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觀,長廊木亭。


    六月中旬的天,在這河北地界卻仍舊顯得涼爽,豔陽高照,天空碧藍無雲,在這祥和的木亭左近,竟沒有一道聒噪的蟬鳴聲,唯有前麵殿閣間不時響起些許祈福的虔誠聲音。


    當此之時,袁天罡手指捏著那枚黑子自顧自的沉思許久,最終卻是扔進了棋盒中。


    自始至終,蕭硯都隻是叉著手稍稍躬身立在亭口,他並未因為袁天罡暫時沒有應聲而起身,亦沒有因為後者那強大的氣勢而拜伏下去。


    場中一時靜謐,反而讓那侯在長廊外由瀛洲不良人扮作的老道有些失措起來,他隻當是自己沒有攔住蕭硯,讓其未經召喚就入亭擾了大帥的興致,卻又因為顧忌,不敢如蕭硯般擅自的走過來,遂隻能兀自在長廊外幹著急而已。


    袁天罡扔下棋子後,又負手看了會棋盤上的殘局,方才折身轉來。


    蕭硯的身姿很筆挺,便是這會叉手行禮,也顯得極為落落大方,自有一番氣質在身,卻並沒有那種違和感,恰隻是一個晚輩初次麵見長輩般的那樣,不摻雜多餘的想法,隻當是單純的相會罷了。


    與那位在藏兵穀時相見的‘天子’,實在是兩個人。


    “起身。”


    袁天罡好似沒有聽見蕭硯那一句想要對弈的請求,隻是沙啞一聲,便兀自坐到了棋桌邊的石凳上。


    除此之外,他卻出乎蕭硯的意料,並沒有多餘的話。


    無論是問責,還是一些捕風捉影的言語,甚至是稱讚自己的話,蕭硯都早已想象過,然而當下會麵於此,竟隻是如此以對。


    而袁天罡坐了一張石凳,剩下的就隻有他對麵那一張了,當然,這位大帥沒有邀蕭硯坐,後者自然也不會因為此事斤斤計較,年輕人多站站,又不是什麽難事。


    權當尊重老人了。


    於是在靜謐的氛圍中,蕭硯索性坦然的去觀賞那棋盤上的殘局。


    他前世修習劍道數十餘載,在許久的年月裏都被冠以劍宗大師兄的稱號,除卻修習劍道,他在閑暇時對棋術也稍有些涉獵,自然會有屬於自己的心得。


    然而觀眼前這殘局,看的越深,他反而皺眉越深。


    難怪便是眼前這位三百年大帥,也會捏著棋子猶豫不定,許久不肯落子。


    這會,在長廊外的那不良人眼中,此景卻顯得詭異了起來。


    蕭硯背對著他而立,雙手都撐在了棋桌上,一直都將注意力放在了桌上棋盤中,顯然是陷入了棋局裏不可自拔。


    但正因為如此,便讓人覺得詭異了起來。


    從他的角度看過去,卻發現大帥看著蕭硯此態,出乎意料般的隻是一副淡然樣子,且雖然他臉上戴了麵具,但這不良人很明顯能察覺的出來——


    大帥的目光,竟是放在蕭硯的臉上一直未曾移開。


    在觀相?


    還是說,大帥在那天暗星的臉上看出了幾分故人的影子?


    這一身老道打扮的不良人心下暗暗猜想,但終究猜不出其中內情,也不敢過多的盯著袁天罡,便馬上悄悄背身離去。


    ……


    “大帥這局棋,當真玄妙。”


    蕭硯終究是打破了靜謐的氣氛,道:“此局黑子大龍居左上,三方地勢都被白子占據,黑子卻仍然有大龍要被隱隱盤活的局麵,推演複盤之下,實在是險之又險。隻可惜若讓屬下執黑子,最多隻能向後再推演五六步,便再無勝機可言。”


    “當然不會有勝機。”袁天罡淡淡道。


    蕭硯稍稍一愣,隻以為袁天罡這句話的意思是蕭硯執棋,所以才不會有勝機,便客氣道:“還請大帥賜教。”


    “沒有賜教的必要。”袁天罡一指那棋局,沙聲道:“貞觀二十二年,本帥與李淳風設下此局,李淳風執白子,本帥執黑子,殺了一整個日夜,卻怎麽也是本帥略遜一籌。


    神龍元年,本帥再次與李淳風再以此局相對,然而本帥此次走了一百八十三步,便再也難以支撐。就此,李淳風去世,本帥獨自以此局對弈了數百遍,然則最多便隻能再走十七步,再往後,白子無人執,本帥卻不可妄下。”


    蕭硯沉思了下。


    不管袁天罡為何會對他如此坦言,他卻隱隱猜了出來這棋局是什麽,便沉吟道:“大帥執子,為大唐?李太史執子,是……”


