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傳喚他時,天還未亮,世界一片寂靜,灰蒙蒙的。


    埃林輕輕地將他自夢中搖醒,奈德意未消便踉蹌著跌入曙光未前的清晨,發現自己的坐已經鞍轡妥當,而王本人早已乘馬上。勞戴著棕厚手套,披厚重的套頭皮鬥篷,看起來活像隻在馬上的大熊。“史塔克,起了!”他吼,“還不快醒醒,咱們有家大事要商量哪。”


    “遵命,”奈德說,“陛下,請帳。”埃林聞言掀起簾幕。


    “不不不,”勞的呼在冷氣裏蒸騰:“營地裏閑雜人等太多,隻怕隔牆有耳。況且我想出去走走,順便驗一下你的北地風光。”奈德這才瞧見柏洛斯爵士和馬林爵士率領十數護衛跟在王後。看來除了惺忪眼,更衣上馬之外,別無他了。


    勞著他那匹黑戰馬一路狂奔,奈德也隻好跟上。他邊邊問了一句,但朔風散了他的話音,王沒有聽見。之後奈德不再發話,隻靜靜地馬。他們旋即離開王大,奔黑霧濃鬱的遼闊平原。此時護衛已離他們有段距離,再聽不見兩人談,但勞仍未減速。


    直到他們登上一低緩山脊,晨曦初,王方才慢下腳步,此時他們已在營地南方數裏之遙。奈德跟上勞,隻見他滿臉通紅,神采飛揚。“的,”他笑著咒,“到外像個男人一樣他一段可真痛快!我告訴你,奈德,那慢吞吞的牛步會把人給瘋的。”勞·拜拉席恩向來不是個有耐的人。“瞧那天殺的嘰嘰嘎嘎的模樣,遇到石子都一副山的樣子……那鬼東西敢再給我斷車軸,我保證放火燒了它,然後瑟曦跟著走路!”


    奈德笑:“那我很樂意為您點火。”


    “說得好!”王拍拍他肩膀,“我還真想丟下他們,就這樣下去呢。”


    一抹笑意浮上奈德角。“我相信您是認真的。”


    “那當然,那當然。”王,“奈德,你覺得怎樣?就咱兩個遊俠士仗劍闖江湖,兵來將擋,來土淹。晚上便找個農夫女兒或是酒店侍女幫咱們溫。”


    “果真如此倒好,”奈德說,“但是陛下,如今我們有責任在……不隻是對整個王,更要對我們的子女負責,何況我有我的夫人,您有您的王後,我們已經不再是當年的年輕小夥了。”


    “你小子從來也沒年輕過,”勞咕噥,“也罷。不過有那麽一回……你那小妞兒什麽來著?蓓卡?不對,她是我的,老天保佑她,那頭黑亮秀發和甜美的大眼睛,一不小心就教人難以自拔。你那個……雅莉娜?你跟我提過一次,還是梅莉兒?你知我說的哪一個吧?就你私生子的娘。”


    “她薇拉。”奈德有禮卻冷冷說,“我不想談她。”


    “對,就薇拉。”勞嘿嘿直笑,“能讓艾德·史塔克公爵暫時忘卻榮譽,即使隻是短短一個小時,她一定不是個簡單的姑娘。你倒是一直沒告訴我她生什麽模樣……?”


    奈德憤地抿:“以後也不會告訴你。勞,不要再說了,就算是看在我倆的分上罷。我當著諸神和世人的麵羞辱了我自己,也羞辱了凱特琳。”


    “諸神在上,你那時本就沒跟凱特琳見幾次麵。”


    “我已娶她為,她也懷了我的孩子。”


    “奈德,你律己太嚴了。你老是這德行,他的,不會有女人想跟聖貝勒上的。”他拍了拍膝蓋,“算了,既然你不想說,我也不勉強。但有時候看你渾帶刺,我覺得你真該拿刺蝟來當家徽。”


    東升旭的金指頭探清晨的朦朧白霧,一片遼闊原在兩人眼前展開,其中除了長而低緩的零星小丘,盡是片片光禿禿的褐平地。奈德指給王看,“這裏就是‘先民墳塚’。”


    勞皺眉:“我們到墳墓堆裏來了嗎?”


