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開平三年七月末,一道詔書從汴梁皇城發出,周知中外。


    一則,前戶部尚書李振堅守幽州,為燕賊刀刃所害,雖有失城之過,然亦有守節之名,故罷其戶部尚書、巡授河北、檢校司徒、殿中監、宣義軍節度副使位,追贈司空,諡曰忠節,蔭子若孫。


    這一條詔令,可以說是在蕭硯的意料之中,朱溫近些年雖說明裏暗裏殺害的功臣不少,但對於李振這一極受他寵信的臣子,多多少少還是有旁人難以企及的容忍度的。


    且二人君臣多年,李振又貫會溜須拍馬,起碼在哄朱溫高興以及辦事方麵很難有大的漏洞挑出,作為一個有能力且用的順手的文臣,朱溫自然對其有對武夫不能比的信任度。


    所以雖然一口氣罷了李振的所有官位,但還算是因此關照了他的後人。


    可以想象,蕭硯之前若不費一番心思就擅殺了李振,朱溫必會嚴查到底,朝廷中冥帝和鬼王一派也必會對他生出無數攻訐。


    在這種情況下,反而是丟了西瓜得了芝麻,取下河北不是蕭硯最根本的目的,就算他有底氣割據河北,說不得還會受到朱溫和李克用的兩麵夾擊,可想而知,元氣大傷的河北必不能承受住天下最強力的兩個諸侯合力攻擊,顯然是得不償失的。


    而如有一個根基穩固,且能不斷趴在大梁身上吸血,依靠中原之力恢複元氣的河北,是要比上者所述強上千百倍的,更不論蕭硯本人還能夠從汴梁朝廷手中得到更多的東西。


    昔年,大唐朱全忠侍奉唐室十餘年,依靠唐室的信任肆意打壓其餘藩鎮,而自己則在悄無聲息中兼並了整個河南,至此中原一地再無敵手,而後便是進京挾持昭宗、焚毀長安、遷都洛陽、盡誅李氏、篡奪皇位,可謂是‘忠不可言’。


    而蕭硯,並不介意當一回蕭全忠。


    所以在這個前提下,殺李振的手段繁複一些,是有必要的。


    在幽州被圍的情況下,朱溫固然可能仍對李振有一些信任和恩寵,但在後者背負了‘逼走蕭硯、逼反盧龍軍、逼反燕地十餘軍州、逼反新附燕民、私扣賞銀,以致錯失平叛良機、使燕賊坐大、幽州淪陷、漠北南下、河北全境似有反意……’等等數不清的罪名後,已是懶得再深究李振之死到底有什麽隱情,肯給他‘忠節’這一美諡,就已是朱溫寬宏大量了。


    不過至於其中有沒有冥帝一派作為推手,妄想保得李振留下來的政治遺產,就不得而知了。


    接下來的第二道詔令,便就是加封蕭硯為檢校千牛衛大將軍、製授特進、冠軍侯,食邑五十戶,仍任宋州歸德軍節度使。


    這一道旨意,幾乎隻與上一道封賞的詔書隻差半個多月,彼時蕭硯還在幽州未班師回返,然而時間隻間隔如此之短就再次下詔,大概也是朱溫得知蕭硯為了追討燕賊餘孽而一口氣追出了塞外,進而大破漠北軍,甚至徑直殺到了漠北王庭的原因。


    有李振的一連串蠢操作在前,又有諸禁軍又在攻取滄州和潞州時表現欠佳在後,再看蕭硯這幾次大勝,甚至為了宣揚國威、為朱家皇帝誅殺燕賊餘寇而出塞上千裏,簡直可以說蕭大帥是‘忠不可言’、功冠全軍,所以才會繼續加封這麽一套不值錢的頭銜。


    不過這些名號雖然都是虛職,甚至冠軍侯這一可以單獨在史書上列傳的爵位,食邑也不過可憐的五十戶,但起碼都是正規封賞,在這全天下半數諸侯都名尊大梁的情況下,比那等自封的野路子強上一萬倍,單拎一個名號出去都足以高其他武將一等了,更不用說每個月領的俸祿又加了幾倍,起碼聊勝於無。


    如許安排,自然都是水到渠成,一紙詔書,便將朱溫的威風傳至整個天下,至於其中有沒有向李克用和歧國那位‘李茂貞’乃至西蜀王建示威的心思,明眼人自是看得出。


    而在這一詔書下,一年內河北死傷十餘萬、賞銀丟失了近百萬貫、差點讓燕地得之又去的罪名,便也就以一個‘忠節’諡號,讓李振徹徹底底的坐實了,一切一切的榮譽,自然也就歸了蕭硯。


