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冥教官衙大門外,隔了兩條長街,立有一座門可羅雀的客棧。


    作為位於大梁都城,在這中原乃至當世數一數二的豪華大都市中的客棧,按理來說客源不該如此冷清,但彼方客棧最大的一個缺陷,就是地段距離玄冥教的官衙實在太近了。


    縱使隔了兩條街,那股隱隱散發出來的死氣好似都能映射過來,更不用提平日裏這玄冥教中的鬼卒來往縱馬經過,正常人哪敢來此住店?故客棧的生意向來都是冷冷清清,鮮有人頭鐵來此下榻。


    不過,這世間,又哪裏會少不正常的人。


    臨街的二樓客房間,一扇窗戶稍稍掩開一角,臉頰幹瘦、顴骨突出的呂兗站在窗邊,透過縫隙向外看著。


    當然,他的主要目標還是遠處的玄冥教衙門,目光同時不住的四下瞟動,將外間的街景乃至角落都一一掃過一遍,顯得格外謹慎。


    半晌,他才偏著身子貼著牆壁倒退兩步,進而喘著氣,按著腰艱難的坐下。


    桌子上,散放著一方符節,以及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後者是一些金瘡傷藥,至於前者,便就是李振當時在幽州交予他的代天巡狩符節了。


    但呂兗很謹慎,他在海上漂了不知多少天,最終卻是僥幸被一在海上捕魚的漁夫救下,對方先是幫他簡單料理了已潰爛的傷勢,又帶他回家去請大夫療傷。


    當然,呂兗不可能讓更多人知道他的所在,待傷勢稍稍好了一些,自己的武力也恢複了些許過後,便殺了那漁夫全家以及那替他療傷的大夫,而後搶了他們全家的財物,一路小心循著汴梁的方向潛行而來。


    一路上,他劫過坐騎,扮過乞丐,硬是拖著自己這副差不離已經大殘的身體獨自到了汴梁。


    至於之前李振對他說的,上岸後將符節給當地官員自證身份一事,他完全想都沒有想過。


    一則是因為那李振的幕僚不在他的身邊,他一介河北人士並不通曉大梁內情,多做多錯,反而容易陷入危險而不自知。二則便是因為,他隱隱覺得,那位在河北翻雲覆雨的蕭大帥,或許在中原的能量也不小。


    其既然能以一介軍閥的身份驅使整個範陽盧氏為他賣命,說不得在中原也有通天手段,呂兗並不認為那李振的官場身份就能護他周全。


    所以一路行來,他誰都不信,隻信自己,不論是路人還是恩人,隻要稍稍與他熟識了些,就一並殺之。


    便是如今好不容易抵達了汴梁,他也隻是小心謹慎的花重金尋了一個路人,代他向玄冥教的人轉達而已。不過他也一直掩藏在這客棧內,觀察著那玄冥教的情況,若有不對,他也會第一時間逃跑。


    “嘶……”


    呂兗小心揭開自己的外袍裏衫,再掀開臂膀以及腹部已然被膿水透黃的髒汙紗布,顯出了其下的的黝黑箭傷口子。那日公羊左等人的力道極重,幾乎是奪取了他半條小命,若非是這些箭傷都未觸及關鍵處,他又憑借著過人的意誌,不可能熬到現在。


    雖然他也知道自己如果真的被玄冥教盯上,能逃掉的幾率渺茫,但他一路來差點丟了小命,又死裏逃生如禽獸般的走過來,怎麽會甘心倒在這成功的前一刻?


    外間傳來了敲門聲。


    呂兗便下意識攥緊自己藏在袖中的一柄匕首。


    “客官,你要的滾燙熱水已備好了。”


    他才聞言鬆了一口氣,卻仍是謹慎道:“放在門口便是。”


    然後,他就聽見門外的夥計嘟囔了一聲,將木盆彎腰放下,退了去。


    呂兗這才忍痛起身,先在門側小心感查了一下外間的動靜,而後才開門將熱水自己端進來。


    而後,他便一邊清理著傷口上藥,一邊重新立在窗戶邊,透過縫隙查看著玄冥教官衙。


    片刻後,那麵終於有動靜傳來,卻是有兩個鬼卒策馬而出,沿街過來。


    他便敏銳的四下查看,在沒有看見有其他人過來後,才稍稍麵色緩下去。進而,他便冷眼看著那兩個鬼卒向著自己給的假地址過去,直到看到兩人並未拔刀,也並未做出什麽不軌的舉動,反而對著那麵茫然的掌櫃不耐大罵後,才終於放下心來。


    須臾,他便迅速收拾妥當,將那方符節拾起,強忍著傷口的不適追出街。


    “二位上差稍等,在下便是幽州呂兗。”


    那兩個鬼卒顯然也意識到呂兗這廝在防範著他們,便不由喝罵出聲:“你算個什麽東西,還敢監視你玄冥教爺爺?”


