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連過了好幾日,一直守在床榻前沒怎麽合過眼的我,望著篝火燃盡的灰,麵無表情。期間,下過幾次雨。前不久剛停的雨勢,在這破舊的老屋中淌成一條小河,又順著門前的破損流了出去。


    水珠啪嗒啪嗒落在地上,屋子裏昏暗一片。床榻上的張福生也一直睜著眼,隻是表情比我還呆滯。


    隨著一聲重重的呼吸聲,我抖了抖袖口沾惹上的落灰,起身看向張福生。


    他也望向我,隻是眼中滿是陌生,像是從來不曾見過我。


    最壞的結果還是發生了,張福生失憶,而且比所有人的都要嚴重,他甚至連自己的名字也不記得。


    雖然大概率不是失了魂這種,但我還是嚐試為他叫魂,效果當然是不理想。期間我也做了其他功夫,道門中能用的上的也都一並試了一番。


    考慮到他肉體凡胎,受此重傷至少要躺個一年半載。且不論我能不能陪他在這上麵耗,就目前而言,他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根本不可能獨自存活下去。


    一想到,朧月答應的那麽幹脆,可最終還是擺了我一道,麵對這個女人,我是又氣又惱。


    幾天的功夫,我好好思考了地府在得到妖星的信息之後會有什麽謀劃。


    其實,這事情有個很大的疑問,那就是,黑蓮和地府交易原本應該更隱秘些,何至於弄出如此大的動靜。


    但轉念一想,若是將此當做一件投名狀,讓地府落下個確實的把柄在黑蓮手裏,到時候也不怕地府翻臉不認人。


    具體的事由,在沒有得到切實消息麵前都顯得不夠有說服力。


    而且,這次事件真的是和妖星有關嗎?


    以上都是我的個人推測,但除了這個,貌似也沒什麽能值得地府背叛天道了。


    心底莫名升起一股煩躁,在回看了眼張福生,卻見他也望向我,那一瞬間,我有些愧疚。


    不說師傅兄長已是禍多吉少,單就是自己這一身重傷外加失憶,治不治的好都兩說。


    而我雖是前不久認識的,但相處這段時間已算莫逆,斷然不該生出棄他而去的念頭。


    想到此處,我不由得狠狠揉了揉自己的臉頰。童盂啊童盂,你這怎麽越活越回去了?


