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 間:2003年1月21日


    地 點:北京南城某居民樓


    訪談者:定宜莊


    在場者:張莉、楊海英


    [訪談者按]<i>為吳老做這篇訪談已經是12年前,而吳老和他的夫人相繼辭世也已有年。這篇訪談隻是初訪,沒有及時地繼續下去,原因很簡單,吳老夫婦當時還不到80歲,我以為還有的是時間,而我對中醫乃至正骨一竅不通,也期望能在有些積累和準備之後再做回訪,沒料想這一“準備”,就準備了數年,最終的結果,是一切都再也無法挽回。</i>


    <i>吳老的談話看似內容不多,所涉方麵卻相當廣泛。如今回頭來對這篇訪談進行整理,唯一能做的事,就隻有一一尋訪吳老在訪談中提到的那些名字了,我沒想到的是,這樣的尋訪會牽扯出那麽多正骨醫學中的重要人物,將他們連綴到一起,中國近百年來骨科醫學的各個流派,以及不僅中醫,還包括西醫,在這幾十年來創立發展的脈絡,就好像一座隱沒於水中的山,在我眼前緩緩地浮現出來。</i>


    <i>中醫正骨在中醫中獨成一門,分派龐雜,很難說清到底有多少門派,吳老的訪談中對此也有提及。但無論如何,從清朝上駟院中傳出的宮廷正骨,迄今仍被承認是最正統、技藝也最精湛的一係。事實上,這一正骨的傳統來自蒙古,精通此術的也多是滿蒙回等族而非漢族之人,這應該也是它在源遠流長的漢地中醫體係中自成一家的原因。隻是1924年馮玉祥將他們與末代皇帝溥儀一道驅趕出宮流落民間之後,才在各種內因外因的作用之下,被納入了“中醫”這個體係。</i>


    <i>為便於理解這篇口述的內容,這裏先把一些相關的人物和製度交代一下。</i>


    <i>所謂“宮廷正骨”,特指清朝上駟院蒙古醫生的正骨技藝。上駟院是清朝內務府三院之一,注77據《大清會典事例》記:上駟院初名禦馬監,順治十八年(1661年)改為阿敦衙門,派大臣侍衛等官管理,無定員。康熙十六年(1677年)改為上駟院,鑄給印信,以管理大臣掌之。乾隆十一年(1746年)奏準,於蒙古醫生內,揀選醫道優長,堪充教習者,授為蒙古醫生頭目二人,給予八品虛銜頂戴,令其教習蒙古醫生,仍食原餉。注78</i>


    <i>又據《大清會典》卷96:醫師長,蒙古三人,副醫師長,蒙古二人。掌治馬駝之疾。設蒙古醫生十五人……蒙古醫生,移八旗谘取。</i>


    <i>吳老的嶽父夏錫五就是上駟院的副醫師長,他名常福,北京市人,生於1880年,卒於1960年。20歲時拜禦醫桂祝峰為師,並破例受到師祖德壽田公之親授。新中國成立後,曾任北京市中醫學會骨科學會主任委員,中醫學會骨科門診部負責人,中央衛生部中醫骨科考試委員等。如果以德壽田為第一代,桂祝峰為第二代,夏錫五就是第三代,那麽,吳定寰就是第四代,這便是我們這篇訪談篇名的由來。注79</i>


    <i>夏錫五提出骨科施術時要做到“心慈術狠”。“心慈”即醫德要好,以治病救人為最高宗旨,不能貪圖名利;“術狠”即在施用正骨心法時,意誌和動作都要果斷,穩、準、快、慢適宜,不可猶豫不決,給病人造成更大的痛苦。他在學術上強調修養,尤其注意“心明手巧”。將對正骨技術的認識提到了一個新的高度。</i>


    <i>中華中醫網對吳定寰是這樣介紹的:吳定寰,滿族,中共黨員,農工民主黨黨員,吉林市人,1928年5月出生。主任中醫師,全國名老中醫,宮廷禦醫傳人。現任北京護國寺中醫醫院骨傷科主任醫師、北京中醫藥大學教授……行醫60年,對中醫骨科學的滿蒙正骨學造詣頗深,並對中醫正骨的治療手法進行了不斷改進和研究,使夏氏正骨手法更加完善和係統,尤其是對近關節骨折、頸椎病、腰椎間盤突出症等疾病的手法治療效果尤為顯著。主持完成的《夏錫五治療骨折特點》《關節內骨折的治療》獲北京市中醫藥管理局科技成果一等獎。</i>