    “陛下,北方遍地都是墳墓。”奈德告訴他,“這是塊古老的土地。”


    “也是個冷死人的地方。”勞拉鬥篷埋怨,隨從在他們後方停韁勒馬,停在山脊上。“也罷,我把你找到這裏可不是來討論墳墓和你私生子的。昨晚瓦裏斯伯爵差人從君臨送了封信來,喏。”王從帶上出一張紙遞給奈德。


    太監瓦裏斯是王的報總管,從前服侍伊裏斯·坦格利安,如今改事勞。奈德畏懼地打開卷軸,心裏想起萊莎和她那駭人的控訴,所幸內容與艾林夫人無關。“這消息的來源是?”


    “你還記得喬拉·莫爾蒙爵士嗎?”


    “我一輩子也忘不了那家夥。”奈德口便。熊島的莫爾蒙家族曆史悠久,驕傲而講究榮譽,但他們的領地位置偏遠,酷寒貧瘠。


    喬拉爵士為增加收入,打算把抓到的盜獵者賣給泰洛西的奴隸販子。由於莫爾蒙是史塔克的封臣,如此一來等於玷汙了整個北方的名聲。於是奈德千裏迢迢西行前往熊島,卻發現喬拉早已搭船潛逃,逃到“寒冰”和王的律製裁之外的番邦異地去了。事發至今一轉眼已經五年。


    “喬拉爵士現下人在潘托斯,正焦急地等著王家特赦好渡海回。”勞解釋,“瓦裏斯伯爵妥善運用了這個優勢。”


    “人口販子這下又成了間諜?”奈德嫌惡地說,一邊把信件還。“我倒是寧願他變成一屍。”


    “瓦裏斯認為間諜比屍有用得多,”勞,“不過撇開喬拉不談,你對此事有何看?”


    “丹妮莉絲嫁給一個多斯拉克馬王,那又如何?難不成我們該送份結婚賀禮過去?”


    王皺眉:“我看送把刀更好。一把銳利的好刀,拿在一個有膽量的人手裏。”


    奈德沒有故作驚訝。勞對坦格利安家族的恨意幾近瘋狂,他至今都還記憶猶新,當年泰溫·蘭尼斯特獻上雷加兒們的屍以示效忠時,兩人所發生的烈口角。奈德認為這是謀殺,勞卻說是戰爭中難免的慘劇。當他辯稱年幼的王子和公主與嬰兒無異時,甫登上王位的勞應:“我可沒看到什麽嬰兒,隻見到惡的孽種。”就連瓊恩·艾林也無平息那場紛爭。艾德·史塔克當天便憤然拂袖而去,獨自領兵前往南方打最後的一場仗。後來是因為萊安娜的死,兩人才言歸於好。


    但這次奈德沒有發火。“陛下,她不過是個孩子,您總不會像泰溫·蘭尼斯特那樣濫殺無辜罷?”據說他們把雷加的小女兒從上拖出去受死的時候,她哭得淚眼汪汪。他的兒子本隻是個繈褓中的嬰兒,但泰溫公爵的手下照樣把他從親膛上扯開來,一頭撞死在牆上。


    “誰知她還能天真無邪多久?”勞語音漸揚,“這個‘孩子’過不了多久就會張開雙,繁殖一堆惡遺毒來找我煩了。”


    “話雖如此,”奈德,“但謀殺孩子卻是很……令人發指……”


    “令人發指?”王一聲喝,“伊裏斯對你哥哥布蘭登的那些事,那才令人發指。想想你先父如何慘死,那才令人發指。還有雷加……你覺得他強了你妹妹幾次?了她幾百次?”他的跳使得鞍下坐不安地嘶起來,王猛地一扯韁繩,教馬兒安靜,然後憤地指著奈德,“我要親手宰掉每一個坦格利安家的人,斬盡殺絕;我要教他們像一樣死得淨徹底,最後在他們墳上撒。”


    奈德很清楚不能在王氣頭上頂撞他。如果這麽多年的時間都無澆熄他複仇的烈焰,隻怕他的話也起不了什麽作用。“你沒親手宰掉這一個,對吧?”他輕聲說。


    王憤恨地撇撇。“是沒辦,天殺的。有個他的潘托斯小販把他們兄妹倆藏在圍牆後麵,還派了一堆尖帽子太監看守,這會兒又把他們賣給多斯拉克人。幾年前不容易殺他們的時候,我早該手了,但瓊恩跟你一樣壞心眼。不過我更傻,我聽了他的話。”


    “瓊恩·艾林是個英明睿智的首相。”


    勞哼了一聲。“傳說這個卓戈卡奧手下有十萬大軍,瓊恩聽了會作何感想?”


