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日已經到了下午,或許南麵確已入了初春,然在這北疆邊塞,仍隻是寒冬臘月的時節。


    天空固然沒有再落雪,但這兩日的密雨止不住的灑下來,加上道旁河水中還有一直要到三四月才開化的積雪,在這細雨綿綿下,實在是冷的厲害。


    正常來說,還有一兩個時辰天色才會黑暗下來,但這兩日烏雲密布,像是有一場積攢了數月的雷暴將要劈下來似的,在下午還未臨近傍晚的時候,橫山城下的大營就已緩緩籠罩在了昏暗之中。


    正因如此,由盧龍軍拱衛的主營當中已經燃起火把,用以存儲糧草軍需所在的大帳外也開始披上牛皮用以防潮。


    營中巡視的衛隊、警戒的哨兵、寨牆上的士卒換防的換防,領軍械的領軍械,皆是有條不紊的執行著一如既往的軍令。


    一處偏帳內,田道成按著劍來回走動,眉頭緊蹙不止。


    在帳中左右,還有一些盧龍軍將領分列而坐,都有些奮然雀躍的模樣。


    許久,眾人等候多時的一不良人終於急匆匆的捧著一信鴿步入此間。


    田道成精神一振,自然而然的迎上去。


    不止是他,一眾將領亦是紛紛起身。


    這個動作並非多餘,自從蕭硯在漁陽重建盧龍軍後,就在軍中留下了約莫十來個不良人,這些人雖然從來不參與軍事,但所有人都自發把他們當作監軍一般的存在。在他們的眼中,這些不良人就是代表的蕭硯,當然會時時客氣對待。


    當此之時,所有人都七嘴八舌的詢問出聲。


    “如何?”


    “幽州大捷!”


    捧著信鴿的不良人幾乎來不及喘氣,麵具下的臉色亦也掩不住喜色,沒了往日的神秘模樣,語氣中難掩因興奮而引發的顫音,將信件遞給田道成。


    “誠如諸位所望——


    蕭帥確已收複幽州!”


    這大帳中,氣氛陡然就高漲起來,手持信件的田道成本人,眼看著信上的字跡,連臉頰都一時因激動而變得漲紅。


    這還不止,那不良人猛地一拳砸在帳中的桌案上,繼續亢奮出聲。


    “昨日清晨,蕭帥三更起兵,日正決戰。一鼓連破燕軍二十四座營寨,燕軍上下俱皆喪膽,潰軍不計其數,而後燕軍上下半數膺服,未敢有不從者!


    此戰,燕軍前、後、左、右四軍元帥被蕭帥誅其三,剩下一人當場舉軍而降,其下所謂將軍名號者,不從者皆喪於戰陣之內!堂堂燕軍總計十四萬又兩千人,半日就被蕭帥鼓蕩而定!


    此戰,首戰即決戰!”


    “他娘的!”


    一年約二十上下的盧龍軍將領奮然的脖子發紅,亦是狠狠一砸桌案,“此等戰事,俺竟未有幸隨蕭帥衝陣!”


    一言而下,所有人皆是讚同,猛然間,帳中就充滿了七嘴八舌的嘈雜聲。


    “我們盧龍軍成軍已有半年,卻從未打過什麽硬仗,此番下去何時才能比得上定霸都?”


    “莫說定霸都了,我們現在連義昌軍都不及……”


    “啖狗腸,定霸都真他娘的能打,這一戰下去,定霸都豈不聞名天下!?蕭帥麾下第一軍,恐要被定霸都吃的死死的!”


    一時間,這些名義上的燕軍將領,聞見燕軍大部覆滅,反而紛紛鼓噪歡騰起來,若是讓旁人看見,又怎是一個啼笑皆非了得。


    田道成的臉上則隻是藏不住笑色,擺了擺手。


    “莫要喧嘩,我們盧龍軍什麽實力,大家都清楚,切莫要好高騖遠。在漁陽,盧龍軍前身因為劉家兄弟自相殘殺而被打的全軍覆沒,我等幸得蕭帥募來,不過隻是沾了蕭帥的名氣,可不能拎不清自己的實力。


    定霸都在未歸附蕭帥以前,就已是河北第一強軍,他們好甲好軍械,又是百戰之師,焉能不強?且諸位平白來說,若換作我等七千人隨蕭帥衝陣十萬人,可否一戰而定?”


    這一潑冷水下來,好在是澆滅了眾人激蕩的心思,才讓這大帳沒有那般吵吵嚷嚷的。


    不過田道成又馬上安慰道:“但是我等既然跟了蕭帥,日後何愁沒有大戰?我盧龍軍固然是新募不過半年的男兒,然燕地漢兒,又何懼大戰?定霸都百戰之師或短時間不可比,義昌軍所部難得還不可比?”


    “指揮使說的對,義昌軍什麽鳥樣我清楚的很。”這時,一原屬義昌軍的將領接過話茬,不屑一笑:“在劉守文麾下,義昌軍早就爛透了,若非是被蕭帥帶著打了兩場硬仗,還不如我們的新卒。”


    這下子,眾人便哄笑起來。


    田道成亦也發笑,繼而複又看向那不良人。


    “蕭帥可對我等還有指派?”


