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劍鏗鏘響徹廣場。


    瓊恩穿著黑羊衫,外罩皮革背心和鎖子甲,內裏汗如雨下。他向前,葛蘭腳步不穩地後退,笨拙地舉劍格擋。他剛舉劍,瓊恩便猛力一揮攻他下盤,擊中他的腳,打得他步伐踉蹌。葛蘭向下還擊,頭上卻挨了一記過肩砍,將他的頭盔打凹。他又使出一記側劈,結果瓊恩撥開他的劍,然後用戴了護腕的手肘撞擊他的部。葛蘭重心不穩,地跌坐在雪地裏。瓊恩跟上砍中他的腕關節,痛得他慘一聲丟下劍。


    “夠了!”艾裏沙·索恩爵士的話音如瓦雷利亞刀鋒裂空。


    葛蘭著手:“這種把我手腕打臼了。”


    “假如用的真劍,種早已挑斷你的筋,劈開你的腦袋瓜子,砍斷你的雙手了。算你走運,我們守夜人需要的不隻是遊兵,也需要馬房小弟。”艾裏沙爵士朝傑和陶德揮手:“把這頭笨牛扶起來,他可以準備辦喪事了。”


    其他的男孩攙扶葛蘭起,瓊恩下頭盔,結霜的晨氣在臉上,感覺很服。他拄劍而立,深一口氣,容許自己短暫地享受勝利的喜悅。


    “那是劍,不是老人的拐杖。”艾裏沙爵士尖銳地說,“雪諾大人,您可是腳痛?”


    瓊恩恨透了這個綽號,打從他練劍的第一天起,艾裏沙爵士便這麽他。其他男孩子有樣學樣,現在人人都這麽稱呼他了。他將長劍回鞘。“不是。”


    索恩大跨步朝他走來,脆的黑皮革發出悉悉窣窣的聲響。他約莫五十歲,格結實,瘦而嚴峻,一頭黑發已有些灰白,而那雙眼睛卻如瑪瑙般炯炯有神。“那是怎麽回事?”他質問。


    “我累了。”瓊恩承認。他的臂膀因為不斷揮劍而感到酸,如今打鬥結束,剛留下的傷也開始痛了起來。


    “這弱。”


    “可我贏了。”


    “不。是笨牛他輸了。”


    一個旁觀的男孩在偷偷竊笑。瓊恩很清楚自己絕不能頂。雖然他擊敗了每一個艾裏沙爵士派來對付他的對手,卻還是得不到應有的待遇。教頭的邊隻有嘲笑和譏諷。索恩一定是討厭他,瓊恩暗自認為;不過話說回來,索恩更討厭其他男孩。


    “今天就到此為止。”索恩告訴他們。“我對飯桶可沒什麽耐。假如哪天異鬼真打過來,我倒希望他們帶上弓箭,因為你們隻配當靶子。”


    瓊恩跟著其他人返回兵器庫,孤零零地走在中間。他一直都孤零零的。一起受訓的小隊約有二十人,卻沒有一個稱得上是朋友。多數人長他兩三歲,打起來卻連十四歲羅柏的一半都比不上。戴利恩作敏捷,但很怕挨打;派普老把劍當匕首來使;傑弱得像個女孩子;葛蘭遲鈍又笨拙;霍德攻勢雖猛,可總是沒頭沒腦。瓊恩越是和這些人手,就越鄙視他們。


    到室內,瓊恩把入鞘的劍掛回石牆的鉤子上,刻意不理睬其他人。他有條不紊地解下盔甲、皮衣和汗的羊衫。長長的房間兩端,鐵火盆裏的煤炭熊熊燃燒,但瓊恩仍止不住發抖。此地,寒意總是如影隨形,想必數年之後他便會忘記溫暖的滋。


    他穿上常的布黑衣,倦怠感突然排山倒海般朝他襲來。他找條板凳坐下,手指索著係上鬥篷。好冷,他一邊想,一邊回憶起臨冬城的廳堂,那裏有溫泉終年貫壁壘之間,仿如人內淌的血。黑城堡裏沒有暖意,隻有冰冷的牆壁,和更加冷漠的人。


