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真是熱鬧呢,外麵下了好大的雨。”


    一汪清水,女人懶洋洋靠著池壁,白霧輕撫過她的肌膚,濕漉漉的頭發海藻般飄浮水下。


    門口一株老樹又發了芽,朵朵鮮花順風飄下,落在一柄青白色澤的油紙傘上。


    記得上一次看見這種顏色的天還是那位天底下獨一份的女子皇帝即位時。


    沒想到


    “時間過得真快。”


    祈羅蹲在地上,她的手指撥弄起一池幽泉,眼睛裏倒映著的是偏偏碎裂的大地,天空,如墜深淵。


    這樣的景象,見過幾次就再也忘不掉了。


    “一轉眼,又是一個紀元結束。”


    池塘中,女人抬起她那隻蒼白到可怖的手臂,從池子裏的這一頭,直直伸向那一頭,她打撈起一具已經腐爛到隻剩下累累白骨的小小屍體。


    然後,像是擁抱般,兩隻巨大的手掌交錯,將那具細小骸骨輕輕包裹,繼而拉回到自己空蕩蕩的懷中。


    祈羅蹲在地上也不說話,隻是默默聽著這位的自言自語。


    “不過,新的時代到來,總會有人先死,而往往投誠者死的最是悄無聲息。祈羅,你不覺得這場仗,天上贏得太輕鬆了嗎?”


    蹲在地上,始終默默無言的豐腴女子像是個啞巴,她眼眸裏映照出一片漆黑的幽穀,那裏,仿佛藏著世界一切的秘密。


    …


    “一…盂。”


    從昏迷中醒來,斑駁的灰燼從蔚藍如許的鏡麵飄進他的眼底。


    福生從那平淡的水麵中,看到了一直渴求著無盡痛苦的自己。直到,一雙手沉穩的擁抱起了他。


    “是我,哥們可跑了不少路才找到你…他娘的,不說這些了。福生,你出去後不用擔心,上麵我替你打好招呼,等回頭給那幾個大佬低頭認個錯這事就算過去。到時,你紫府道宗還是隨你回不回,對了方知有的藥你記得討,王正清那我也替他談妥了一筆機緣,他的天人體魄自會有人幫他修複。”


    天空中悶聲不斷,灰黑色,與鮮紅交織在一起,原本隻會出現在第一層的青白色草場不知什麽時候也揉雜成一坨另人作嘔的液體。


    整個世界都在以一種肉眼可見的變化,扭曲成一團渾濁的汙垢。


    巨大的轟鳴堵著人的耳朵,此刻,有雙看不見的手,正像是擰麻布一樣,試圖將我們這些藏在這個世界的小角色們,一起碾碎成一團肉餅。


    然而,雙眼逐漸恢複色彩的張福生卻漸漸摸不到身前那渾身雪白的巨獸。


    一條晶瑩璀璨的線從他靈台中湧出,那條宛如黃金打造,光潔無暇的美物,輕飄飄的落向無窮高無窮遠的上方。那裏,似乎有什麽東西正拉拽著他。


    張福生不可置信的看著麵前這一幕,他繼而用力的抓向了我,那雪白的額頭貼著他的手掌,一個聲音同時傳遞在兩個人的心中。


    “人間有你在,我才安心。”


    福生的身影從這片滯留之地漸漸遠去,連帶著,這片死之地上最後一株希望也被帶走。


    外麵很久沒有動靜了。


    我默默轉動著身子,竭力讓自己身軀能盡情舒展在這片已經遭受莫名詛咒的世界。


    巴衛,大概已經戰死了吧。


    我腦海中勾勒出那具不苟言笑的半人馬巨人生前那副青灰色的臉孔。很多次,我都在想,在部落裏,像我這樣熱衷於逃跑,總在卑鄙時刻選擇偷生的人真的配得上神靈的稱謂嗎?