    “他會說隻要多斯拉克人待在狹海對岸,即便百萬大軍又有何懼?”奈德平靜地答,“那些蠻人沒有船,他們對一望無際的汪洋又懼又怕。”


    王不安地在馬鞍上挪了挪。“或許如此,不過自由貿易城邦有的是船。奈德,我老實告訴你,我一點也不喜歡這樁婚事。到現在王裏還有人我‘篡奪者’,你難忘了當年有多少豪門望族起兵為坦格利安家族而戰嗎?他們現在兵不,但要是逮著機會,等不及要取我和我兒子的命哪!倘若哪天這乞丐王帶著多斯拉克大軍渡海而來,這些叛徒一定會擁護他。”


    “他渡不了海的。”奈德保證,“就算他真來了,我們也能協力把他趕回去。等你任命好新的東境守護——”


    王:“我說最後一遍,我不會讓艾林家那小頭繼任東境守護。我知那孩子是你外甥,但現在坦格利安家和多斯拉克人上了,我瘋了才會把統領王四分之一軍隊的重任給一個弱多病的小男孩來扛。”


    奈德早知他會有此答複。“但必須有人出來擔任東境守護不可。假如勞·艾林不足以勝任,那就讓你的兄弟之一來接手罷。史坦尼斯在風息堡之圍一役中已經展現出他的才能,相信他應該沒問題。”


    他讓史坦尼斯的名字在空氣中懸宕了一會兒,王皺皺眉,沒有答,看起來不太服。


    “當然,”奈德輕聲續,靜觀其變。“倘若你已把這個職位許給了別人,那就另當別論。”


    起初勞出吃驚的神,但隨即轉為不悅:“假如真是這樣呢?”


    “詹姆·蘭尼斯特,對吧?”


    勞一馬肚,朝山瘠下的荒塚去,奈德隨在旁。王徑自行,兩眼直視前方。“對。”最後他總算開了口,仿佛要用這一個字來結束議題。


    “弑君者。”奈德。這麽說來,所有的謠言都屬實了。他很清楚自己此刻措辭務必小心謹慎。“他有能力,也不缺勇氣,這毋庸置疑。”他小心翼翼地說,“但是勞,他父親是世襲的西境守護,詹姆爵士遲早要繼承父職,東西諸的大權不應落入同一個人手裏。”他沒把真正想說的話說出來:如此一來王一半的兵力將會落入蘭尼斯特家族的手中。


    “等敵人出現了再打也不遲,”王執拗地說,“眼下泰溫公爵好端端地待在凱岩城,我想詹姆還不至於太快繼承職位。奈德,這事兒別跟我爭,說出去的話,覆難收了。”


    “陛下,請恕我直言不諱。”


    “反正我也阻止不了你。”勞咕噥著。他們過棕褐長草。


    “你真信任詹姆·蘭尼斯特?”


    “他是我老的孿生弟弟,又是發過誓的禦林鐵衛,他的生死榮辱都維係在我上。”


    “當年他的生死榮辱不也全維係在伊裏斯·坦格利安上?”奈德不客氣地指出。


    “我有什麽理由不信任他?我他辦的事他沒有一次讓我失望,就連我現在的王位都是靠他的寶劍贏來的咧。”


    正是他的寶劍玷汙了你的王位,奈德心想,但沒讓自己說出口。“他發誓以命守護王,結果卻一劍割了王的喉嚨。”


    “的,總得有人手吧?”勞,他在一座古老的荒墳邊勒住馬韁。“要是他沒殺掉伊裏斯,那麽不是你殺就是我殺。”


    “我們可不是宣誓效死的禦林鐵衛。”奈德,當下他決定是該讓勞聽聽實話的時候了。“陛下,您可還記得三叉戟河之戰?”


    “我頭上的王冠就是在那兒掙來的,怎麽可能忘記?”


    “您在和雷加的決鬥中負了傷,”奈德提醒他,“因此當坦格利安軍潰散後,您將追擊的任務托付於我。雷加的殘兵逃回君臨,我們尾隨而至。伊裏斯和幾千名死士守在紅堡,我本以為城門一定是關閉。”


    勞不耐煩地搖頭接口:“結果你發現我們的人已經占領了城堡,那又如何?”


