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虞瑾隻好返回,將此事告知。無論出於什麽理由,他都不能在魔界硬闖。在他和曹秉玉之間,慕雲實的態度並不明確。


    虞瑾帶著兩母子繞路尋找了一處隱蔽的山洞,留下了幾粒藥丸,又采摘了一些野果,讓二人在此等候。那位母親顫顫巍巍,一再伏拜,感謝虞瑾救命之恩。


    虞瑾見不得這樣的場麵,卻也隻能暫時他們安置在此,再三叮囑之後,他才離去。


    虞瑾再次飛行在幻花島的上空,一樣的令人震撼和美麗。河湖晶亮,山川秀麗。可是,這次虞瑾卻看到了不一樣的東西——掩藏在這美麗之下的危機。


    偏安一隅,也是不得已的選擇。可是,這世上又有哪一處能夠真的獨善其身呢?


    就在此時,天空中傳來他熟悉的聲音——是他的青鳥獨有的。他放緩了速度,一隻小小鳥兒停靠在他的指尖,嘰嘰喳喳個不停。


    是素楝。


    原來,素楝已經找到當年往事的故人,而隻有見麵才肯告知當年往事。


    虞瑾不知這故人到底對慕雲實有多重要,但是他相信素楝。


    到達琴華殿,卻沉寂無人。虞瑾思考片刻,便去了青荷院。


    青荷院,慕雲實獨坐在亭中。雖天氣溫暖,她已然支上了小火爐,正一人煮茶品茗。虞瑾是不速之客,他還未接近青荷院,便有常笙擋在他麵前。


    “讓他進來吧。”慕雲實依舊專注盯著那小爐中的火,話語中帶著無限溫柔。


    虞瑾知道,那份溫柔並不是對她——或許是素楝所說的故人。此刻,虞瑾有些懂了,素楝之所以這麽快答應分開回梧州,是去尋找那人了——對慕雲實來說很重要的人。


    “聽說你去了沙漠?”慕雲實道,“虞將軍應該沒見過這樣的地方吧。”


    慕雲實接到手下來報,說虞瑾親自行走沙漠,並在黑海停留。她想著,讓虞瑾看見這些,大約也能明白自己的苦衷。於是便吩咐不用再跟,卻不料,他這麽快就返回了。


    “像沙漠和黑海這樣艱苦惡劣的地方我見過不少,可是,他們所受之苦,卻是我無法想象的。”虞瑾道,“陛下,不知您是否聽說過‘斑蚊病’?”


    “我亦曾聽說虞將軍,從前是醫者出身。我自然不懂,還請指教。”慕雲實知道,虞瑾不會無故來此,也不會無故提到此病。


    “此病多發酷熱之地,”虞瑾道。


    虞瑾這麽一說,慕雲實立刻警覺起來了。“酷熱之地”,不就是魔界嗎?


    “虞將軍是此次出行是有什麽發現嗎?”慕雲實放下茶杯,看向虞瑾。


    “我在沙漠中發現了一個孩子,他正是這種病。”虞瑾道,“這種病具有極強的傳染性,陛下。”


    “孩子?魔界的孩子都在幻花島,”慕雲實有些懷疑。可同時,她也有一些疑慮。偌大一個魔界,她自詡盡心管理,卻難免會有疏漏之處。


    “此病可有治?”慕雲實道。


    “治病之方並不難求,難的是此病發病快,病情急,傳染性強,需要將發病病人嚴格隔離——而您這裏並不具備這樣的條件。”虞瑾道,“如今當務之急,就是要去查看具體情況。魔靈居住集中,我想,情況恐怕不會太好。”


    “而後,要單獨辟一塊地給病人,派醫師專人整治護理。”虞瑾想到那設在島邊的護衛,“另外,曹長老好像早就知曉此事。”


    “哦?”慕雲實已然在心中盤算,到底該如何處理。除了虞瑾所說,她亦想到人員的安撫問題——此時最容易暴亂,還有這藥材的問題。


    可是,曹秉玉竟然知曉?


