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蒙蒙亮時,屋外一片吵鬧聲,吵醒了睡夢中的吳紅英。


    這位睡覺不喜歡被人打擾的吳神醫當即就怒了,她沒好氣的罵道“大早上的,誰挖你家祖墳了,擱那吵吵嚷嚷的。”


    隨著這位銀發女子伸手往旁邊一摸,接觸到的並非香軟細薄的女子身體,而是冰冷床墊時,這才猛然驚醒。


    “湘君?”她看了看身側,又看向屋內。


    那掛在牆壁上的寶劍還在,而顧湘君的衣服都不在了,這說明人是穿了衣服自己出去的。但,為什麽沒叫醒她,難道自己睡覺真那麽死嗎?


    帶著疑惑,吳紅英活動著肩膀,她起身走至窗邊,看到蒙蒙亮的天,地上濕淋淋的,顯然昨晚下了不小的雨。


    穿好衣服洗漱了番,吳紅英去到隔壁敲起福生道長的房門,但也沒有動靜。


    “什麽情況?”吳紅英有些蒙圈,她放棄了敲門的動作,而是自顧自的走下了樓梯。


    今天早上,樓下有不少人。


    一些穿著統一家仆服飾的人在店裏避雨。老板也起了個大早,在店內候著。


    環顧一圈,發現靠裏的一張桌子上,福生與顧湘君相對而坐,麵前則擺著些餐食。


    吳紅英打了個招呼走了過去。


    “怎麽都起這麽早?”


    福生見她過來,略微低頭以示禮貌。


    顧湘君則隨意很多,她拉著好友坐下,給她斟上茶水,安排了點心,道“這不是心疼你嘛,想讓你多睡一會兒。”


    吳紅英倒很受用,她貼著顧湘君那張好看的臉來,嘿嘿笑道“還是我家湘君知道心疼我。”


    被吳紅英的大爪子揉捏著臉蛋的顧湘君倒是不反抗,像極了一隻被人擼著下巴的貓,她小聲附和道“那是。”


    對麵,眼睛一時不知道該看哪的福生隻能低著腦袋,悶不做聲的喝了一口茶水。


    吳紅英的鼻子湊近顧湘君的頭發,她聞了聞,輕聲問道“你們昨晚去哪了?”


    顧湘君似乎沒料到會這麽容易就被好友發現,還在打著腹稿要現編一個理由。誰料吳紅英一點機會也不給的,開口說了句“清晨露水和夜雨我還是分的清的,況且你們回來之後也沒洗澡換衣服,一股子莫名怪味。”


    說著,顧湘君也湊鼻子在自己身上聞了聞,皺眉問道“沒味啊?”


    吳紅英捏了捏好友的臉蛋,她笑道“是福生道長身上的氣味,你沒有。”


    下意識奧了一聲的顧湘君,隻能乖巧的窩在吳紅英的懷裏,於是,四隻眼睛齊刷刷的看向那故作無事發生的福生道長,後者又嘬了口茶,還假模假樣的嘖嘖嘴道“這茶,澀嘴。”


    吳紅英挑了挑眉毛,她坐前茶幾上,店家現熬的粥上稀薄飄著兩點米粒。


    聚集在門口躲雨的門客們也注意到這邊的情況,尤其是兩位姿色尚佳的姑娘,不少人甚至主動靠了過來。


    福生將手中茶盞放下,他抬眼看向身側。那靠近的幾人中,有個下巴上長了顆黑痣的男人賊眉鼠眼的朝吳紅英和她懷中閑靠在一起的顧湘君身上來回掃視。見三人中同行的那位道士模樣的看向自己,這男人略微收了收那垂涎的目光,轉而開口笑道“喲,三位是外地來的?”


    感受到那並不禮貌的視線,吳紅英側著身子將顧湘君護在身後,這位脾氣似乎一直不怎麽好的百穀院神醫,語氣相當不客氣,她直言道“你誰呀?”


    那男人似乎沒聽出來吳紅英話語裏的不悅,而是自來熟般拉起麵前椅子坐下,他身邊的兩人倒沒他這麽厚的臉皮隻是低著眼簾看向眾人無形中有那麽一絲威懾的意思。這男人嘿嘿笑道“姑娘好生麵善可是與我有一麵之緣呐?”


