他女孩。有時候還設想無數壞的可能,比如陳尋最終拋棄了她,她會演繹各種虛構的版本,直到自己承受不住痛苦淚流滿麵為止。她常常趁著徐燕新上樓的幾分鍾空當,跑到客廳裏給陳尋家打電話,她不敢出聲,聽見陳尋說“喂”就匆忙掛斷。方茴自嘲說那時候她就是病態到這種地步,短短的一個音節就能讓她慰藉些,而占線聲則會讓她更加惶恐。


    方茴把胳膊舉到我眼前說她那時極度消瘦,手腕上隻有薄薄一層皮,能清楚的看見血管和腕骨,而且兩鬢還長了白頭發,當真是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


    我望著她那現在也不豐腴的手臂,忍不住扭過了頭。


    我最初一直覺得方茴對陳尋的喜愛程度高於陳尋對她,至少從後來方茴的敏感和偏執可以感覺這段感情給她的傷害更大。但後來我明白這可能不是喜歡的高低問題,而是關注的高低問題。陳尋一樣很喜歡方茴,但是他還可以和唐海冰他們玩,還可以寫音樂彈吉他,還可以打球看書吃飯聚會。而在方茴的生活中這些一切沒有,唯一要好的朋友圈還和陳尋交疊,所以她的所有注意力幾乎都在陳尋身上,甚至到了難以自持的程度。這大概也是那個年紀戀愛的特點,根本不懂分寸,也沒有進退,隻是傾囊付出自己的所有情感,用力愛。


    那時還很少人提到抑鬱症這個詞匯,我認為方茴當時的狀態幾乎就是抑鬱症。隻不過她身邊的人們沒發現,也不懂得罷了。因此我猛地擔心起那時的她,在這種脆弱得一觸即潰的心理下,她有沒有被嗬護、被善待,還是終究被青春的火焰灼傷、焚毀。


    就這樣一直到2000年的冬天,他們才終於再次靠近了彼此。不是那種遙遙的長久對視,也不是像陌生人一樣擦肩而過時的短暫停留,而是真正的依靠在一起。


    雖然方茴總是妄自菲薄,但陳尋也不像她想的那麽的逍遙自在,他也會想她念她注意她,隻不過沒有那麽多細碎的心思而已。所以那天一來學校,他就注意到了方茴蒼白的臉色。


    為了保護眼睛和公平安排座位,班級學生的座位每隔一周都會向右整體平移一組。方茴那周的座位靠牆,上課時她就一直偎在牆邊趴著,下課也不動緩,連頭都沒抬。陳尋在後麵看得真真切切,他著急的想知道到底怎麽了,卻苦於不能上前說話。他們班的其他同學也沒一個過去問問,都像沒看見一樣,隻任由她在角落裏,縮成小小一團。


    就這麽一直耗到中午,眼見她都沒有起來吃飯的意思,陳尋終於忍不住走了過去,輕輕推了推方茴的肩膀說:“怎麽了?”


    過了好一會方茴才費力的抬起頭,她的嘴唇上滿是自己啃咬的牙印,目光飄著打在陳尋身上,先是發怔,後又猛地回過神說:“你怎麽過來了?快回去!一會李老師來……”


    “問你呢,你怎麽了?”陳尋打斷她,盡量壓低聲音說。


    “沒什麽……肚子疼……”方茴細若蚊聲的說,忍不住皺了皺眉頭。


    “肚子疼你不說?愣熬一上午!去醫院呀!”陳尋上來就拉她。


    方茴忙撥拉開他說:“不是那種肚子疼,不用的,你快回去!”


    “都疼成這樣了還怕什麽?你怎麽不分輕重緩急啊!”陳尋不理她,拉起方茴就往外走。


    他們一出門就遇見了剛拿完飯的何莎,她詫異的看著他們說:“你們倆怎麽……”


    “幫我們跟李老師請個假!方茴肚子疼,我送她去醫院!回來補假條!”陳尋頭也不回的下了樓。


    方茴沒力氣和他爭什麽,她也不太想爭了,剛才陳尋的幾個眼神幾句問候讓她的心驟然緊了,差點哭出來。沉積多日的委屈與疼痛一起爆發,坐在陳尋的自行車大梁上,方茴還是掉下了眼淚。


    “那麽疼?一會就到協和了,再忍忍啊!”陳尋聽見方茴哭,一隻手扶把,一隻手摟住她說。


    “你想我麽?”方茴哽咽著問。


    “廢話!當然想了!”陳尋說,“我自己騎車去了俱隆花園好幾次!你媽小區那兒的保安特厲害,沒人帶著根本不讓我進!”


    “真的?”


    “真的!前幾天下雪我還在外牆邊寫你的名字呢!你沒看見?”


    “沒看見……可我很想你。”


    “我知道。我們家那些無名電話都是你打的吧?後來我怕我爸我媽發現,你掛了之後還對著聽筒猛聊,什麽x等於幾啊,加速度是多少啊,夠機警吧?”