    虞瑾於是將此行所見,如何救人,如何帶回,如何被攔,一一講述。慕雲實聽完沉默了,若真如慕雲實所述,她倒覺得這病來的太突然了——對曹秉玉來說,則太及時了。若魔靈們的病得不到及時的控製,那她這些年積攢的信任,就會一夜消散。而她這個魔王,也就做到頭了。


    既然他如此不將魔界放在心上,那她便也可不顧念相扶之情。


    慕雲實心中難安,隻是當務之急,不是憂傷的時候。


    “還有一件事,陛下。”虞瑾思量再三,還是決定告知,“素楝來信,說她找到了一個叫‘方沁’的人,此人必要您到場,才肯言說往事。”


    慕雲實感到耳邊有轟響,“方沁”這個名字,是多麽久遠。她常常想,要是自己當年沒遇見此人,是不是就不會是如此結局。可是,路遇之人,又有何辜呢?


    虞瑾並未催促,他在耐心等待慕雲實做決定。


    慕雲實的決定比想象中的快。她當即召見了霧溪,也並未將虞瑾當外人。三人商議如何來應對魔界的這次危機。


    三人一致同意,此事得暗中進行。直到將形勢控製下來,不能讓曹秉玉有所察覺——他既然敢做,必然是留了後手的。


    霧長老曾經雲遊六界,他言道如今在冥界、凡間,乃至神界都還是有幾個信得過的朋友,不如由他出麵去解決藥材的問題。


    而虞瑾從前便是有名的醫師,便由他主導去查看疫情,進行救治。慕雲實想自己親自前去,可是在此關鍵時期,絕不能讓讓幻花島成為一座空城,給有心之人可乘之機。斟酌再三,慕雲實將映照派出,帶著精衛數十人跟隨——既不至於鬧出動靜,關鍵時刻也能救命。


    虞瑾這才知道,原來映彩和映照竟然並非表麵那樣是個善解人意的侍女,她們都是慕雲實親軍中的精銳。


    霧溪是個行動派,他很快離開,爭取在晚上到達凡間。藥材這種事,永遠隻有凡間最為豐富。


    虞瑾很快開出藥材單子。要想治好斑蚊病,需要至少兩張方子。一張在發病初期治療高熱,需要金銀花、連翹、毛竹、板藍根、石膏、藿香、牛蒡子、薄荷等清熱解毒的藥材;另一張則是在出疹期,涼血解毒,則需知母、水牛角、赤芍、梔子、黃連、黃芩、玄參、紫草、地榆等藥材。另外還需在采摘一味藥引,這藥引便是生長在冰雪之中的軟冬花。母親麵臨的問題主要是魔靈眾多,藥材雖常見,卻不見得有這麽大量。軟冬花也不是什麽難得的藥材,隻是它生長在冰雪之中,除了雪國,便是那冥界了。


    這也好辦,讓摩荑帶信回去,則可先找一些回來救急。


    臨走時,虞瑾又囑咐,若是霧溪的現任朋友有解毒仙丹或者藥丸,也是極好的。


    霧溪於是帶著任務很快出發了。


    映照很快也下去挑選帶走的親衛,這院中隻剩下了虞瑾和慕雲實。


    “陛下不去見見故人嗎?”虞瑾道。他自然知道慕雲實如今的難處,但是還是忍不住問了出來。


    “若此刻你是我,該當如何?”慕雲實反問道。


    虞瑾沉默了,他隻願此生沒有這樣的一刻。可是,若真的有這樣一刻,他會選擇——共存亡,以命換命。


    “我不做選擇,我隻隨心。就像現在,醫者仁心,我隻想救活這些生靈。”虞瑾道。


    他不願意去如何去做選擇,但是他知道他隻會做一種選擇。


    “待這邊事了,我會去見她。”慕雲實道。


    她停了一會兒,又問道,“素楝這丫頭去梧州這麽一會兒就找到了人?”


