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簌簌而落,攤在地上的積雪已能掩去腳踝,但幽州城下依然是熱火朝天的景象,或者說,是一列列流民在監工的督促下,形如走肉般運送著土石、奮力疏通著護城河……


    城裏換了主政官,數十萬人都已知曉,說是是替那位汴梁的朱家皇帝代天巡狩,雖同樣在以工代賑、發放救濟糧,但許多舉措卻與那位蕭軍使大為不同,如在這種天氣下,蕭軍使多少還是會顧惜民力的,不會這般催促工期,起碼冒雪之下,也有一份熱騰騰的稀粥喝一喝。


    有人說,蓋因新來的主政官是梁人,自不會顧忌他們燕人的性命。而蕭軍使卻是燕人,對待家鄉父老,怎麽也會有一份恩情存在。


    雖說蕭硯是燕人的說法不知是從哪最開始傳出來的,但人人都這般說,若是追問,其雖然不能說個明白,但就是敢賭咒發誓。


    “蕭軍使若不是燕人,焉能對俺們燕人這般好?不說在這寒冬給了一份活計,給俺們吃食、工錢。便是讓那些兵爺安安分分買東西給錢,又是哪個軍使能做的出來的?你是沒看見,那些跟什麽天使來的汴梁兵,買俺的冬菜就是過搶!”


    “他們在俺們這買東西,像是俺們向他們上貢似的,呸,若不是劉家不爭氣,若沒有蕭軍使打了幾場硬仗,輪得到他們汴梁人在俺們這耀武揚威?那汴梁來的天使也沒把俺們燕人看在眼裏,要俺說,就該……”


    “噓噓噓!想死啊?快莫說了……”


    “正是,其一路從檀州回返,應是對您有些怨氣……”


    說罷,又對一眾禁軍恨鐵不成鋼的喊道:“爾等還愣著做甚?還不快快擒下這廝!?”


    卻見幾人完全不理他,他便是不由生怒,早就看幾人鬼鬼祟祟的和細作似的,馬上讓左右兵卒上前攔人。


    他沒來由的怒氣不是無的放矢,城內有名有姓的大官,他早已認識,這般大的雪天壓根不會有人出城。再加上對於這些汴梁官員而言,若是有燕人膽敢藐視他們,那才是真正的大不敬。他們注定是要在河北任職的,當然要先把一些燕地官員打壓一番。


    蕭硯夾了夾馬腹,也不需要回禮,從他們旁邊趨馬而過。


    李振不由冷笑:“什麽也不做?那你欲讓我如何?你當蕭硯是誰?這廝這些時日目中無人不是一日兩日,我沒管而已,他偏偏要撞上蕭硯尋死,何必怨天尤人?誰不知此人如今聖眷正濃?十八歲的節度使,天底下獨他一人!便是此人熱血上頭把我這顆腦袋斬了,陛下那裏都能有說法!”


    一支箭矢帶著巨力,驟然貫穿他的咽喉,徑直將其屍體向後帶飛了丈遠,落到了雪堆裏。


    付暗冷笑一聲,複又指著那雪堆裏的屍體,怒視左右:“這鳥人在蕭軍使跟前托大,既不行禮,又在那汙蔑蕭軍使,不死何如?!”


    故就算天氣越來越冷,甚而已臨近春節,每天也都會有許多人被征召,匯入城頭上,但往往也會有不少人累死、凍死在城下。


    縱使是蕭硯幾人都佩了刀劍,但他們也不帶怕的,這些時日多少燕地大族子弟看見他們,還不是畢恭畢敬的?作為勝利者,汴梁的官員在幽州,天然就有一種身份優越感!


    幾騎淋雪從北麵南下,見到的便是此景,漫天雪色中,密密麻麻的黑色人影攀附在城池四麵,在腳架上、壕溝內如螞蟻般勞作著。


    蕭硯淡淡點頭,了解過內情,不再問話,趨馬向城門口而去。


    “呸,什麽鳥人,就沒把百姓當人看。”有不良人憤憤道。


    這幕僚有些驚詫,下意識看向李振。後者則是捋了捋胡須,淡笑一聲,起身而起,麵上已掛起了和煦的笑意。


    節度使府,有幕僚小聲出語,垂首站在旁邊。


    ——————


    因勞作而生的熱氣,卻在這般的冰天雪地中,被寒風一吹就散。


    事實上,縱使是他們,這會也已經反應過來了。李振與康懷英從汴梁來,這兩個幾乎是人臣之極的人物特別來此河北一趟,為了彰顯朱溫的殊榮是一回事,為了提防打壓蕭硯也是一回事。


    “下官參見蕭軍使!”


    有李振做靠山,他在這幽州便有底氣敢攔任何人!