    方茴聽著他說這些,心裏終於踏實了下來,擺脫焦躁和恐慌的絕望心情,眼淚蒙住了她的眼睛。


    “我見不到你怎麽知道你怎麽想?你媽對我那麽好,卻反過來跟我爸說那樣的話,太狡猾了!萬一你也是那樣想的呢?你要是不堅持了我怎麽辦?我心裏特害怕……”


    “怎麽可能!你媽還跟我媽說是我把你帶壞的呢!甭理他們!好了好了,別哭了,看你病病殃殃的都快成林黛玉了!你知道麽,你剛才上車我嚇了一跳,跟沒分量似的,你這孩子到底好好吃飯沒有啊?”陳尋低下頭,湊近了點說。


    “吃不下……”方茴搖搖頭哭著說。


    “還哭,臉該皴了!”陳尋吸了吸鼻子,用手捂住了方茴的臉說,“疼得厲害嗎?那我給你唱首歌吧!就是上次去忙蜂唱的歌,我自己寫的,說實在的那次我真挺生氣的,這輩子都不想給你唱了,可是看你沒我一天都不行的樣子又特心疼。方茴,這歌本來就是送給你的,你記住了,隻給你一個人的,聽著啊。”


    陳尋輕輕哼唱起了《匆匆那年》,陰霾的天空伴著“漫漫歲月中我們許過多少諾言,多年之後我們是否還會無悔相伴”的旋律微微飄起了雪花。少年手心中那一點點輕柔的呼吸和濕潤的眼淚,仿佛就是那時整個城市中最溫暖的所在。


    陳尋到了醫院才知道方茴不是腸胃病而是痛經,他在護士們的詭異眼光下紅著臉掛了婦科的號。那時候他們也不懂婦科都看什麽病,有什麽不對,但都隱隱約約的知道總歸是不太好。


    兩個人低著頭走到婦科的診室,陳尋剛扶著方茴往裏頭走一步,裏麵的大夫就把他喝住了。


    “哎哎哎!你進來幹嗎啊!”大夫指著陳尋說。


    “我?”陳尋納悶的說,“我陪她看病啊!”


    “哼,這會兒陪著管什麽用?”大夫一臉不屑的說,“出去出去!婦科診室男士止步!”


    陳尋的臉都紅透了,訕訕扭頭走了出去。


    方茴尷尬的坐下來,大夫翻了翻病例說:“剛十八歲,穿著校服是還上學呢吧?你們就這麽逃課出來,老師不說你們啊?”


    “我們請假了,來看病……”方茴小聲說。


    “哦,那你這假還得多請兩天。”大夫輕蔑的笑了一下說,“說吧,怎麽了?”


    “倒黴了……肚子疼。”


    “啊?”大夫有點驚訝得抬起頭。


    “嗯,疼一上午了,一陣一陣的。”方茴接著說,“您給我開點止疼片吧。”


    “痛經吃止疼片哪行呀!你歲數這麽小,又這麽瘦,不能亂吃止疼片。最近有沒有受涼?吃冰的什麽的?”


    大夫突然和氣了起來,詳細地問了問方茴的飲食起居,給她開了藥和假條。


    “我給你開點益母草,外加一盒凱夫蘭。疼得厲害就吃凱夫蘭,但最好隻吃一次,有時間你再來複查看看,詳細檢查一下有沒有什麽其他問題。”大夫把單子遞給她說。


    方茴道了謝,剛想起身,大夫又說:“你呀,下次再不舒服最好別讓男同學陪著來。”


    方茴窘著點點頭,逃也似的離開了診室。


    陳尋一直沉著臉在門口等著,見方茴出來忙迎上去說:“怎麽樣?沒事吧?”


    “沒事,開了點藥。”方茴刻意離他遠點說。


    “那大夫怎麽那麽說話啊!真夠孫子的!”陳尋回頭瞥了一眼說。


    “是咱們不好,不該逃課出來,讓人誤會。”方茴黯然的說。


    “那有病不看啊?是他們思想太複雜!我們怎麽可能……”


    陳尋說著說著臉就紅了,旁邊的方茴也一樣紅著臉。他們都感覺到了周圍的責備與不友善,走路的時候不自覺地就遠遠的分開了些。


    藥價很貴,方茴和陳尋掏出了所有的錢還差那麽幾塊,他們正發愁的時候突然被後麵拍了一下,兩人回過頭,驚喜地看見喬燃笑嗬嗬站在他們身後。


    “你小子怎麽跑這來了?”陳尋摟住他說,“逃課開假條來了吧!”


    喬燃愣了愣,隨即笑著說:“我發現你丫簡直太聰明了!你們倆幹嗎來了?白色恐怖不是還沒過去麽?”


    “我不舒服,他帶我來看病。”方茴有點不好意思地說。


    “哦對!你丫來的太是時候了!我們倆正好差六塊錢,快借我點!”陳尋伸出手說。


    “怎麽樣?大夫怎麽說?”喬燃忙掏出錢,看著方茴麵無血色的臉擔心的說。


    “沒什麽大事,開了點藥。”方茴取了藥,慌忙塞到袋子裏說。


    “你們倆請假了麽?就這麽跑出來行嗎?回去怎麽跟李老師說啊。”喬燃疑惑的問。


    “我就讓何莎幫忙去告訴李老師一聲,沒親自跟她說。”陳尋皺著眉頭說,“反正也真的是看病,她能說什麽!”


    “你們倆不是焦點人物麽?得特別關注啊!”喬燃笑著說,“要不這樣吧,你回去就說是咱倆一起來送方茴看病的,這樣不就好點麽!”


    “喬燃你丫真機靈!夠哥們兒!夠仗義!趕明請你吃串!”陳尋興奮的吊在了他脖子上,方茴站在一邊衝他感激地笑了笑。


    回到學校以後陳尋他們果然又被叫到了老師辦公室,但好在他們假條和開藥的收據都有,還有喬燃陪著,所以李老師也沒說什麽。畢竟最近陳尋的成績突飛猛進,兩個人也沒做什麽特別出格的事,說得太狠壓力太大也不好。她隻嚴肅的念叨了最好事先跟老師說一聲,不要搞特殊化什麽的就讓他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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