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墨七看著試卷上醒目的批紅,那呼之欲出的情緒讓他歎了一口氣。


    那是老師對他的問責,因為他今天又請了一天假。


    在龍語學院教書的老頭每次看著他,眼神裏充滿了責切。


    他總是以最嚴厲的要求來約束沈墨七,讓他牢記每個龍語文字的讀音,寫法。他總是喜歡拿著戒尺站在沈墨七身旁,隨時準備敲下去,糾正他的每一個錯誤。


    有時候沈墨七會委屈地覺得,老師隻會嚴格要求自己這種沒有身份,沒有退路的人。


    一方麵,老人家教學心切,想要有一個標準的「無色」容器來繼承他的知識和才能,彌補他關於自我,關於社會,關於世界的遺憾。


    另一方麵,其他來自天南地北的學生,往往帶有不確定性和超乎尋常的身份地位,擁有可以對抗世界的能力和心態,是一種帶有「本色」的模板。


    所以沈墨七求了那老頭很久,熬夜寫了一大串的課文見解,來預習一篇名為「龍族言靈對下位權威性的研究」的課文,這和玖華以故事來講述知識的傳統課文不同,是一種玫英式的枯燥研究成果。


    最後老爺爺總算又許了沈墨七一天假,他摸著那白胡子,看著沈墨七的拘謹的儀態,說了一段莫名的話語。


    “六十年前,我像你一樣來到龍語學宮求學,我待在這裏研究了一輩子龍的事情。從天地靈力,星辰魔力,自然妖力,虛無念力,死生魂力,到情恨咒力,時空流力,聖陽裁力,暗月佑力,教宗神力......”


    “這世間一切不平凡的偉力及它的衍生與變化,都來源於這大千世界曾經的主宰,龍族。”


    “可它們甚至不願意看我一眼,我不是龍胤,不被允許知道龍的本源。但我有種預感,龍和人類不是陰和陽的兩麵,不是你死我亡的生存之敵,我們兩個種族之間文化的相似性和繼承性是如此驚人,人與龍之間似乎存在某種契約上的聯係。這也讓我感到萬分疑惑,龍啊,龍啊,你什麽時候遊到我的身旁。”


    沈墨七走在路上,搖搖頭,並不理解。這世間真要有這麽多宏奇的偉力,那怎麽還會有這麽多生老病死,窮困恨亡。人類天生受苦,而得到力量的人卻又隱藏起來,對世界的變化毫無作用。


    龍?那不過是一道美好的幻想,代表著人類的某種追求罷了。既然龍盤踞在龍息森林之中,自隔於世,就像玫雅莉亞的精靈,那麽人類和龍就是兩個世界的物種,更無所謂榮光,尊卑和救贖。


    老頭給自己作了一首詩,還送沈墨七看了,字裏行間除了哀愁還是哀愁。


    詩言:


    龍遊好,龍生妙,龍鱗做不了嫁衣裳。自道空情本無物,貪杯濁盞爛柯樓,見之誤白頭。提筆憂,下筆愁,落得一紙粉紅骷髏。絕顏善念皆不愛,專攻碌碌青軸,歲月染渾眸。


    沈墨七身為龍胤,獨不在乎龍名,他在乎的是眼前人。爺爺和妹妹他仍不會放棄尋找,龍語書庫所言之一切真相,究竟是幾千年前的老故事,還是真的能告訴他親人在哪裏呢。


    他在魔法學院的樓堡的陰影處,快速向一處圖書室跑去,像一道黑色的影子,寂靜無聲地穿梭在上課時間的空曠樓道下。


    他是要去找蒂娜和蒂婭。


    蒂娜和蒂婭此時正坐在圖書室裏讀書,她們被罰在這裏一個星期,每個上課時間她們隻能在這裏看書。原因是尋釁滋事,主動挑釁同學,並作出傷害性行為。也許魯迪那個家夥正在因此洋洋得意。正義的律法往往也會保護虛假之人的偽善。


    她們坐在椅子上,腳甚至放不到地麵,隻能來回搖晃著腳步,像坐在雲端。


    蒂娜鬱鬱地托著臉頰,看著屋外象征自由的天空,“我快要瘋掉啦,蒂婭。我好想去外麵玩,可這些可惡的老師們隻會懲罰我們,魯迪那壞人還在外麵逍遙自在呢。”


    “蒂娜蒂娜,是我們衝動了。在學宮裏動手可能會誤傷其他無辜的同學的,我們不能做和魯迪一樣的壞事,他遲早會受到懲罰的。”蒂婭又翻了一頁書,耐心地向姐姐解釋道。


    她們的棕栗色頭發如一顆可愛的巧克力奶糖,前方發梢微卷,後麵則留著兩道玖華式的東方辮,劉海下明睞的粉眸與藍眸相映成輝,像兩顆古龍珍藏的寶石。她們的身上帶著一種幼態的魔力氣味,與精靈有關,像棉花,像夢境。