    除了提利昂·蘭尼斯特,沒人對他提過守夜人部隊竟是這副光景。那侏儒在他們北上途中把事真相告訴了他,但那時已經太遲了。瓊恩不懷疑父親知不知長城守軍的真正形。他一定知,想到這裏他更覺心痛。


    就連叔叔,竟也這麽把他遺棄在這世界盡頭的冰冷寒荒。他原先所認識的那個個溫和的班揚·史塔克,到這裏完全變了個人。他是首席遊兵,整與莫爾蒙總司令,伊蒙學士和其他高級官員為伍,而將瓊恩丟給壞脾氣的艾裏沙·索恩爵士。


    他們抵達長城三天後,瓊恩聽說班揚·史塔克將率領六名手下深入鬼影森林巡察。當天夜裏,他在城堡的木造大廳中找到叔叔,央求他帶自己一去。班揚直截了當地回絕了他。“這可不是臨冬城,”他邊用刀叉切邊對他說,“在長城守軍裏,想得到什麽樣的待遇,就得證明自己有什麽樣的本事。瓊恩,你還不是遊兵,你隻是個稚氣未,上還殘留著夏天氣的小鬼。”


    瓊恩愚蠢地爭辯:“到明年命名我就滿十五歲,”他說,“很快就要長大成人了。”


    班揚·史塔克皺眉:“在艾裏沙爵士判定你成為守夜人部隊的漢子之前,你都隻是個小鬼,隻能是個小鬼。假如你以為仗著自己史塔克家人的份,就可以坐享其成,那就大錯而特錯。我們宣誓入伍時,早已斷絕一切家背景。拿你父親來說,雖然他會永遠在我心中占據一席之地,但如今這些人才是我的手足兄弟。”他拿匕首朝邊的人比劃兩下,指指這些飽經風霜的黑衣戰士。


    翌拂曉,瓊恩起目送他叔叔離去。叔叔手下一名高大而醜陋的遊兵一邊裝配馬鞍,一邊高唱歌詞猥褻的曲子,吐出的氣息在清晨的冷氣裏蒸騰。班揚·史塔克對他是滿臉笑容,對自己侄子卻沒好氣。“瓊恩,你要我說多少遍?你不能去,等我回來我們再找時間談談。”


    瓊恩看著叔叔牽馬走隧,向北而去,不想起提利昂·蘭尼斯特在王大上告訴過他的事,腦海裏接連浮現出班揚·史塔克倒臥雪地,血跡斑斑的景。這個念頭令他反胃。我究竟成了個什麽人?


    之後他在孤單的臥室裏找到白靈,把臉深深地埋他厚厚的白皮。


    既然他注定孤單,他便要化寂寞為力量。黑城堡沒有神木林,隻有一間小小的聖堂和醺醺的修士,但瓊恩實在無心向神明禱告,管他是新神還是舊神。他心裏認為,倘若諸神真的存在,想必也是和這裏的嚴冬一樣殘酷無罷。


    他想念自己真正的兄弟:小瑞肯想吃甜食時眼瞳閃閃發亮的神;羅柏是他最旗鼓相當的對手,也是他最要好的朋友和玩伴;固執又充滿好奇心的布蘭,不論瓊恩和羅柏做些什麽,他總想一腳。他也想念兩個妹妹,甚至包括那個自從懂得“私生子”的意思之後,就隻肯以“我的同父異哥哥”來稱呼他的珊莎。至於艾莉亞……這個老是磨破膝蓋,滿頭亂發,不然就是鉤破衣服,一牛脾氣的瘦巴巴小東西,他想念她的程度甚至超過羅柏。艾莉亞和他一樣,永遠與環境格格不入……但她總有辦讓瓊恩會心一笑。此時瓊恩願意付出一切,隻換取能和她重聚片刻,再撥她的亂發,再看她扮起鬼臉,再聽她和自己心有靈犀地說出同一句話。


    “小雜種,你把我臼了。”


    瓊恩抬眼朝那充滿意的聲源望去。葛蘭臉紅脖子地高高站在他麵前,後還有三個跟班。他認出生得既矮且醜,還有副難聽嗓音的陶德,新兵們都他癩哈蟆。瓊恩想起另外兩個家夥是五指半島地方逮著的強,被尤帶到北方來的,不過他忘記名字了。他想盡辦不和他們說話,他們全都是生殘忍的惡霸,從不知榮譽為何物。