    <i>吳老的正骨手法已經被列入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他是2008年6月28日突發心肌梗死之後搶救無效逝世的,當時某電視欄目剛剛完成對他醫術的紀實拍攝。他的夫人在他去世的一個半月前已經去世。</i>


    <i>關於由吳老傳承下來的“宮廷正骨”手法,媒體報道頗多,尤其是關於上駟院的“綽班處”,但我也注意到,對於綽班,民間還有另一種說法,即將其稱為“戳班”,說是中國古代衙役中手戳殺威棒的人,戳班以診療棒傷為最,多見紅傷、骨折。又說劉壽山(見本文注釋)是戳班派正傳。無論哪種說法可靠,“綽班”一詞來自滿語還是蒙古語,迄今仍無定論。諸多媒體宣傳甚熾的所謂“清宮有個綽班處”,也不過是人雲亦雲而無實據。由於上駟院檔目前無法查閱,這裏隻能暫且存疑了。但還要說一句的是,對於上駟院及其相關研究,在清史學界仍然是一個空白。如果這篇口述能夠引起有誌者興趣並將這個空白填補起來,則吾有幸哉!</i>


    1.我家的事


    吳定寰(以下簡稱吳):咱們都是打東北過來的。我們的老姓是烏雅氏,烏雅氏族的。


    定:您能從您知道的最早的情況講起嗎?


    吳:我是1928年出生的,我出生不在北京,在東北。兩邊都有家。原來我太爺爺,就是曾祖父是將軍,在綏遠注80,姓晉。以後在那兒可能是讓人陷害了,發配到四川成都,就在那兒安家了。我祖父叫吳宗嶽,他們那代姓宗,滿族不是一輩一姓麽,到我祖父那輩就冠老姓了,我們祖父在北京那會兒,清朝時候考的舉人。後來在上林苑做編修。


    定:那時候您家不是已經在成都了嗎?


    吳:不是,就我曾祖父晉將軍一個人在成都,他是犯錯誤了,發配到成都,由綏遠發配去的,不能回來啊。就他一個人在那兒,還有他的夫人,就是我曾祖母,他們在那邊兒。


    定:就是說他自己去綏遠城當將軍了,然後他就被發配到成都了,他太太跟他走了,可是孩子們沒跟他走?


    吳:家眷都不在那兒。他在北京還有家,孩子們都在北京。北京我還有個三爺,一大家族人呢。住在現在的金魚胡同後邊那叫什麽胡同,再往北邊,在那兒有房子,房子挺多的,是一個大院兒,注81還有一處在燈市東口。


    定:那時候金魚胡同不是那桐家的嗎?


    吳:靠著盡東口是我們家,是我三爺的房子,那房子後來賣了,就搬到後門(即地安門),那叫奶子胡同。他們親叔伯的是三個,我的祖父排行在二,叫宗二爺。我三爺姓西,叫西爺,一輩一個姓嘛。我祖父在北京考的舉人。都在北京。以後他們都破產了,房子都賣了。後來老了就回東北了,回吉林了,在吉林那一條胡同都是他們一家,吉林市北濟門,叫西家胡同,也叫西舉人胡同。


    定:你們(北京和東北)兩個家是兩處同時住呢,還是有的兄弟在這邊,有的兄弟在那邊?


    吳:有的在這邊,三爺在這邊,我大爺跟我親爺爺,就是我二爺在(吉林)那邊。歲數大了嘛,就告老還鄉了,在那邊也不做什麽了。那邊也是大家族,本家挺多的。院裏邊門口都有匾,我記得我們家門口那匾寫的是“太史第”,裏邊有什麽文員,什麽秀才。到農村就我們一個村都是老吳家,好幾個村都是。老家那邊的滿族都一個村一個村的。


    我們家那會兒在東北那邊有土地,有買賣,都有。開買賣,那陣兒搞那個參。還有燒鍋,注82做酒,具體情況不太清楚。聽說開燒鍋都有人管,自己家不管,在城裏住嘛,燒鍋都在外縣。在抗日時候東北馬占山有部隊抗日,注83他在那兒住,糧餉什麽的,都住到那兒,結果燒鍋就都沒了。


    我祖父70歲上故去的。我祖父3個夫人,就是我有3個奶奶,我一個二奶奶在北京。燈市口那兒,在那兒有一所房,開個酒店,路北,有40多間房。反正那一院的人都是做買賣,做小生意的,賣什麽都有,燈市口東口最早那兒就像一個小夜市似的,賣餛飩、賣烙餅的,賣爆肚的,注84那些賣東西的都在我們那院住,那院也比較大,她把院租給他們住。


    定:她自己還賣酒?