    當沈墨七左手扒住她們身旁的窗戶時,她們立馬露出了驚慌和戒備的神情。隨即沈墨七翻身躍進圖書室中,拍了拍雙手,回頭看了一下圖書室的高度,大概有數十尺,好險好險。


    他對蒂娜蒂婭笑了笑,還是穿著那套經典的龍語學宮校服,長衣靈墨,內襯玄金,長靴濯青,結牙白佩。幹練而精簡,普通而平凡。黑發倦微長,墨眸點朱唇,白皙若女子,輕柔顯善氣。


    這也許就是沈墨七經常在世間道路上常受到叔伯姨娘們幫助的原因之一,他的外貌很討喜,很受比他年紀大的人喜歡,但卻在與人交往中會自覺落入氣勢的下風,憑缺凶氣。


    “你們好。”沈墨七笑道。


    “蒂婭蒂婭,看來又一個壞人終於出現了,他終於是沒把我們忘光了。”蒂娜叉起腰,鼓臉閉眼,把頭轉開,在睜眼一瞬後又閉上。


    蒂婭則是眼中愣出一道淚光,她輕輕地捶了一下沈墨七的手臂,“蒂娜蒂婭對你好都不知道,非要和魯迪一樣對你壞才會在乎我們嘛。”


    “對不起啦。”沈墨七撓撓頭,他知道自己在龍祭結束後就沒來看望過蒂娜蒂婭,不夠朋友,於是他懷著一種愧疚和自卑的情結對她們鞠了一躬。沈墨七今天再見到她們時,她們給人的感覺與曾經藏身樸素鬥篷下已全然不同。


    非要說的話,現在的蒂娜和蒂婭像兩位精靈國度的小公主。她們那幼態但精致的神情容貌,強大特殊的魔法氣息,與尋常人類不同的精靈雙耳,都是沈墨七曾經絕無法奢想出來的存在。她們的氣質神秘,優雅,帶著忽遠忽近的親切感和魅惑感。既像神宮天降的兩位玉女孩童,又像自己家裏生長的兩位妹妹。


    “你們為什麽要和魯迪打架,我聽說這個學院甚至至少有一二十位艾諾爾帝國的貴族,他們可都是尤裏烏斯家族的封臣。無論從法律的義務上來說,還是從情感的距離上來講,他們都會幫助魯迪。”沈墨七認真地看著蒂娜和蒂婭,尋找她們身上有沒有因此受到的傷害。


    她們是如此幼小,像真正的孩子,在危險來臨時,就連沈墨七這樣弱小的身軀,也絕會情不自禁地擋在她們身前。


    “因為蒂娜蒂婭聽說,魯迪欺負了一位龍胤。”


    “所以蒂娜蒂婭就要給他報仇.....但是對不起,我們沒能讓他道歉,還因此受到了懲罰。”


    她們低頭說著,沈墨七忽然微微顫抖了一下。


    世間他這種人多如牛毛,他在人間遇到的過客也浩如雲煙,能為他做到這種地步的卻是少數。


    一旦有人真心在意自己,那種孤獨邊界外的美好感讓他想要哭泣。


    “蒂娜和蒂婭想要加入你,我們一起走好不好,我們想和你,和大家在一起。”蒂娜和蒂婭拉住沈墨七的手,露出討求的可憐神情。天呐,也許隻有最殘忍的邪神才能拒絕如此表情。


    “是我需要你們,對不起......”沈墨七輕語道。


    他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在利用她們,他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回報這份的恩情,自己這雙無力的手,真的能回過來幫到她們嗎。


    “話說....你們的全名是什麽。”沈墨七突然想起自己還不知道她們的完整名字,雖然整天蒂娜蒂婭叫著還挺順口的。


    “說了你也你記不住呀,我叫蒂娜·格溫席露·烏拉烏拉·莫爾娜。”


    “我叫蒂婭·格溫席露·烏拉烏拉·莫爾娜。”


    沈墨七撓了撓頭,在心中將她們的名字重複。


    “名字的第一個部分是本名,後麵的是媽媽按照族名,教名,祖名為我們取的。”蒂婭被沈墨七的反應逗笑了,遮著嘴巴,很是開心。


    蒂娜突然笑嘻嘻地喚出一根枯木法杖出來,指了指遠方的天空。蒂婭又露出一絲擔心的神色,有些猶豫。


    “我們去天上玩吧。”蒂娜一臉興奮地道。


    “嗯?嗯嗯嗯?”沈墨七第一次懷疑自己的耳朵聽錯了,天上...那裏可是人類的禁域,除了瘋子,誰會敢去挑戰重力的權威,尤其是一位玫英南方的學者發明和研究了關於引力的定律之後。