    瓊恩霍地起。“你如果好好求我,我很樂意幫你把另一隻手也打斷。”葛蘭今年十六歲,整整比瓊恩高出一頭。他們個頭都比他大,但嚇不了他。他在校場上早就教訓過每一個人。


    “說不定斷手的是你哦。”其中一名強。


    “有種你便試試。”瓊恩伸手拿劍,但對方中的一人抓住他的手,扭到背後。


    “你老讓我們難看。”癩哈蟆抱怨。


    “咱們沒打照麵以前,你們就夠難看啦。”瓊恩告訴他們。抓住他手的男孩用力往後一擰,劇痛立刻直穿腦際,但瓊恩依舊不吭一聲。


    癩哈蟆向前近幾步。“咱們小少爺生了張碎,”他說。他生得一雙小而亮的豬眼睛。“小雜種,是不是你娘傳給你的?她是做什麽來著的,敢是個婊子?告訴我她花名啥,不好老子過她幾回嘞。”他咧笑。


    瓊恩像條鰻魚般地用力一扭,後腳跟朝抓住他的男孩下踢去。後傳來一聲慘,然後他便掙了。他朝癩哈蟆撲過去,一拳把他打得翻過長板凳,他窮追不舍,跳上對方膛,兩手掐脖子,使勁往地麵撞。


    兩個五指半島來的家夥拉開他,地把他摔倒在地,葛蘭開始踢他。瓊恩正要滾離他們的拳打腳踢,隻聽一個宏鍾般的聲音劃過兵器庫的霾:“通通給我住手!馬上停手!”


    瓊恩起來,唐納·諾伊視著他們,“要打架到場子裏去打,”武器師傅說,“別把你們的恩怨帶我的兵器庫,否則別怪我手。相信我,你們不會喜歡的。”


    癩哈蟆坐在地上,小心翼翼後腦勺,隻見手指上全是血。“他想殺我。”


    “是真的,俺親眼看到的。”其中一名強說。


    “他把我的手給打斷了。”葛蘭邊說邊舉起手給諾伊看。


    武器師傅瞟了他手腕一眼,“我看隻是傷,頂多扭到,伊蒙師傅那裏有的是好膏。陶德,你跟他一塊去,頭上的傷注意一下。其他人回營去。雪諾留下。”


    瓊恩重重地坐回長板凳,不理睬其他人離去時的眼神,那眼神仿佛在向他保證事沒這麽容易解決。他的手一陣痛。


    “守夜人需要每一份力量,”待他人都離開後,唐納·諾伊,“甚至像是癩哈蟆這種人。殺了他,你也沒什麽光榮可言。”


    瓊恩火中燒。“他說我是——”


    “——是個婊子。我聽到了。那又如何?”


    “艾德·史塔克公爵才不是會去逛窯子的人,”瓊恩冷冷地說,“他的榮譽——”


    “——免不了他在外麵生出個私生子,不是麽?”


    瓊恩氣得渾發冷。“我可以走了嗎?”


    “我說可以你才可以。”


    瓊恩恨恨地盯著火盆升起的白煙,直到諾伊伸出壯的手托住他下巴,把他的頭地扭過來。“小子,我跟你說話的時候看著我。”


    於是瓊恩看著他。武器師傅的膛寬闊得像個酒桶,肚子更是大得驚人。他的鼻子又寬又扁,那一臉胡子好似從來沒刮。他的黑羊外衣左襟用一個長劍形狀的別針係在肩頭。“光巴上說說,你也不會變成婊子。她是什麽樣的人,就是什麽樣的人,和癩哈蟆怎麽說有何係。話說回來,咱們部隊裏還真有些人的娘是婊子。”


    我可不是,瓊恩倔強地暗想。他對自己的親一無所知,艾德·史塔克絕口不提關於她的事。但他經常夢見她,次數頻繁到他幾乎可以拚湊出她的容貌。夢中的她出高貴,美麗人,眼神慈藹。


    “你以為自己是大貴族的私生子,就覺得特別難受?”武器師傅繼續下去,“告訴你,傑那家夥是個六不淨的教士的種。卡特·派克是個酒館女侍的兒子,結果現在人家是東海望守備隊長。”