    呂兗臉色不變,快步上去,袖中藏著幾吊銅錢,沉聲道:“二位上差見諒,實是在下身負之物事關重大,由不得小心謹慎。初此見禮不成敬意,待在下麵見過冥帝,再有重謝。”


    “你倒是還算識相,那便走吧。”


    兩個鬼卒掂量了下手中銅錢,稍稍鄙夷了下,而後將之極為熟練的收入懷中。


    呂兗遂極其不客氣的翻身上馬,卻已是有些壓不住心下的激蕩,念他一路來何等不易,終於……


    二騎便載著他朝玄冥教官衙側門直趨而去。


    不過呂兗在偏頭之際,能看見遠處似有一提著食盒的夥計模樣的人,正隔著許遠的距離望著此麵。


    隱隱中,他能聽見一道詢問聲。


    “你們安樂閣,何時推出新菜品……”


    不過還不待呂兗消化這一似乎耳熟的‘安樂閣’三字,二騎已載著他離開了此方街道。


    遠處,一安樂閣的夥計肩頭搭著汗巾,一麵回過食客的話,一麵重新提著食盒退出來,而後眯眼看了看二騎離去的方向。


    他快步如飛,迅疾奔出街道,兩側行人卻早已見怪不怪。蓋因這一裝扮本就是安樂閣外賣員的標配,食盒、藍色勁裝,一塊汗巾,還跑的飛快,在城中的速度比馬還快,不是外賣員又是甚?


    隻見此人奔過數道長街,從側門進了安樂閣後堂。


    “稟天速星,校尉所言的呂兗,已經出現了。”


    “這廝倒是命大,也算是謹慎。可見到東西了?”


    “屬下未曾看見,不過屬下猜測,依照此人的謹慎,或許不會將東西帶在身上。”


    “這倒也是。”段成天叼著一根牙簽,手中切著豆腐,兩隻小眼睛眯起來,道:“城外的人不動,遣幾個人去盯住。若是校尉拜托的人沒動手,咱們便是費盡手段,不論損失多少人,也要讓這廝不能活著走出玄冥教。”


    “遵令。”


    幾個侯在旁邊的人皆是正色,旋即就匆匆而去,段成天便繼續平靜的切著豆腐。


    但片刻後,他卻是停下動作,嘶了一聲,皺著眉自語自問。


    “校尉到底是如何看出來,那孟婆是天佑星石瑤的……”


    很顯然,這個問題,似乎已困擾了他多時。


    不過,他不論想不想得通,都隻是把這個信息獨自揣進肚子裏,誰也不能多嘴便是……


    ——————


    “進去吧,孟婆親自接見你。”


    地宮內,兩個鬼卒推開殿門,兩側的陰森冥火幽幽,映亮呂兗稍變的臉色。


    他下意識謹慎起來,不動聲色的發問:“二位上差,在下求見的是冥帝。”


    “你,求見冥帝?”


    一鬼卒隻覺聽到了什麽天大的笑話,而後打量了一下呂兗,恥笑道:“若非是你聲稱是從河北來的,伱能進到這裏?冥帝尚在尊聖意閉關,你還想求見?”


    另一鬼卒則是冷笑一聲:“蠢貨,看在錢的份上,提點你一句。冥帝閉關,向來是由孟婆代掌玄冥教大權,孟婆乃冥帝最信重之人,更是我玄冥教元老,孟婆肯接見你這廝,聽你講那什麽狗屁機密,就已是你祖墳冒青煙了。”


    聽到此處,呂兗才終於安心下來。


    雖說李振的意思,是隻有冥帝可信,但這全天下都知曉名號的孟婆,總不可能還有什麽問題吧?


