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清晨。


    朱雄英去送了常茂。


    他從宮裏出發,和常茂並肩而行,走過了田野,街道,河流與房屋。


    朱允熥與常家哥倆落後一步,沉默寡言的跟隨。


    最後,他們在城外一棵棵燒焦的榆樹前停下。


    朱雄英意興闌珊,扶著這顆燒焦的榆樹踟躕不語。


    不遠處,一眾的護衛遠遠綴著,牽著馬站在原地,他們手握韁繩,不時的伸手掠過馬匹的鬃毛、鼻子與下巴。


    他們的動作很溫柔,似乎是在安慰它們,適應這沉默的氛圍。


    再遠一些,是房屋的炊煙與田地間的露水。


    這像是一幅畫卷,隻有天上掠過的白雲,才能讓人感覺到置身於時間中,且將眾人往後推移。


    “啪嗒”一聲,一塊焦黑的樹皮,連帶著一小塊兒的樹幹,被朱雄英從榆樹燒焦的軀體上掰下。


    看了看手裏的樹皮,他強顏歡笑:


    “軍中繁瑣,大舅且安心在龍州待些時日…”


    “嘿…”常茂也強顏歡笑。


    突然的變故,讓他魁梧的身子有些佝僂,也愈發的沉默寡言。


    他像是想起來什麽似的,瞥了眼皇宮的方向,眼波流轉不停。


    他想起了呂氏,準確的說,是他在知道自己要被奪爵發配後,就一直在想呂氏。


    要說忌憚她,那是扯淡。


    常家什麽勢力,她什麽勢力,可話說回來…


    這麽多年常家百般斡旋,要硬說一聲,防她像是防賊,這也不為過。


    老話說了,縣官不如現管。


    曆朝曆代的正室早夭,被妾室的枕邊風吹的家宅不寧,廢長立庶的事情屢見不鮮。


    有了後娘,還差後爹嗎?


    單說民間,僅僅是富戶的一些散碎家財,就鬧的嫡庶兄弟之間撕破臉皮、打上衙門的事情就不絕於耳。


    而如今,這可是皇家。


    那不是的幾畝田,幾頭牲口,幾所房屋。


    這可是天下呀。


    真要說起來,是沒什麽擔心的。


    太孫早慧,皇帝傾心,皇後撫養,太子愛護,遭瘟的書生、軍中的朋友們也給麵子…


    看起來是到頭了,可他怕人家玩陰的。


    活著的太孫厲害,死了的太孫卻不值錢。


    皇帝和皇後歲數大了,就算再愛護,可老虎也會有打盹兒的時候。


    皇宮大院,一杯毒酒,一池深泉,甚至一根樹杈子,就足以要了人的命。


    皇宮看著威嚴,人人都擠破了頭想進去,可其中卻最是凶險。


    他知道,朱雄英也一直在防著這個後娘,可忍不住,臨別的時候,他還是想嘮叨幾句。


    他不知道自己下次到京是什麽時候。


    想了想,他強自扯出一絲笑容,讓語氣看上去沒有那麽刻意,畢竟有些事情不能說的太透。


    他說道:


    “這些年殿下是越發的神武了…”


    “別…”朱雄英搖了搖頭:


    “私下裏沒有殿下,隻有大舅與外甥…”


    朱雄英看的清楚,隻要他還不是皇帝,那常茂就是他在宮外最值得相信的人。


    說白了,不論是什麽人家,除了親爹親娘,舅舅這個身份最能扛事,家裏有什麽事,也都是請舅舅出來平事。


    甚至民間有不孝子忤逆,隻要是舅舅押去衙門的,不用細問,主案刑官便能相信八成。


    常茂眼裏閃過一絲暖意。


    有些事說歸說,做歸做,但從心歸從心。


    略一沉吟,他接著說道:


    “臣父在的時候,就常說…要節身、謹言、慎獨、不貪嘴、適當的誇獎下人…”


    這天上一腳地上一腳的話,看似無序沒有章法,但朱雄英聽明白了。


    不過常茂借常遇春的名義說出這些話,還是讓他有些意外,更讓他有一些莞爾。


    常遇春…撒尿都能崩石頭子兒的人,指望他誇人?


    ……


    奉天殿。


    大殿的中間,是一座和水缸缸底差不多大的炭爐。


    炭爐裏炭火雲煙霧饒,燎的通紅,上麵放著一層鐵網,鐵網上擱著兩個鐵盆,一盆是鴨血湯,還有一盆驢肉打邊爐。


    鴨血湯湯色濃亮,驢肉邊爐軟糯,它們在炭火的炙烤下咕嚕嚕的冒泡,往上翻湧著熱氣與香味。


    兩個鐵盆的四周,參差不齊的烤著幾個金黃的餅子。


    朱元璋和湯和坐在馬紮上,一人抱著一個小碗,麵對麵圍在炭爐的兩邊,直勾勾的看著麵前的湯與肉。


    眼看金黃的餅子逐漸焦黑,朱元璋伸出筷子在鴨血湯裏攪了攪:


    “差不多了?”


    湯和咽了口口水點點頭:


    “差不多了”


    他須發皆白、麵容老態,但他人老手卻快。


    說句話的功夫,他拾起兩個餅子放在碗裏,又顛起大勺在驢肉鐵盆裏,順著鍋邊兒撈了兩把稠的。


    但手上的活兒沒有堵住他的不滿,他把肉放在嘴裏,燙的呲牙咧嘴卻依然發著牢騷:


    “我就說…這驢肉得用砂鍋煨著,臨出鍋切一把芫荽、蒜末、蔥花,香油燎熱那麽一潑,再來幾片大蘿卜,又嫩又脆生…”


    “實在不行,瓦罐也成啊!非得用鐵鍋?啃一嘴鏽味兒,誰家好人吃驢肉用鐵鍋?”


    朱元璋抬起眼皮瞥了他一眼:


    “吃不堵嘴?”


    湯和雙手一攤:


    “堵嘴不堵嘴的…”


    眼看湯和又要長篇大論,朱元璋就?了一勺鴨血湯倒進他的碗裏。


    “堵嘴不堵嘴的,這是實話啊,不是我說…誒,多謝陛下,吆,潑手上啦…”


    不理會湯和呲牙咧嘴的怪模樣,朱元璋一臉的笑容:


    “這湯還是咱大孫八歲那年,張羅人去夫子廟學來的,十分中吃,咱非常得意這口,你也嚐嚐”


    湯和點點頭。


    湯不湯的,老皇帝三句不離孫子,這些年他們都習慣了。


    所以他順著朱元璋的意思往下說:


    “是,單說孝順,這麽多皇子皇孫,太孫是頭一把…”


    湯和就是順著意思敷衍一把,所以他接著低頭吃肉。


    武夫吃飯就沒有好看的,湯和就是這樣,眨個眼就能旋滿腮幫子。


    湯和的敷衍讓本來笑嗬嗬的朱元璋有些不滿意,他一瞪眼:


    “單說孝順?不說能耐?”


    “你!”湯和有些生無可戀。


    他咬咬牙,把嘴裏的東西咽下,又扯著長音:


    “是~太孫不單孝順,讀書也好,帶兵也好,龍灣兵營那三千人也被太孫練的以一當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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