    “放肆!爾等燕人,可知本官乃李公門下……”


    恰在這時,有小吏來報,稱蕭硯來拜見。


    在這武人跋扈、讀書人性命賤如狗的時代,蕭硯真想捏死他們一堆文士,輕鬆的比踩死一隻螞蟻都簡單。更別說他們隻是李振的親信,就算是李振當麵,也需要對蕭硯客氣三分。


    “不應該早就停工了嗎?”


    但他的聲音剛剛喊出去,那幾個披著鬥篷的人也恰時勒馬轉來,似乎是準備向城內馳去。


    寒風瑟瑟,城門內外近百人無一人敢出聲,就算那些從汴梁來的禁軍,這會也是噤聲不語,讓道行禮,更別提那些狐假虎威的文人官員了。


    城下,一河北小官便被指使著過去,在這種天氣裏替人跑路,還是做這種得罪人的事,他自然是有些腹誹。


    李振正埋首處理案牘,這會隻是冷笑一聲,片刻後,才漠然道:“死有餘辜,這幾日,他們借著我的名號,確實太過於目中無人了,死了就死了,省的壞我名聲。”


    這下子,小官的喊聲硬生生憋住了,因為最當先的那一騎,那身影、那鬥笠下顯露出來的臉龐,怎麽看都有些讓他眼熟。


    這青年的那雙眸子,怎的這般熟悉?


    護衛頭子付暗一臉錯愕,不由自語發問。旁邊的幾個不良人也無人能夠回應,都隻是皺眉思索,進而看向最前麵那人的背影。


    幕僚訕訕不語,有些悻悻然。


    “走走走,去迎迎咱們這位歸德節度使。”


    李振與康懷英都是文武中的前列,又是朱溫信重的老臣,完全能夠代替他暫時看好河北,他們兩人也有足夠的身份、能力、名氣,瓦解掉蕭硯在河北的一切根基,然後才能掌控、削弱燕地降軍,從而徹底削減河北的隱患。


    城頭上,有汴梁官員看見了全過程,已是親自下城。這會眼見那河北小官也不來回話,那幾騎更是囂張的策馬入城,雖猜到這幾騎可能是河北什麽有身份的人,但仍是大喝道:“汝等何人?”


    “李公,便就是如此……”


    餘光裏,小官見到一個坐騎在經過他身邊時,突然停了下來,進而在他懊悔、懼怕之際,便有一道淡然的聲音響起。


    這會眼見幾個燕地土著在那裏指手畫腳,一副隨意的樣子,當即就要遣人去盤問這幾騎是什麽來頭。


    他的嗓門很大,城門下內內外外幾是驟然噤聲,便是那跳腳的官員,這會也背上忽地生寒,白著臉呆在原地。


    他們居於汴梁時,頭上掉下個螞蟻都可能把他們砸死,幾乎是仰人鼻息過日子。現今被李振帶來任河北官員,雖說是遠離了中樞,但作為勝利者,他們在這裏得到的權力也是在汴梁無法想象的,便也迅速習慣了這種對數十萬人頤指氣使的日子。


    付暗冷哼一聲,領著幾個不良人,也不下馬,跋扈的隨之而上。這個時代的武夫,本就該如此跋扈,在他們看來,蕭硯以前對待文士,反而還是過於客氣了。


    “我對你有印象,是韓延徽的本家,我若記得不錯,你與我當麵交流過。”


    包括付暗在內,所有不良人在想通關鍵處後,在後怕隻餘,也紛紛慶幸起來。


    朱溫在歡喜之後,自然也會擔心蕭硯會割據河北,或造成尾大不掉的隱患。說白了,朱溫在看重蕭硯之餘,也會產生更多的猜忌,這是朱溫的特性,尤其是他越來越老了後,猜忌這個特性便愈加明顯。


    “噗。”


    蕭硯吐著白氣,指著城頭上負責監工的一些官吏,道:“此人的目標不是百姓,是我。他很謹慎,在短短幾日內就顛覆了我在幽州的根基,他任用自己帶來的官吏派發任務,為的就是削減我在幽州的影響力,焉能順從我留下的命令。”


    幾個士卒恰才上前,付暗已趨馬而上,沉臉一指他們,大聲道:“我看誰敢!東路行營前鋒馬軍使、宋州歸德軍節度使、侍衛親軍馬軍都虞侯、侍禦史蕭軍使當麵,誰敢放肆!?”