    對於這種俗套的搭訕,吳紅英直接翻了個白眼。而那廝卻不依不饒,盡顯無賴本色。


    “我是這兒當地魏氏宗族的管家副手,得諸位道上朋友抬舉,稱呼我一聲龍哥。嗬嗬,我看三位不像是名流士子,倒有幾分江湖氣,尤其是姑娘您,一頭靈動白發,莫不是京城那邊傳來的新…誒?誒誒!”


    那男人口若懸河而身子卻離著麵前女子越來越近,他還沒伸出那不安分的爪子,屁股下坐著的長椅突的受到一股怪力就要往後倒去。


    出力的自然是吳紅英了,這位打從一開始就沒正眼瞧過那二流子般的搭訕男人。見對方不識好歹非要上來尋個晦氣,吳紅英也不介意讓他出出洋相,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就在男人坐下椅子要倒時,福生道長卻是先一步出手按在那男人肩頭,將他扶住的同時輕輕看向吳紅英,微不可查的搖了下頭,他歉意一笑道“在下初來貴地身有要事,不便多言,還望龍兄弟見諒。”


    自稱龍哥的男子被這兩下給唬的一愣,他雖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但很顯然,這幾位都是高人。自知剛才言行多有不當,遂臉色尷尬的站了起來,朝著幾位拱了拱手,態度恭敬,退至一旁。


    有這位龍哥吃癟,其餘人也都對著角落裏的三人敬而遠之。


    福生伸手將那椅子重新搬了回來,吳紅英不滿意剛才這位的出手,她道“福生道長,你這脾氣未免也太好了吧?”


    對此,一向都喜歡與人為善的福生隻是笑了笑,似是解釋,他說“明心見性,不以武力逞雄。姑娘既有濟世心懷,又何至於同凡俗計較。”


    明白這是在委婉的規勸自己,但並不吃禮教那一套的吳紅英語氣裏帶著明顯的不屑,她鄙夷道“男人色急性,女人多愚昧。道長既從凡俗過,也請睜眼看凡塵。世上多少醃臢事,哪是一忍一讓自了結的?”


    聽二人擱那越說越不對付,顧湘君從後麵扯了扯吳紅英的衣角,這位似乎隻要吃飽喝足就懶得鬧騰的仙女,難得站出來為福生道長說了句。


    “聖母曾有雲:諸行無常,諸身多患,世間如囚籠,智者苦其心。非人力,非物極。”


    吳紅英轉身,揉著自家好友的臉,她嘟起嘴道“好好好,我不與他爭就是了。”


    顧湘君露出一臉的無奈,但吳紅英搓的起勁,麵對好友這奇怪的癖好,哪怕是再仙女,她也隻能捏著鼻子默默認了,誰讓這家夥是自己唯一的朋友呢。


    對於顧湘君剛才那一番言語,福生若有所悟,他喃喃重複起剛才的話語,眉頭皺起久不見平複。


    顧湘君見他發了許久呆,剛要開口詢問,卻被吳紅英給打斷。


    “人家想事情呢,等會兒再吵他。”雖不明白其中緣由,但見識不俗的她自是知道,道門修行中有頓悟一說。或許麵前的這位福生道長便於剛剛突的感受到了那麽一絲頓悟的征兆,此時萬不可輕易打擾,免得那靈感轉瞬即逝。


    顧湘君聽到好友這樣說了,也聽話的不去打擾,隻是待久了,這位一夜未睡的仙女竟然有些發困。


    她揉了揉眼睛,靠在吳紅英的肩上,眼睛微眯,整個人迷迷糊糊的似乎在打瞌睡。


    桌上涼透了的剩菜透著食物的芳香,那些濃厚的氣味好像清晨裏的一片大霧,將人們的思維包裹著,墜入雲端。


    顧湘君意識到自己是在做夢。


    她感覺身子輕飄飄的,像是一片雲彩,浮在半空中隨風蕩去。


    接著,她透過陽光看向了大地,萬籟俱寂的綠色中,寶石係帶般的河流湖泊落進眼底,那反射在湖泊上的光就像夜空下的璀璨星河。


    顧湘君沒有控製自己的意識,任由它隨意飄蕩,落到哪是哪。


    呼呼的風,綿長的像是一個人的呼吸,她木然的回頭,看見身後立著的一匹高頭大馬。那匹棗紅神駿墨綠色的眼眸正安靜注視著她。


    黃沙漫天,風滾草一圈又一圈的經過像是一個輪回不斷進行著重演。


    那頭棗紅大馬始終站在原地,它額頭上一塊白色的三角圖案讓人莫名熟悉,顧湘君覺得自己好像在哪見過。


    洶湧而來的沙塵吹進人的眼中,刺痛的感覺,滴落心裏。她蹲下身子,揉起眼睛的同時,耳邊傳來獵獵風聲中旗幟飄揚的聲音。


    似有瀟湘之士,壯懷高歌,引亢道“大風起兮!”


