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京城無疑是世上最大的不夜樂城。


    夜晚降臨時,京城的街道上總會飄著淡而不散的酒香,你若是聞著酒香走進了賭坊,你會血脈膨脹,激起不到天亮不會罷休的鬥誌;你若是走進了風月之地,你會身心俱暖,如沐春風,感到自己年輕了十歲。


    此時正是深夜。


    凜風夜樓五層樓的議事閣內卻是一片嚴肅氣氛。屋內坐著六個人,地上則躺著一具屍體。這六個人自然是金璐輝、金日騰、楊有道、龐昕宇、倪煜晨、夏逸,那一具屍體當然就是霍水琳。


    自與司馬金龍一戰後,金璐輝是第一次出現在眾人麵前,見樓主無恙,眾人都舒了一口氣——可是真的是所有人都為此而放心了嗎?


    “夏逸,這是怎麽回事!”龐昕宇指著霍水琳的屍體怒喝道:“你最好給我一個合理的交待!”


    夏逸離座,走到廳堂正中央,將在座每一個人都掃視一遍後,才緩緩道:“起因還是由樓主說吧。”眾人也順著這話看向金璐輝。


    金璐輝略一遲疑,說道:“諸位皆知,當日我敗於司馬金龍之手,險些喪命。隻不過我當日之敗是因為我中了毒,我現在還不知道中的是什麽毒,但是此毒症狀與酥筋軟骨散極其相似,而當日有機會給我下毒的隻有倪大哥、龐叔與……霍大姐。”


    龐昕宇悲憤道:“樓主,我弟妹已經慘死,還有嫌疑麽!”


    金璐輝道:“查明真相後,若是我錯怪了兄弟,定會誠心賠罪。”頓了頓,他又道:“而小夏便是受我所托調查奸細一事。”


    倪煜晨拍案道:“非常時期,行非常手段,我沒有異議!”


    金日騰則冷笑道:“既然深夜聚集我們,看來夏兄弟已經知道奸細是誰了。”


    夏逸不理眾人的反應,而是從懷中取出了一張紙,說道:“想必各位都知道小弟有一位吃公門飯的師兄。這兩日,我托師兄查了一些事。”說著,他晃了晃手中的紙:“這是在座的各位……包括已死的霍水琳在這一個月內所購入的藥材,其中也包含了聚雄幫在此期間所進的藥材,一共六十八種。”


    金日騰插話道:“讓你查奸細,你卻勾搭六扇門去查一堆藥?”


    楊有道忽然道:“何不聽小夏說下去。”便閉目不再言語。


    “其實樓主所中之毒並非酥筋軟骨散。”夏逸繼續道:“而是一種叫作合陰香的毒,其效與酥筋軟骨散如出一轍,並且無色無味。隻不過要中這種毒也不容易,需先聞過一種名叫悠然風的香料,再聞一種名叫合陰草的花香味,才會生成合陰香此毒。而這張紙上記載了霍水琳在這些時日購買的藥材中有六種就是製成悠然風的必需品。這六種藥材已用筆圈出,各位可以傳閱。”


    “不必了,小夏沒道理騙我們。”倪煜晨疑惑道:“但聽你一言,用這合陰草下毒,頗為麻煩,既然兩種毒都是無色無味,為何奸細不用酥筋軟骨散更快更方便?”


    夏逸答道:“安神醫說會製酥筋軟骨散的人極少,我想那奸細也不知道其配方,且沒有獲得酥筋軟骨散的途徑……不過合陰香卻比酥筋軟骨散更加罕聞,奸細倒是居然知道。”


    龐昕宇冷冷道:“你也說了,此毒還需要合陰草配合,我弟妹卻隻有悠然風。”


    夏逸再從懷裏取出第二張紙,道:“昨天清晨,官府在城南大運河撈起一具西域商人的屍體,這名西域商人此次帶入京中的貨物中便有兩盆合陰草。霍水琳一直是我最懷疑的對象,所以我當然也要試試她……就在剛才我還在須盡歡與她喝了兩杯。”


    夏逸麵無表情地再次晃了晃手中的兩張紙:“霍水琳也察覺到了我在調查她,便暗中對我用了合陰香之毒,於是我將計就計,套出了她一番話。”


    “大哥都未能防範此毒,你又怎麽做的到。”金日騰顯然不信。


    “若是正常人都會好奇霍水琳對我說了些什麽,你卻更在意我是不是被霍水琳毒死。”夏逸微微歎了口氣,道:“金二哥,若不是我已知道了真相,我現在也該懷疑你的。”


    金日騰道:“哼。”


    金璐輝道:“那你到底從霍水琳口中知道哪些事?”