    吳:賣酒有掌櫃的,開酒店,那會兒叫山西館,掌櫃的都是山西人。


    定:雇個山西人給她做買賣?


    吳:他們合股麽,她有股份。賣什麽刀削麵啊,酒,過去叫大酒缸。注85沒有桌兒,都是這麽大的缸,缸裏頭裝酒,頂上一個蓋兒,瓷蓋兒。酒都是買的,買完了倒缸裏存著,北京也有賣酒的,酒市。


    定:也就跟飯館、酒館似的吧?


    吳:對。


    定:她是滿族嗎?


    吳:也是滿族。她們家是北京的,齊化門外,就是朝陽門。她們是一般普通市民吧。大奶奶我沒見過,我一小兒時候她就沒有了。我三奶奶是北京過去的,跟我爺爺到吉林了。都是繼娶的,二的還在,三的又娶了,過去官宦人家都是兩三個夫人。


    我父親哥兒兩個,我大爺叫吳秀謙,那是我大爺,我父親是排行二,他們倆都是大奶奶生的。我大爺後來就上四川了,上我太爺那兒,陪他們去了。我父親就在東北,在吉林。後來上日本留學,將畢業回來,二十五六歲吧,回來就有病了,那會兒叫淋巴結核,現在估計像是癌症。29歲就故去了,我才七八歲。我就在吉林。我們吉林家也挺大的。


    定:您出生以後他去的日本?


    吳:我出生以後去的。回來時候病了我有記憶了,先是在脖子上,淋巴結,那時候叫鼠瘡,後來就串到腰。我哥兒三個,我一個弟弟一個妹妹,我母親是東北的,吉林當地的,也是旗人。我是光複時候,就是日本投降時候到北京來的,16歲,以前來不了。以前屬於“兩個國”嘛。這邊拉歸中華民國,那邊拉是歸“滿洲國”。我來到這兒上學,頭解放就結婚了。


    定:您父親死後就靠著您母親,你們是靠什麽生活?


    吳:那時候有買賣,有地,有房子,就租房子,靠這個。(我母親)就在吉林,就我一個人來(北京),我二奶奶不是在這兒麽,她也沒孩子,她也想我,這邊也沒人,就她一個人兒。酒店又不用她管,就是到年下算賬,掌櫃的掙多少錢給她多少錢。


    定:可是這不是您二奶奶嗎?那她掙的這些錢不是歸您父親的,是歸她的,那是她自個兒還有一份財產還是怎麽著?


    吳:這個燈市口的房子是我爺爺在我一小兒的時候給我的,我是長子長孫,過去不是長子長孫繼承麽?我很小就寫的我的名,我二奶奶在這兒是代管。我爺爺回(吉林)去了,她不回去她就在這兒。這邊的買賣是她的名,酒店是她的名,房子還是我的名。解放以後(把這些)都賣了。


    我家還有三爺,叔伯的,不是親的,他有倆兒子,(就是我的)一個大叔,一個三叔,他們那兩個兒子把賣的那些錢都給騙走了。他們那會兒就投機倒把,開金店哪,倒賣黃金,解放初期不是可以公開買賣麽,大頭啊什麽的,那會兒有市場,不是說有商業的市場,有些個東四牌樓啊,聚好多人,拿著大頭銀圓倒騰。倒騰布的也有,都有價錢,那會兒賣房,像我們賣那房,都按布折錢,五幾年,標準價都按這個,小米,拿這個折價。


    定:那麽多記者訪問您,您講不講這段?


    吳:不講,都是講醫學的。


    2.我的嶽父夏錫五


    吳:她(指妻子)父親是正骨的。


    定(對吳老的妻子,以下簡稱吳妻):說的是您父親是吧?你們家一直是在北京?


    吳妻:我是老北京人。


    定(對吳妻):您怎麽認識他們家的?