    袁天罡負手起身,並未答話,隻是沙聲道:“這盤棋從一開始,就並非絕對公平。貞觀年間,李淳風預測大唐會亡,他言此為天道之事,本帥卻偏不信天道。他執白子從四方圍殺,本帥落黑子於天元,隻為盤活大龍,每落一子,都皆為大勢。


    然白子可從四麵切割大龍,大龍卻需要四麵討平。白子可以不斷舍子插入大龍間的縫隙,然黑子卻需要保得大龍不被白子殺,棋局延續,黑子大龍被逼至左上,三麵白子卻已成定居,不可輕易被撫平,如此往複,你認為此局可活否?”


    “自然不可活。”


    蕭硯搖了搖頭,進而自作主張的指著棋局上的三團白子,道:“若依照大帥的意思,黑子大龍是為大唐,已被逼成困勢,那麽這三麵白子,屬下如果猜的不錯——”


    他指著居中的一團基本絞殺得黑子盡失的一片白子空地,道:“此,當為朱溫。”


    而後,他又指著右上的一角:“此,當為李克用。”


    “那麽這一片。”他指著剩下的一團看起來極為分散,然則異常龐大,幾乎占據半個棋盤的白子空地,道:“此,當為天下諸侯。”


    “你很聰明。”


    袁天罡定定的看了下蕭硯,然後道:“你父親,也教你棋術?”


    蕭硯思索了下,搖頭道:“屬下不知,隻覺是記憶深處便有的,許是家父自幼傳授的。”


    袁天罡聽罷,負手過去,卻不知在想什麽。


    蕭硯卻是又道:“屬下若猜得不錯,這裏為歧國?”


    袁天罡轉身過來,正見蕭硯手指在黑子大龍的地方,麵具後的眸光閃了一閃,卻是反問:“何以見得?”


    “屬下在家父那裏聽過一樁秘聞。”


    蕭硯道:“岐王李茂貞,初名宋文通,因敗黃巢亂軍,以功擢神策軍指揮使,後又因護駕有功,被僖宗皇帝賜李姓並改名李茂貞,官封武定、鳳翔、隴右節度使和隴西郡王,後又被昭宗皇帝加封為岐王……”


    言罷,他思索了下,道:“然則,就是這麽一位銳意進取、野心博大的岐王,在十三年前歧國正值強盛之際,卻突然情性大變,從開疆擴土之諸侯轉為守土之強藩爾。


    明明是鼎盛國勢,卻錯失大好良機,堂堂岐王彼時坐擁關中之地,幾可比肩梁、晉二藩,或逐鼎也未可知也。


    然對於當下的歧國言,雖天下擾攘,卻也隻能割據一方而已。世人當然不解其中之事,然屬下卻聽家父說過,若無大帥作為推手,歧國當下之國力,絕不會僅限於隴右一地。”


    “所以——”


    蕭硯的聲音頓了頓,推斷道:“屬下認為,大帥若要為大唐破局,便能以歧國為基,重新效仿高祖、太宗之勢,以關中出天下,定鼎亂世!”


    “……”


    袁天罡麵具後的眸子稍稍一凝,進而沙聲一笑:“你果然很聰明,難怪能讓本帥被那廝贏上兩局。”


    蕭硯驚了一驚,當即出聲詢問:“屬下鬥膽請問,大帥所言的那廝,是何意?”


    “沒有什麽意思。”


    袁天罡擺了擺手,卻顯得很平和,指著那棋盤道:“然此局,卻依然是死棋,本帥與天爭,欲以人力奪那一份天機,看來已成妄想。”


    蕭硯沉默不語。


    袁天罡卻倏的逼問:“按你認為,此局能解?”


    “此局不可解。”蕭硯歎了一口氣,道:“若李太史說的是真的,天道如此,世間沒有千年的王朝,不論是不是大唐,總會走向末路。


    大帥先走一百八十三步,後又憑一己之力續上十九步,當下還能保得這一盤大龍與群藩相爭,已是用人力綿延大唐國祚許久,然大勢如此,又豈能因人力挽之。”


    “大勢……”


    袁天罡聽罷,隻是漠然念叨著這兩個字,進而突然冷笑一聲:“所以,你攜分舵背叛不良人,入梁求官,斬耶律阿保機,不過是為一己私計爾?”


