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朽也沒有多少年頭可以活了,不知還能再來看你幾年。”


    他把酒蓋拿開,不太醇香的酒味從細小的壺口中飄出來,悠悠地漫在土包前。


    土包上年年都長草,老者一年來一次,每年都要清理此處。


    今年也不例外。


    隻是清理到一半的時候,他突然停了手,從旁邊抓了幾抔土,蓋在上麵。


    這也是他每年都會做的事,十多年了,從不間斷。


    這才有了如今的樣子。


    這下麵埋的是朝廷的罪人,官府沒有解了禁令,誰也不敢給他們修墳立碑,故而他每年隻能小心翼翼地用幾抔土來給故友安魂,盼著他們一家早日轉世投生,不用再經曆這些糟心事。


    他把酒灑在土包前,自己卻沒有喝。


    不是他舍不得,而是這酒是當年衛老板送給他的,如今剩得不多了,得留著來年再來祭奠。


    老者悠然長歎,坐在一旁不知在想什麽,絮絮叨叨地說了好些沒有道理的話。


    漸漸地,天色暗下去,老者提著籃子,又從來時的路回去了。


    往常他睡得早,年紀大了總有些抵不住困意,可那天祭拜完故友之後,他卻無論如何都難以入睡。


    他穿上衣服想去外麵散散心,可是心口的那股悶氣卻怎麽也散不去。


    他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麽,便隻能暗自壓下去,坐在門口想了一夜,天亮了才合眼。


    可是一場突然的變故,卻叫他餘生五年都活在悔恨中,至死難消。


    隔日上午,平州發生了一件大事。


    聽說有人刺殺平州的知州未果,反而被官兵砍得麵目難辨,慘烈至極。


    老者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已經是睡醒之後的傍晚了。


    他前夜睡不著,一直熬到淩晨才有困意,然後一直睡到當天下午。


    他到集市上去賣些菜換錢,沒想到讓他從百姓口中聽到了一個讓他心驚的消息。


    鄰座的漢子大口大口地吃著飯,談起那件事仿佛還心有餘悸,“哎,你是不知道,當時那場麵可真叫一個嚇人啊,那些官差砍人竟然毫不留情,對著那小子就是下手。”


    與他同行的人也在吃飯呢,聽了這話忙喝道:“你快別說了,有什麽話等我吃完了再講不成嘛。”


    “不成,”漢子把嘴一抹,掉頭跟別人說去了,“你不聽,有的人是想聽。”


    其餘人都附和著,他們沒見那場麵,對這件事正好奇呢。


    老者不關心這些,隻低著頭吃自己的。


    漢子卻還在滔滔不絕,“你們是沒看見啊,幾十個官差齊齊揮刀砍上去,那刺客也不害怕,迎頭舉劍就是一下,弄倒了一個官差。”


    “後來呢?”


    “後來啊,刺客雖然殺了幾名官差,可最終還是難敵眾人之力,被砍倒在街道上,都看不清人樣了。”


    “哎?你知道那刺客是什麽來頭嗎?”


    漢子把碗一放,“這我哪兒知道,不過聽官府的人講,他好像是什麽舊案餘孽,專程來尋仇的。”


    “舊案餘孽”四字引起了老者的警覺。


    他匆匆吃完了飯,把賣菜的錢全都拍到了茶攤老板的桌子上。


    他在茶攤坐了很久,也聽了不少關於刺殺的真相。


    他始終不敢拿自己的猜想去想這件事。


    可是當他到了亂葬崗後,看見了那刺客的屍體,才徹底地相信了。


    他沒告訴任何人,自己獨自一人爬下去,將那具屍體帶上來,背著往山上走。


    村裏的人見他大半夜回家,還渾身濕漉漉的,忙問他的情況。


    老者抹了把麵上的涼水,半開玩笑地說:“沒什麽,就是酒喝多了,沒看清路,掉河裏了。”


    那人像是相信了,說:“像您這把年紀了,大晚上地掉進河裏可不是鬧著玩的,走走走,先到我家去,給您煮碗薑湯,祛祛寒氣,要是今夜沒問題的話,那就基本沒事了。”


    老者連聲道謝,回去換了身衣服就迷迷糊糊地睡下了。


    那人沒見著老人跟來,便親自端了煮好的薑湯去敲門。


    老者沒關門,隻歪歪斜斜地橫躺在床上。


    “叔,起來把東西喝了再睡。”


    老者像是沒有意識,任由男人把他扶起來,喝了薑湯,才重新睡了。


    第二日老者腦袋昏昏沉沉地醒來,看著被收拾得妥妥帖帖的屋裏,不禁掩著麵,放聲痛哭起來。


    年近七旬的老人,此時竟無助地像個沒家的孩子。


    他住得遠,與村裏人都不常往來,唯一有關係的就是昨夜給他煮湯的獵戶。


    他已去了山上打獵,沒在家。


    老者將所有不痛快都發泄出來,抹幹了臉上的淚,提起昨天的籃子就要走。


    他的步子沉重了許多。


    他來到昨天到過的地方,在原先祭拜的土包後,又新添了一個新的土包。


    那是他昨夜親手埋下的。


    故友之子。


    老者看著看著,竟又紅了眼眶。


    “衛老板啊,是老朽對不住您,”他聲音沙啞,“早就說了要替您找到公子,卻沒想到會以這種方法讓你們一家人見麵。”


    他說著,就泣不成聲起來,臉上的淚仿佛永遠也擦不完似的,一直在淌。


    “不過您放心,老朽雖然活不了多少年了,但是有一年算一年,老朽還是要每年都來跟你們嘮嘮嗑。”


    他說著說著,靠著邊上的小樹又睡著了。


    睡夢中,他仿佛回到了過去,回到了那個一切還未發生之前的日子。


    第二個畫麵,時間倒流回事情發生之前。


    平州因為臨近梁國邊界,既沒有南邊北城複雜的人脈流動,也沒有北邊寧州的天然山脈資源。


    它被兩大州城夾在中間,進不得,更退不得。


    平州換了許多任長官,最初是因為這裏沒有油水可以撈,所以很多心懷大誌的人都不願意把時間浪費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上。


    可後來賊匪橫行,到這裏做官的大都被那些地皮蛇打怕了,一個個地都縮在府裏,企盼天神降臨,能拯救他們於水火之中。


    老者當時就是官衙中一個不起眼的獄卒。


    他接待著來來往往的犯人,看著官府被那些人拿在掌心中,肆意玩弄,不禁怒從心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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