    戰馬嘶鳴,那一聲直把她拉回到了現實。


    “湘君?”眼角流著淚光的顧湘君輕輕嗯了一聲,她揉著眼睛,嘴角還淌出些許口水掛在上麵似乎是睡糊塗了。


    吳紅英捏了捏顧湘君的臉頰,她笑問道“你昨晚是真做賊去了?平日裏沒見你這麽困的。”


    顧湘君一臉無奈,她沒好氣的撥開好友的手,擦了擦口水,道“仙女也偶爾需要補覺,對了英英,我剛剛做了個奇怪的夢。”


    “什麽奇怪的夢?”吳紅英抽出手絹幫好友擦拭。


    簡單介紹了下夢的內容,顧湘君看向依舊保持著那副入定姿勢的張福生,沒由來的想“這不會是入魔了吧?”


    吳紅英雖然也不懂修煉之道,但她覺得,修道能修入魔的實屬少見,何況是福生這種特別神秘且又是名門正派的弟子。但她也不敢篤定,隻能猶疑的給出猜想道“也許是進行到關鍵地步了。”


    而這邊,剛剛招待完那幫管家仆役的老板,見雨過天晴也哼著小曲走了過來。


    他還沒開口就被吳紅英給趕走,於是一臉懵逼的老板滾到了自己的賬房前,他隻得把氣都給撒在那可憐的夥計狗娃身上。


    但說來也奇怪,狗娃這廝不在後院也沒在柴房,也不知道跑哪去了。


    …


    大清早的,魏家這邊鬧得烏泱烏泱,吵得不少街坊鄰居不清閑。


    雖說知道今個是魏家少爺續弦,但沒理由這天還未蒙蒙亮的就吵著街坊啊。


    當然,這些原算不上什麽大事,大家夥的平日裏也沒什麽事幹,早點來湊湊熱鬧倒也不賴。沒成想的,是這魏家昨晚出了事,大批家仆四散出去,尋找那失心瘋了的魏少爺。


    魏老爺癱坐在椅子上,年事已高,餘下長子出事,家中其他幾個兒子平日裏孝順但都是表麵上的,實際心裏惦記著什麽沒人知道。


    長子下麵就這麽一個寶貝兒子,魏老爺是把這長孫當做未來家族的接班人去培養。可昨晚的一道驚雷劈下,將他這個夢給砸的一幹二淨。


    恍惚間,外麵人來人往,魏老爺子依舊癱坐在椅子上,嘴裏呢喃道“冤有頭債有主。”


    門外,管家快步走了進來,他眼眶烏青,氣質陰沉,眼睛裏布滿血絲。進門之後,先是在四下打量了眼,一位看樣子蠻機靈的小子跑了過來,官家看了他一眼,壓慢步伐,低聲詢問道“老爺坐了多久了?”


    那小的回道“從您出去開始,到現在約莫有個把時辰了。”


    官家點點頭,屏退下人,又快步走到魏老爺身邊,語氣不快不慢的說“人給找著了,在馬莊那邊,看樣子隻是受了點驚嚇,我差人去請了賈大夫,老爺您不用太擔心。”