    夏逸開始將他不久前在須盡歡假裝中毒,套問霍水琳的過程以及最後七個黑衣人的出現一一道來。


    “……”屋內一片寂靜。


    龐昕宇已雙拳緊握,氣的身子不停地發抖——他從來想不到他的弟媳竟是這樣一個人。


    良久後,金璐輝歎道:“好在你機警,可惜那主謀跑了。”夏逸歉然道:“那主謀的武功應在我之上,加上六個幫手,我隻能自保。”


    “可是我從不知道我有派入六扇門的探子,這麽說來那六個黑衣人應是聚雄幫的探子。”金璐輝若有所思:“能讓聚雄幫的探子這麽輕易潛入我凜風夜樓的地盤刺殺一個長老……看來那奸細的地位不低。”


    眾人皆是神色一凜。


    楊有道睜開了眼:“不錯,可惜那主謀殺死霍水琳後逃走,線索也已斷了。”


    夏逸道:“本來是斷了,但死去的霍水琳又給了我線索。”


    楊有道道:“霍水琳給了你線索?”


    夏逸道:“不錯,她已告訴我誰才是那主謀。”


    楊有道道:“哦?是誰?”


    “是你。”夏逸緊緊盯著他,一字一字道:“楊有道。”


    楊有道不由笑道:“是我?”


    夏逸也笑道:“不是你,難道是我?”


    楊有道道:“小夏,酒可以亂喝,話不可亂講。”


    夏逸道:“你錯了,酒也不可以亂喝。”


    “好,我便聽你說說看。”楊有道站起離座,怒笑道:“要是你說錯了,我要你跪下道歉!”


    “我若是說錯了,你要我的頭也可以。”夏逸回應道。


    金璐輝正色道:“小夏,說說你為何懷疑副樓主。”


    “十二日前,兩名西域商人入京,並在我凜風夜樓所管轄的集市租了一家鋪子。”夏逸看著楊有道:“那塊地歸你管,所以你知道了那西域商鋪裏有合陰草……你曾遊曆天下,想必在西域時你得知了合陰香之毒。”


    “十日前,我樓與齊福樓開戰,你覺得這是一個可以利用的機會,於是你讓你的情婦霍水琳購買了製作悠然風的藥材,然後私下與司馬金龍會晤。”


    “得你相助,司馬金龍潛入六扇門的六個探子喬莊後輕易進入集市,成功帶走了那個已死的西域商人和兩盆合陰草。也許是出於謹慎,那六個探子還拿走了鋪子裏其它一些無關緊要之物,然後將那名西域商人殺害後,再拋屍於河底……至於殺死這個商人的做法,我便不知是你還是司馬金龍的決定。”


    “七日前,齊福樓徹底潰敗,我出城追殺姓齊的,而城中兩幫實力各自爭奪齊福樓地盤。我猜測那時悠然風已經製成,你讓霍水琳在與樓主、倪大哥、龐叔議事時攜帶了悠然風的香囊,令樓主事先便聞過了悠然風。而那兩盆合陰草一盆在霍水琳手上,另一盆被司馬金龍碾成花粉灑在了衣物上。然後在當天夜裏,樓主與司馬金龍交手時,便因先後聞了悠然風與合陰草而中毒。所以司馬照斌在當日會攻擊我們的地盤絕非一時之激進,而是你們的計劃之一。”


    “然而樓主沒有死,在我前兩日回京的時候,樓主已向我道出了一切,你當然也能猜到樓主的用意,可是你不相信我會查到合陰香……畢竟此毒罕見,連神醫安濟全都一知半解。”


    “方才我在須盡歡時,你與霍水琳已對我起了殺心,便讓金枝玉葉來試探我,在看過我身上兩封信箋後終於決定即刻殺了我,企圖將我與真相一同埋葬……隻不過事敗之後,你沒有絕對把握殺我,於是便殺了你的情婦滅口。”


    楊有道大笑道:“真的很有意思,不過沒有證據,胡謅就是胡謅!”


