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玄冥教。


    夜幕早已降下,在這原本就顯得陰氣甚重的總舵衙門之內,亦是早已處處充滿了詭異之狀,似有那麽些惡鬼掩在角落中,欲要在這夜深之際放出噬人。


    死寂當中,一道高大的人影披著黑色兜帽,小心入了這衙門內的地宮,一路盡可能的避著旁人的眼線,甚是熟練的進了一道偏殿中。


    恰一入殿,此人便大拜下去。


    “小人拜見主子,主子千秋萬代,神功圓滿,一統天下。”


    若是聽聲音,就很明顯能辨出此人正是在這大梁都城中足以呼風喚雨的鬼王朱友文,而當此之時,在這殿首一負手的麵容可怖侏儒,自然就是奉旨閉關的冥帝朱友珪。


    然而,本該正奉旨閉關的冥帝出現於此,鬼王又小心謹慎的來此會麵,顯然是有不可告人的秘辛要麵談一番。


    隨著鬼王的恭敬下拜,冥帝卻隻是譏笑一聲:“本座聽說,這一年本座閉關,你在朝堂上很有威風嘛。”


    鬼王掀開戴在頭上的兜帽,抬起頭,露出了諂媚的笑色:“都是主子的威風,小人不過狐假虎威罷了……”


    “嗬。”冥帝譏諷一笑,儼然是有些臉色沉鬱,分明是因為二人截然不同的處境而大為不滿。


    念他身為朱溫那老狗的親兒子,這數十年來創立玄冥教,為大梁立下赫赫功勞,到頭來卻是一介義子在朝上耍威風,他反而隻能在這陰暗的地宮內像巢蟲一般苟活。


    縱使眼前這個鬼王,不過是他早已調包的傀儡,他也難壓心中怒氣。


    “明白就好,當狗就要有當狗的覺悟,莫當本座扶你上去,真是讓你去享福的。”


    “小人自是一刻也不敢忘。”鬼王叩首下去。


    冥帝過了嘴癮,似是去了這閉關一年的鬱氣,心情大好,遂跳到殿首上的一座以骷髏頭而製的王座上,眯著眼尖聲道:“你已將那藥獻給了老狗?”


    鬼王爬起身,高大的身形同時卑躬屈膝下去,應聲笑道:“今歲開年,因河北之事,老東西大動肝火,常有頭疼、不得眠、易燥等症,禦醫說是心病,被斬者達十數人,當此之時,小人便趁機獻上那一西域所得之‘罌粟丸’,老東西甫一用之,果然如那西域人所言,心神鎮靜、精神欣快、情緒高昂、反應機敏,遂被老東西稱之為神藥,甚為喜愛。”


    冥帝發出刺耳冷笑:“這老狗,也就隻有朱友文獻給他的東西才肯放心服用了。”


    鬼王訕笑一聲,便又馬上恭維道:“正是有如此作用,老東西這小半年才時常服用此物,漸已有依賴之狀,而到了此步,就能如那獻藥的西域人所言,從此以往,其人便會因之愈加容易暴怒、無法如常人判斷事物,彼時之際,老東西定會與群臣離心離德,而聖明如主子,便能夠趁勢取得權柄,登上那九五之位……”


    說罷,他又繼續恭維笑出聲:“除此之外,還有小人授予他的那所謂的神功,摘自西域佛教密宗,會令其愈加癡迷女色,卻並不能從中則取益處,隻會讓身體因之而被掏空,從今往後,老東西便能被主子操之如傀儡,玩弄於掌心之中。”


    冥帝放聲一笑,似是盡在掌握之中一般的點了點頭:“你這狗奴,倒難得辦了一樁令本座滿意的事。”


    鬼王諂媚發笑,自是不敢邀功。


    單冥帝的話風卻是倏的一轉,冷笑道:“不過,本座怎麽還聽說,前幾日你與崔鈺那廢物走的頗近,還一並告了蕭硯那廝的刁狀?這個節骨眼上,此人難以對付,本座這些年為了把你這廢物塑造成朱友文花了多少心思,你豈敢不得本座之令就妄自耗費在老狗那裏的信任?真當本座除伱之外就無備選不成?”


    前者心中下意識一突,但畢竟是早有準備,自是不慌亂,便答道:“不瞞主子,主子日日閉關不出,可能不知……蕭硯已被封為冠軍侯,現下已然班師回京,正屯駐於城外,後日,就會全城獻捷……”


    冥帝下意識沉臉:“可笑,此子算什麽東西,那老狗也是好大喜功之輩,真當這大梁的皇位憑他自己能坐穩似的,還要獻什麽捷?”