    很明顯,這位大帥的態度突然反轉,是不滿蕭硯這一大勢二字。


    後者當然不急,隻是在沉吟片刻後,突然上前一步,在袁天罡的目光下,大手在棋盤上一掃,竟將所有棋子一並掃下去。


    數不清的黑子、白子,洋洋灑灑的紛亂砸落在地麵,恰如大珠小珠落玉盤一般,在地上不斷彈動、滾落,最後終於不成樣子。


    “屬下從未想過要救活這一盤棋。”


    蕭硯把手探進黑子的棋盒,道:“正如屬下所言,按照屬下的棋術,最多不過再走五六步,便下無可下,隻能失勢。”


    袁天罡將手負於身後,冷漠不語。


    “然而——”


    蕭硯捏出一枚黑子,輕輕放在棋盤的一角,抬頭道:“屬下,卻可鬥膽新開一盤棋。大帥所言的天機不會有,屬下所言的大勢也不會變。但人活一世,焉能不搏否?


    屬下沒見過李太史,以前也從未見過大帥,卻是從來不信什麽天道、霸道。屬下隻相信,大唐不會因為天機而重現,更不會因為大勢轉變而複興,隻有人!


    隻有通過天下人心,大唐才能再延續下去,天行有常而人道有為,霸道可,天道亦可,若無人心念大唐,大唐存之何用?”


    他幾乎完全不停頓,且一語既出,便也沒有停下的意思,目光落下去,放在那棋子上,道:“所以,屬下才會興兵河北,才會出塞誅耶律阿保機,才會求官於朱溫。


    大帥言屬下是為私計,屬下不可否認,屬下追求的是權力,更是那足以顛覆朱梁的權力!


    然而,權力——”


    “隻是我實現理想的工具。”


    “我秉承不良人分舵之位,但想做的,是能夠匡複大唐,是如大帥般能夠有力量造福天下的大唐臣子。”


    他抬頭而起,卻見袁天罡一言不發,隻是負手而立。


    所以他不再多言,隻是吐出最後一句話,退後一步,深深施禮下去。


    “大帥既要鑄歧國為大唐之基,我,便也想鑄一片地方,成為大唐之基。”


    從方才開始,蕭硯的自稱就不知何時由‘屬下’變成了‘我’,然而袁天罡卻已然忽略這一細節,隻是負手俯視著施禮下去的蕭硯。


    木亭中沉默了許久。


    臣子……


    袁天罡在心中推敲著這兩個字,卻是搖頭不止。


    他不可否認,蕭硯說的話確實可能大半都是真心,但‘臣子’二字,實在經不得推敲。


    不過他的眸光又一轉,看著那一幹幹淨淨的棋盤,亦在心中思量。


    他也不可否認。


    眼前此子,著實是罕見的天生聰慧者。


    至於其中有沒有他人的教導,例如那位不信他的先帝留下過後手,亦或者那前一任天暗星早就在暗地裏接受了先帝的任命等等,他不在乎。


    他在乎的隻有蕭硯本人。


    這蕭硯,著實是一把利劍。


    若其真隻是一個後繼的不良人,他其實並不介意花費些許心思好好培養一番,這柄劍,他很喜歡。


    他隻怕,若沒有自己,這柄劍,那朵李兒花握不住。


    不過,他袁天罡還在。


    他有無限的光陰,有無限的精力。


    九、十之爭,終究會有一個結果。


    這個結果,他袁天罡會親眼見證,亦會讓李淳風看看,誰才是那個真正的李兒花。


    “本帥,欲讓你見一個人。”


    “謹聽大帥安排。”


    “昔日昭宗皇帝第十子,李星雲。”袁天罡看著蕭硯,道:“本帥來此見伱,便就是此意。不良人是利劍,你掌的不錯,本帥並不想深究,然這柄劍終會歸於殿下,你可明白?”


    蕭硯沒有猶豫,隻是道:“既有大帥吩咐,我自當聽命。”


    “不過當下你不必急。”


    袁天罡伸出一手,掐指算了算,道:“在必要之時,本帥會予你一個消息,這等消息,便由你親自獻給朱溫。”


    “敢問大帥,這消息是?”


    “龍泉寶藏。”


    “……”蕭硯抬起頭,先是顯得稍稍錯愕,進而點頭聽命。


    “你為不良人,既有心為大唐重臣,本帥不會幹涉你。”袁天罡負手向外走,“本帥不欲染世事,待今後殿下登得大寶,你即可為不良帥。”


    “謝大帥信任。”


    蕭硯再次施禮,待抬頭,卻見袁天罡已然不見。


    他默然而立片刻,彎腰去拾撿地上的棋子。


    卻見滿地的黑白棋子,都如無根之萍一般,隨意散落。


    好在。


    他與這位大帥,都有一個秘密。


    蕭父死了。


    那位林叔也死了。


    世上知道這個秘密的人,當隻有這位大帥與他了吧。


    但大帥不知他知,他卻知大帥知,這也便是袁天罡願意容他的原因。


    蕭硯不需要根,他自己就是自己的根。


    感謝大帥。


    授劍與他。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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