    夏逸靜靜地看著他笑完,居然又從懷裏取出一疊紙道:“你知不知道這些是什麽?”


    楊有道譏笑道:“紙又不是我拿出來的。”


    夏逸道:“這些便是你寫給霍水琳的情書以及這次用毒計劃的部署規劃,還有便是你和霍水琳與司馬金龍之間的一些共同書信……我不得不佩服你這一把年紀倒是比少年人更風流倜儻,這些情書句句之肉麻看得我險些以為自己才是個老頭。”眾人一同瞪向楊有道。


    楊有道冷笑道:“我怎麽不知道我還寫過這些。”


    夏逸道:“不是你寫的,難道是我寫的?”


    “為什麽不能是你寫的?”楊有道怒目道:“你仿我筆跡寫幾篇情書與你那虛構的推理便可嫁禍於我了麽?你這奸細!”


    “我是奸細?”夏逸怔了怔,隨即撫掌大笑:“楊有道,我真是佩服你,床笫風流我不及你,厚顏無恥我更是拍馬不及。”接著,他便從那一疊紙中取出一張道:“這張紙上便記載著那六個潛入六扇門的探子當日取合陰草的計劃,其中包括了這六人相貌以及你們接頭時的暗號,我若是現在把它送給我師兄,他馬上就可以揪出這六個探子的真實身份……再憑六扇門的刑訊逼供的本事,想從這六個探子的口中查出你與聚雄幫的關係似乎也不太難。”


    楊有道麵色鐵青!


    夏逸道:“關乎這六個人行動的計劃,應是司馬金龍一直從中為你和這些探子做交接,以便你們碰頭並讓他們更方便地在我凜風夜樓管轄地勢力中行動,對不對?”


    楊有道說不出話。


    夏逸又道:“隻不過在這幾日中你確實事務繁忙,一方麵樓主負傷,你作為副樓主必須挑起大梁,另一方麵也要和司馬金龍繼續商討後續的計劃,所以你把計劃的一部分交給了你的情婦霍水琳處理。”


    夏逸又晃了晃手中折疊紙:“也就是我能在霍水琳這裏找到的這些書信。”


    楊有道還是說不出話。


    “這些書信你本該親自燒掉的。”夏逸搖頭歎道:“以你的為人,恐怕大部分的書信都已被你燒掉,所剩下的隻有你交給霍水琳的一部分。所以鐵板釘釘的證據就在我手上,你何不痛快些承認?”


    楊有道沉默良久,忽然長歎道:“我都不知道這些書信的存在,她連我都沒告訴,你又如何知道。”


    “你不該殺霍水琳,在我製住她之時,我看得出她還是很喜歡你。”夏逸道:“可是你背叛了她,所以她也背叛了你。她臨死時一直緊盯著那盆合陰草,所以我抱著試試看的想法發現了藏在盆栽中的書信。”


    說到這裏,夏逸歎了口氣:“老實說,若非發現了這些書信,我能想到法子就是托我師兄調查六扇門當日的當班,再從中細查那些探子,那必然會花不少時間。”


    楊有道長笑道:“很喜歡我?所以她留下這些要我命的書信?賤人壞我大事!”


    夏逸道:“雖然她喜歡你,但她不信任你。她也許擔心有一天你會對她失去興趣,所以留下這些書信防你過河拆橋,現在看來她的憂慮並沒有錯。”


    楊有道狂笑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笑聲戛然而止,他又莫名冷靜下來:“夏逸,你果然很危險,不過仍然少算了兩件事。”他的目光由夏逸轉向金璐輝:“論武功,我絕不在你之下,另外在夏逸召集我們聚集時,我已派了一名心腹前往聚雄幫。”


    確實,就在楊有道狂笑時,樓下忽然傳來叫罵聲與兵刃碰撞之聲。


    “他們來的比我預料的更快。”楊有道冷笑道。


    夏逸道:“你以為司馬金龍是來救你這個已經沒有利用價值的奸細的?”