    如果是直接問的話又顯得過於厚顏無恥了些,況且他大概也不知道該怎麽回我。我倒是希望他說些個類似於隻要活著有目標並為此持之以恒的奮鬥就是所謂勇士,巴拉巴拉。


    可實際上,他隻會皺著眉頭然後一臉疑惑的盯著我看很久。沒錯,這顆榆木腦袋絕對會這樣。


    我都能想到這家夥一本正經的對我講,“他隻負責執行命令,至於思考意義,那不是他該幹的事。”


    男人嘛,幹就完了!


    雲淡風輕中,一個溫柔而又堅定的笑容勾著我心裏的欲望。


    那是蟬鳴的午後,躺在地板上的我,借著午睡時偷偷撇一眼的幻想。


    好想,再見她一麵啊。


    刺耳的噪音仿佛滴落的汙濁,充斥在整個世界裏,吵的人震耳欲聾。


    …


    渾濁世界中,色彩成了最沒有意義的東西,它們是眾生冗雜下的糟粕,沒人能分清這其中誰對誰錯,誰又是誰的。有且隻有悠長歲月裏,一個個仰望著孤月的人的背影。


    黑暗,是最不被期待的一種顏色。人們在哭喊,大地是塵埃在退縮,於是“光”成了唯一的意義。


    “還記得,第一次見你時,似乎很不禮貌。也許是我的偏見,總覺得吧,作為一方霸主,雄踞關外,虎視南方,怎麽著也不至於跟我這麽個名不經傳的小角色不對付。嘿,沒曾想,您還真是老爺子半夜撩寡婦門,閑著尋卵事。”


    當黑暗籠罩,白晝自然而然成了他人口中奢侈的傳奇。我不謀求獨自抗衡這黑暗,我隻希望,以我手中這杆柴火,能成為這個世界被劃出的第一道光。


    時間似乎流轉到了過去,在很早之前,在我還未踏上行程,在去往翠霞行宮之前的那個傍晚,我第一次肉眼見到了太陽。


    祂,還是老樣子,漆黑的羽毛外,一圈聖潔的光層層暈蕩開,所有圍繞在祂身邊的粒子都活躍的仿佛得了道的信徒。這和祂沉穩的性格並不符。


    我早該知道,當初見祂時,祂那抹丟失的神意去了哪。


    回到當年初見時的場景,赤烏降臨世間,祂身上燃燒著聖潔的白色火焰,而隨著祂轉頭,視線看向多年後隻能借著時間縫隙,從千萬種過去裏去尋找唯一生路的我的時候。那隻伸出去的手指,恰好點在我胸口位置。


    在古老年代裏,白鳥永不停歇的奔走。祂為萬物帶來秩序與光明,是世間一切美好的開始。


    祂,象征著美德。


    自願竭盡所有,淨化一切。


    而今,站在這地獄中,深陷泥濘的我,向著所有過去祈禱,而回應我的,隻有祂。


    深吸一口氣。


    地獄中,八神麵前,一顆彩色的渾濁的繭裏,破出一隻渾身長滿羽翼的凶獸。


    祂通體漆黑如若剪影,可偏偏周身上下又有數不盡的白光層層蕩漾,那光,似乎從遠古時期便一直存在著。如今,這抹來自舊世界的火,終於是照亮亙古不曾變幻過的幽冥。


    “死亡”


    一個古老的單詞,從巨獸喉結深處隱隱作痛。聖光中,一道裂隙撕開,露出裏麵七把造型各異的刀劍。


    這是南國妖王親自為他熔鑄,其名曰-七賢。


    這裏,每一把刀劍都是妖王曾經犯下過的一個致命錯誤,它們的存在就像長者,隨時提醒著,讓祂銘記。


    巨獸翻撿著,祂的手掌停頓在那寫有“節製”的巨劍上,轉而很愜意的越過了它,握住了身旁古樸大氣的“守拙”。


    聽其名,知藏巧露拙,善隱其鋒。與人弈時,勿與之巧鬥,但守我之拙,彼巧無所施。是故弈之下下品,而勝累果享其實。


    隻是如今我已沒有那麽多悠閑時光去品味每一把利刃上留藏下的智慧,隨意抓上兩把,那漆黑色的巨影,身似穹窿,口含利刃,眉宇間射出來蔚藍色的光,仿佛要將這天都給捅破。


    刺啦聲裏,燃燒的火將諸神都逼退。


    祂們太久沒有見過這樣的光,以至於僅僅是看,都感覺身體在發燙,那火燃燒在每一個人的心裏,燙的祂們連連後退。


    放肆的笑聲逐漸掩蓋遮天蔽日的恐懼,那枚太陽高高升起,祂的光輝即將衝破牢籠,前往更為廣闊的疆土時,一句低喝將祂留住。


    “小輩,如果你不想這個世界自你之後便重啟的話,那就過來和我談一談。”