    “被看見的話,會被罵的。”蒂婭小聲說道。


    “沒關係,最多再抄抄書嘛,走啦走啦。”蒂娜牽著蒂婭,於是蒂婭也看了一眼沈墨七,喚出了自己的法杖。


    “我......我害怕,真的沒問題嗎。”沈墨七看著她們嬌小的身板和細細的法杖,他雖然見過蒂娜和蒂婭飛行戰鬥,但對自己可以飛沒有任何信心。


    “別擔心啦,我們曾專門離開村子,去我們國家洛麗塔的首都考飛行駕照,可是洛麗塔她真的好小呢,考不了。於是我們又去了宗主國,北境七大國之一的香緹拉,在那裏拿到了魔法協會頒發的飛行駕照。”蒂娜憑空變出兩本精美的證書,上麵刻著沈墨七沒有見過的印章和國徽。


    隨著和一個個玫英人的接觸,一個立體的,龐大的,複雜的玫英越來越清晰浮現在沈墨七的腦中。


    一個名義上的帝國,分裂為東南西北中之五境,維持著對天穹伯黛的皇帝名義上的效忠,倒是挺像玖華曾經的一個禮崩樂壞的朝代。


    北境七大國,治下無數小國。南方的魔法帝國「艾諾爾」,音樂帝國「波西米」,東方的鋼鐵帝國「芙蘭朵」,北方的精靈帝國「雅莉亞」 ,冰雪帝國「思諾裏」,西方的寶石帝國 「香緹拉」,海盜帝國「喬納森」。


    玫英東境為信仰聖陽的教國聖尤桑刹,西境為信仰暗月的教國煙塔卡婭,南境又是一片天真和浪漫並存的騎士熱土。中間的黛都則是宗教和文化的聚集地,玫英人的心靈共鳴場。


    沈墨七不禁一笑,他們玖華同樣龐大。但是他對玖華的印象還停留在涼州的萬裏沙漠路與西域千百國,燕州的離離原上草與胡馬度陰山,幽州的矯健駿馬馳與白雪凍旌旗,雲州的萬裏龍骨山與盆野春沃土,帝州的浩蕩皇威下與一日長安花,青州的岱宗山海岸與儒家書香院,海州的煙雨十萬家與霜雪天塹無涯,花州的隔世桃花源與妖尾狐傳說,以及......他老家璃州的賊匪遍地跑,毒蠱禍滿山。


    於是蒂娜拉起沈墨七坐在法杖之上,一起向外飛出。


    蒂娜還順手為沈墨七和自己戴上了一種奇特的魔法口罩,然後加速飛升。


    沈墨七的心隨著距地麵漸遠而跳的越來越快,他不小心看了一眼地麵,立馬雙腿一緊,趕緊閉上眼睛,身體開始有些控製不住地發抖。


    蒂娜和蒂婭帶著他越飛越高,甚至穿到了白色的雲層之中,沈墨七看著周圍漫天的雲霧,好似天宮之中,喪失了任何方向感和距離感。


    直到再高,穿過了雲層,沈墨七感受到一絲秋日的暖意,陽光直接照射在身上,呼吸也有些厚重了。他睜開眼睛,發現鳥兒在他身邊遨遊。那是花州的一種花鷹,它的啼聲響徹雲霄。


    “輕鬆一點,蒂娜有些......有些......”蒂娜的聲音變得十分顫抖,耳朵已經紅到了脖子,臉上泛上一絲酣酡,不經意發出咿咿呀呀的牙齒打顫聲。


    沈墨七才發現自己已經貼緊了蒂娜,甚至雙手不自覺地從後抱緊了她,雙腿都盤踞在蒂娜身上,那是一種恨不得兩人融為一體的緊張。


    蒂娜的身材十分嬌小,幾乎被沈墨七完全抱住了。等回過神來,沈墨七才嗅到她發梢的芳香,感到她肌膚的柔軟,隔著衣服都能聽到她狂舞的心跳。


    沈墨七的羞怯瞬間湧上心頭,他嚐試放鬆,但飛行速度的感覺讓他恐懼。


    生理上的安全感和心理上的羞怯感產生了嚴重的衝突,沈墨七都快哭出來了,他隻能繼續抱緊蒂娜,說著抱歉。


    “沒關係......蒂娜也...也不是很介意......”蒂娜深呼吸,盡量保持放鬆,她自由地飛翔在天際之上,和蒂婭一起俯衝雲海,欣賞著腳下的萬裏河山,同時又對身後溫暖的懷抱感到羞赧和安心。