    吳:她家那兒就兩個閨女,沒有男的。


    吳妻:我19歲就結婚了,吳老那時候21歲。我們姓嶽。


    吳:她親生父母家姓嶽,也是旗人。最早是做花炮的,做了幾輩了,叫花炮嶽家,原來隆福寺裏頭有個孫家坑胡同,注86那會兒做什麽有名就叫什麽家嘛,他們就叫花炮嶽家。都是家裏做,一家人,有個作坊,一輩一輩下來,危險。她是過繼到這邊的,她是夏老夫人的娘家侄女,夏老這邊沒人,就過繼給這邊了。


    吳妻:我娘家姑姑也是老北京,隆福寺那邊的老住戶,我父親是她哥哥,她跟我親母親是妯娌。夏老出宮以前就結婚了,那個姐姐是原來那個大的(生的),也結婚了。我姑姑是後續的,沒孩子,就把我給抱過去了。他們夏家沒男孩,說是想過繼一個吧,學不了(正骨),不行,不喜歡學吧可能是。


    我9歲過繼過來的,家裏哥兒好幾個,哥兒5個,姐兒倆,照顧不過來。他們(指夏家)也沒讓我上學,我就做飯,瞧病我幫著瞧病,騰藥湯,換藥,有骨折幫著牽引,牽引有時候得倆人,一邊一個人。我姑姑活到七十六七。老頭是八十死的。


    吳:老頭是1960年故去的,80歲。他姓夏,也姓常,在宮廷查的叫常福。


    張莉(以下簡稱張)插話:對,查到了。有花名冊,上駟院花名冊裏。


    定(對吳妻):您的養父是上駟院出來的?注87我特別想知道他的事兒,你們倆誰說都行好麽?阿姨要不您也說說好麽?


    吳:她不知道,還得問我。夏老祖上是宮廷裏的侍衛吧,他屬於世襲,過去選綽班處的綽班哪,注88跟禦林軍似的,得選比較可靠的,得從八旗裏頭的上三旗裏選,正黃、鑲黃、正白,夏老是正白旗的,我們是鑲黃旗的。他20歲世襲,世襲以後他一直比較聰明,他個兒也高,那會兒侍衛,也叫扈衛,皇上走哪兒得跟著,騎馬哪射箭哪,所以就選蒙古醫生,蒙古醫生叫綽班,原來綽班是跟太醫院在一塊兒,後來道光二年(1822年)由太醫院裏分出來了,分到上駟院裏了,因為上駟院的侍衛多,他們那些人也大部分都是侍衛,單成立一個處,有30名左右吧,旁的院都在外邊,就是上駟院綽班處在午門裏邊,東華門。上駟院一共才27個人。整個算起來就30個人。這些人都不錯,北京人比較認真。


    <i>吳老保存的夏錫五醫書之一</i>


    定:您知道為什麽分出來嗎?


    吳:因為侍衛離皇宮近哪,當差值班都在宮裏頭,下班才可以回家。那會兒他們在的時候是西太後當政的時候,老佛爺,明天上頤和園了,頭一天他們就得走,走水路,有長河,他們就扈衛,連光緒死的時候他都講過,說老佛爺晏駕了,這邊拉皇上也晏駕了。


    定:他們在宮裏的時候都挺有錢的吧?


    吳:一般他們那些人都沒多少錢,就有一個小四合院,一幢房。


    吳妻:沒有錢,掙的官糧。每年就是發俸祿,領老米,學習時候每月是三兩銀子。注89


    定:不少啦,可以。


    <i>吳老保存的夏老醫書之二</i>


    吳:一到北京政變注90他們就出宮了,皇糧什麽的都沒了,就不給了。那時候宮裏的大夫都出來了,有外地的都走了,他們出宮時候是鹿鍾麟注91給接的風,出宮就是在寶玉胡同,注92家在那兒住,就掛牌開業了,在家裏頭開業。


    定:那出了宮以後生活怎樣?


    吳:開業時候好一些,在家開業掙錢多一點,比在宮裏強,可以掛號,一塊錢,一天看十個二十個病人。一直到解放初期,在家開業開到1953年。在家裏時候比參加工作時候有益,掙錢比別人都多得多,生活都可以。參加工作就掙工資了。


    定:是不是他出來的時候已經有名氣了?