    “呃,小人不知,但按照慣例,許也就是禦街誇功獻捷之狀,倒也是能夠出出風頭。”


    冥帝先是來回踱步,而後反問:“如此獻捷,豈不是讓此子在老東西麵前又表現了一番?”


    鬼王哈的一笑,擺著手道:“主子多慮了,自古以來,所謂誇功獻捷就那麽點東西,再有甚花樣,蕭硯也不能玩出花來。而且……”


    他先是一頓,而後馬上補充道:“前陣子,崔鈺突然尋上小人,說他查閱案牘,從去歲的案子裏看出了一些端倪……”


    說罷,他便立即說出了當日和崔鈺所言,但絕口不提崔鈺和朱友貞的私下關係,更多多少少隱瞞了一些朱漢賓和蕭硯之間的關聯,隻說了蕭硯和那位死在曹州的不良人校尉有所猜想,以及昔日劫廢天子一案,與李振死在河北之中有蕭硯操手的想法。


    不過就算如此,也足以讓冥帝臉色愈加難看,他跳下王座,尖聲道:“李振這廝,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本座花費那麽大的力氣替他平了戶部的半數爛賬,好不容易將他捧到能與敬翔分庭抗禮的局麵,居然能一朝死在河北?還死的如此窩囊,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鬼王隻能幹笑對之,道:“有這些東西,蕭硯再有什麽本事,這所謂的獻捷也不過是走個過場罷了。”


    冥帝先是厭惡罵完李振,聽見此話,又來回踱步,負手道:“不過此子,倒甚是有些麻煩……去年本座遣孟婆入河北刺殺此人,但彼時其已有了氣候,又身處大軍之中,孟婆沒有把握,故便作罷,本座彼時還不以為意,竟為此養出如此大患。”


    鬼王便馬上應和道:“然也。主子,蕭硯此人倒不足為懼,關鍵是此子麾下的歸德軍,眼下就已達兩萬之舉,更入衛禁軍之列,單憑此軍,其就已是禁軍中不可忽視的巨大阻力,他日主子想要成事,此子必是最大的禍患!”


    前者斜睨了他一眼:“連孟婆都說此子難殺,若是本座不出馬,恐也難以處置此輩,你還能有甚主意不成?”


    鬼王心下暗暗腹誹,冥帝這廝真是閉關的時候被關太久了,日夜浸染在邪功裏頭,竟隻曉得憑借武力一途,難道刺殺不成,就不能想到其他法子了?也真是個蠢貨。


    當然,這個想法他也隻敢藏在心裏,麵上半點異色都沒有,甚至不敢讓冥帝稍稍多等,便馬上出聲道:“所以,前段時日小人才會和崔鈺來往密切,又由於時間過緊,來不及報給您,才在倉促間自作主張上報給老東西,小人進言雖然折損了在老東西那裏的信任,但也狠狠給蕭硯那廝上了一筆眼藥,此子失了信任,便就是折了牙的虎,今後還不是全憑主子隨手而為……”


    冥帝負手站在殿首,矮小的身形在造型詭異的大殿中顯得格外突兀,這會聞言隻是虛眸下去:“繼續。”


    “隻要此子沒了信任,其又上下無甚根基,今後在京中立足不穩,總能被小人尋個由頭出來,禁軍上下糧餉,總要過一遍崇政院和戶部,隻要有主子首肯,還不是能夠隨意卡他一卡,其後蕭硯那廝膽敢鬧事,便輕易就能扣一個怨恨老東西的名義,彼時主子隻需把歸德軍內屬於蕭硯的心腹清理一遍,再以恩義拉攏餘下諸將,這兩萬歸德軍,還不是為主子掌握?”


    鬼王顯然是早有腹稿,這會所有言語不急不緩,隻是慢慢道:“屆時,隻要老東西不想用這一介前唐降人,朝中自無人敢保蕭硯,便是朱友貞,也不敢虎口拔牙,蕭硯自不能在禁軍中再待下去,更不可能掌禁軍大權,主子隻要肯讓小人使些手段,必能讓此子被發配到偏遠軍州出鎮,彼時,主子再想收拾此輩,或殺或用,也不過一句話的事。”


    說完這番話,他便自信的抬頭,麵上似有邀功之狀。


    但出乎意料的是,冥帝卻沒有馬上嘉獎他,而是緩緩轉動著紫黑的瞳孔,最終落在鬼王的臉上。


    單隻是這一眼,就讓鬼王被駭得全身驚出冷汗,旋即跪拜下去:“主子若是不滿意,小人今後絕口不再提此事。”


    “不,本座很滿意。”冥帝尖聲冷笑,道:“不過,你實在是讓本座太滿意了,你這廢物,也能有這等謀劃?”