    且呂兗早在李振那裏聽過,這大梁的朱溫父子不睦,尤其是冥帝朱友珪,常常受到朱溫打壓。這孟婆既然能被冥帝信任,讓她在其閉關時代掌大權,顯然是絕對信任的人了。


    玄冥教成教三十年,這孟婆在玄冥教內的地位依然穩如泰山,不可能有什麽問題。


    且最關鍵的一點,事情緊急,他也隻能通過這孟婆,才能喚醒正在閉關的冥帝,由不得他選擇,換個人來,呂兗也沒有底氣相信。


    想到此處,呂兗終於安心一笑,對著兩個鬼卒行下一禮,“謝過二位上差,呂某感激不盡,來日定有重謝。”


    說罷,他便在兩個鬼卒傲慢的笑聲中,攥了攥拳,慎重入殿。


    不過,待他入殿後,這兩個鬼卒卻也不離去,閉上殿門後,一左一右守著,似是謹防有人突然闖進。


    ……


    這地宮內的大殿,四下隻有冥火盞盞,顯得分外幽暗詭異,但呂兗作為曆經九死闖過來的人,焉會害怕這些。


    他迅速打量了一下這大殿,隻見殿內空蕩蕩,毫無人影。


    但就在他皺眉之際,上首的高台上,卻倏的緩緩走出一拄拐老嫗出來。


    視野太暗,呂兗並不能看清這老嫗的具體模樣,但他在稍稍沉吟後,便率先叉手行禮拜下去:“義昌軍呂兗,奉幽州李公重托,攜符節與要物渡海南下求見冥帝。”


    殿首,那孟婆終於沙啞出聲:“李公……檢校司徒李振?”


    “正是。”呂兗不卑不亢的從懷中取出那方符節,道:“此為李公代天巡狩之符信,請孟婆查閱。”


    下一刻,一股吸力平白而起,將他手中的符節攝至殿首。


    “確實不假。”


    看過符節後,孟婆的語氣好似才稍稍緩和了些,道:“李振與冥帝向來私下有合作之意,此舉甚至是瞞著陛下以及朝官,獨老身幾人知曉。李振既然讓你來尋冥帝,可見他當為信你。不過老身奇怪,李振入河北不過半年,既有機密遞於冥帝,怎未派一老身眼熟之人來?獨你一人?”


    呂兗聽過此話,心下再次一安,遂臉不紅心不跳道:“不瞞孟婆,在下奉李公之命突圍南下時,確實尚有百人,然而突圍之途甚艱,幸得一眾壯士拚死護送,在下與李公麾下首席兩人才能僥幸登船,


    然李公那首席在登船前已身受重傷,於海上又遭風暴,不幸於途中身亡。在下不敢攜其屍身,以防惹人耳目,遂將之棄屍於海上,故隻有在下一人勉力幸存而已……”


    “突圍?”孟婆皺了皺眉,沙啞道:“聽你所言,燕軍竟如此厲害,逼得你等隻能走海路?”


    呂兗聽過此言,終於悲從中來,一時表演欲爆棚,淚如雨下,泣聲將種種遭遇繪聲繪色的講述了一遍,如蕭硯如何在背後策謀燕地大亂,如李振被逼的如此之艱,如他們突圍時被圍剿的如何之慘。


    如,蕭硯如何將麾下的前唐不良人滲透入玄冥教,引發去年的洛陽之變……


    自始至終,孟婆便一直靜靜聽著。


    到最後,呂兗便看著平靜的孟婆,訝然收聲,心下有些警惕,抹著眼淚驚詫道:“孟婆,您為何……”


    “你莫憂,諸如這些,冥帝早已有所懷疑。”孟婆來回踱步,沙聲道:“對於蕭硯此輩,冥帝一向視其為禍亂大梁的禍心之人,隻是一直未曾捏住實證把柄而已。今日聽你一言,老身倒真是想起了一些蛛絲馬跡……李振所托之物,交上來吧。”


    呂兗便又再次安心,而後叉手拜下去:“不瞞孟婆,在下欲恐此物有失,在來之前已藏在城外,還請孟婆允在下去取來。”


    “無妨,你告訴老身位置,老身遣人去取便是。”


    “這……”呂兗稍稍猶豫。


    見此狀,孟婆便沙聲道:“要對付蕭硯,你是關鍵證人,老身不敢保證你在入玄冥教前有沒有被有心人盯上,今日之後,你就暫且先待在玄冥教內,以確保安全。”


    呂兗便在思索再三後,迎著孟婆那若有若無的視線,到底還是咬著牙如實告知。


    說完後,他才終於如釋重負,叉手拜下去:“李公所托,在下已盡數交予孟婆爾。”


    “好,你且下去稍等,老身見過東西,便去請冥帝出關。”


    呂兗的心下大定,繼而忙不迭的出聲道:“在下拜謝孟婆,然還有一事,在下的家眷被李公送到了汴梁,還請勞煩孟婆替在下……”


    “老身會過問此事。”


