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四年暑假,村裏突然來了一個戲班子。


    沒想到,它成了我一生的夢魘。


    戲班子搭好台,魔術、雜技、氣功,免費演了一周,引得偏僻鄉村熱鬧如過大年。


    尤其是氣功,主演是一位紮著小辮的中年班主,鐵搶刺喉、掌斷青石、徒步上房……


    最絕的是,小辮子在曬穀坪燒了一大鍋開水,將衣服全脫了,露出健碩肌肉,直接跳鍋中洗澡,火熊熊燃燒,水花翻滾,他洗得渾身赤紅、霧氣嫋嫋,笑容淡然而迷人,還吩咐人繼續添材。


    演出期間,戲班子借宿在村裏。


    小辮子住在了我家。


    當年我八歲,視小辮子為傳說中的大俠,開心的要瘋。


    我認為能乘機學到他一兩招絕技,從此在學校可以像螃蟹一樣,橫著走。


    當然,小辮子也待我不薄。


    他在我家免費吃喝一周,不僅把家裏錢全給薅光,還把我貌美如花的親媽給騙走了。


    戲班子離開,我受到了嚴重精神創傷,坐在門檻上,哭得稀裏嘩啦。


    幾天後,一直在隔壁縣采石灰的父親匆匆趕回家。


    他沒有理會被帶走的錢財,也沒問母親情況,轉手拎了一把柴刀,像一頭發狂的獅子,上了閣樓,一刀劈開了藏在閣樓裏太爺的骨灰盒,瘋狂翻找著東西。


    找了半晌,父親臉色臘白,渾身發抖,神情絕望地坐在了地上,開始抽煙,一抽一晚上。


    轉過天。


    父親臉沉若深潭,塞給我一枚小玉佩,拉著我進行了人生最重要的一次談話。


    “懷風,你太爺是個大人物,他傳給家裏一件絕世寶貝!”


    “小辮子把它弄走了,我不去找回來,死了沒臉見祖宗!”


    “房子已經賣了,錢全給了你姨丈,你去他家先住著,等我回來!”


    父親抽出一把黝黑發亮、刻著金紋的古刀,頂著深夜淒風,踏著遍地桃樹落葉,拎刀走了,再也沒回來。


    春節前。


    村裏在外打工的鄰居,帶回來一個驚悚消息:父親披頭散發,已經瘋了,在廣市車站前手腳亂舞笑嘻嘻打拳。


    我不信這事,可姨丈一家信了。


    他們迅速變賣了自己房子,拋下我搬去了外地。


    不過,他們人還怪好的,走前在我小書包塞了一張去廣市的火車票。


    一個寒風淩冽的夜晚,我在路燈下翻開書,聲情並茂朗誦了一遍自己最喜歡的課文《小馬過河》,將書塞進了綠油油郵箱,讓長大後成為一名作家的夢想遞送至遠方。


    我揣著票,登上了南下綠皮火車,腦中堅守一個頑固、幼稚的念頭:找回父親、打死小辮子、搶回大寶貝。


    上車時驕傲且自信的模樣,猶如父親。


    可我終究沒找到他。


    沒人教會我在鋼筋水泥如猛獸一般的都市叢林該怎麽生存,接下來便是兩年饑寒交迫、備受欺淩的流浪日子。


    最慘一次,因我不肯拱手相讓撿到的鋁飯盆,被幾個渾小子打得好慘,他們還把我丟在廢棄養蛇沼澤地裏,幾十條餓極了的蛇差點將我撕咬成渣,我渾身是血,費勁全力才爬出去,足足昏迷了三天三夜。


    醒來之後,瞅著遠處鱗次櫛比都市高樓,反觀湖水中自己連狗都不如的倒影,我哭著哭著就笑了。


    若無一身飛天翼,九羽鳳凰不如雞!


    我要學藝、複仇、出人頭地,拿回寧家的東西,撿起父親和自己碎成了渣子的尊嚴!


    八六年秋一個清晨,霧色迷蒙。


    命運的齒輪開始瘋狂轉動。


    公園池塘邊。


    我見到了一位穿青袍、紮馬尾、背木劍的十六七歲漂亮姑娘。


    她坐在岸邊,赤著一雙漂亮小腳,俏皮地拍打水麵,水花四濺,嘴裏還發出如黃鸝般清脆響亮的聲音。


    令人瞠目結舌一幕出現!