    “我不在乎,”瓊恩,“我才不管他們怎樣,我也不管你或索恩或班揚·史塔克或是誰誰誰怎麽樣。我恨死這地方了。這裏……這裏好冷。”


    “是,又冷又苦又險惡,這就是長城的景況,也是這裏守軍的寫照。絕不像你奶所說的前故事。哼,去他的前故事,去你的奶罷,事就是這樣子,而你一輩子都跟我們其他人一起,注定要待在這兒了。”


    “一輩子。”瓊恩苦澀地重複。武器師傅可以拿一輩子來大做文章,因為他見過世麵,經曆過大風大。他是在風息堡之圍中失去了一條胳膊後才加入黑衫軍的,在那之前他是王的大弟史坦尼斯·拜拉席恩的鐵匠。他足跡遍布七,吃過山珍海,嚐過女人的甜美,打過不知幾百場大小戰役。據說勞王在三叉戟河上殺死雷加·坦格利安那把戰錘,正是唐納·諾伊所鑄造。他已經做過瓊恩永遠也不可能做到的事,等到年過三十,卻因一記輕微的斧傷發炎潰爛,最後不得不截掉整隻手。也就是在他成了殘廢,這輩子的幸運已經結束的時候,唐納·諾伊才來到長城。


    “是,雪諾,一輩子。”諾伊,“或長或短,之你手。照你現在這種態度,早晚會有弟兄半夜割了你喉嚨。”


    “他們才不是我弟兄,”瓊恩駁斥,“他們恨我,因為我比他們優秀。”


    “錯了,他們恨的是你高高在上的優越感。他們眼中的你,是個城裏來的、自以為是小少爺的雜種。”武器匠靠近來,“記住,你不是什麽大人少爺,你姓的是雪諾,不是史塔克。而現在,你不但是私生子,還是個惡霸。”


    “惡霸?”瓊恩差點說不出話。這指控實在太不公平,氣得他喘不過氣來。“是他們四個先來找我煩。”


    “他們四個人在場子裏都被你羞辱過,說不定怕你怕得要死。我看過你練劍,跟你比劃那不練習,要是你使的真劍,他們已經死上好幾回了。你很清楚,我很清楚,他們也很清楚。你完全不留麵地羞辱他們,難你覺得這樣很值得驕傲?”


    瓊恩遲疑了。他打贏的時候的確頗感驕傲,難他不應該麽?武器師傅連這麽一點點喜悅也要剝奪,還讓他覺得自己好像做錯了什麽。“他們年紀都比我大。”他防衛地說。


    “他們是比你年長,也比你高壯。不過我敢打賭臨冬城的教頭一定教過你如何對付比自己高大的人。他是誰,某位老士?”


    “是羅德利克·凱索爵士。”瓊恩小心答。他覺得對方話中有話。


    唐納·諾伊向前靠,幾乎要貼上瓊恩的臉。“小子,你想想罷,這兒的人在遇上艾裏沙爵士以前沒一個受過正式訓練。他們的父親是農民、車夫還有盜獵者,是鐵匠、礦工或船上的槳手。他們的打架技巧是從甲板上、舊鎮和蘭尼斯港的暗巷裏,或從王大路邊的妓院、酒館中學來的。他們或許相互耍耍棍子,但我跟你保證,裏麵沒幾個買得起真劍。”他一臉冷酷的表,“所以雪諾大人,你倒是告訴我,打贏這些人真的很麽?”


    “不要這樣我!”瓊恩地說。但他的意已沒了力氣,突然間隻覺得慚愧和罪惡。“我不知……我以為……”


    “好好想一想,”諾伊提醒他。“不然就準備枕著匕首覺。行了,你回去吧。”


    瓊恩離開武器庫時,已近中午。太撥開雲層,出臉來。他轉背向光,將視線抬至長城,看著城牆在光下閃著晶瑩的藍光。雖然已經在此生活了好幾個星期,可每當他目光觸及這番景象,依舊不渾顫抖。無數世代的風沙汙泥,早在城牆留下印痕,宛如一層覆蓋的膜,以至於城牆有時成了淺灰,猶如霾天際……但當晴裏天光直,長城又仿佛有生命般閃閃發亮,如同一橫斷半天的藍白絕壁。


