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顆大樹攔住了去路,陶澤記得這裏原先是沒有這玩意的。


    他來時,天色尚早,等走到了山上,日頭已然高起。


    入夏後,這裏的山窪倒成了唯一一處清涼。山頂總是炎熱,山上的土也總是焦黃一片。


    陶澤牽馬,馬背上裹著行囊,此二者順著冷冷清清的街道一路走至荒無人煙的山裏。


    一直走到天光大亮。


    山腰處有個小土坡,土坡的背麵有間四四方方的小房子,它正對麵是一條下山的路,頭頂上則掛著一大塊裸露在外被太陽曬得通紅的岩石。


    這裏的人很怪,鮮少有住在地上的。夜半時分,家家戶戶從地窖裏走了上來,月掛半捎,山腳下城鎮裏人影晃動,恍若隔世。


    初來此地陶澤碰著有人在路邊種樹,後來才知曉,當地有問樹這一傳統,即當下有什麽解不了的心結,就把問題寫下掛在樹上,然後,找塊地兒,挖了坑,把樹倒立著放進坑中,蓋滿土。


    等來年,再把土掀開,看樹的根係是纏繞著枝幹還是岔分開來,如果是纏繞,說明問題很嚴重需要立刻解決,如果說岔開那就說明問題又不嚴重了。


    以上這些,在外人聽來不免覺得荒謬,可這世界上比這荒謬的事情多了去了。


    於是,在一天夜裏,陶澤在某人循循善誘下,也如法炮製般挖了土種下一棵樹。


    牽馬走至那土房前,陶澤鬆掉手中韁繩,四下裏安靜極了,平地上的一個小水窪,倒映著一塵不染的天空。


    當土石鬆動,露出裏麵一截腐爛不堪的樹根時,他忽然笑了,腦子裏是某家夥很沒品但又洋洋得意的表情。


    …


    從樹樓到娘娘廟的路並不算遠。薑沁年幼時便一直往返,歲更不殆。


    每逢夏日,樹樓便結滿果子,年複一年,熟透的樹果順著山道一路向下,遠沒有止境。


    山間溪水,井下絨草,沒有滿山別野開滿同樣的花,薑沁就這樣光著腳丫從山上走到山下,她時常坐在山頭那顆石墩子上,等日月的間隙裏,思緒也跟著星空一起運轉。


    今日,她等到了天明。


    雨水順著水渠,融入穀地。這裏的莊稼野蠻生長,田裏沒有蟲也沒有草,人們日暮而起,日出而息,生活所需隻要那三兩點乾坤晦氣,千百年如一日。


    她作為一個旁觀者,竟也不知春夏過到了今天。


    也許,人們都忘了自己是何時厭倦的,這樣一成不變,如若鏡中水月般的生命。


    “很殘忍不是嗎”


    薑沁許多年都未曾看清過眼前之霧,那霧的盡頭連貫著她們所有人的過去,而已故之事,又該如何從未來改變?


    今早的娘娘廟很是安靜,廟宇前的一顆老樹,死了。


    這盡職盡責數甲子的老物走的不聲不響,就在許多人認為,它似乎還能長命百歲代代綿延時,方覺天光透亮。


    它死的時候無聲無息,枯木漏頂,地根腐朽,而位於心髒的地方卻早於這顆樹該死的年紀就已經成了一個黑漆漆的洞。


    薑沁站在山頂,環視四野,恍惚間心裏有一份空落落的恐慌。


    原本,這是一種來自現實之外輕飄飄的疏離,而今這股風卻切切實實如同刀子般紮進她的心髒。


    她突然很羨慕那些已逝的亡靈。


    無聲無息間,一個聲音,從山腳下傳來,越過綿綿細雨。


    …


    一顆木樁子直挺挺的插進土裏,再被鐵鍬給夯實,於是,地上多了塊像墳墓一樣的土堆。而在土堆的正前麵,則立著塊木牌,上麵空空蕩蕩,什麽字也沒有寫。


    陶澤幹完活時天還早,他盯著那有些簡陋的木碑,手從懷裏掏出一截染的焦黃的旗幟。


    一個營,三百七十八號人,死的就剩他一個了。


    這段記憶他本該忘了,可走到山裏卻突的想起自己還是個營長。他能叫出來的名字不多,但他們的血或多或少都灑了一點在這上麵。


    一張布,跨過了三千裏路,熬到十年戰爭結束,而今終於能在這大樹底下,曬一會兒太陽。


    蹲在那新立的墓碑前,陶澤把隨身的軍鏟上的土敲掉,繼而頭也不回的走向屋裏。


    他知道自己沉默寡言,算不上天生,也很難怪到別人頭上。隻是這麽些年,想說話了就會盯著天,亦或者看著墳。


    人死了,自然不會在意他說的那些話是否好聽難聽。可他終究還是能說出一句半句。


    收拾完屋子,陶澤起身,把馬背上的馬鞍韁繩解了,讓自己這老夥計也休息休息,獨身往山上走。


    山間溪水,沒有鳥雀,空穀無人。


    上山的路因為很少有人打理,因此總是一副荒萋萋的模樣,雜草從道路左邊蔓延至右邊,中間,有很小的車輪或者人走過的痕跡。


    這條路通往一座神龕。


    有個某人帶他來過,路上,花開正盛,陶澤不知道的是,北方三月,也會錦繡群倫。


    廟宇旁邊有一顆生長千年的古桐,老樹底下則躺著位白發蒼蒼的老嫗。


    就著星光點點,老人在教一位歲當總角的孩子念書。


    廟裏,彩衣飄飄的泥塑,頭頂青煙,目視遠方。


    行至此處的他突的身子僵直。


    薑沁在廢墟前,她望著麵前大樹,聽到有人喊她,這才回過了頭。


    陶澤踩著水窪,他眼眶裏的顏色一點點消退,亦如他來時那樣。


    “什麽時候的事?”


    裸露的朱紅漆門上,一個老嫗麵色青灰,平躺在上麵,沒了呼吸。


    陶澤的視線從那幾處斷崖式的傷痕處看向一旁呈焦糊狀的土石牆壁。腦子裏在模擬當時發生時的場景。


    “昨晚”


    薑沁盡量表現的堅強一點,可她一說話,嗓音裏那綿密著委屈的哭音便不自覺的溢了出來。


    陶澤閉上了眼,似乎一瞬間回到了事發時。他聽到周圍濤聲依舊,雷霆化作長鞭,肆意著撕碎這裏的一切。


    “道士?”


    他睜開眼,麵前一塊較為完整的牆壁上,斑斑鮮血如開屏孔雀,揮灑如墨。


    “天人”


    薑沁咬牙切齒,麵前,那個背對她的男人身上似乎在這一刻迸發出一種無言的力量,她心有所感,卻見陶澤轉身看了她一眼,繼而悶頭往山下走去。


    “你去哪?”


    走在路上,陶澤麵無表情道:


    “殺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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