    虞瑾在慕雲實詢問的語氣中聽出一絲異樣。可是他無從深究,到底是什麽地方不尋常。


    素楝若是在這裏,必然知道,那是一點遺憾和很多後悔。原本她能很早就觸及的真相,卻因為她的膽怯而錯過了。


    虞瑾告別慕雲實,帶著映照和親衛們出去了。映照帶著虞瑾走了一條小路,一路暢通避過了曹秉玉的巡查崗位——原本他們也隻想攔住得病的魔靈,對於出去的人並不太過問。


    一行人順利的到達了最近的一個聚居地,焉祁綠洲。這個地方不算太大,方圓也隻有十頃左右,但是據映照說,這裏光地麵就居住了幾千冥靈——還不包括被迫住在地底下的。


    虞瑾難以想象,若是這樣,那和螞蟻窩有什麽不同?若他們換上了這斑蚊病,傳播速度隻會更快。


    果然,一到此地,目光所及便是遍地屍體。


    白骨露於野,千裏無雞鳴。


    最慘不過如此。


    冥靈死在這幹涸的沙漠,屍體很快就被曬幹了,變成了一個個幹枯的屍樁,甚至連一絲氣味都無。幹屍一層壓一層,堆成了小山。而活著的冥靈也自顧不暇,甚至有些人躲在這幹屍之後抵擋風沙……


    越深入,便越淒慘。那些已經逝去的,因為不見血,並無實感。那些活著的,有的因為痛苦在地上打滾,有的因為出血麵目全非,有的一家人相擁而泣,在他們臉上,隻能看到遵從命運的絕望——世世代代生長在此處,至少他們的孩子在幻花島過上了好生活,那便是他們死了也值得。


    虞瑾看著這慘景,他去過那麽多地方,甚至荒月族和秦獄的慘像還曆曆在目,卻沒有一次帶給他這樣大的震撼和衝擊。他的心在流淚,這世上為何這麽多苦難,為何這苦難要降在世代勤懇俯首的人身上?


    眾人在這屍山中努力尋找,看是否還有人可救。


    終於,他們在一處簡陋的棚子裏,看到了忙碌的冥靈們。他們衣衫襤褸,麵色黝黑,臉上寫著渴與餓,穿梭在密密麻麻的冥靈之中,冒著被傳染的風險,他們將那些症狀較輕的冥靈帶到了棚子裏,將僅有的水和食物分給他們。


    虞瑾一到,便投入到救人的行列中。即便是這些活著的人,也無力再去判定來人是好是壞,是善還是惡。


    虞瑾和映照臨走前,將幻花島上存著的藥材都帶來了。種類雖不是很全,但有總比沒有好。虞瑾先行上前,去查看幸存人的情況。


    一直忙到天完全黑了,周圍也變得奇冷無比。虞瑾發現,這裏幸存的人竟然不到百人,而能救活的也不過七八十。


    虞瑾看著這些人,必須盡快轉移到合適的場地——這裏太冷了。他找到映照,映照正在跟一人說話。


    此人身量高大,五官瘦削,身體瘦的嚇人。可是他的精神尚可,說話也頗為鎮定。應該是這群人的首領。


    果然,映照說,跟此人打聽了情況,如今這片綠洲活著的人就這些了。其他的人大多都死了,隻有幾個逃走了。可是這周邊是茫茫沙漠,估計也活不了。


    虞瑾也問了幾個問題,大致了解到,這病發不到五天,來勢洶洶,一下子便都病倒了。本來大家生活貧瘠,但是還勉強能過。他們都指望著魔王能給他們開辟一片新的天地,這樣他們的孩子長大了就不用回來跟他們一樣受苦。


    可是沒等到美夢成真的那一天,等到的卻是生命不明不白的死期。


    最先發病是從幻花島看望孩子回來的人。幻花島規定,孩子在未成年之前,每年允許父母來見一次。從幻花島回來之後那人便開始發熱,後出疹子,最終全身出血高熱而亡。於是一傳十十傳百,很快這裏便淪陷了。


    那人帶著虞瑾去了一處——原來是地下城的入口。可是一進門,虞瑾便覺得自己好像是進了地獄。綠洲邊上的屍山和這裏比,簡直是小巫見大巫。這地下城原本是為了躲避白天的太陽和晚上的冰冷,而此刻,裏麵成了一座屍體的倉庫。


    “把大家的遺體埋在地底下,使我們一致的主意。至少,死後不能曝屍荒野。”那人哀傷的道,此刻他原本堅毅的眼神在晃動,“後來實在太多了,都快死光了,裝不下,就放在了邊上。”


    虞瑾和映照退出來,看著那棚子周圍幸存的魔靈,一時竟連一句安慰的話也說不出來。


    為今之計,將這些人救下來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正在此時,那棚子便燃起了大火,照亮了這片土地。那棚內的人,稍微有點力氣的,都朝那火堆湊近,以緩解冰寒之凍。


    虞瑾納悶,這裏哪來的可以燒火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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