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明?”


    那幾乎是踏月而來的僧人遠遠自報法號,聲音卻是猶如洪鍾,從四麵八方傳來,恍似有隱隱佛吟之聲,當真是振聾發聵,有醍醐灌頂之勢。


    若非定力不夠,內力稍弱者,恐怕是要當場皈依佛門的。


    而蕭硯聞及此聲,便已在折身望去之際,雙指一提,那杵於地麵的八麵漢劍便掠出層層劍芒,一鼓蕩開這猶如洪鍾的渾厚佛音,自也替身後一眾正攜俘虜而去的二舵不良人稍稍減輕了這佛音的影響力。


    定力不夠不怕,怕就怕在若有人及時反應過來,要強行用內力去抵禦這佛音,反倒是會被反噬,落得一個抵禦不成,反受內傷的結果。


    至於他人不提,這一道驚疑聲竟是一直不曾出聲的陽叔子突然眯眼回頭,看向那麵龐剛毅、身形高大,不似僧人反似武夫的袈裟來客,麵有動色。


    很顯然,二人必是老相識了。


    “阿彌陀佛。”


    那所謂袈裟僧人,也便是慧明了,這會當然看見了蕭硯利用劍芒蕩盡自己佛音的動作,卻是立即止步,而後一板一眼的致歉。


    “蕭施主勿怪,貧僧近來正於達摩院修行獅吼功法,堪堪入門,一時操控不及,徒增誤會,是貧僧之過。”


    蕭硯自是虛眸相對,並不出聲,反倒是先給身側的石瑤鎖上幾個穴位,一為定住其人,二為其穩固氣息。


    如此而罷,他方才不理會石瑤的驚詫之色,上前一步,麵無表情的發笑。


    “大師此來,不是動武的?”


    “阿彌陀佛。”慧明複又施禮,這次卻是看向了陽叔子:“蕭施主應當也看得出,貧僧不請自來,亦是為陽施主,然不良帥一應布置盡皆為蕭施主所破,貧僧卻是不好不自量力了。”


    說罷,他便對著陽叔子客氣道了一聲:“陽施主,久違了。”


    陽叔子略有動容,沉吟片刻,卻隻是對其點了點頭,似乎有難隱的過往,不得在當下道出。


    “嘶……”


    遠處,公羊左鎖住魁醜,踱步過來,揪著下巴上頗為自傲的美須,眯著眼:“校尉,這小和尚,老夫好像略有耳聞。”


    蕭硯點點頭,實際上,他方才聽見‘慧明’二字,好像也有一道靈光在腦海中一閃而過,但似乎記憶久遠,終究還是對這個名字陌生,一時並不能想起來此為何人。


    “天慧星。”


    這時候,方才就開始堂而皇之在地麵打坐的石瑤閉著眼睛道:“伽耶寺慧明,亦為我不良人三十六天罡星之一,為第八代不良人。”


    蕭硯便略略頷首。


    公羊左則以拳擊掌,恍然大悟:“對,就是伽耶寺,老夫說達摩院這三個字怎麽這麽耳熟。那小和尚,達摩院慧覺是你何人?”


    慧明明明生的一臉凶悍橫肉,骨架也極大,若非是頭頂有戒疤,活脫脫一個江湖草莽的樣子,甚至怎麽看都和‘慧’這個字搭上關係,但言行舉止卻是客氣異常,甚是持禮。


    “慧覺長老,是貧僧的師兄。”


    “原來如此……”公羊左捋了捋須,卻是低聲告訴蕭硯:“校尉,伽耶寺慧覺乃佛門大拿,實力不可小覷。這小和尚不論是天慧星也好,什麽慧明也罷,能為此人的師弟,一身本事定也不差的,萬不可因為其三言兩語就掉以輕心呐……”


    “好。”


    而那邊,慧明則已經施禮正對石瑤,搖頭一歎:“天佑星所言不差,貧僧曾經確實是不良人天慧星,但多年前一樁錯事,貧僧卻是不配掛這一名號了,如今貧僧已皈依佛門,世間便再無天慧星,僅有一伽耶寺弟子,慧明。”


    遠處,陽叔子聞言,望月默然。


    “那麽,大師此行,是欲如何?”