    吳:對,宮廷裏出來在外邊開業的不多。有的是出來就老了,就不幹了,有的家裏頭條件比較好的,就不願意幹了。上駟院老的正骨的第二代,當時不少,有十幾個吧。


    定:十幾個也不多啊。


    吳:現在都沒了。那時候北京還有文佩亭,姓文,他是原來中醫學院的劉壽山、薩仁山,還有葉常青他們三個的老師,在日本的時候就故去了。注93


    定:在北京像夏老那樣名氣的骨科大夫多嗎?他是名氣最大的?


    吳:對。醫術挺好的。另外有宮裏出來的,過去醫德都比較好,現在不講,過去得講。過去也有有錢的,有個人外號叫孤家劉,孤家什麽什麽,也是骨科的,要上他家看病,如果有錢,他就多要,比如你這骨頭壞了,明天保管給你治好,管你要一千,也有這樣的人。但咱們那會兒都是施醫舍藥,有好些窮苦人,咱們都不要錢就給你藥,過去講究醫德。北京那會兒內科有四大名醫,四大名醫是孔伯華、施今墨、汪逢春、蕭龍友。注94外科也有一個趙炳南,是外科最有名的,夏老跟趙炳南注95,他們哥兒四個是把兄弟,就是平常比較好,朋友,都投緣吧。他們每年都來拜年,我跟他們也都熟,他們給夏老拜年來,我每年替夏老回拜去,他歲數太大跑不了,我替他跑去。


    定:夏老在宮廷裏邊是不是也給王爺看病,也給宮裏的人看病?


    吳:對。


    定:那個時候民間有人骨折了他們不管吧?


    吳:熟人也得管。民間有民間醫生。北京骨科過去有三大類,一個是宮廷骨科,再一個是武術係統的,過去練武術的,什麽少林啊,武當啊,這些他也會,還有京劇裏頭那些個。武術這塊兒的代表有劉道信注96,翠花街的,後來解放後成立中醫研究院,到那兒去了。再一部分是理發的,過去理發館理完發得做按摩,由那發展起來的,也有一部分,一般民間差不多都找他們。北京理發行業有宏廟陳,有宏廟正骨科,這都是比較年頭多了,在當地屬於比較有名氣的。注97


    定:三個係統的手法和理論都一樣嗎?


    吳:不一樣,手法不一樣,理論一般基本都差不多,理論都是以八法為主,摸、接、端、提、按、摩、推、拿。一個師傅傳下來的,每個人的手法都不一樣,在他臨床實踐中慢慢體驗的。


    定:這三種哪一種的長處是什麽?有沒有不一樣的,比如哪一種更擅長於幹什麽,有沒有?


    吳:北京宮廷的屬於比較好的,其次是武術,再一個是理發。解放以後中醫研究院成立,全國各地都調來,反正也離不開這個。由四川來的那個就是練武術的,給劉文彩保鏢的,這都是解放初期。


    學會是1950年成立的,叫北京中醫學會注98,夏老是正骨學會的組委。學會成立時候,衛生局正式承認的、正式有執照的,那會兒叫公共衛生局考試發執照的,一共27個人,我是最小的一個,現在就剩我一個了。


    定:根據什麽標準給執照呢?


    吳:考試呀,考骨科的整個理論哪,治療手法啊。那會兒衛生局就委托北京中醫學會正骨專門委員會,每年考一次,夏老出來以後就是華北地區的組委,考試組的組委,管華北地區的。


    夏老一般思想比較開明,接受新生事物比較快。尤其解放後,像那些老人接受新事物困難點,他還都行。對於學術,中西結合啊,接受快。他沒什麽嗜好,上午門診,下午在家出診。


    3.跟著嶽父學正骨


    吳:我是結婚以後才學的。我原來上學,畢業以後搞醫療器械搞了一年,在燈市口那兒,那會兒普通醫院用的設備,在那兒一年,就“三反”“五反”了,他們經理就死了,我就回來了。


    那會兒是傳子不傳女,姑爺更不傳了,我是和老頭在一塊兒住的時候,老頭有病,家沒人,有人來瞧病來了,下頜骨脫位,在北京好多地方都沒弄上,來這兒不走,非瞧這個,老頭兒起不來啊,就告訴我了,你怎麽給他治,我就給弄好了。我原來也不那麽感興趣,不喜好這個,我就是好運動,喜歡打球。


    定:您後來怎麽學醫學得這麽出色了?