    收拾好心情,也擬定好下一步的計劃,先讓張福生修養幾日,之後火速前往神皇派。


    地府也好,黑蓮也罷,都不是我一個人能解決的。安頓好張福生,首要任務還是得找到殺死洪文武的那個凶手。


    定好計劃,於是乎就開始行動。


    紅白相間的蛟龍化身三寸長,攀附在屋簷上,雙目如炬端的是不怒自威。自古以來,龍便是房簷屋脊上的守護神。


    叮囑完大鯉幾句,我便匆匆動身。


    很多時候,這條看起來不甚起眼的小家夥卻幫我處理了不少麻煩。但我還是覺得它更像個蒙童稚子,也許是上輩子被祖師爺打懵了吧。


    一想到這家夥曾經不可一世的樣子,我忍不住的就有點想笑。明明也不聰明,多數時候還傻裏傻氣的。


    恍惚間,我又想到第一次見它的時候,山上還有個等他的老道士。


    悠悠歲月,匆匆而過。


    遠在百裏之外,發生了一件怪事。


    本是偏西南方為數不多的幾個大城市之一的梧州,有不少人看見了陰兵借道,浩浩蕩蕩,長達百八十米。


    很快,這件事情就傳開了,尋常人至多當個可有可無的噱頭聽一聽,但這件事落在了不少道門中人的耳中,反響可就大了。


    揚州,位於江南東道與淮南道交界處,往東百十裏可入東海,往西有一條寬闊水道可沿水路至達王國在西部的版圖,四周多平原,更是由某位皇帝斥巨資砸了條貫通南北的大運河。


    此乃文壇巨儒筆下繁華靡麗的江南重彩,由無數多商賈巨鱷構建起了一座足以影響王朝經濟文化的雄關大城。


    而就在這座城的不遠處,無數多善男信女總在日出前便相擁著拾階而上,哪怕是天空中飄著綿綿細雨,總有無數多慕名而來的信徒朝著擁擠的山道艱難前行。


    要說這山野不高,江南這邊是沒什麽高山的,尤其還是靠近東海岸,但這座山可不一樣。


    山頂之上,有一座恢宏大殿,若龍虎盤踞,氣態巍峨。


    殿前偌大廣場,分三部分,錯落十數米,由三九二十七階相連。


    常人來此,先要爬過漫長山路,再由前正門,經星、宮二門方可到大殿前最底部的長台上。


    經由正門上來的,正前方擺著的便是一個渾身黝黑的香爐高有二三丈,鼎上纂有煙雲又似道門法決。站在香爐前敬香,抬頭便可看見大殿。


    殿前牌匾刻有神皇祖庭,再其上還有塊純黑的牌匾,上有鎏金寫就三個大字,真君殿。


    其旁邊兩座偏殿,一曰日精,一曰月華。


    殿前常有華服錦衣的貴人走動,迎來送往的也都是些黃紫衣冠的道人。


    “楚師兄!”剛送走一位高官的家眷,此刻正閉眼小憩的楚清河聞聲嗯了句。


    但見個年歲不過及冠的道士小跑而來,遠遠施禮道“朱長老要你去行司殿見他。”


    楚清河微微抬了抬眉梢,他轉過身來,看著那道士,詢問道“可有說明何事?”


    氣喘籲籲,一路跑了有兩三個小山頭才找到這位楚師兄的道士一邊擦著臉上的汗,一邊道“不曾,隻讓你快些過去。”


    要說這朱長老算是神皇派除掌教外,在門中威望是最高的了,因其主掌司禮行賞,凡是被召見的,多半是有什麽好的差事或者被選中去參加獎品豐厚的曆練,故又有個神皇派財神爺的稱號。


    但這位財神爺見人,向來是在功德殿內,這行司殿倒是頭一次。


    楚清河也不多想,在告謝了那道士,連忙動身去那位於主峰西北角的行司殿。


    待到楚清河趕至,發現,來的人不止他一個。


    諸位羽冠道士擠在這偏鋒上的一處小廣場上,楚清河一邊和相熟的道友打著招呼,一邊相互觀察。


    來的大多是清字輩的弟子,要知道,神皇派弟子論資排輩以恒道,上善,玄一,正清,長載來論。而至今留存最為年長的乃是善字輩的一位老人。贍養在長桓峰那邊,老人活了有快兩百年了,至今精氣神仍是很好。新來的小道士,最小的也剛好是載字輩的,足足相隔了有兩百餘年。


    而上一任掌教張玄真沒有從一字輩的師徒師侄裏選,反而挑中了算是他徒孫的王正清。


    楚清河摸了摸下巴,他來到神皇派也有快三十年了,這裏大部分的清字輩道士比他還要大上一輪。


    而第一次見到王掌教的時候,卻是驚訝於此人真如傳聞般的年輕。


    雖偶有耳聞,早先聽到自己有個尚在繈褓中的小師叔,年少時便驚才絕豔,不光在門派內,便是在整個修行道,甚至是平民百姓都知道有這麽號小真人。


    收回神思,楚清河尋了處人少的角落,繼續閉目養神。這段時間,被師傅從劍州召回後,就一直負責處理道門新晉弟子的術法課。前段時間的三月三剛過,馬上就要籌備夏祭之禮。


    屆時,不光是平民百姓,江南道上要來不少達官顯貴,便是外地的怕也是不少。


    分門別類的安頓這些人,光靠禮房的那些個小道童肯定是不夠,這不,又把他調來做些接引的活計。


    隻是這次,朱長老召來的這些人中,可大多是武職,這就不得不讓人有其他的想法了。難不成,是有人要犯我神皇派?


    隨著大門被推開,廣場上的嘩然聲也一並消失。


    門內,兩位穿著考究的老道士一前一後的走了出來。


    先出來的一個山羊胡老道雙手負後眉頭緊縮,渾身上下一股精煉之氣。廣場上不少人在見到他的那一刻,臉色變了變。哪怕是那些在門中有不低身份的道士,也臉上帶著些許揣揣。


    委實是這位確實不太一樣,此乃神皇派戒律長老李一靈。而他的身後,臉上不複往日何旭笑容的胖道人便是那神皇派財神爺朱長老了。


    這二位長老現身之後,廣場上不少人也從歸元調息的狀態調整到認真聆聽。


    先開口的是李一靈,老道人用一種直接幹練的聲音,道“閑話就不多講,我先說事情。其一,明翠峰玉史宮門下黎正心道長的命燈熄滅,出事地點是江南道與嶺南道接壤處。”


    廣場上一眾嘩然,黎正心道長在正字輩中雖不算天資卓絕,但一身修為也難有人與之為敵。而其性格事故,速來不喜爭鬥,好廣交朋友,故而常年在各地尋善事善舉,為神皇派積攢聲望。