    魏老爺沒什麽表情,或者說他現在精神上已經明顯出現了滯澀,昨晚那場暴雨雷霆給他造成了不小的打擊。


    主事人沒說話,官家自然也就一直侯在一旁聽候吩咐。


    門外又進來一人,是位濃妝豔抹的胖婆娘。那婆娘矮胖動作也透露出一股不協調的誇張,而在她伸腿進門時還被門檻給絆了一跤,險些摔個狗吃屎。


    這樣的動靜,其他人都紛紛側目,官家側著眼睛打量了下來者,而魏老爺依舊那副哀莫大於心死的樣子。


    “許家娘子跑出去了…”那胖婆娘被這一下弄得連敬稱都忘了說,直接把發生的事情給喊了出來。


    魏老爺沒有預料之中的震怒,而是輕輕頷首,等在一旁的官家聽到這位家族老人嗓音沙啞的說了聲“尋來”。


    官家點頭稱是,率步走了出去。


    雙河鎮是座南北走向的鎮子,地處廣袤平原上,視野開闊,唯獨南麵有山巒起伏。


    一般鎮子裏的喪葬都是選在平原上或者找處荒地掩埋了,而一些體麵點的則是要拉棺進山,統一葬在一座名為小玉的山上,那裏也是原先一處供奉神廟的位置。


    小玉山離雙河鎮有足足十八裏路,沿途路過淮水馬莊,如果不是趕路,從小玉山那段路經過時,風景都還算不錯。


    穿著紅衣趕了一夜路的江尋終於是在天明之前來到了許文墓前。


    夜裏山路難找,江尋身上的衣服被雨水浸濕又遭樹枝刮蹭已經絲絲縷縷爛做一團。原本這邊的出嫁習俗是,女人頭上要頂著一塊母親做的紅布,意為取個好彩頭。但還有一個俗語叫,“蓋頭一掀,禍端必生。”這是指在沒過門或沒完成所有儀式之前,便掀開蓋頭的這種特例。


    江尋頭頂的那塊蓋頭早不知去了哪裏,臉上妝容如雨落下,她身上沾滿泥土,裙子也不被注意的踩在腳下,整個人既落魄又淒美。


    天蒙蒙亮時,有早起的小小生靈站在枝頭,黑頸藍邊的喜鵲歪了歪毛茸茸的腦袋,它黝黑的眼睛裏倒映著墓碑前形單影隻的女子身影。


    鳥雀哪能明白人的情感呢?


    那座墓前空空蕩蕩,翻新的土因為雨水的滋潤,上麵開始有了嫩芽冒尖的態勢。而嶄新的石碑表麵還殘留有工匠刀刻之後留下的纂刀氣味。


    江尋在來之前就在想,自己是要穿著婚衣還是她最喜歡的那件薄青短襟來見他。


    當然,相處了這麽多年,這個脾氣一直很好的家夥竟然一次也沒有誇過她哪件衣服穿起來好看,而且迂腐如他,甚至在自己好兄弟表示想娶她時,連個屁都沒能放一下。


    要不是昨天見到了白爺爺,可能這輩子,她和他的這個心結就沒辦法解開了。


    魏少爺是很好,為人仗義又出手闊綽,可能唯一不好的地方就在於,是他先對江尋提的親,這才導致後續發生的種種變故。


    早年,父親於戰亂中死去,母親這才帶著年幼的江尋回到雙河老家來。而許家便是母親娘家時候的一門遠親,輩分上江尋還要稱呼許文一聲小舅。這或許也是母親最終選擇答應魏家的一個原因吧。


    沉寂了好一會兒,江尋這才感覺到臉頰發燙,她來時淋了一路的雨,夜裏電閃雷鳴狂風怒號的,撐到現在已經算是不錯了。


    往前走了兩步,江尋靠坐在墓碑前,她伸手摸了摸那嶄新墓碑上娟秀文字,想到自己小時候因為家窮沒錢請老師,那去了幾天學堂便忍不住想要抖擻肚子裏墨汁的家夥,每日課畢都跑來她家教她讀書寫字。


    也虧的許文是出了名的聰明,這才沒教出岔子。不過,想到當初跟著這家夥提筆練字,兩個人偷摸去拿許老爺珍藏的雲龍宣。江尋身為女孩子倒是屁事沒有,那許文可就慘了,他被摳門的老爺子拿著掃帚追著跑了八條街,最後還是沒敢回家,跑江尋家蹭了幾天飯這才敢進家門的。


    想到許文這小子練了這麽多年,字其實寫的還是一般般,遠不如自己,江尋便覺得心情一陣大好。


    涼風瑟瑟,她裹著身上殘破的衣服,看著一旁開了個萌萌芽的野花,愣愣出神。


    來之前隻是憑借著滿腔熱氣,在與母親吵了一架,偷偷跑出來後,淋了一晚上的雨,走了小二十裏山路,一直到跌跌撞撞找到許文墓碑時,她的內心早已歸於平靜。


    活了這麽些年,從早先的流離失所,在與母親的生活中,不斷的感受到她被困於指派婚姻後的痛苦絕望。說實話,對於父親,她幾乎是沒有任何的印象。哪怕父親死的那年,她都已經六歲了。