    “蕭帥的意思,便就是讓諸位約束住此方的幾萬燕軍,不要讓他們因為這一消息而驚散。還有,元行欽等人已帶著劉守文‘突圍’而出,彼時蕭帥處理好幽州事務,會即刻領軍北上,將此事徹底終結。田都指揮使眼下的任務,應是盡可能的不讓下麵那些塢堡主探得這一消息……”


    “本將明白。”


    田道成點點頭,然後對著一眾將領吩咐了幾句,進而拉著那不良人走出帳外,低聲道:“本將這裏有一份軍情,還望能替我盡快遞送給蕭帥。”


    “緊要否?”


    田道成皺眉想了想老道士對他說的話,點了點頭:“很緊要,越快越好。”


    那不良人便正色接過前者遞來的一封書信,大步而去。


    田道成呼出一口氣,複又走進帳中,裏內一眾自認為不日就要‘解放’的將領尚還奮然,有些壓不住激動的心情。


    他按劍來回走動片刻,突然看向一人:“那劉憶的底細,可打探清楚?”


    “稟將主,這廝果然是有些古怪。”被喚到的那人壓住了心緒,正色道:“末將仔細探查了一番,之前還不曉得,原來此人半月前來投的時候,打的是金中堡的名號。但據末將查問,那金中堡據此不過十來裏,而其中青壯早就投了燕軍南下幽州……”


    “此人不是渤海漢人嗎?”旁側有人疑問。


    “正是如此,但末將尋多人詢問,都說此人及其部下是打著金中堡的名號進來的,入了燕軍後,才自稱是渤海漢人,以與些許胡人拉近關係。”


    田道成皺起眉,眯眼沉思。


    而那出聲的盧龍軍將領則建議道:“將主,此人既然有古怪,何不早些拿下?末將已打探清楚了,此人麾下所謂的渤海健兒不過三四百,剩下的都是一些不知何處招來的人馬,總數也不過二三百,給末將一營人馬(五百人),末將定給你拿下!”


    旁邊則有人砸著嘴道:“拿下此人不難,怕就怕在打草驚蛇。整個大營中,隻投來的甚麽塢堡主就有二十多個,還不算其他的什麽‘義軍’。若是莽撞行事,火並倒是不怕,就怕這幾萬人一哄而散,豈不壞了蕭帥大事?”


    “這有何難?召集幾個塢堡主來,就說此人心懷禍心,允許他們吞並此人的部下、財貨,不怕沒有人不動心。彼時其群起而攻之,這些廝還管什麽名義不成?將主,你認為如何?”


    田道成坐在主位上,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可行,又不可行。確該早些拿下此人,若是晚了,保不準會生什麽壞事。不過不可召集旁人,這燕軍上下心懷鬼胎者不計其數,魚龍混雜間難免會有人走漏消息,反而容易打草驚蛇。”


    “那依將主的意思……”


    “劉憶此人今日上午在帳中誇下海口,要明日晨時攻城,今夜他們應當會養精蓄銳。”


    田道成思索了下,道:“便在今夜,入營拿人。不論有無反抗,那一應渤海悍卒盡皆拿下,快速了結以免造成其他營寨騷動。明日一早宣告此事,再任由旁人怎麽瓜分都行。”


    “都聽將主的。”一眾將領皆起身聽命。


    田道成便點了兩個將領負責此事,安排了兩營人馬後,再又吩咐道:“還有,今夜各部都加強警戒,巡視人手加倍,若是行事不穩,當要謹防有人衝擊大營。”


    “遵令。”


    安排完此事,田道成的心緒終於安穩起來。


    不論怎樣,他固然被老道士那一句所謂的‘帝王之相’給稍稍唬了一唬,但他仍然以絕對的實力全力以赴了,當該不能出什麽差池了吧……


    想到此處,他便按劍起身,大聲道:“諸位,蕭帥大業已近收尾,萬不可因我等而禍事。不管這什麽劉憶也好,旁的什麽心懷鬼胎者也罷,不論他們想做什麽,都打起精神來小心應對!守住這兩日安生,往後便能跟著蕭帥博取那馬上富貴!”


    “遵令!”