    可就是這樣一位道術高深的前輩,命燈突然熄滅委實讓人有些猝不及防。


    若是因故身亡,死後,魂魄自然會回到命燈所在處。但場上無人出口詢問,因為,既然李一靈長老在此說出這件事情,那麽很顯然,黎正心道長的魂魄並沒有回來,而對方的手段遠在黎道長之上。


    “其二,便是紫府道宗掌門親傳皆無故消失,而黎正心道長最後傳來的消息也是說是去紫府道宗。”李一靈說出的這第二句話,便讓很多人心下有了琢磨。


    廣場人開始有人竊竊私語。不乏有見識廣的,對於紫府道宗甚至還有些是由過交情,故而一邊給旁人解惑,一邊也是在唏噓,難道這紫府道宗和黎正心的身死有莫大聯係。


    這時,有人問道“長老,何不用出占星陣,去尋黎正心師叔的前因。”


    一直在旁邊沒有開口的朱長老站出來,他嗓音柔和,但卻極有穿透力,他用在場的每一個人都能聽到的聲音說“以上這些都是占星陣推算之後的結果。還有一個,可能是有關的線索,便是紫府道宗的大弟子,張福生仍存活著,目前所在,應該是江南南道附近。所以…”


    朱長老加重了語氣,他用一種很沉穩且嚴肅的聲音說道“諸位的任務,便是找到黎正心道長的死因或者相關線索。”


    隨著李朱二人和盤托出,楚清河也不由得深吸了口氣。


    神皇派一位正字輩的道士的非正常隕落以及整座宗門上下精銳折損,是魔人?妖族?還是邪教的一次算計…


    楚清河皺著眉頭思索的同時,李一靈說了最後一點,他看著所有人,語氣很嚴肅,也伴隨著一絲無奈,道“在此次行動中務必要保護好自己,你們是我神皇派最中堅的力量,未來,人間的和平是要靠你們去扞衛!”


    李一靈的話有些好像帶有某種深意。所有人朝著二位長老行抱拳禮,長老們也回禮。


    這場無太多人知曉的會議便就此結束。


    在神皇派乃至整個江南道都在熱鬧著準備過夏日大祭的時候,一共有三十四人,從神皇派出發,向著西南方向悄然前進。


    大殿內,站在一眾牌位前,低頭思索的年輕道士雙手負後,他的身後,一座蔚藍色的光團籠罩了大半個屋子,其上斑斑點點,每一個對應著的便是一顆星辰。


    隨著屋子拐角處,一個老人的咳嗦,那座緩緩移動,宛若一個巨大夢幻光影的星陣轉動的速度才稍微快上一些。


    而年輕道士隻是看著那牌位上已經消失的熒光,他喃喃道“應當是拘魂的法門,可能拘住數位法術高深的修士,此間應當也沒有幾人。”


    身後,那如夢幻影的星陣再一次慢了下來。那操作星陣的老人手上動筆如飛,他雙目翻白,額頭上冷汗直冒,但若不是身上那股精氣神尚算完好,隻怕年輕道士早就出手了。


    隨著老人筆墨如飛,很快,那張紙的內容傳到年輕道士麵前。


    那道士順著老人潦草的筆畫,一字一句的翻譯解釋。


    時間很快過去了,隨著兩頁紙被年輕道士放在桌子上,這才悠悠的聽到老人的聲音。


    “沒辦法繼續往下看了,除非能找到新的線索。”老人的話語中帶有一絲疲憊。


    “辛苦師公了。”年輕道士朝老人行禮。


    那半跪在地上,模樣看上去有些邋遢的老人擺了擺手,他臉上的疲憊漸漸消退,取而代之的則是一種關切,他道“此事已近乎天機,再往下去,隻怕要招來禍端。”


    年輕道士走上前去,他扶起老人,替他拍了拍身上的衣服,一副淡然處之的模樣,他語氣沒有太多的起伏,反而有種讓人信服的力度,他道“時值動蕩之際,諸多想要以此明裏暗裏尋事的必然不會少,但正如我派立教之根本,嚴律法,正浩氣。吾輩需以己身扞衛正道,雖百死其猶未悔。”


    老人沒有說什麽,而是拍了拍年輕道士的肩膀。正如上一任掌教,在卸任之後,也是拍了拍這位年輕後生的肩膀,一樣。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奇物異誌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引魂香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引魂香並收藏奇物異誌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