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曉時的晨曦輕輕的照在了安樂閣的磚瓦與粉壁上,顯得安詳卻又有幾分躁動。


    當然,所謂粉壁,當然不是說的粉色的牆壁,而是用白灰粉刷過的牆。白居易在《長恨歌》裏寫有‘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這裏的粉黛二字,除卻有代指美人的意思,亦同指粉牆黛瓦,便顯得要高雅許多。


    於是,在這一片粉牆黛瓦間,駱小北伸著懶腰走過長廊,而後叼著一根草莖斜靠在廊柱上,隻是打著嗬欠淡定的看著已然開始熱鬧起來的幾條大街。


    事實上,這熱鬧氣已然持續了近半月,滿城金吾不禁,幾乎全城歡慶,商販們賺了個盆滿缽滿、農戶們拉來的瓜果時蔬亦是供不應求,便是禁軍各部都準允分批次給假,參與到這場歡慶之中,正是繁華氣象。


    但今日不同。


    今日是中秋,從前唐認定為全國性節日後,幾百年來都負載有玩月、賞月、秋收團圓之意,故謂之佳節。


    且除此之外,從中秋過後,這一接近半月的喧囂盛況便會馬上止歇,也便就是說,今日過後,再想有什麽燈會,就要等到上元節了。而城內也會繼續宵禁,不複有通宵達旦的盛景。


    故對大小商賈來說,勢必要把這場盛事的餘暉狠狠抓住,需得讓富庶的汴京百姓再最後爆一次金幣方能如意。


    所以今日的什麽燈會、集市,自然而然的會因為種種原因而比往常的更加熱鬧、喧囂。


    不過較於駱小北而言,興致卻並不高,頂多是有幾分稀奇罷了。


    畢竟身處於安樂閣之中,全城的新鮮花樣加起來都比不得安樂閣一場宴會好看,每日往來的達官顯貴又皆是些舍得砸錢的主,往往舉辦一次盛宴,其中的花費、創意,就比好幾場燈會都更足以誘動人心。


    但今日師父難得給他放假,安樂閣上下又沒有他的什麽事情做,自然也願意去見識見識這滿城花燈高掛到底是什麽景象。


    雖說段成天並不允許他一個人擅自行動,答應在夜裏忙完後會與他一起逛燈會,但一想到要是和師父一起去逛燈會,就實在無趣。


    駱小北已經不同了,他如今已然十歲了,早就脫離了小孩子的行列,當然,自認為已經脫離。故不大喜歡段成天管束他,隻是想一想,就覺得乏味。


    且這汴京城大半地界,駱小北都早已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段成天豈能擒住如今已然十歲的他?便自然而然有了單獨行動的心思。


    今夜全城大半的人都會出門看燈會,外賣單子很少,也不怕會撞上段成天的手下,簡直是天時人和俱備,當要去放肆玩樂一夜。駱小北都已提前聯絡好了些許小夥伴,在這近兩年的時間裏,他早就成為了這片區域的孩子王,便就是大相國寺坐近,誰不知他小北哥?


    因為激動的一夜未睡,所以駱小北這會不住的打著嗬欠,若說因什麽激動,他自個也不知,許是一想到段成天氣急敗壞的樣子,他就不禁想要偷著樂。


    隻希望這漫長的白天早些過去,快點到夜裏……


    他吐掉草莖,裝出一副大人模樣,從前廊複又繞回庭院內,卻忽見石桌邊上坐了一個人影。


    且顯而易見的是,對方明顯也看見了他,其原本肅然的臉上遂呈出了幾分善意的笑色來。


    駱小北便一時猶豫。


    這人似乎是段成天的舊友,他這兩日看見過兩人在一起相聚,但段成天卻又在私下裏告誡他不許和這人沾惹上什麽關係,所以稍有些不知所措起來。


    但馬上,那人卻已經向他招手。


    駱小北想了想,終究是硬著頭皮走了過去。


    “你是小北吧?”


    “是。”


    “聽段兄說,他的無聲要術你已經入門……他向我誇讚稱,許多成年高手的速度都比不上你。”


    “嘿嘿,倒也沒有這麽厲害。”駱小北稍稍有些不好意思,同時暗暗驚訝段成天居然會對別人誇讚他,這怎麽聽都怎麽覺得像假話嘛。


    想到這裏,他卻已下意識出聲詢問:“你也是不良人嗎?”


    那人隻是撫著短須搖頭:“非也,我隻是一個江湖醫士。”


    “那為何會來安樂閣?”


