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地方,來了容易,讓他走就難了。


    但這種逼宮一樣的行為,也是最凶險的一步,沒有人會猜透朱元璋下一步會幹什麽,朱雄英也一樣。


    但他還是想去北疆,如果非要問一個為什麽,那就是無聊。


    讀書與兵法的刻板,朝政與奏疏的枯燥。


    這樣的生活,一眼,他就可以看到自己的八十歲。


    唯一的樂趣,是跟隨皇帝與太子出宮,一次又一次的在街上重複詢問糧價、布價與米價。


    市井煙火,已經是他難得的消遣了。


    他盼望著在漫長的一生中找到一些光亮,尤其是在這個意氣風發的年齡…


    說到底,是長大了,心野了,宮裏拴不住了。


    “太孫…太孫?”


    身後的呼喚,讓朱雄英直起身子。


    之前他都是伏在地上。


    氣老爺子歸氣老爺子,但在太廟這個威嚴的地方,他對祖宗不會有絲毫的不敬。


    走出門伸了個懶腰,骨節傳來哢嚓的響聲,渾身的酸疼也讓他輕輕吸著涼氣。


    抬頭看看天色,跪這麽一會,天都黑透了。


    天色黑透了,眼前也跪的陣陣發黑,模糊間,隻能看到一尾祥雲紅底兒的太監服,至於人臉…朱雄英辨認了好久,才看清這是奉天殿的張廉。


    “呦,是張公公,可有日子沒見了,今兒個當值?”


    張廉一臉的諂笑:


    “奴婢這不是人的東西蒙殿下惦記,回您的話,省親回來了…”


    “唔…”朱雄英點點頭,隨口嘮起了家常:


    “老家挺好的?”


    張廉笑的眼都眯縫的看不見了,也顧不上身上的差事,就興衝衝的和朱雄英說起了他回鄉省親的所見所聞。


    從他在鄉裏是如何的風光,又是如何請了哪些鄉裏鄉親喝了什麽席麵的大酒,最後又把這些年宮裏當差的銀子給了本家的哪個大哥的兒子。


    朱雄英也給麵子,細細的聽著不打斷,還時不時的附和幾聲。


    直到最後,張廉忽然一拍腦門,訕訕的看著朱雄英:


    “奴婢這該死的嘴…說起來就沒個把門的…”


    “無妨…”朱雄英笑著搖搖頭:


    “張公公來傳旨?”


    “是…”張廉滿臉堆笑:


    “皇爺旨意,說讓您去奉天殿用膳…皇後不在宮裏,皇爺怕您吃不香,特意交代了光祿寺,做的大肥肉片子…”


    朱雄英瞬間翻了臉,扭頭又回了屋,對著朱世珍的畫像噗通跪下:


    “不去,哪都不去…”


    “嘶…”張廉直抽涼風,緊跟兩步耐著性子說道:


    “您…您這可是抗旨…”


    張廉人麻了。


    多少年了,嘿!本朝還有敢抗旨的人?這這這…你還不是皇帝呐!


    ……


    聽了張廉哆裏哆嗦的回稟,朱元璋有些愕然,閉上眼隨意的想了想,他明白了朱雄英的坑爺三部曲。


    嘴角抽了抽,他搖著頭對下首的朱標說道:


    “你這麽大那會,可沒咱大孫這麽多心眼兒”


    吹了吹墨跡,朱標把手上剛處理好的公文合上,那張難掩疲倦的臉上都黑透了,陰沉的似乎要往下滲水。


    咬咬牙,他拱拱手說道:


    “當然,兒臣憨厚,不通蠅營之事,也不屑於此”


    朱元璋瞥了他一眼,絲毫沒給他留麵子:


    “都哪學的毛病”


    “你嘴裏有一句實話嗎?”


    桌子上滿滿當當的飯菜,朱元璋也興致缺缺,隨意瞥了幾眼,吩咐張廉:


    “撤了吧,咱不餓”


    朱標剛拿起的筷子又順手放下了,無語的看著朱元璋。


    就孫子是親的?兒子送的唄?忙活大半晌,飯也不管了?


    沒注意他一張綠色泛黑的臉,朱元璋又埋頭在了奏疏裏,低頭前他擺了擺手:


    “你去,把咱大孫弄起來,越來越不聽話了!”


    朱標眨了眨眼。


    你要是說這個那我可就不餓了。


    他拱拱手,帶著些蔫壞的湊前兩步:


    “依兒臣看,還是父皇對雄英太過寵溺的緣故,譬如一句民間俗語,說慣子如殺子…”


    “漬!”朱元璋抬起頭,皺著眉,臉上寫滿了不開心:


    “你說你這個人吧,驢球本事沒有,出了事,就知道埋怨你爹,嘶…那是咱大孫,咱不該寵著些?”


    那你挨氣活該呀…


    話到嘴頭,朱標又忍住了,拱了拱手走出了奉天殿。


    ……


    朱標走了後,朱元璋放下手中的筆,靠在椅背上捏了捏眉心。


    說實話,朱雄英這種敢於抗爭的精神,多少讓他有些欣賞。


    但這次鬧的確實是欠妥了,這讓他很生氣。


    他是在平庸中長大成人,可朱雄英不一樣。


    朱雄英的童年,環繞著皇家最頂尖的精英培養與開國皇帝的耳提麵命,起點就不一樣。


    他看的很清楚,他這個大孫,看著混不吝又禮賢下士,但實際上卻是一個很狂妄的人。


    才情驚豔,卻又眼高於頂,誓要當一個文武全才。


    之前朝廷開科,他就化名寫了卷子,讓那些大儒閱卷官評判,與學子爭一個高低。


    說實話,那年看了大孫的卷子,他高興了好久。


    他真是覺得不錯,文章華麗,誌向遠大。


    實事策論也是一針見血,從大局著眼和實處入手,又能考慮到政令在各級的難處與彎彎繞,對於政策也有預見性的補充,實用性很高。


    如果他不是太孫,當個榜眼探花還是綽綽有餘的。


    但他依然不能讓朱雄英去北疆。


    他要考慮的很多。


    就拿這一仗來說,先不提安不安全的問題,隻說戰局。


    打輸了,太孫的威望會會蕩然無存,皇帝與太子也會臉上無光。


    就算打贏了,也會給江山開一個壞頭,大明的後世之君和嗣君勢必都會效仿親征,這不是個好事。


    國雖大,好戰必亡。


    況且更重要的,是皇帝與太子之間的矛盾。


    這個矛盾看似不顯眼,但實際上卻是實實在在存在的。


    他敢給朱標這麽大的權力,是因為他是開國之君,可他要是死了,朱標當上皇帝,太子卻掌兵多年,威望過高,朝中過半朋黨…


    介時父子相疑,權力相爭,禍起蕭牆…


    大孫是孝順,這些年為了他爹的身子,滿大明的找調養滋補的法子,甚至學了推拿按摩的手法…


    可牽扯到權力,就容不得一絲的私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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