    至於其中到底有多少爛賬、各軍如何調撥失度、戶部財政空虛、朱友貞、冥帝乃至其下的黨係暗自爭鋒等等,也就此遮掩的幹幹淨淨。


    大梁,依然威冠天下。


    ……


    此時此刻,在汴梁的博王府中,人來人往,卻都是各自行色匆匆,儼然是大氣都不敢多喘。


    這一座博王府,幾乎是從朱溫鎮宣武的時候就已開始修建,原本是按郡王規格建製,其後朱溫稱帝,時稱‘鬼王’的朱友文晉升為親王,在朱溫的授意下,這座府邸便再次升格,前後六進,殿宇雄麗、簷頭高柱,無不彰顯朱溫對這一養子的寵愛。


    然則近些時日,這博王府內的氣氛卻並不怎麽好,王府中的下人自然不清楚其中內情,但今日的來客卻是一清二楚。


    這一年餘幾乎毫無建樹的皇城司府君崔鈺,這會端坐在廳上飲茶,麵上波瀾不驚,心下卻是焦灼的很,實在有些坐也不是、走也不敢,餘光不住的瞟著外間的來往人影,稍有些坐立難安。


    末了,等了許久後,終於有一個高大魁梧的人影大步走入此間,一麵在女婢的侍奉下淨手,一麵淡聲道:“崔府君久等,本王有一些私事處置,誤了時辰。不過本王實是沒想到今日竟能見到崔府君登門,實在罕見,前陣子數次邀崔府君前來,崔府君都想法設法推遲。


    本王就想啊,近些年,可謂是愈來愈使喚不動崔府君了。”


    崔鈺早已是放下了茶杯起身,留有三縷美須的臉上稍稍堆了笑意,道:“鬼王見笑,卑職乃鬼王的屬下,若有召,自是該馬不停蹄的趕過來的,實是前段時日皇城司的事務太忙,這才一直推到了今日,還請鬼王見諒。”


    鬼王冷笑一聲,丟開擦手的帕子,直剌剌的坐在上首,道:“開門見山吧,本王曉得你看本王近來不複以往與陛下那般親近,又見均王因為蕭硯那廝的關係在朝中的聲望水漲船高,你什麽心思,本王懶得管,但接下來你若不與本王有實情相告,便莫忘了本王亦有監管玄冥教之權。”


    “卑職自是不敢忤逆鬼王。”崔鈺幹笑一聲。


    “本王聽聞……”鬼王呷了一口茶,不緊不慢捋著火紅的胡子,道:“前年冬,曹州五大閻君身死一案,是由你負責的?”


    “是有此事。”崔鈺顯然沒料到這問話的跨度這般大,先是想了想,才道:“彼時先有廢天子被劫一事,其後便是五大閻君突然身死,孟婆遣屬下前去調查,然其後未果,隻知或與通文館有些許關係。”


    “那麽,彼時的廢天子,你可見過?”


    “自是見過。”


    “那麽,本王聽聞彼時在劫廢天子一案中,有一人名曰林大郎,此人曾向朱漢賓告密,據說是有前唐不良人校尉蕭氏者,因此而被朱漢賓擒殺,可有此事?”


    崔鈺驚了一下,仔細想了想,道:“是有此事,彼時屬下去曹州時,還想見此人的屍身,但據朱漢賓朱軍使彼時稱,此人的屍體在濟陰王府大火中已被焚毀……”


    “朱漢賓……”


    鬼王冷冷一笑,摩挲了下修得很美觀的胡子,眯眼道:“五大閻君身死一事,當真與通文館有關否?”


    崔鈺沉思了下,隻是搖頭:“屬下無能,並不能從中探出實情。”


    “按照本王所想,恐怕和朱漢賓脫不了幹係。”鬼王卻是眯眼下去,道:“近來本王在玄冥教庫牘中查閱,然發現廢天子被劫之事,分明影響甚大,又有那所謂林大郎提前告密,最後卻不了了之,反而平白牽扯出一個五大閻君身死一案,而其中的關鍵點,如那林大郎、蕭氏、以及之後被引誘出的不良人、幻音坊,卻一個關鍵證人都沒有……”


    崔鈺想了想,小心道:“鬼王說這些,是欲……”


    鬼王按下茶蓋,麵無表情道:“本王在想,這些諸如種種,能不能想辦法和蕭硯扯上關係。”


    崔鈺便幹笑一聲,道:“鬼王說笑,二者毫無幹聯,又如何能扯上關係。”


    “如何沒有幹聯?”鬼王道:“方才也說了,那不良人劫天子一案中,不正有不良人校尉蕭氏?而眾人皆知,蕭硯經由均王投效陛下,名號正是不良人校尉,且又姓蕭,這些豈能是巧合否?”


    “呃……”崔鈺隻能暗暗罵娘,他當這廝真有什麽實質性的證據,這等捕風捉影的說法,能頂個鳥用?


    “再有一者。”


    鬼王依然麵無表情,道:“護送李振與康懷英北進幽州的,正是朱漢賓,康懷英自不提,其人被困橫山城,然朱漢賓與李振一並被圍在幽州,李振落得個身死罵名的下場,這廝卻從中安然無恙,豈不引人深思?”