    “我有一個徒兒,應隻比你年長六七歲,此來是為了他的事。”


    “原來是這樣。”駱小北拍了拍胸口,自信道:“你的徒弟,應當也是學醫的吧?安樂閣不缺醫師,不過你可以放心,有我師父和我駱小北的麵子,隻要你徒弟本事不差,便能保他在安樂閣可以混的風生水起……”


    那人一愣,進而搖頭失笑,摸了摸駱小北的頭頂:“既有小北哥的麵子,應是不差的。聽段兄說,伱已到了該讀書的年紀,可有選好先生?”


    “讀什麽書啊。”


    駱小北不滿的將腦袋向後一揚,顯然是不想自己的頭被人隨意擺弄,進而便隨意的一擺手:“我輩男兒,就該習武才對,讀書沒什麽用,你看我家君侯,那才是疆場立功,和讀書沒有半分關係……”


    “話不是這麽講的……”


    “行了行了,咱們就此打住,你要是見了我師父,可別說見過我。記著別忘了,我還有大事,不與你多說了。”


    駱小北見此人和段成天一般無趣,自是不想再與他多言,唯恐還有什麽嘮叨言語,飛也似的就逃了。


    後者自是一笑而過,而後複又在原地沉默下去,似乎是想起了什麽,許是那個和駱小北一樣略顯頑皮的徒弟,又許是想到了讀書習武之論。


    但不待多時,就有一人走了過來。


    “陽兄又在這等我?”


    陽叔子便回頭去看,正是段成天揉著臉無奈的走了過來。


    他便起身肅色道:“不知段兄可有……”


    段成天不待他說完,就已抬手打斷:“唉……你問我也是白搭,上官雲闕那裏什麽消息都沒有傳回來,真傳回來定也是交給君侯,我哪裏能過問。你又不肯說君侯為何要將你看管在這安樂閣,我如何能幫你?”


    陽叔子自是沉默,最後便隻是抱了抱拳,兀自就要離去。


    段成天顯然也是無語,但皺了皺眉後,終究還是上前走近幾步,“陽兄,莫怪我不幫忙,實是我也不知其中內情。我隻提醒你一句,既到了這裏,便莫要有什麽心思,也切莫要想著私自離開,沒有君侯首肯,就算有我幫忙,你也是走不出去的……”


    “多謝。”


    陽叔子聽罷,沉默片刻,點點頭,便不再多言。


    看著他的身影遠去,段成天欲言又止,最終卻還是作罷。


    事實上,他隱隱約約知道陽叔子為何會被囚在這裏,需知道,彼時上官雲闕打聽林聖手和蕭父的消息,就是在他這裏得到的第一手信息。


    雖然並不知陽叔子為何惡了蕭硯,但從這方麵來看,這個天立星顯然是知道一些什麽秘辛,不然蕭硯不可能會將他看管在這裏。且其雖是自由身,但暗中卻有數個專門負責監視他的不良人,幾乎沒有讓他能夠自主離開安樂閣的機會。


    對此,段成天也隻能視作不見而已。


    近兩年的共事,他已然對蕭硯產生了信服與敬畏感,也知道自己從事的是事關無數人生死的險事,容不得他感情用事。


    且不提蕭硯還特別關照駱小北,說過會請一個名師親自教導他這個徒弟,段成天更是感激不盡,哪裏還會因為陽叔子犯什麽險。


    他抬頭看著碧藍的天空,歎了口氣。


    能有如此生活,已是不易了……


    ——————


    晨曦已經稍稍透過窗戶,蕭硯卻是難得的未起。


    姬如雪則是一大早就開始收拾院子,複又清理室內,忙裏忙外,似乎真把自己當成了蕭硯的女婢。


    這座宅子距離安樂閣稍遠,是蕭硯回來後特意購置的。


    汴京地皮很貴,這些年的達官顯貴也夠多,朱溫一時沒有好的宅子賞,隻能在近郊賞了一大座莊園給蕭硯,在這城內,也便隻有自己置辦。


    而特意遠離安樂閣那等鬧市,便無非是圖個清靜,門上也並未懸什麽冠軍侯府的門匾,隻簡單掛了一個‘蕭府’,就已然妥當。


    蕭硯的宅子,自然是早就有專人清理的,不過姬如雪聽聞當時是魚幼姝親自帶人來打掃的,明明什麽也沒說,卻在第二日也便是今日,突然兀自收拾了一遍。


    對此,一眾由魚幼姝專門安置在府上的十餘個下人們,自然要忙不迭的跟著這位小主母一起折騰,反倒是被姬如雪拒絕了,故也是一時慌然而已。


    自然而然的,蕭硯起床後,一麵在木桶裏泡著澡,一麵看著稍稍被汗浸濕碎發的少女,便揣著明白裝糊塗笑道:“一大早就在練功?如此勤奮,真打算要去江湖上曆練不成?”