    兩人一路向外,正好碰見小吏也正引一青年人向裏。


    他的聲音一頓。


    李振開懷大笑:“久聞蕭軍使威名,老夫早是向往呐,今日終於得麵……”


    城門口,蕭硯勒馬而停,取下鬥笠,冷著臉,輕輕拍去其上的雪粒。


    “哈哈哈……”那原本跳腳的官員叉手而下,幹笑道:“蕭軍使英明。”


    遠處,那河北小官愣了愣,看著那雪堆裏已冷去的鮮血,大為動容。


    特別是那不經意的一瞥,幾讓他下意識兩腿軟跪下去。


    這小官泄氣不已。


    幕僚不敢不應,馬上就要去準備。


    是武夫?


    這人心下大驚,急忙倒退一步,喝道:“大、大膽,汝……”


    節度使本已是大梁高級武將的標誌之一,是無數武人夢寐以求的地位。更別提蕭硯還是侍衛親軍馬軍都虞侯,是正兒八經的禁軍中數得上號的實權人物。


    倏然,他的笑意略僵。


    幾乎是同一時間,小官叉手行禮,聲嘶力竭的大拜而下。


    那幕僚小聲提醒道:“可這名衙官畢竟對李公忠心,李公若是什麽也不做,豈不是助長那蕭硯的威風,讓下麵人對您……再加上,這名衙官又不知那位的身份……”


    而在城頭上,那些個官員也終於注意到了這幾騎,特別是在看見其中有人騎馬指著他們說話,馬上就稍有些不滿。


    那小官慚愧不已,應道:“蕭軍使不知,您之前安排的一些幕府官員,皆已被李公另作他用。下官蓄養那耕牛之事,也被李公安排成了汴梁來人……”


    “哼,收拾他,也不是這個時候。讓下麵那些蠢貨安分點,莫給我惹麻煩。”李振冷笑一聲,隨手丟開一本案牘,道:“蕭硯已歸宅?”


    蕭硯立了大功,朱溫看重他是事實,但玄乎就玄乎在,這一戰幾乎僅有蕭硯一人有功勞,葛從周、朱漢賓二人差不多就是陪跑的兩個人,重重犒賞隻能落在蕭硯身上。可以說,在汴梁朝廷接管河北之前,燕地隻有蕭硯一家獨大。


    卻見當先那騎,隨手取出一張大弓,馬速不減,搭上一支弓箭,對準了他。


    蕭硯掃視了一下四野,搖了搖頭,平靜道:“我現今已不是幽州節製留後,李振既然為幽州主政,便沒有再讓我插手的道理。我讓停工,不見得他也會有此意。”


    “哼。”


    “收拾收拾,再去請上康太保,我要宴請他。”李振淡淡道。


    幾騎最前麵,蕭硯披著鬥篷,頭戴鬥笠,形同普通人一般,故就算這位無數人心心念念的蕭軍使出現在幽州城下,也沒有人能夠認出來。


    若說之前還是以工代賑,到現在,重新修繕幽州城這件事,已成為一件苦役。因為有傳聞言,說是朱家皇帝在開春後,或會巡視河北,而那位主政幽州的李公則一定要在開春前讓滿目瘡痍的幽州城煥然一新,以迎天子。


    城門下霎時一靜,幾個持戈來攔的禁軍士卒、從城頭上追下來的一些汴梁官吏,都不可思議的愣在了原地。


    有官員終於反應過來,指著那屍體跳腳大喊:“大膽,汝可知他是誰?”


    場麵沉默了幾息,幾個官員率先幹笑著近前,叉手行禮:“仆等,見過蕭軍使……”


    小官心下一驚,繼而欣喜抬頭:“回蕭軍使,正是下官!月初,下官向韓觀察使進言,可向災民租借耕牛,您當時接見過下官……”


    人流湧動,有人兩手滿是凍瘡,腳跟也被凍得沒了知覺,卻仍不得不拖著土石走向城頭,嘈雜中,是數不清的牢騷聲。


    付暗嗤笑一聲,似對這人前倨後恭的態度感到可笑,也愈讓這小官感到羞愧,頭也不敢抬,在大冷天裏生出一層冷汗。


    雪,實在太大了。


    “……”幾人都是一時無語。


    他用手遮著寒風,小跑過去,語氣裏也帶了些不滿,大聲喊道:“喂,那幾個騎馬的,鬼鬼祟祟的做什麽?城頭上有汴梁來的貴人,還不把姿態放低些,尋死不曾……”


    好在,自家校尉早早就有了安排……


    幾個不良人緊隨其後,從小官身側馳過。


    “此人心懷叵測,河北既歸大梁旗下,何分燕人梁人?回去告訴李公,本將懷疑此人有心擾亂河北人心,今日就替他收拾了,不必感謝。”


    蕭硯看著他,問道:“韓延徽辭官而去,已不是幽州觀察使了。不過半個多月不見,你怎的淪到了如此境地?”


    就如一年前,洛陽大亂時,如那位挾持他的廢天子一般,雙眸灼灼生耀,銳利無比。


    他一輩子都忘不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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