    崔鈺忽地下意識眯眼,多年的酷吏經曆,讓他不禁開始對二者進行關聯。


    蕭硯和朱漢賓,朱漢賓和廢天子,廢天子和不良人,不良人和蕭硯。


    似乎,這當中真有些隱隱約約的幹聯。


    但他自知其中厲害,且鬼王這廝分明就是寵信不複而心生禍心,想把朱友貞或者說蕭硯打壓下去,這其中的水太渾,更別提他自己本就是朱友貞的人,哪裏能牽扯上這個破事,都不用論這件事有幾分可信度,連最後的成功率都渺茫的可怕,傻子才去碰。


    故他便幹笑一聲,隻是道:“屬下不解,鬼王為何要與屬下說這些,屬下不過一介皇城司的官吏,對這些事也知之甚少,恐怕鬼王與屬下說之無用……”


    “不,非是無用。”


    鬼王拍了拍手,卻聽門外突然應聲傳來數道腳步聲。


    崔鈺猛地一驚,下意識起身。


    卻見下一刻,幾方木箱被人抬著走進來,進而重重的置於地麵,發出沉悶的響動聲。


    待掀開一看,分明是幾大箱金燦燦的銅錢,幾百斤重的樣子,起碼都是幾千貫。


    “鬼王這是……”崔鈺下意識眯眼,捋著下巴上的美須。


    “莫當本王看不出來。”鬼王冷冷一笑,道:“這些年,本王數替陛下留守東京,耳目不比旁人少,冥帝這些年時時閉關,自是察覺不出,然你和朱友貞私下裏的勾當,真以為滴水不漏不成?”


    崔鈺心下猛地一驚,麵上卻隻是毫無動色,隻是發笑道:“屬下實不知鬼王說的是何意,均王又不曾監管玄冥教,屬下能與他有何關聯?”


    “本王說了,你瞞得了冥帝,瞞不了本王。”鬼王隻是盯著後者,虛眸道:“且不論如何,本王隻要把這個消息告訴給冥帝,你認為自己的下場能是什麽樣?”


    “屬下……”崔鈺低下頭去,眸中閃過冷色,但心下實則已有些慌亂,他不知自己處處謹小慎微,到底是哪裏落了把柄。他分明是不可能讓自己和朱友貞的關係讓旁人知曉的,除了自己的一些親信。


    等等,親信……


    崔鈺突然想到,這一兩年因為他常常遇事不順,又因為朱友貞親信鍾小葵那個賤人而常被冷落,遂經常把怒氣發泄到手下人身上,對他們也極為苛責,便是自己的親信,也會遭受如此待遇。


    不可能吧……


    崔鈺一時躊躇,顯然是有些害怕。冥帝那廝瑕疵必報,眼裏分外容不得人,又因為容貌的原因變態至極,這些年朱溫對其打壓的越狠,其愈是心理變態,自己這些年為朱友貞做的事不少,若讓冥帝知道,恐怕隻能死無葬身之地。


    冥帝想殺蕭硯可能會有點顧忌,一是現在蕭硯地位上來了,除非冥帝自己出馬,不然在大軍之中也不一定能拿得下,二是反而容易被蕭硯拿上把柄,冥帝本就在朱溫那裏不討喜,羊肉吃不到,反惹一身騷,對於冥帝而言得不償失。


    但想殺他一個崔鈺,可能尋個由頭也便處置了,畢竟他崔鈺在朱溫跟前也僅有一點點薄名而已,這些年經由他的手被殘忍殺害的官員更是不計其數,哪天橫死了,說不定都沒有人給他下葬……


    “屬下……”崔鈺一時失語,躊躇半天,卻不知該如何回答。


    鬼王卻已冷笑一聲,指著那幾千貫銅錢,道:“將這些東西收了,伱和朱友貞那點勾當,本王不感興趣,冥帝那裏,也能幫你遮掩一二,要你做的不多,替本王辦幾樁差便是。”


    崔鈺猶豫再三,心下殺意十足,但麵上隻是低頭,道:“請鬼王示下。”


    “過兩日,蕭硯那廝便會抵近汴梁,他此次回返,會有一場獻捷儀式。在這之前,本王需要你進宮於陛下說上幾句話。”


    “鬼王是想?”


    “此子最大的威脅,是那一將要進駐禁軍的歸德軍,你要做的,是配合本王把歸德軍的軍權劃分給旁人,或拆分也好,或罷軍也行,總之其不能授於蕭硯手中。”


    鬼王抬起頭,冷冷道:“屆時,本王會替你在陛下那裏開一個口子,曹州等事的說辭,不用本王教你了吧?”


    崔鈺欲言又止,最終隻能拱手:“尊鬼王的令便是。”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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