    能在這時還鎮定自若的與他對話,想也不用想都知道,那人身份為何。


    隻是…


    回望了眼身後,天地已不成樣子,我臉上笑意不減,全無半分尊重道:“咱們之間還有談的必要嗎?”


    後土娘娘…或者稱呼其地母元君,其本身乃是共工之四子,巫妖之神,地府之主。其前身掠奪有母河以及深淵部分權柄,現如今主宰地下不知幾多年,而今第一次被他這麽個外人接見,不可謂不榮幸。


    不過,此時兩者見麵,卻是你死我活,甚是唏噓。


    然而,這位公認的地府最強之人,卻隻是說“你可知,紫薇預亡我幽冥眾生,獨成他一人之道!”


    我不解,但見眾神未再逼我,而天時仍在,便耐下性子問祂:“有何憑證?”


    後土娘娘笑了。


    “地府如今是何遭遇,汝等看不清嗎?”


    我打斷了祂的話,直言不諱道:“沒這個道理,如果天宮有謀,大可直白些,將你等調離這幽冥,哪怕是再開個南極天,北極天,也好過做個斷頭皇帝不是。”


    “可倘若,吾等便是這計劃裏用來點燃瓦礫的燃星呢?”


    後土的聲音回蕩在這片早已亂了套的天地上。祂悠悠然歎息道:“末日將近,此番天地降劫不斷,需以複數元功入道,方能平息。”


    我聽著雲裏霧裏,直白道:“聽不懂,你再說的明白些。”


    “天生萬物皆有份額一說,或多或少,而神仙一者則占據有份額大頭。不患寡而患不勻,長此以往,會使天道偏移,而禍事不斷。天宮自占據正統以來,仙長每每增多,而天底下份額減少,早就入不敷出。而今,已達臨界值。”


    這說法我是聽過,隻是:“天上不是常有仙人下凡曆劫,想必也都是送還福報,怎的,到了你們就不樂意了?”


    對於我的理解,後土娘娘隻道“那你知曉天上下凡者,都是何人嗎?”


    不是,這誰下凡誰不下凡的,和我有什麽關係。


    那頭,也不知道這老妮子是不是說上癮了,祂滔滔不絕道“自道祖有悟,一氣化三清始,法,報,化三身便為新歸。此三者均來自同一人,而福報卻得三份。萬物生來,修有定數,過萬為一,使之有衡。若三生萬物,則萬物皆我。如若非我,便打入輪回,曆經磨難。”


    聽到這兒,我身上已經不由得生出一些冷汗。


    想起先前漫天諸相,其麵目一致,而高台上,三清落座其二,四禦隻剩一人…


    “如此,還差多少?”


    我問向這茫茫蒼天,荒原上,到處都是可怖的裂縫,鮮紅色的火焰從中流淌,像是巨人流出的血液。


    那聲疑問,在這一刻得到了數以億計的亡魂們的哀嚎。


    我平靜如湖水般的心微微抽動,祂卻說:“世尊是圓滿報身,而神等是千億用化身,以萬千民為我,曆不世之劫,求取的不過是一人之道。”


    我,細眯起眼眸,刀劍指向祂,問:“那你呢?你又何嚐不是求自己得道?”