    當初他們在王大上遙遙望見長城時,班揚·史塔克告訴瓊恩這是人類所造最龐大的建築物。“毫無疑問也是最沒用的。”聽完後,提利昂·蘭尼斯特嘻笑著加上一句。然而隨著距離漸漸拉近,連小惡魔也沉默下來。幾裏之外便可清楚地看到這條橫亙北方地平線的灰藍直線,毫不間斷地向東西兩邊延展,直到消失於遠方,好像在宣告:這裏便是世界盡頭。


    待他們終於見到黑城堡,卻發現那不過是這麵廣大冰牆下的木造城樓和石砌高塔,看起來簡直就像散布雪地的玩積木。黑衫軍的古老堡壘遠不如臨冬城,甚至稱不上是座像樣的城堡。它沒有城牆,無抵禦來自東西南三方麵的攻擊,守夜人部隊惟一關心的隻有北方,而高聳在黑堡北邊的正是絕境長城。長城高近七百尺,足足是它所庇護的要上最高的塔樓的三倍。叔叔說城牆之寬,足以讓十二名全副武裝的士並肩共。巨大的弩炮和怪般的投石機守衛著城牆,行走其上的黑衣軍渺小如同螻蟻。


    如今站在兵器庫外向上看去,瓊恩感受的震懾絲毫不亞於當在王大上初見之時。絕境長城就是如此,有時你會忘記其存在,一如你對頭頂長空和腳下大地司空見慣,不以為意,但有時又仿佛是舉世間惟一真切的存在。它比七大王還要古老,每當瓊恩站在城牆下抬頭仰望,總是頭暈目眩。他可以感覺到雄渾繁厚的冰層向他重壓而來,仿佛城牆崩塌要將他掩埋。瓊恩隱約知,倘若哪天長城真的陷落,整個世界必將隨之瓦解。


    “牆外是什麽,真人猜不透,對吧?”一個熟悉的聲音。


    瓊恩轉過頭。“蘭尼斯特。我沒看到——我的意思是說,我以為這兒隻有我一個人。”


    提利昂·蘭尼斯特全裹滿皮,活像隻小熊。“乘人不備好多多,你永遠也不知會學到些什麽。”


    “從我這兒你能學到什麽?”瓊恩告訴他。自他們的旅途結束之後,他便很少看到這侏儒。提利昂·蘭尼斯特既是王後的弟弟,自然受到貴客般的款待。莫爾蒙總司令讓他住在王塔——說得好聽,其實已有一百年沒王住過了——和他同桌用餐。蘭尼斯特白天在長城上馬,晚上則與艾裏沙爵士、波文·馬爾錫和其他高階官員飲酒賭博。


    “唉,我走到哪兒學到哪兒。”這矮子用一糙的黑拐杖指著長城,“我常說……怎麽前人千辛萬苦才把城牆蓋好,後人立刻便想知牆的另一麵有什麽?”他歪著頭,用那雙大小不一的古怪眼睛看著瓊恩。“你也不例外,對不?”


    “我看沒什麽特別。”瓊恩。他好想跟隨班揚·史塔克一同出外巡獵,深入鬼影森林,好想與曼斯·雷德的人鋒,守護王免於異鬼侵襲,但自己心裏想要什麽,還是別說出來的好。“遊兵說牆外不過就是樹林、山脈和結凍的湖泊,一片冰天雪地。”


    “還有害人的古靈怪呐,”提利昂說,“可別忘了,雪諾大人。否則大夥兒嘛這麽大戈?”