    鬼王下意識發出顫栗,知曉自己最近的表現讓冥帝察覺到了危險,便馬上叩首道:“主子明鑒,小人不過一賤奴,豈能有這番見地……小人所言這些,全是博王府內那些幕僚進獻,他們全都是主子你替小人尋來的啊,主子若是不信,可問問他們……”


    冥帝眯了眯本就細小的眼睛,臉色在陰暗冥火中愈加顯得猙獰駭人,一身陰毒氣勢竟是震懾的鬼王連頭都不敢抬。


    末了許久,他才終於不冷不淡的出聲:“料你這狗奴也不敢有什麽花樣,這個想法不錯,本座準了。從孟婆和水火判官呈現給本座的消息上來看,蕭硯此子,倒能稱得上一個機變百出,但汴梁不是河北,容不得他使出什麽手段,上了玄冥教的生死簿,便唯有一個死字才能了結。”


    “主子聖明、主子聖明……”鬼王忙不迭的磕頭,儼然是一句話也不敢多說了。


    “就如此吧。”


    冥帝陰著一張臉,負手道:“從今以後,你讓宮裏宮外的人把蕭硯那廝盯緊些,少讓他和老東西有接近的機會,待本座出手就是。”


    “遵令。”鬼王長呼一口氣,卻是仿佛從鬼門關走了一趟似的。


    依照冥帝自傲的性格,今日肯說這麽多廢話已是難得,尤其是看見鬼王這張讓他厭惡的臉,早就沒了想要多說的心思,這會交代一句也便完事,鬼王再小心稟了幾句細節,方才小心翼翼的想要退下。


    不過末了,他又好似才想起來似的,突然折身小心道:“稟主子,小人還有一事忘記告訴你了。自從老東西練了佛家功法後,已對道家失了興致,小人趁此機會,進言讓蕭硯去鏟平龍虎山以表忠心,老東西已然同意。”


    “龍虎山?”冥帝皺了皺眉。


    鬼王便小心道:“就是天師府……當年,您親自與那天師張玄陵交過手,此門為道家之冠,當年雖元氣大傷,那張玄陵亦不知蹤跡,但尚是頗有底蘊,甚有些棘手,小人便自作主張推給了蕭硯那廝……”


    “張玄陵……”冥帝自語一遍,突然冷臉點頭,“好、很好,你這個無心之舉,倒算是不錯,本座倒要看看,本座沒料理完的東西,蕭硯該如何應對。”


    鬼王笑了一聲:“待此子失了禁軍大權,還要去收拾天師府,當年那張玄陵連您都難以收拾,說不得失蹤是假,或許就藏在哪裏,待他去,正是自尋死路。”


    冥帝臉色一冷:“滾下去。”


    鬼王自知失言,冥帝向來自持天下無敵手,當年帶著大半玄冥教主力,卻拿不下一個大天位的張玄陵,就已是被其視作奇恥大辱,自己實在是得意忘形,一時失言。


    這冥帝閉關一年,著實是讓鬼王過了一把真鬼王的癮,稍稍失了些分寸。


    後者自不敢多言,忙不迭的狠狠抽了自己幾個嘴巴子,進而告辭而去。


    但恰一轉身,他的臉色便冷了下去。


    這麽些年,他便是扮鬼王,也已然養出了一些城府,他不是傻子,待冥帝事成,他這個知道太多秘密的人絕對必死無疑。


    所以,他才會背著冥帝拉攏崔鈺……


    傀儡當久了,接觸的東西多了,終究是會變得大膽的。


    而此人所想冥帝自然不知,他掃了一眼其高大的背影,冷笑一聲。


    於他堂堂冥帝而言,可沒有什麽能夠反噬的狗。


    廢物就是廢物,說到底,也是廢物。


    待他神功大成之日,跨過大天位的瓶頸,自能藐視天下所有人。是所有人,包括朱溫、李克用、李茂貞在內,甚至是那個需要他費盡手段才能監押起來的真鬼王朱友文,他都是藐視如螞蟻。


    這就是功力帶來的底氣,區區一個傀儡而已,哪日想殺了,殺之如殺狗。


    想到這裏,他便自語冷笑一聲:“河北大功?笑話……笑話!”


    說罷,他便冷哼一聲,儼然是把蕭硯這二字拋在了腦後,一個終究要死的人,不需要他放在心上。


    他當下出關,不止是因為有對朱溫下‘罌粟’一物的事,還因為他修煉的玄天已經有所精進,但除此之外,他必須要尋到這神功的上一篇‘九幽’,才能夠繼續增進。


    那個被囚禁起來的鬼王,對其折磨了這麽多年,肯定是指望不上了……


    他走下殿首,尖著嗓子喊出聲。


    “來人,召來孟婆,屍祖降臣,這個賤人,本座該與她有個了斷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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