    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這慧明固然一身悍氣,但也是佛氣不減,現身後也客氣不止,蕭硯便也不吝對其客氣言語。


    且在這一會,他似乎也隱隱明白了慧明為何會和‘天慧’二字掛鉤了。


    若是單純觀其模樣,早年間或也是一殺伐果斷的粗俗武夫,但所謂執刀易、放刀難,看他現下這副一心求佛的樣子,可見慧心是極高的。


    聞及此言,慧明便自然施禮來答:“貧僧皈依佛門之時,已然決心此生隱居於伽耶寺不問俗世。然佛門清淨,卻需斬斷俗世七情、己心六欲。此行而來,一為不良帥所托,二為斬斷俗世束縛,故才於此現身。”


    說完,他稍稍一頓,卻是儼然不避左右在場諸人,眼睛看著蕭硯,道:“蕭施主可知,你若執意困陽施主於此,不良帥的布置便不可能止於此,今夜之事,也絕非今夜。”


    “我知道。”蕭硯坦然相對:“可若不行今夜之事,蕭某隻恐,以後卻連行今夜之事的資格也沒有了。”


    左右聞言,不解者十之八九,於他身側的石瑤竟是略一恍惚,下意識想要睜眼去看,最終卻隻是生生忍住。


    公羊左則隻是仗刀一笑,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儼然是豁出所有梭哈蕭硯了,且在場當中的,蕭硯確也隻把所謂太子一言告訴給他了而已。


    至於陽叔子,聞聲依然不語,目光看著天邊月色,並不知心中所想。


    慧明略略一怔,卻也並不驚訝,而後便道:“蕭施主是果決之人,貧僧卻是不好相勸。但貧僧隻有一言,施主為一腔之氣,於今時和不良帥決裂如此,值得否?”


    “決裂……”


    蕭硯竟是搖頭失笑。


    “所謂決裂,當真是時下否?決裂二字,從大帥決意遣人來汴京之際,便已施加了。坦言之,大帥若命人來堂堂正正索要天立星其人,我必是恭敬奉上,絕不二話。然現實會如此否?


    天慧星……哦不,慧明大師,你奉不良帥之托而來,當應該不會不知道,今夜之事,可不僅僅是為了天立星而已。”


    他語氣不重,甚至很輕,仿佛是在說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卻是讓似乎早有所備的慧明一時失語。


    在場眾人中,下麵隻管奉命行事的不良人自然不知,可諸如石瑤、魁醜、公羊左等人,難道不知?


    天魁一眾與石瑤今夜所為,可不僅僅是遣人來劫走陽叔子這麽簡單,真這麽單純,蕭硯大可直接把大門打開,請他們進來帶人走便是。


    可偏偏他們來帶走陽叔子,正是為了那位大帥正式開始布局對付蕭硯!


    或者說,正是以陽叔子開始,以設局把以蕭硯為首的安樂閣集團拖進一個袁天罡親手打造的劇本之中,而為那一個不良人該尊奉的皇子正式開局。


    世人皆已入局。


    而陽叔子,便是這一開局之人。


    故既然明白這個道理,蕭硯便為何要就範、憑什麽要就範?


    苦心經營的一切,難道就要如此荒謬的盡數而棄焉?


    正如他當日在瀛洲分舵對公羊左等人說的那番話——


    男兒當世,不管這天意到底如何撥弄,不管這世道如何艱難,都該奮力掙紮、拚死而鬥、絕不低下男兒須眉之首——


    隻要一息尚存,都該勉力拔劍!


    如此悲哀之事落於己身,今夜便就是袁天罡親至,他也敢淡然提劍相對。


    身死無悔,如此而已。


    從一開始,他想鬥的,可從來不是什麽李星雲、什麽袁天罡,唯有這個世道、這個處處都在死人的世道。


    不會因為何人而變。


    “……”


    慧明看著一臉平靜之色的蕭硯,思忖良久,複又苦笑著上前。


    “既如此,蕭施主,你我何不各退一步?”


    “如何各退?”


    “蕭施主當知道,貧僧是受不良帥所托,今夜之事,本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貧僧是不會現身的。”慧明持禮道:“然不良帥或是早已料到蕭施主會有所備,故又托給貧僧另一策。”


    蕭硯不答。


    天魁一行人入了汴京城,便理所當然的會探訪安樂閣,得益於外賣行業的早早鋪設,他們的蹤跡稍稍顯露,就已成為了特別注意的對象。


    而後,這些時日來,魁醜一眾便一直在蕭硯的默默注視下行動而已,所以當然是有所備,一直隱忍不發,隻等今夜而已,他甚至都沒有對姬如雪說過這件事,其下的段成天亦被蒙在鼓裏。


    這一次行動,九成九都是動用的第九代不良人,也便是年輕一代,剩下這零點一層,便自然是公羊左。


    他不是不信任第八代不良人,隻是不想讓他們有心理負擔,此次與袁天罡在事實上分裂,於他們而言,就算之前再有所備,也是駭然之舉。


    因為這和當初投梁等等事宜不一樣,因為就算是投梁,最終動機也是和藏兵穀一致的。但時至今日,堂堂正正的和藏兵穀遣來人交戰,就已是分庭抗禮、自立山頭,取死之道。


    不過慧明這句話卻是很有意思,袁天罡顯然是能夠算到天魁一行人是成不了事的,為何還是要遣他們來?