    ——————


    夜幕終於完全降下。


    這遍布橫山城下四野的燕軍營寨,有的或已早就安生下來,有的卻還在做著喧鬧之態。


    總之,在這亂世沉浮當中,尤其是這差不離就是流寇的燕軍內,不論是擁兵自保的什麽匪頭還是僥幸活下來的老弱婦孺之輩,也隻能在這夜色下勉強放鬆片刻緊繃的神經。


    不管有沒有吃飽,起碼還有一席之地用給他們睡覺歇息,今日將過,安心睡上一覺,來日或許會更好也說不定……


    四野胡亂搭建的營寨中,有的戒備鬆懈的,已經是早早的就沒了什麽燈火。有些巡視戒備的營寨,在這冰天雪地、四麵刮風甚而還飄著雨絲的夜晚,都隻是鑽到一些避風處掩藏住。


    夜色下,東麵臨近盧龍軍大營的一個不大不小的應寨內,安安靜靜,燈火也甚暗,好似皆已早早歇下。


    然而在這營寨的中軍帳幕裏,卻是油燈高燃,燈火通明。


    幾十個人,或按劍,或握刀而坐,臉色或緊張、或凶狠、或興奮,神態各異,卻都隻是一言不發,靜靜的看著上首之人。


    上首,耶律阿保機一身漠北製式的甲胄,若是細看,還能在這鐵甲上看見數不清的刀痕、汙血染紅未蛻的痕跡。


    他閉著眼睛,用斷了一指的右手搭在橫放在大腿上的寬長闊刀上,有一下沒一下的敲著。


    許久,他眼睛不睜,平和道:“三十套甲胄,皆已發下?”


    “稟大可汗,兒郎們已經備上。”一矮壯大漢嗡聲回道,卻正是名喚為完顏阿穀乃的女真人,他是當下完顏部的首領之一,另外一個首領完顏函普,是他的弟弟,不過不在這帳中就是了。


    一旁,有一契丹人搭腔道:“托大王的福,田道成那廝真就送了三十套甲胄來,雖然還是不夠,但好歹能裝備三十個勇士!此人在大王跟前,還是年輕。”


    “不可小覷中原人。”耶律阿保機淡聲道:“此人被那蕭硯任為盧龍軍統帥,必有過人之處。他借本王三十套甲胄,也不過是存了明日想借軍法取本王腦袋的心思……”


    完顏阿穀乃哈哈一笑,摸了摸自己烏青發亮的頭皮,以撇腳的漠北話笑出聲:“可惜,大可汗壓根就沒打算等到明日!”


    耶律阿保機卻並無什麽笑色,反而歎了一口氣。


    “本王傍晚遠眺盧龍軍大營,隻見戍守嚴備,似是比旁日嚴密了幾分。或許是田道成此人察覺到了什麽……”


    完顏阿穀乃皺了皺眉:“那依大可汗來看,俺們不該今夜行事?”


    “恰恰相反,正該今夜。”耶律阿保機笑了笑,以手撫著寬大闊刀的刀鋒,道:“箭在弦上,若不發,便要繃斷弓弦。可若蓄力一箭,縱使是重盾,也能入木三分。”


    他頓了頓,緩緩道:“何況,本王又沒打算破盾。”


    完顏阿穀乃閉上了嘴,摸了摸自己的下頜,顯然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至於一些隨侍阿保機的契丹將領,則早已習慣。自從他們這位大王在漁陽敗師斷指後,就常常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少了幾分以往的豪氣,多了幾分似若中原人一般的彎彎道道。


    不過這一言而下,帳中反而又沉默了下來。


    而耶律阿保機也不再多言,閉眼沉思著,似在思索什麽緊要的事。


    就這樣又不知等了多久,帳外終於響起了腳步聲。


    倏的,阿保機虛眸睜起。


    不待他出聲,門口的兩個漠北將領就已掀開簾帳。


    帳外,大步走進來兩個渾身冒著熱氣的大漢,一人為漠北人,一人為女真人。


    那漠北人入帳就拜下:“稟大王,軍令已傳達出去,隻待大王發出信號,蕭敵魯和耶律曷魯兩位將軍便會即刻殺出,直趨外頭的各處營寨!”


    耶律阿保機點點頭,看向完顏阿穀乃。


    後者在聽完那女真人的耳語後,便起身道:“大可汗,俺們也是一樣,發出信號,俺那弟弟就會領著俺們完顏部殺來,替大可汗驅趕這燕軍流民!”


    “好。”


    耶律阿保機終於站起身,他環顧眾人一笑,道:“昔日,那蕭硯以此法對付本王,本王今日,便借此法用一用。就看他這位部下接不接得住了。”


    一眾漠北將領皆是肅色,他們曉得自家這位大王這近一年是怎麽過來的,自是不用多言。


    而完顏阿穀乃多多少少也聽聞過其中內情,便摸著腦後的金錢鼠尾一言不發,但他的那些完顏部將領卻是不懂裝懂的發笑起來。


    阿保機亦是發笑,進而突然大喝一聲。


    “阿穀乃!”


    “俺……末將在。”


    “這燕軍亂後,你部什麽都不用管,隻需直趨劉仁恭所在,隻管奪人!”


    說此言時,阿保機的臉上唯有殺氣騰騰:“本王不管你用什麽辦法,總之要給本王把人帶來!若是不成,萬事皆休,前功盡棄!


    今夜若是不能成事,莫說是什麽滅渤海生女真,便是本王,你、還有你完顏部,定會被那蕭硯追殺的上天無路、入地無門,非我等蕩滅而不休!


    你可懂!?”


    完顏阿穀乃眯了眯眼睛,繼而重重的用小臂一砸前胸,什麽也不說。


    在這個時候,多說什麽都不當事,全看結果說話。


    阿保機獰笑一聲,亦不再多言,提刀走出大帳。


    在他身後,幾十人同時簇擁而出。


    須臾,一抹亮色劃破天際,衝天炸起。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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