    吳:我也是趕上巧,我治了這一個以後,一個月吧,瞧了五六個,都是這個病,有的是生完小孩出不來,在家裏頭,家沒人,來找來了,請我到家裏,我那會兒上學能鑽,研究,那會兒不是在家裏開業麽。我1954年就參加工作了。


    定:1954年參加工作就是正式去搞正骨了是嗎?


    吳:就是,在中醫學會門診部。注99在西四羊肉胡同,不是跟北醫第一附屬醫院近麽,他們那個骨科主任叫楊克勤注100,後來是北醫第三醫院院長,他對中醫挺感興趣,經常搞活動,交流呀。中醫發展吧,尤其骨科,中西結合比較好,另外中醫西醫的鴻溝怎麽樣消除。石膏啊,夾板固定啊,各有所長,各有所短。


    我開始練時20歲,還不到20歲,每天練,用沙袋什麽的,我練那個氣功,練頸力的,外力的,肘力的,我整理了一套手法薈萃——如意練功法,過去宮裏的如意麽。你不練你到時候沒力氣不行。現在我要看病,早晨不到8點就到了,掛號不好掛,有時有朋友,還要加號,一天看十四五個,過去這些年每年都是這樣。退休以後,上午看20人,下午看20人,老是那樣兒。


    定:都得動手的吧,那多累呀?


    吳:習慣了,就不知道累了。我還做過大手術呢,1965年,左邊切了一個肺葉。那會兒是累呀,五幾年在協會工作,我是一個人兼,夏老他歲數大了看不了,就我一個人,那病人一天五六十。


    定:50年代中醫是不是都得參加工作了,不能自己隨便在外邊開業了?


    吳:不是。中醫學會成立不是50年代麽?1950年成立的,這些個名醫到中醫學會,成立各科的分會,委員會,以後組織些老幹部給學會搞點效益,成立一個門診部,那會兒都是義務的,白幹,不要錢,每個禮拜去一次。我由1953年年底就整個脫產了,家裏就不幹了,整個在學會。那陣兒科裏就我一個人,帶著一個護士。有時夏老去,一個禮拜去一天還是兩天,他還管好幾個,積水潭醫院那兒成立骨科,他得到那兒去,某某醫院的骨科也是他給成立的。


    我就繼承他這攤,由1950年到現在,到去年才退下來,給個獎杯,給個獎狀。


    張:嗬,中醫藥工作貢獻獎,真不簡單哪。您等於幹了50年!


    吳:我這套東西,主要在實踐上比較少見,他們全是西醫,咱們北京西醫來才兩三百年吧。


    定:夏老在北京開業的時候,是不是西醫的骨科在北京已經有了?


    吳:已經有了,那會兒是德國醫院,就是東交民巷的那個。注101那會兒治療髕骨骨折,整個斷了,疼得厲害,德國醫院沒辦法,打石膏也固定不住。咱們要去看他還不同意,家屬請夏老去給看,夏老就以看朋友為名,與楊克勤,北醫的楊主任,後來是北醫三院的院長,還有一個北醫的英國專家,是一個英國共產黨(黨員),後來到積水潭醫院,“文化大革命”以後回國了,注102他們就在一塊兒研究。西醫治髕骨骨折的觀念,認為必須得接平了,不接平了容易形成創傷關節炎。咱們中醫治療就箍上,打上夾板,這是中醫治療髕骨骨折的一個特點,上小夾板,如果軟,都有彈性,鬆緊度都有關係,咱們係那個帶,打那個扣,不會壓皮膚,這個中醫治療效果比較好。動靜結合,光動也不行,老不動也不行。打石膏三個月老不動,打一個時期可以停。他不了解這個。


    <i>今北京醫院的前身——德國醫院注103</i>


    那陣兒我去各個骨科查這個病例,找到7例。到北醫都給照了下來,一看有3例是骨質愈合了,比較好。另4例有粉碎的,纖維愈合,不平。幾年以後觀察,一個也沒發生創傷性關節炎。這幾個人都是勞動人民,有拉排子車的,有裝卸工人,一般這種骨折都是勞動人民比較多。


    再有我們也提到手術,中醫也不是什麽病都能治,也有治不了的,像股骨頸骨折,一般就不好治,本身供血不行,長不上,所以各有所長啊。現在有好些個中醫學院畢業的學生,認為手法沒有用,也不願意用,他都願意動刀,做手術。你想學用刀你早就去學西醫好了,人家西醫是科班出身,你怎麽學你也追不上人家啊。西醫是切開複位,中醫以手法為主,複位,有時西醫複不了位,你想辦法用技巧給他複位,不用切開,就少受痛苦。有好些老年骨關節病,中醫手法加上用藥,效果特好。


    定:你們這個會不會有失傳的危險呢?