    池塘裏不少魚竟被她的聲音給震死,魚肚翻白,浮了起來。


    而我在呆若木雞之餘,被她聲音震得腦瓜嗡嗡作響,像魚一樣,昏死過去。


    醒來之時,我人已躺在床上。


    她拿著我的玉佩,掐手算了幾下,又轉頭怔怔地瞅著我,用略帶粵語腔的普通話問:“玉佩,你從哪兒弄來的呢?”


    “給我!”


    “就不給。”


    “……”


    “你是下元節寅日卯兔生人,父離母棄、旁親不待、背鄉流離之命,對不對呀?”


    “關你什麽事!”


    她見我承認,先愣一下,爾後竟哇一聲哭了。


    哭了好一會兒,她抹了抹淚痕,抬手狠抽了我一大耳刮子。


    “大清早你跑池塘邊做什麽?!”


    她蠻不講理,還欺負小孩!


    流浪幾年,我學會一個生存法則:先打後跑,跑不了再加入。


    我起身準備揍她,但人剛動彈,眼前陣陣發黑,身軀倒了下去。


    她格格直笑,眨著古靈精怪的大眼睛:“小屁孩,你倒是來打我呀!”


    後來我才知道。


    她叫阿米,專修黃門九宮術。


    當時她在池塘邊練功,把誤闖進去的我,魂給震傷了,還是治不好的那種。


    至於她為什麽要哭?


    因為阿米的師父,曾算準了她會收一位卯兔魂傷的男徒弟,她心中一直認為是個粉雕玉琢的娃娃,沒想到卻是髒兮兮的小乞丐,少女心作祟,根本接受不了。


    然後……


    在被阿米反複虐了好幾次之後,我假裝受不了,果斷加入,拜她為師了。


    但她不讓我稱師父,說聽起來很老,讓我叫她阿米或者米姐。


    黃門九宮術為道家秘術,主修傳武,兼習卜筮。


    阿米說我受了不可逆的魂傷,卜筮太傷神,學一些理論就行,主攻傳武,養魂練身。


    我記著仇恨,咬定超過小辮子的目標,練得很苦。


    九宮十八手、旋盤肘、小棉掌、八卦纏身刀、乾坤棒、吞雲吼……


    十九歲那年秋天。


    阿米帶我來到後山喂招。


    滿山楓葉浸染天地,柿香沁鼻入心。


    一身青衫竭力掩飾阿米熟勝美杏身姿,和煦微風撩起她鬢間妖嬈青絲,淡掃峨眉愈顯她迷之自戀。


    “寧懷風,上次我們對練什麽時候?”


    “大約去年冬季。”


    “姐姐十五歲那年,一人橫挑華南武協六位五祖拳高手,扛牌問鼎,深感高處風寒--”


    “……”


    “你怎麽不說話?”


    “嗬嗬。”


    “死衰仔,竟敢嘲笑自己師父!”


    阿米嬌軀一擰,似拜月之凰,淩厲無比地朝我攻擊。


    幾十招之後,我撂倒了阿米,把她死死壓在了身下,鼻尖幾欲觸及她彎月美額。


    “姐,還敢吹牛嗎?”


    阿米又羞又急,俏臉通紅:“放手!你弄疼我啦……”


    我可不敢放。


    一放她絕對會偷襲揍我!


    幾十秒後,這位吹牛單挑華南武協的女俠,竟然嗚嗚哭了。


    我嚇得趕緊起身放開她。


    “砰!”


    後腦勺傳來一陣劇疼,我雙目陣陣發黑,倒在地上。


    阿米手中拿著一塊破磚頭,一張風姿不可方物的鵝蛋臉,盡管淚痕猶在,卻得瑟無比。


    “出師前教你最後一招!”


    “對手的眼淚,是害死自己的毒藥!”


    我簡直要氣瘋了,想從地上爬起來幹她。


    “哢、哢、哢!”


    手腳被阿米無情掰脫臼,接下來又承受了一頓凶狠惡毒的王八拳。


    在她變態的嘻笑聲中,我硬生生被打得暈死過去。


    醒來後已經深夜。


    阿米不見了。


    我忍著全身痛楚,用僅剩未脫臼的右手,給自己接了腕,咬著牙,一瘸一拐摸黑下山回家。


    也許阿米擔心我揍她,竟然沒回來。


    翌日大早。


    家門口突然來了一位裸著上半身的中年和尚,肩膀上站著一隻火紅大怪鳥。


    他渾身劄結肌肉,腳步鏗鏘有力,用四輪板材拉著一副瘮人的大紅棺材,而棺材的正麵,則放著我師父的照片。


    照片裏的阿米,美麗如仙子,笑容燦若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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