    記憶中,那個模糊人影的男人一直都不怎麽著家,他是個大英雄。這是母親和她說的,周圍的人也都這樣稱呼她的父親。可隻有江尋知道,母親總是心情低落,總在無人的深夜裏獨自傷心流淚,她對於人人口中讚揚的大英雄表示了疑惑,為什麽這樣對於自己家人不管不顧的男人會被人們交口稱讚,僅僅是因為他身上穿的那身盔甲?


    很多年後,江尋能夠理解自己的父親,能夠理解很多所謂的道義,她有時候也覺得,比起小家溫馨,家國大義確實是更要重要些。


    可她同樣無法原諒,當初那個可以輕易放棄家庭,選擇投身行伍讓她母女二人成了沒有依靠任人欺辱的懦夫。


    輕輕哈了一口氣,江尋雙手抱住自己,她感覺身子發燙,可全身都因為寒冷而開始大幅度顫抖。


    那一刻,她好像聽到身後許文在叫她。


    很多年以來,比她年長兩歲的許文即像哥哥又像父親,他對自己的寵愛對自己的認真都變成一顆顆種子,填補了江尋缺失的那一部分,也在她的心裏慢慢發酵。


    或許,兩個人都缺了那麽一點默契吧。


    在過完許文及冠禮後,他便在父親的安排下去了外地開始長達數年的學習。期間,他們的交流大多都是通過信件,可郵遞出去的信往往都太慢,有時候他們一個月能收到一封來自對方的信,有時候得需要兩到三個月甚至半年以上。


    信差走路,沿途要去很多個點,有時候還會弄丟一封或兩份信件。江尋就遇到過,那一次她等了足足有小半年的時間,直到那邊的許文等不下去了,這才在第二封來信中看到,“你回信也回的太慢了,我左等不來,右等也不來,索性便再提醒一下你,記得注意身體,還有別忘了再給我回上一封,好教我放下憂心。”


    那段時間裏,母親在鎮上跟著魏家做小工,魏老爺人很好,尤其是聽到母親家還有個有靈氣的女兒。


    第一次見魏少爺是在學堂外。


    那時節海棠花開,因為常常受到許家照顧,所以母親讓她送來一些水果給許文補補。江尋家院子裏有幾顆枇杷樹,她便摘了好些送去學堂外等著許文下課。


    跟斯斯文文的許文不同,魏少爺大大咧咧濃眉大眼的,一見秀氣的江尋兩眼就放光,連著質問起身旁同學,問這妹子是自家妹妹還是童養的媳婦。搞的許文一臉的尷尬。


    已經冷的縮在地上的江尋,五指攥成拳頭,她牙冠咬緊,渾身上下的熱氣都在飛快散去。


    其實很早開始,江尋對於死就有一種很奇怪的觀點,無論是早亡的父親,亦或是沿途見著的那些餓死流民。小時候的玩伴突然有一天掉水裏被淹死了也是時有的事情。


    於她來說,生活中的種種痛苦累加起來,還真不如死了一了百了。許多人隻是為了活著就已經丟棄了很多,無論是為了一筆不大的財富,亦或是為了一口飯吃便舍得為富人取樂。


    或許,維持她在世上還活著的理由隻有兩個,母親和許文。


    她還記得,在自己答應嫁給魏家少爺當續弦時,母親高興的,當天又向她宣布了另一個消息,那就是,她要有一個繼父了。


    母親潦倒半生,大字不識一個卻能扶養她安穩長大,靠的自然不是學識廣博,靠的是鄉裏鄉親的扶持以及自身的堅毅努力。


    而當江尋可能會成為魏家少夫人這個消息傳出去後,一時間,母親也成了炙手可熱的香餑餑。無數年色尚未衰退,但已經喪妻離異的男人開始主動聯絡起母親來。


    那些日子,母親臉上總是喜氣洋洋,她甚至用起來自己的胭脂,改變了自己多年來堅持的衣服裝飾,江尋知道,這一切恐怕有相當大的一部分還得是因為她。


    去年臘八,猶豫再三,江尋還是將這個消息告知了許文,她信裏寫道“淮水一別,瞬經三載。南北相距,人各一方。今冬雪未來,然有一約啟告,告之為喜妁媒言,而念卿不常在,遂請過目,如下”。