    “不要我雪諾大人。”


    侏儒揚揚眉。“難我喜歡被人小惡魔?一旦別人發現綽號對你的殺傷力,這綽號就跟定你啦。既然他們給你起綽號,你就大大方方地接受,最好還裝出樂在其中的樣子,那他們就再也傷不了你了。”他舉起拐杖指指前方。“哪,跟我走走。他們這會兒應該在大廳裏那難吃的湯了,我正想喝點熱的。”


    瓊恩也餓了,所以他走在蘭尼斯特邊,刻意放慢腳步以配合侏儒笨拙而古怪的姿勢。風勢漸大,他們可以聽見周圍木屋嘎吱作響。遠,一被遺忘的厚重窗戶反複劈砰。一堆雪從屋頂下,落在他們邊,發出低沉的撞擊。


    “沒見你的狼呢。”蘭尼斯特邊走邊說。


    “訓練的時候,我把它拴在舊馬房那邊。他們現在把馬都關在東邊的馬廄,所以不會礙著他。其他時候他都跟著我,我在哈丁塔。”


    “就那座連城垛都塌掉的塔,是嗎?那塔下麵的廣場都是碎石頭,整個還歪歪斜斜,跟咱們高貴的勞王酒後一個德行。我以為那些塔早就廢棄不用了。”


    瓊恩聳聳肩,“反正沒人管你哪兒。這些古堡幾乎都荒廢了,哪裏隨便你。”黑城堡曾經擁有多達五千名全副武裝、鞍馬齊備、仆從如雲的戰士。如今卻隻剩十分之一的數量,建築也紛紛淪為荒頹廢墟。


    提利昂·蘭尼斯特的笑在冷空氣裏蒸騰。“那我就請你老爸務必在你那座塔垮塌之前,多抓幾個石匠過來。”


    瓊恩聽得出話中的嘲意,卻無否認那是事實。守夜人一共沿長城建了十九座雄偉要,如今隻剩三座仍有部隊駐守:高聳的東海望在強風拂的灰暗海濱,影子塔毅地佇立於長城邊陲的群山之中,黑城堡則位於兩者之間,地王大盡頭。其他堡壘早已被人遺忘,現在都成了孤獨的鬼城,冷風颼颼過黑窗,死者靈遊其中。


    “我一個人住比較好,”瓊恩固執地說,“其他人很怕白靈。”


    “他們倒聰明。”蘭尼斯特說。他隨即轉變話題,“最近大家都在議論你叔叔,他是不是出去太久了?”


    瓊恩憶起自己失望之下的幻想,那幅班揚·史塔克倒臥雪地的景象,立刻撇過頭去。侏儒很擅察言觀,他可不想讓他瞧見自己眼中的罪惡。“他說會趕在我命名前回來。”他坦承。他的命名早在兩周前便已悄無聲息地來了又去。“他們是去找威瑪·羅伊斯爵士,此人的父親是艾林公爵的封臣。班揚叔叔說他們會一直搜索到影子塔,一路深入群山。”


    “聽說近來有不少遊兵好手失蹤。”他們一邊登上大廳的階梯,蘭尼斯特一邊說,他嘻嘻笑著打開門。“也許古靈怪今年特別餓罷。”


    入廳堂,雖然爐火熊熊,仍舊感覺地方寬敞,寒氣人。烏鴉棲息於高敞的木天花板上,在眾人頭頂嘎嘎著。瓊恩從廚子手中接過一碗湯和大塊黑麵包。葛蘭、癩哈蟆和其他幾人坐在最靠近火爐的長凳上,彼此聲笑鬧咒罵。瓊恩若有所思地看了他們一會,然後在大廳的角落挑了個位子坐下,遠遠離開其他人。


    提利昂·蘭尼斯特坐在他對麵,一臉狐疑地嗅著濃湯。“大麥、洋蔥、胡蘿卜,”他喃喃念,“這些煮飯的到底知不知蕪箐不能當?”


    “這是羊濃湯耶。”瓊恩下手套,探手到湯碗溢出的熱氣裏取暖。聞到香他口都了下來。


    “雪諾。”


    瓊恩認得艾裏沙·索恩的聲音,但這回話中卻有種他從前沒聽過的語氣,他轉過頭。


    “司令大人要見你。現在就去。”


    一時之間瓊恩嚇得不敢彈。為什麽總司令要見他?難他們有了班揚的消息,他胡亂揣測,一定是他死了,他的想像果然成真。“是我叔叔的事嗎?”他衝口而問,“他平安回來了嗎?”


    “司令大人平素可不習慣等人。”艾裏沙這麽回答,“而我更不習慣下了命令還要聽種問東問西。”


    提利昂·蘭尼斯特霍地跳下長凳,站起:“夠了,索恩,你嚇著他了。”


    “蘭尼斯特,你少管閑事,你沒資格在這兒說話。”


    “在朝廷裏就不一樣嘍。”侏儒微笑,“我隻消幾句,你下半輩子就準備當個孤苦老人,別想再訓練小頭了。快告訴雪諾熊老找他嘛,到底是不是他叔叔的事?”