    吳:現在好些醫院不願意用(中醫)手法,因為(西醫)打開複位快。現在對中醫有些不重視。大部分人願意當西醫。中醫在北京發展最快是崔月犁注104當衛生部長的時候,各中醫院都建設得好一點。


    4.《正骨史話》及其他


    吳:夏老晚上聊天說宮裏的事,他講,我就記,包括回憶在宮裏那些個事兒,再一個是手法整理吧,還有藥物,還有怎樣搞中西結合,他那時就看出中醫的發展必須搞中西結合。老頭思想挺進步的,拿過去跟現在比吧,身份呀地位呀都有提高。給這書起個名叫《正骨史話》,他提倡秘方別帶棺材裏去,回憶過去有好多比較有名的大夫吧,驗方,死了全帶走了,不傳後人。


    <i>吳老所著《正骨史話》的手稿</i>


    根據那個情況我就找資料,到醫史上,找正骨史這方麵的資料。明代十三科注105,以後到清代就隻提了一句,說骨科就是上駟院,以後就全沒啦。所以根據我們的情況看,咱們中醫骨科發展最高的,其實還是清代發展起來的。因為明代沒什麽,十三科裏麵有個正骨按摩科,具體手法總論全是清代的,就是《醫宗金鑒》注106,結合比較好的,包括手法、藥物、器具,歸納成這個,清朝那會兒就有一個綽班處,在中醫(正骨)曆史上,清朝這個朝代發展得比較快。


    定:這書後來寫出來了麽?


    吳:別提啦,“反右”,後來“反右傾”,又搞了兩年就“文革”,這些都算禁書啦。他寫出來的我存著底稿,很小的一個小冊子,差點都燒了。我給收起來了還算沒燒。都沒發表。


    定:還沒燒,那就太幸運了。


    吳:可是那史話讓耗子給咬了一半,一會兒我給找來你看看。三中全會注107以後又開始繼續搞,我們科有一個大夫,也是夏老的徒弟,也是我徒弟,那時候發揚中醫,不是集體拜師麽,他們都跟著我。他愛人就在故宮裏工作,通過這麽一個關係,在他們館裏查找了一些曆史資料,花名冊,還有晉升的情況。


    張:履曆單還是履曆冊?


    吳:就叫花名冊。挑一個人,挑護軍什麽旗,學習年在哪年,出師的年限,晉升的年限,學習六年考試合格就當差了,再晉升就是班長,完了就是副蒙古醫生長,無頂戴蒙古醫生長,最後是有頂戴蒙古醫生長,分這麽幾個級。夏老後來是做到副蒙古醫生長,最高是蒙古醫生長。


    定:他那時候已經學過接骨了是麽?


    吳:他已經都是做蒙古醫生了,給皇室的、各王爺府的(治病)。他寫的小冊子裏頭的還有一部分,就是各王爺府那會兒,跟現在這些個黑社會似的,那叫吃倉、訛庫,跳案子,這是三種人,他給這些人看病。(這些人)那時候就是流氓,過去叫英雄好漢。說你到一些個倉,祿米倉啊,東門倉、南門倉那些個,領米,給各王府當官的領米,注108那會兒都是大車趕著,一人領多少,“吃倉”的就在門口等著,然後往車底下一躺,把腿擱底下:你軋過去!你不敢軋,這車米就給我了,敢軋過去呢,骨折了,這人不許言語,不能叫喚,不能喊疼,要是紋絲不動,就屬於好漢,就地拿那席子搭上棚,請綽班給接骨,接好了……


    定:下次還到那兒躺著去?


    吳:甭躺了就,夠他一輩子吃了。以後隻要有貢米,就有他一份兒。可是他要是一叫喚,一喊疼,就白躺了,沒人管他了。


    定:能接好麽?


    吳:能接好。還有一種叫“訛庫”,就是往外出庫銀時候劫庫銀的,也是打,拿棍棒打多少不能叫喚,也是好漢,打骨折了讓綽班給接骨。


    定:綽班怎麽淨管這事?