    沾著墨漬的信紙,承載了江尋多年以來積壓於心的一種祈盼,那一刻,她想起母親總在外差人給父親寄信,但苦於不是自己所寫,每次說與寫信人,言辭都盡可能婉轉體麵,全然沒有家妻之哀盼。


    那封書信寄出,終是沒讓她等很久,在收到信的那一刻,江尋隱隱還是有些失望的。她以為,許文會直接出現在她麵前,如果他願意的話,自己也能再去母親那邊爭取一下,大不了就是和魏老爺家鬧翻,反正她也有能力帶著母親離開雙河去往其他地方謀求生活。


    許文並沒有回來,信的那邊,透過字跡,能看得出來他受到的情緒波動不比自己當初知道這個消息時要小。可他還是沒有來。沒有發生的事情,自然無從談起,更讓人無能為力。


    魏家往來的人越發多了起來,從精神抖擻的魏老爺子帶著一大班子人,那魏少爺打扮的還挺精神,不得不說,這位雖然年少早婚但整個人卻並不顯油膩,而是和大多數二十歲的年輕人一樣,臉上神采奕奕。


    江尋沒有等來想要的答案,或許她心底裏也已經放棄了這個打算,她也好,許文也好,都隻是和她早已經死去的父親一樣,都是注定要虧欠一部分的懦夫。


    家裏高朋滿座,母親和她的新夫婿臉上笑得是喜氣洋洋,家裏外氣氛融洽,好比過年時。唯有她和那個緊挨著自己但在眾人麵前勉強克製住自己的魏少爺,顯得有些唐突。


    魏老爺笑著將一塊玉鐲戴到她手上,這位在本地比縣太爺說話還好使的老人隻拍了拍她的手背,語重心長道“未來家裏的大小事情必然不可能是一個人能完全做的過來主的,到時還需你們夫妻二人同心協力。”


    江尋隻默默聽著,既不讚成也不反對,像是聽戲文般。


    躺在墓碑前的江尋,呼吸越來越急促,她空落落的手臂上,青色經絡順著白皙手臂一點一點的往外冒出,這一刻,她身軀僵硬,如同一具即將僵化的屍體般,耳朵裏悶聲如雷,隻聽得見自己的心髒在噗通噗通快速而猛烈的跳動著。


    …


    馬莊的院子外,許多家仆都傻愣在了原地。


    就在剛剛,那個突然得了失心瘋般的魏少爺被一個彎腰駝背還一瘸一拐的乞丐給拐跑了。


    有眼尖的好似認出那乞丐的身份,但他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旁邊同伴問他認出來是誰沒,這才語氣中透著濃濃不確定道“好像是,悅來客棧裏的那個活計,叫什麽狗娃來著。”


    而出了馬莊往南一路順著官道跑,很快就能進山。


    道上會遇到一次關卡查詢,這裏也好躲,不遠處有片林子,一般有那不方便的都從那邊繞過去。


    一路上,明明是抱著個大活人,但這瘸腿的家夥竟然還跑的飛快,全然不似普通人。那半瘋的魏家少爺一路上咋咋呼呼,但在瘸子的挾持下,也沒耽誤趕路的速度。


    這位一直被當做傻子看了快十年的狗娃,如今雙眼炯炯有神,除了身體上的殘缺無法彌補外,簡直就跟換了個人一樣。


    一路小跑上了山道,眼見身後雙河鎮越離越遠,這才放下那傻了半截的魏少爺,他罵罵咧咧道“十年了,當初老子就不該幫這些白眼狼,這要是再拖上個十年,我這河神也不用當了。”


    說著,他瞪了旁邊那傻子一眼,見對方完全沒理會他的跡象,這才一巴掌抽過去,拍在對方後腦勺上,將其擊暈。


    耳邊終於清閑了些,自稱河神的這位將對方抗在肩膀上,他嘴裏依舊罵罵咧咧響個不停。


    “晦氣,老爺十年前就不該出這個麵,讓他們都死在那煞星身上算了。倒黴催的,老子怎麽聞到這山野裏有些不對味的東西在?”


    隨著那人遠去山林,遠處的太陽這才迷迷糊糊的抬升至地平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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