    “哼。”


    好不容易疏解了緊張、稍稍吃味的心情,姬如雪一時被嗆住,自是馬上折身就走。


    蕭硯便不禁發笑。


    但馬上,姬如雪又從屏風後探過頭來,麵上依然清冷。


    “水冷了沒有?”


    “沒有。”


    聽罷,少女複又離去,但沒有多久,卻又探過來。


    “你要穿哪件袍子?”


    “你定便是。”


    而後如此再三,蕭硯終於察覺到了這少女不老實的想法,便在下一次姬如雪又來詢問的時候,作出了要起身的姿勢。


    果不其然,少女一時羞紅了臉,卻反而不避,有些左顧而言它的支支吾吾道:“岐王上次送的那一條玉帶,要不要係上……”


    但馬上,她便察覺出了蕭硯臉上促狹的笑意,便一時大膽,徑直盯向木桶的方向,頗有挑釁之意。


    她顯然吃準了蕭硯不敢。


    然則,蕭硯竟是突然起身,仍還顯得古銅色的肌膚在水珠下反射著陽光淡淡,顯得甚是健碩。


    姬如雪的大腦一時宕機,美目都不受控的放大,在愕然了一息後,從脖子到耳尖方才盡皆變得緋紅,而後臉色緋紅的轉身跑掉了。


    “呸!不要臉……”


    蕭硯哈哈大笑,然後徑直從木桶中跨出,用內力散去身上的水珠,甚是涼爽。


    但馬上他就無奈。


    “喂,給我一件衣裳。”


    屏風後沉默了片刻,方才拋過來一件內衫,卻是不敢探過來了。


    蕭硯一時失笑,同時道:“過段時間應要下江南一趟,你去不去?”


    屏風後麵少女顯然訝異:“南下?朱溫要對江南動手?”


    “不是領兵。”蕭硯道:“也不隻是下江南……朱溫要擴建皇城,修造宮殿、佛堂,需用嶺西的楠木等木材,敬翔把這件事給我了。”


    姬如雪不禁蹙眉,想要從屏風後繞過去,卻一時猶豫,而後索性用一件淡青色圓領長袍捂著臉探過去,道:“你不是冠軍侯麽?為何要去做這些事?”


    她的聲音嗡嗡的。


    蕭硯隻覺好笑,道:“不去江南,就要去討天師府,鬼王和冥帝恨我至極,總歸會下一些絆子,防不勝防。而這一行也並不隻是為了什麽木材,楚國和南平國這兩派近來戰端又起,敬翔也存了讓我代表朝廷去協調的心思,反正是避禍。”


    “可你先前不是說不可輕易離開汴京……”


    “此一時彼一時了,歸德軍步騎都統分別是餘仲和王彥章,這兩人我還是信得過的,鬼王想使什麽手段都可以防住。且無大戰,朱溫也不可能讓我領兵,倒不如出去轉一轉,此行並不隻是下江南……”


    蕭硯想了想,繼續道:“還記得我說要還你一柄劍麽?此行正好去討一柄。”


    姬如雪的臉蒙在袍衫後,隻是怔怔。


    時隔許久,她都已經不怎麽介意這件事了,本就是一柄幻音坊佩劍,固然留有自己的一些記憶,但讓蕭硯丟了就丟了,她舍得。


    想到這裏,她手中的長袍卻是忽地被抽走。


    “哎……”少女捂住臉,眼睛卻下意識透過指縫去看。


    可惜,蕭硯竟已經穿好了內衫,實在可惡。


    “想好了就一並去,你不是想去江湖曆練麽?正好去試試手。”蕭硯穿好袍衫,笑道。


    姬如雪並不回答,而是馬上折返出去,捧著一個烏紗襆頭和玉帶走了進來,已然恢複了鎮定,似乎並無方才之事。


    她卻是親手給蕭硯係上玉帶,同時悶著出聲。


    “要去。”


    蕭硯便不禁失笑,進而看著那對在自己腰間略顯笨拙的藕臂,道:“夜裏我要進宮,就不和你們逛燈會了。”


    “……嗯。”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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