    呂兗這才終於輕鬆起來,而後在神經放鬆後,複又感覺到傷口疼痛。


    不過較於事情辦妥,這傷勢日後大可慢慢療養,且待會麵見過冥帝後,他或可請冥帝為他療養一二。故眼下他隻是咬牙忍住,再次一禮,折身欲退。


    但就在這時,一道破空聲倏的從他身後傳來。


    旋即,一支木杖徑直穿透呂兗的後背,直直貫穿他整個腰腹。


    巨力之下,竟帶著他向前撲出去,在潮濕且滿是血腥氣的地板上翻了個滾,最後湧出一大口汙血,才不可置信的側躺在地板上,而後呆滯的捧著那腹部凸出來的木杖,臉色慘白,看向殿首。


    “孟、孟婆何故……”


    在這道慌亂且無措的詢問聲中,老嫗慢慢走過黑暗,佝僂著身子,走到他的身前。


    不住的鮮血不斷從呂兗的腹部滲出,便是他的嘴角,都是鮮血直湧,他全身顫抖,一雙眼睛瞪的極大,裏內夾雜著錯愕、驚懼、恐慌、害怕、後悔……


    “其實,老身對殺你不感興趣。”


    孟婆佝僂著背,雙手負於身後,顯得很是滑稽,但語氣緩緩,隻是讓呂兗感覺到了無盡的恐慌。


    “你和李振如何對付蕭硯,老身也不感興趣,他是死是活,是敗是勝,對老身都無甚影響。”


    “那孟婆何故……”


    呂兗捧著那穿腹的木杖,滿天大汗,他這會已然被疼得有些全身麻木,卻隻是不斷的伸出手,想要索求那最後一抹生機。


    “我可以裝作什麽都不知道……求孟婆饒我…求孟婆饒我……我好不容易……”


    哀求聲中,孟婆蹲下來,一雙老眼裏滿是渾濁,卻又在某一刻,突然稍稍變得清明。


    “但,蕭硯有一句話似乎說的對——


    你不死,不良人的元氣,或要倒退十年。老身數十年的籌劃,或也要一朝傾覆。


    你可能確實不容易,可你知道老身這三十年,為的是什麽?”


    呂兗的眼睛再次猛的瞪大,幾乎已是到了極致,他的嘴一張一合,卻是難以發聲,而後湧出一口血來,淌滿他的整個前胸。


    直到這會,他終於察覺到了那籠罩著他的死意,折身開始哆哆嗦嗦的向外爬。


    身後,孟婆毫無動容,仍隻是看著他慢慢向前爬,帶出一連串血痕。


    她搖了搖頭,道:“罷了,與你說,你也不會懂我不良人數十年蟄伏為的是什麽。”


    聽到此話,呂兗的渾身一顫,兩隻手掌呈為爪狀,隻是拚命的向前爬。


    “對了,那小子在信上說,他很欣賞你。依老身來看,他若在汴梁,或許會留你一命。


    可惜,老身向來就不理會那小子的意見。”


    下一刻,呂兗還不待能說出什麽話,全身便猛地一僵,卻是插在他後背的木杖已被孟婆隔空攝住。


    他慌然繼續向前爬,卻開始感覺到無力。


    一股淡紫的波光,此時已緩緩從木杖尖端散出,進而蕩過呂兗全身。


    孟婆麵無表情,手掌慢慢聚攏,同時漠聲道:“要怨,就怨李振讓你攪進了玄冥教。”


    後者卻隻是極力的伸出手,向前探去,嘴中血汙張合,嘶啞的嗆出聲。


    “我,不該信……”


    倏然,殿中一靜。


    一具屍體,便在粼粼波光中,轟然散成灰燼。


    孟婆攝回木杖,毫無波瀾的穿行過黑暗。


    她甚至懶得去想呂兗那所謂的不該信,到底是不該信她,還是不該信李振,還是不該信這世道……


    於她而言,不過隻是隨手解決了一場三十年來數不勝數的威脅玄冥教不良人的小事罷了。


    這呂兗或許真的是一個難得的人才,心性堅韌,目的堅定,意誌強悍,又有旁人難以企及的謀略乃至手腕,一路死裏逃生來這中原又付出了難以想象的代價。


    但,他擋在了不良人前麵。


    他也難以想象,不良人這三十年乃至百年,付出了什麽代價。


    孟婆緩緩拄著木杖,召進來外麵的兩個鬼卒。


    “去取回他藏著的東西,同時,遣人去尋到這人的家眷,讓他們不要和李振沾上半點關係。你們當知道該怎麽做”


    兩人抱了抱拳,急步而去。


    孟婆則是獨留在這地宮大殿中,思索了下,終究還是不解。


    末了,老嫗的身影便化為一道歎氣聲,消失在了黑暗中。


    ————


    “告訴校尉,中原棋子已入簍中,讓他勿憂。”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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