    吳:都是王府請的,王府出銀子請啊,不能不管,有那規矩啊。黑紅道,黑白道,都有他們的規矩,你要不管他們能給你放火燒了。


    “跳案子”呢,是王府有勢力麽,都有自己開的賭場,你不是都往案子上押錢麽,他把自己押上了,把人押上了,這叫“跳案子”,也就是打,專有打手啊,打腿,打下肢,打骨折了,也不言語,好漢嘛,走了。得,賭場就吃上了,每年就給他錢吧。


    定:要是這種人多了可怎麽辦?


    吳:它也多不了,一般人誰能扛得住這個?一疼一叫喚(就白挨了)。有的那個直到被打死也沒言語,結果是賠給人家家裏多少錢,多少銀子。這些都是由王府請的,你要是把人治好了,你的名譽就出來了。過去夏老的師爺綽班德,他姓德,叫德壽田,就是這麽出的名。他接得好,用手法,他們在宮裏先學的。主要就是《醫宗金鑒》,主要學這個。真正的理論書籍很少,沒什麽理論書籍。


    《醫宗金鑒》裏邊有個正骨心法要旨,以這個為它的理論基礎,要旨裏頭又分三部分,一個是手法,手法總論;一個是器械總論,必須得先學這個。注109手法總論比較重要,過去什麽都沒有,全靠手摸,檢查哪兒骨折了,必須得用手法,如果達到“機觸於外,巧生於內,手隨心轉,法從手出。法之所施,重而不滯,輕而不浮,使患者不知其苦,方稱為手法”。你給人治病,摸到外邊,就能知道內裏的情況,巧生於內,手隨心轉,法從手出,還得使患者不知其苦,還不能疼,方為手法,一般以這個為基礎,練你的手法。給皇宮裏頭的人看病,比較嬌氣,把人家弄疼了不行,所以他們第一步先學這個手法。


    手法也分技巧型的、功力型的兩種。技巧型的就是接骨、複位,胳膊脫位了,怎麽複,怎麽複才快。比如說你下頜骨脫位了,你怎麽弄他不疼,效果還好,這屬於技巧,這就跟人體的構造有關。還有功力,屬於氣功這類。機觸於外,不用多大力量,力量能透到裏頭,這屬於功力型的。


    定:您嶽父屬於哪型的?


    吳:他們都得會呀,你一個接骨得治,軟骨損傷也得會呀。


    定:兩種型是根據病的不同來決定用哪種,對吧?


    吳:對。你要是骨頭折了接去,就用技巧法。你要是軟組織損傷,腰扭了,腰椎間盤突出了,損傷也得治呀,就用功力型的,外邊還不用多大力量。有人不會,把人家外邊皮膚都給搓破了,裏邊都沒好,那不行。外邊的接觸要比較輕,要能達到裏邊。注110


    夏老過去和京劇這些個人都有來往,他們找夏老給看病。你看譚家,譚富英他們這家,譚富英的父親譚小培,譚鑫培的兒子,有病都請他到家,李萬春他們家,奚嘯伯他們家,奚嘯伯是唱老生的,裘盛榮是花臉,那會兒也淨來看病來。有一年馬連良唱《四進士》,唱半截就回氣了,唱不了了,一換衣裳腰扭了動不了了,就不唱了,我去給看的,那會兒在西單,“文化大革命”前。這些人聯係比較多。


    定:您們喜歡聽戲嗎?


    吳:經常聽戲。每年年節送包廂,那時候講究包廂,樓頂上一個小屋就一個包廂,經常看。那會兒李萬春他們家演《濟公傳》那些個,連本,連套的。解放以後頭一次唱義務戲,義務戲就是京劇界不收錢,捐款呀,建京劇學會呀,都是名角呀,在中山公園音樂堂,那會兒票根本買不到,那些將軍都買不到票,夏老給他們打電話,要了三張票。前頭那排都是國務院總理那級的,送給我們一個朋友一張票,那人是空軍中將,一張票,他跟他愛人兩人換著看。像我們這行跟名人接觸比較多,我是沒有別的本事,一般很少接觸。有些中央領導找我看病,像我跟劉誌丹的弟弟就比較熟,現在有時還來找我,因為他沒什麽架子。平常我也不往上巴結。就是我自己闖,一步一個腳印,不吹,不搞玄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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