    楊有道哼道:“司馬金龍當然不是來救我的,隻是近幾年凜風夜樓發展太快,他已不能坐視不理,也想在今夜做個了斷。”


    金璐輝深吸了口氣,放眼屋中所有人,下令道:“你們全下去,率領幫中兄弟與聚雄幫決一死戰!”


    倪煜晨、龐昕宇、夏逸三人沒有任何遲疑,轉身離去。


    “大哥,我助你誅殺這叛徒!”金日騰喝道。


    “出去。”金璐輝的眼中隻剩下楊有道:“此賊,我要親手殺之!”話已至此,命令不容再有質疑,金日騰咬了咬牙,隻得聽命離去。


    現在屋中隻剩下金璐輝與楊有道二人。


    金璐輝傲然拔出長劍:“你隨我爹創立了凜風夜樓,我想知道今時又為什麽要背叛它?”


    楊有道的目光中透露出藏不住的嫉恨:“我才應該是凜風夜樓的樓主!論才智,我並不比你爹差多少,論武功,我更遠在他之上!可是當年那些弟兄卻一致推舉他做了樓主!”


    “那就由我來告訴你。”金璐輝始終像一口古井,波瀾不驚,淡然道:“你的確是一個人才,但幫中兄弟需要的絕不會是一個隻顧殺伐的樓主,更重要的是凜風夜樓不需要一個會背叛的樓主!”


    楊有道居然老臉一紅,咬牙道:“莫要廢話,看劍!”


    正如楊有道所言,他的武功一直被人低估了。乍一出手,他的劍竟是如此凶狠,如此霸道,這一劍仿佛已化作一道鋪天蓋地網,封住了金璐輝所有的退路。


    金璐輝亦出劍!他的劍較楊有道的劍少了幾分凶狠,其霸道之勢卻猶有過之,這屈屈一劍居然有著君臨天下之勢!金璐輝的劍就如同他本人,這一刻的他不再是平日裏的溫文學士,而是京城黑道巨梟!


    兩人這一劍竟都是有來無回之勢,他們當然不想一開戰便落得同歸於盡。是以,兩柄劍同時變招,劍招從至剛化為至柔,避開了兩敗俱傷的結果。


    楊有道一聲悶哼,氣沉丹田,憑深厚內力挺身一刺,劍尖便在金璐輝長劍上一點,生生震飛了金璐輝。但金璐輝的輕功遠勝與楊有道,他借這一劍之勢倒滑而出,將這一劍之勁泄盡,忽然他身形倒掛,雙足倒勾住房梁,一劍反刺楊有道咽喉。楊有道疾退,同時倉促舉劍迎擋。但金璐輝的劍也隨之一變,本是倒掛房梁的雙腳一蹬,手中寶劍追向倒退的楊有道,改刺其心坎。


    楊有道隻能一退再退,手中的劍竟無法反擊一次。但金璐輝這一劍實在很奇、很快!縱然楊有道在第一時間即退又擋,也不能完全接下這一招,金璐輝的劍依然刺入了他的左肩。


    楊有道強忍劇痛,飛起一腿踢向半空中的金璐輝。金璐輝見對方回光返照的一腳,絲毫不驚,身形在空中如陀螺般倒轉一圈,也是一腳迎上——這一記硬拚,楊有道吐血倒退。


    一麵倒的局勢,戰果仿佛已要揭曉。


    金璐輝淩空後翻,穩穩落地。但他的麵色卻是慘白,而嘴角竟流出一縷血!


    金璐輝憶起七年前在北方草原上遇見的一位匈奴青年,他曾與他一戰!


    那個匈奴青年確是天縱之才,武功之高遠超中原以及塞外的同輩。他不僅擊敗了金璐輝,還給金璐輝留下了永久的暗疾!與司馬金龍一戰,金璐輝已負重傷,此刻已八成功力硬戰楊有道,更令傷勢複發——傷上加傷,體內的暗疾便發作了!


    這一類暗疾平日裏並無大礙,可是一旦發作,人體便如大堤多了一個缺口!


    楊有道如何不明白金璐輝此刻的狀態,眼中燃起了死灰複燃般的希望之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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