    後土娘娘很平靜的望著我,祂是無形中的一麵鏡子,照應出的形象是根據世人對祂的揣測。


    “如果我要修道,早就不在這深不見光明的幽冥之地。我所尋的事物,是宇宙之初,名為起的一個歸宿。它是世間一切煩惱的源頭,吾所成之事,便為求知。”


    麵前,一塊結晶著的,不斷變化著的玻璃質體正飛速組合著,它就像不斷傾倒的沙子,每一刻每一分每一秒,無不在跳動著。


    我盯著這樣一塊絢麗的事物,漸漸也體會到那種探索世間真理的樂趣所在。


    這就是“空間”,是我們這個世界存在的基礎,是萬事萬物行徑著的規律,是一切向另一切移動的基石。


    然而,當我沉迷於此的同時,胸口,那滾燙的火焰卻突然開始灼燒。


    “這是…危險的預警?”


    我腦子一瞬間從那種沉浸中蘇醒,而麵前,那晶體已經擴大到能將我吞噬的地步。


    伴隨著地母那沒有感情的聲音。


    “萬事萬物自有它自己的定數,生命由死亡而來,注定要以各自的經曆去尋找不同的答案。我絕不容忍,唯一的真理出現。”


    地母元君的偏執已經大到無法被其它神靈所容忍,而這場戰爭一單開始,便沒那麽容易停下。


    那一刻,我也明白為什麽西極天的消亡明明那麽激烈卻死的悄無聲息,原來,天上那幫家夥,巴不得這些異端都死的一幹二淨才好。空出來的位置還可以塞更多的人進去。


    想著的同時,我手中象征死亡的刀劍劈在那層壓過來的虛影身上。


    明明已經有那麽多的自己,但偏偏自己是那麽的怕死,哪怕隻是有可能失敗便放棄了嚐試。這種如同寄生一樣的繁衍,隻是略微想到便令人忍不住的作嘔。


    “回去,你早晚也得被他們清除,倒不如留在這兒,無論是生是死,總好過成為傀儡般活著。”


    事到如今,這家夥竟然還有閑情逸致跟他巴巴的講道理。


    刀劍砍在一層稀薄的湖麵上,這種泄力讓人難以做出任何反抗。我太清楚這種感覺,完完全全由境界上的差距所構成。


    “你這阿婆,說這麽多話讓我分心。說到底,你其實…是不是根本就不敢正麵和我一對一。還是說…你在怕我身上的某樣東西。”


    湖麵突的消失成了一個大洞,位於空洞深處,一團光影從中鑽了出來,與之相對應的,則是那個拎著刀劍之人的左手上,又多了一柄造型細長的新武器。


    後土娘娘所在的是獨立於世界的另一麵空間,祂是地府最高支配者,也是這片天地獨一無二的象征。


    我拎著的那柄劍…或者叫針也行,它身體細長,頂端卻極盡鋒利,這樣的武器似乎隻能用來戳刺。


    與之相匹配的它的名字叫“不屈”。


    後土的麵龐浮現在那麵鏡子上,而鏡中倒映著的臉孔,卻是女人的。


    看著那張朝思暮想的臉,我啞然失笑,繼而,眸子裏的藍光流露出少許的溫柔。我說:“你這也太玩賴了,變成她的樣子我怎麽下的去手嘛。”


    說著的同時,那張臉突的也笑了起來,也是她這一笑,一根尖刺猛地紮進眉心。


    臉上笑容一點點褪去,語氣還剩溫柔的我,提醒說:“下次,別開這種玩笑了,真的,一點也不好笑。”


    那麵鏡子開始向內坍縮,很快,鏡子裏的世界就開始變得晦暗死寂,仿佛那一刻,死神揮舞著鐮刀,將那座摸不著的世界屠戮殆盡。


    我將手中劍橫隔在麵前,冷漠道:“還有什麽招,都使出來吧。”


    周圍,許多麵鏡子出現,它們組成一個又一個離奇而又玄妙的世界,仿佛一座座迷宮入口處的門,隨時向我敞開。


    我細數著剩下的時間,開始一次又一次的揮劍。


    過往在我麵前如流水般擊碎,我揮舞著雙刀,風順著龍卷把碎片重新聚合在我身後,無數雙閃著恐怖的虛影正盯著我看,下一秒,那些直視我的眼睛便都被一團火燒成了虛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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