    “不是。”艾裏沙,“完全兩碼子事。今天早上有信鴉從臨冬城飛來,帶來他弟弟的消息。”他更正,“應該說是他同父異的弟弟。”


    “布蘭,”瓊恩倒一口氣,掙紮著起來。“布蘭出事了。”


    提利昂·蘭尼斯特伸手擱在他臂膀上。“瓊恩,”他說,“我真的很遺憾。”


    瓊恩幾乎沒聽到他的話。他撥開提利昂的手,大跨步穿過廳堂,到門邊時跑了起來。他一路衝過積雪,狂奔至司令官堡壘。守衛讓他通過,他三步並作兩步奔上塔頂。等衝到總司令官麵前,瓊恩已經滿大汗,喘不過氣來。“布蘭,”他說,“信上說布蘭怎樣了?”


    守夜人軍團總司令傑奧·莫爾蒙是個壞脾氣的老人,一把灰胡子,頂著個大光頭。他正拿玉米粒喂食停在手上的烏鴉。“我聽說你識字。”他把烏鴉揮開,它拍著翅膀飛到窗邊,然後蹲坐下來看著莫爾蒙從際出一張卷好的紙給瓊恩。“玉米,”它刺耳地,“玉米,玉米。”


    瓊恩的手指在已拆封的白蠟印記上索,順著冰原狼的廓。他認出這是羅柏的字跡,但隨著閱讀,信本卻模糊旋轉起來,他方才明白自己在哭。透過淚,他拚湊出信上的意思,抬起頭。“他醒了。”他說,“諸神讓他活過來了。”


    “但也殘廢了。”莫爾蒙,“小子,我很遺憾。把信讀完罷。”


    他把視線移回信上,但上麵寫什麽已經不重要了。什麽都不重要了。布蘭活了下來。“我弟弟活下來了!”他告訴莫爾蒙。總司令搖搖頭,拾起一把玉米,聲口哨。烏鴉立即飛上他肩頭,:“活了!活了!”


    瓊恩滿臉笑容,手中著羅柏的信奔下樓梯。“我弟弟活下來了!”他告訴守衛。他們互看一眼。他跑回廳堂,發現提利昂·蘭尼斯特剛吃完東西。他一把抓住小個子的腋下,將他抱到半空轉圈。“布蘭活下來了!”他喊。蘭尼斯特一臉驚訝的表。瓊恩放下他,把信到他手中。“這裏,你自己讀。”


    其他人聚集過來,好奇地看著他。瓊恩看到葛蘭站在幾尺之外,一隻手上綁著厚厚的羊繃帶。他看起來既焦慮又不安,一點都不凶惡。於是瓊恩朝他走去,葛蘭見狀立即後退,同時舉手說:“小雜種,你離我遠點。”


    瓊恩微笑:“把你手腕成這樣,我很抱歉。以前羅柏也用同樣的招式對付我,雖然用的是木劍,可七層地獄,真他的痛。我想你的傷勢一定更嚴重。這樣罷,如果你願意,改天我來教你如何克製這招。”


    艾裏沙·索恩爵士聽到了這句話。“喲,雪諾大人這下想搶我的位子啦。”他冷笑,“我看教狼變魔術都比教這些笨牛容易。”


    “艾裏沙爵士,我就跟你賭。”瓊恩說,“我倒是很想看白靈變魔術。”


    瓊恩聽見葛蘭嚇得倒一口冷氣。四周一片死寂。


    接著提利昂·蘭尼斯特捧大笑起來。鄰近餐桌上三名黑衣弟兄也跟著笑。笑聲快速散播,連廚師們也忍不住加入。梁木上的鳥群被笑聲驚,最後連葛蘭也咯咯笑了起來。


    隻有艾裏沙爵士從頭至尾沒有將視線從瓊恩上移開。待笑聲漸止,他一臉沉,右手拳。“雪諾大人,你了一個很嚴重的錯誤,”最後,他用對仇人的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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