    咫尺般的距離快速拉扯著心和心距離感,讓人陷入情緒的起伏之中。


    沈墨七已經分不清是高空讓他心髒跳動還是眼前的蒂娜了。


    她們翱翔在星河之下,雲野之上,自由,快樂,漫無目的,任由魔力揮霍,享受自由的旅程。


    直到不知道多久,沈墨七回到了龍語學宮,他從法杖上雙腿發軟,倒在地上,似乎丟了魂魄。


    蒂娜和蒂婭不客氣地趴倒在他的身上,笑著捏著他的鼻子,讓他起來。


    “蒂娜已經厭倦了每天的虛無,怎麽樣,秋日的天空是否溫暖,是否有你想要的天堂呢。”她嘲笑著沈墨七的膽小。


    沈墨七總算從草地上坐了起來,他靠在一根老樹上,摸著自己幾乎濕透了的內襯,喘息著。


    一會兒,他才看著蒂娜蒂婭藍粉眸中映著的萬裏晴空,玩笑道:“天堂我已經見過了,在你們的眼睛中。”


    蒂婭臉頰微紅,對於剛才的飛行,她很自豪。這就是魔法的用途,讓人類突破自己的想象力,去探索一些未曾做過的事情,比如飛上天空,比如潛下海底。


    可一旦落地,回歸現實,人類就要被迫承受自然的威壓,遵循世俗的法則,被一層又一層的權力所籠罩,直到被不可見的力量刻下刻骨銘心的傷疤。


    “如果累的話,蒂娜和蒂婭也可以給予你一場夢境。在夢中,你可以見到親人,可以無限飛翔,可以脫離法則,無拘無束,任憑你心。”蒂娜看著沈墨七捂著眼睛坐在樹旁輕聲耳語。


    “美夢和噩夢有什麽區別。”沈墨七的鼻子莫名酸了一下,他隻是想到了爺爺和妹妹,可他竟然沒有勇氣去夢裏見他們。


    “美夢反應人心所向,噩夢反應人心所惡。”蒂娜說道。


    “就比如現在,蒂娜的美夢就是可以找到蒂娜蒂婭的姐姐,我們的親人,一個被壞人抓去暗月國煙塔卡婭的可憐孩子,蒂妮。然後你和我們可以成為一輩子的好朋友,靜靜生活在精靈國度邊界的村莊中,砍柴,種花,看海,直到死亡。”


    沈墨七神情頓挫了一下,他知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有著自己的追求。他算是被安慰了一下,笑道:“那我的噩夢一定是你們發現我隻是一個普通人,而你們是半精靈。我會在你們初為成女之時白發老去,我會在漫長的歲月裏被你們厭倦,覺得當初的選擇太過幼稚,對日日夜夜生活的人失去情感,沒有比這更心寒的事情了。”


    蒂娜生氣了,她的小眉毛都快蹙成八字,她捏成拳頭,惱怒道:“我們是人類和精靈的孩子,是禁忌之子。所有人類都會貪婪地看著我們,希望能和我們繁育出長生的後代。而精靈們也會厭惡地看著我們,覺得我們玷汙了它們純潔的血,是雜種。”


    蒂婭聲音也沮喪起來,“蒂婭不知道你是如何想的,但是蒂婭覺得大家生來自由,便有選擇自己人生道路的權利。蒂婭受夠了世俗的眼光,你能認真地看蒂娜蒂婭,我們很開心。”


    “可是你把自己放的太低了,蒂婭懇求你,多珍視自己一點。蒂婭相信,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你擁有自己的強大。”蒂婭伸出她那小小的手,輕輕撫摸在沈墨七的臉上。


    陽光灑下,沈墨七笑了笑。


    煌煌夢境,靈道雙子。她們真的像大千世界苦酒壇中的一縷蜜糖,有著最善意的最質樸的情感,好像人類記憶中最古老樸素的美。


    也許是離開家之後,生離死別,吃喝用度,行路艱難,這些繁瑣的事情瞬間讓沈墨七世俗化了,變得像一個俗人。


    俗人,善人,壓迫人之人,世間分化出各種人。


    那有沒有一種人,可以站在一起,共同建立一個沒有暴力,沒有壓迫,沒有苦痛的國度呢。


    也許以人類過往千萬年的曆史來看,天下似乎隻會陷入盛必衰,亂必合的殘酷大勢之中。


    他的期望,也不過煌夢一場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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