    “不是我們的人,”奈德耐著子,“是蘭尼斯特家的人。當時城垛上飄揚的是蘭尼斯特家族的吼雄獅,並非寶冠雄鹿。城池乃是他們靠詭計奪下的。”


    當時戰火已經蔓燒將近一年,大小貴族紛紛投至勞旗下,也有不少仍舊忠於坦格利安家族。勢力龐大,世代擔任西境守護的凱岩城蘭尼斯特家族,卻始終遠離戰場,不理會叛黨和保王人士的呼喚。最後,當泰溫·蘭尼斯特公爵親率一萬兩千兵出現在君臨城下,表示勤王意圖時,伊裏斯·坦格利安想必以為自己命不該絕罷。於是瘋狂的王下了他最後一瘋狂的命令,大開城門,引獅入室。


    “坦格利安同樣也與詭計為伍,”勞,他的氣又漸漸升起。“蘭尼斯特不過是以其人之,還治其人之罷了。天要亡坦格利安,他們死不足惜。”


    “你當時並不在場,”奈德語帶苦澀。這個謊言已經伴隨他十四年,至今仍時常在夢中擾他。“那場仗毫無榮譽可言。”


    “去你的榮譽!”勞破口大罵,“坦格利安懂什麽狗榮譽?去你老家墓窖裏問問萊安娜,問她什麽惡的榮譽!”


    “三叉戟河一役,你已經為她報了仇。”奈德在王旁停下馬。奈德,答應我,當年,她死前如此低語。


    “卻不能讓她起死回生,”勞別轉頭去,望向灰暗的遠方。“諸神都該死,我隻求得到你妹妹,他們卻給我一頂狗王冠……贏得戰爭又如何?我隻要她平平安安……重回我的懷抱,一切都和原本一樣。奈德,我問你,當王有什麽好?管你是王還是放牛郎,諸神不都一樣嘲你麽?”


    “陛下,我沒替神靈回答您的問題……我隻知當我馬入紅堡大廳時,”奈德,“伊裏斯倒臥血泊,牆上骨冷冷地看著他。四都是蘭尼斯特的手下,詹姆穿著亮金戰甲,外罩禦林鐵衛的白披風,還有金的寶劍,那景象直到現在還曆曆在目。他坐在鐵王座上,高聳於眾武士之中,獅頭麵罩下,威風凜凜,好不意氣風發!”


    “這是眾人皆知的事嘛!”王抱怨。


    “當時我人在馬上,正殿,穿過一排排巨顱骨,我有種感覺,仿佛他們正看著我。最後我停在王座之前,抬頭望他。他把金寶劍橫陳於大之上,王的血從劍尖不斷滴落。這時我的人也湧大廳,蘭尼斯特的部隊則不斷後退。我半個字也沒說,隻靜靜地盯著他坐在王位上的模樣,耐心等待。最後他笑著站起來,摘下頭盔對我說:‘史塔克,可別瞎擔心喲,我隻是先幫咱們勞暖暖位子罷了。不過這把椅子恐怕坐起來不大服哪!’”


    王仰頭大笑,笑聲驚起棲息在附近棕褐長草叢裏的烏鴉群,它們嘎嘎驚,振翅騰空。“隻因為蘭尼斯特那小子在我的王位上坐了幾分鍾,你就我別信任他?”他再度放聲狂笑,“得了罷,奈德,詹姆當年才十七歲,還是個大孩子。”


    “不管他是孩子還是成人,都無權坐上王位。”


    “或許他累了,”勞幫他開:“殺王可不是件輕鬆差事,那該死的大廳裏又沒別的地方擺。其實,他說的一點不錯,不管從哪方麵來看,那都是張既猙獰又不服的椅子。”王搖搖頭,“好了,如今我知詹姆不為人知的惡行了,以後就忘了此事。奈德,我對管理政和機心巧詐實在反胃透頂,全是些跟數銅板沒兩樣的無聊事。來,咱們來好好上一段,你從前可是很會馬的,咱們再嚐嚐大風在發梢奔的勁兒。”說完他再度策馬前驅,揚長而去,越過墳塚,馬蹄在後濺起如雨泥花。


    奈德並未立即跟上。他已經費盡,此刻隻覺得心中充滿無邊的無助感。他不止一次地質疑自己到底在做什麽,走這一遭又究竟所為何事。他不是瓊恩·艾林,無約束王的,教導他以智慧。勞終究會任而為,一如既往,奈德不論好說歹說都改變不了事實。他的歸宿是臨冬城,是哀傷的凱特琳,是他的子布蘭。


    但凡事畢竟不可能盡如人意。艾德·史塔克心意已決,便一踢馬肚,朝王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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