    蕭硯自己猜測,許是這位大帥一為試探他的實力,二才為順其自然引出慧明而已。


    “……”


    見蕭硯不答,慧明反倒再次失措,在沉吟片刻後,將手中法杖脫手立在原地以顯自己沒有敵意,繼而方才一步上前,近身道:“蕭施主,你若退一步,不良帥亦可退一步。”


    說罷,他左右看了看,以內力隔絕四麵,道:“今夜蕭施主若能把陽施主交給貧僧帶走,不良帥便能做到一件絕對利於蕭施主之事。”


    “何事?”蕭硯依舊淡然發問。


    “有生之年,不良帥絕不會親自下場,直白來講,便就是不會對蕭施主你本人出手。”慧明亦是鎮定,仿佛真在說一個與自己毫無幹係的不良帥,甚至於,他的口吻裏也隻是以一個旁觀者的角度來講述。


    “且還有一點,兩年之內,對於蕭施主所作所為,他不會讓各部不良人幹涉,不過也不會讓他們支持,似若以往故事。”


    話畢,他話音一頓,進而鄭重以對。


    “兩年之後,不管時局如何,也不管蕭施主於這天下如何——


    天命之爭,便各憑本事。”


    觀他口吻,明顯是隱約知道那所謂托孤之事了。


    “兩年……”


    而出乎意料的是,蕭硯聽過,卻並沒有似想象中有多大的反應,反倒是念著這兩個字,不禁失笑。


    “所以說,大帥要與我立一個君子之約?”


    慧明一愣,思索著這四個字,點了點頭:“正是如此。”


    “我向來不認自己是君子的。”蕭硯依然搖頭失笑,進而頷首點頭:“不過,大帥應是君子吧?”


    慧明再度一愣,卻是不好答了,沉吟半晌,方才點頭。


    “那便承慧明大師一言。”


    蕭硯複又一笑,竟是突然一退,叉手相拜:“既有慧明大師作此中間人,我卻是不得不信的。那就如此吧,兩年之內,若有什麽變故,蕭某可就免不了要叨擾伽耶寺了。”


    慧明正欲趕緊去扶,聞及後言,自是驟然再愣。


    此時那內力隔絕四麵的法門已然失效,蕭硯如此出聲,如此姿態,當然引得公羊左等人紛紛來看,更是難免對這兩年之語暗暗揣測。


    至於慧明大師,這會騎虎難下,自然隻能苦笑應下:“貧僧卻是不敢承蕭施主這般大禮的。”


    蕭硯則是坦然起身,指著魁醜與石瑤等人:“這些人在我安樂閣作客半旬,也請慧明大師回去替我轉告大帥。”


    “阿彌陀佛。”慧明雙手合十,一聲應下。


    “公羊……”


    蕭硯轉頭欲吩咐公羊左,但一聲而頓,沉吟了下,卻是親自走過去,解了陽叔子身上的穴道,坦然以對。


    “上官今日恰才將劍廬消息用信鴿傳給我,李星雲不知其蹤,你隨慧明去,定是能尋到的。”


    這句話隻差點明所謂劍廬之火是刻意為之的了,但陽叔子並不回答這句話,反而是執禮向下。


    “多謝。”


    他在謝蕭硯不計前嫌,體己他憂徒之心。


    蕭硯則隻是平靜道:“不用謝我,若沒有今夜之事,你最好的結局,便是立刻就死,方為所有人都好。”


    左右聞言一驚,皆是不知其意。


    陽叔子坦然一笑,拂了拂袖子,複又一禮,朝慧明而去。


    “不過,一碼歸一碼,伱贈我劍訣,我便贈你一篇拚湊的長短句吧。”


    身後傳來了蕭硯的聲音。


    “昔年,李太白於嵩山登劍仙之境,天立星既為他百年後唯一傳人,也該得此篇。”


    陽叔子便折頭去看。


    卻見蕭硯探手一招,遠處那柄八麵漢劍便輕盈而起,落於他手。


    遂,幾行字以劍氣之姿,顯於地板之上。


    正是:


    醉來長袖舞雞鳴,短歌行,壯心驚。西北神州,依舊一新亭。三十六峰長劍在,星鬥氣,鬱崢嶸。


    古來豪俠數幽並,鬢星星,竟何成!他日封侯,編簡為誰青?一掬釣魚壇上淚,風浩浩,雨冥冥。


    “三十六峰……長劍在……”


    陽叔子喃喃自語,擦了擦眼睛,認真去看,複又一怔:“鬢星星…竟何成……”


    他猛然抬頭,卻見蕭硯的人影已去,獨留一柄八麵漢劍,插在最後一個‘冥’字上。


    “送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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