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


    時 間:2003年3月3日


    地 點:北京大學醫學院宿舍


    訪談者:定宜莊


    第二次


    時 間:2003年7月25日


    地 點:同上


    訪談者:定宜莊、王政堯注65


    [訪談者按](2007年)<i>這部書中的被訪者大多數是普通百姓,但也有很有成就者以及名人,在這些名人中,劉曾複劉老確實是最耀眼的名人之一。做一個城市的口述史不能沒有名人,尤其是在北京這樣文化底蘊深厚的古老城市,他們是這個城市的魂。劉老不僅在戲曲界,而且在生理學界都是頂尖人物,雖然劉老更願意被人看作是生理學家,但事實上他之得名,更多的還是由於戲曲。因為科學家也好,學者也好,都是寂寞的行當,無論取得的成就多麽輝煌燦爛,也無論在自己的領域有多麽赫赫的聲名,大多數在社會上也仍然會寂寂無聞。演藝界包括戲劇界當然就不同了,所有的表演,都要給大眾而不能僅僅給內行看,而名人,如果隻有同行的認可而沒有外行的喝彩,是成不了名人的。</i>


    <i>劉老的著作主要有兩部,一部名為《京劇新序》,一部名為《生理說苑》,他自己說書名取自劉向的《新序》與《說苑》。《新序》是帶有諷諫目的的曆史故事類編,《說苑》引自先秦經傳子史及民間故事、傳說和寓言,目的則是說教。劉老這兩部書,代表了他在這兩個領域的成就。至於取這兩個書名,是否隱含了對這兩個領域中某些現象的褒貶,我就不敢妄言了。</i>


    <i>劉曾複與張人驥教授(顏宜葳攝於2003年)</i>


    <i>劉老學識淵博、閱曆廣泛,加上年過九十,曆盡人世滄桑,他的經曆,當然不是短短一篇口述可以概括的。我對劉老的訪談,幾年間進行了三次,每次都長達數個小時,但囿於本書的體例篇幅,隻能選取其中一部分,弱水三千,我隻取一瓢飲,作為節錄,我重點選擇的,除了他的人生經曆之外,主要是與北京城尤其是外城有關的部分,這倒真應了劉老讓我“編寫”的戲言了,當然不是為了給他“遮醜”。</i>


    <i>這篇口述,是我2007年整理出來後交給劉老審閱並經他修訂且同意發表的稿子。</i>


    定:劉老,我想給您做個口述。


    劉曾複(以下簡稱劉):我口述,您編寫。


    定:我不是編寫,我記錄。


    劉:別記錄,您就編寫,您編寫啊,可以給我遮點醜。回頭有不對的地方罵您,不罵我(眾笑)。


    定:有些東西您如果不願發表,我可以刪掉,當然刪的地方我會交代。


    劉:可是我得說一下。咱們是刪,不是改。咱們這就說笑話了,明清的小說,裏頭有些個東西不能夠公開的,有人他給改,把這整個的小說改編了,我說那個不好。我說還是原來的東西,您知道不行,就“以下刪去154字”,那最好了。咱們這也是刪去多少多少字(眾笑)。另外假如您這是內部的,我還是什麽都可以說,把有些事再詳細說,我得表示表示我的觀點。咱們不是學術嘛,學術上有些基本資料,真實資料,您必須得留著。但我怕這是公開發表。公開發表的話呢,這麻煩這不行,人家該跟我打官司了。有些東西還是不宜於公開。


    一般說我是1913年生人,但是我檔案上的歲數,就是official age,是1914年生人。1913是按傳統虛歲核過來的,今天不少老人還是說虛歲。


    我不吃煙,不喝酒,也不鬥牌。我平常不愛著急,名利看得很淡。我多年以來有一個看法,就是我得天獨厚。比如今天咱們倆能坐到這兒聊天,我沒擺攤賣菜去——我倒不是看不起人家那工作,我就挺知足。我念了書,後來在學校做事,我享受全人類若幹世紀的全部文化成果的福利,可以這麽說吧?咱們坐到沙發上,有煤氣,咱們還能讀書,種種吧,可是我對全人類文化的貢獻微乎其微,當然我就得天獨厚了,我就知足常樂了。牛頓不是說他是沙灘上的一顆沙子嗎?人家貢獻太大了,我跟他是沒法比的。《陳寅恪的最後二十年》注66那本書,不知您瞧了沒有,我看過心裏老想,陳寅恪那麽大的學問,我在清華大學上學的時候他就是兩個教授了,太出名了,沒有發揮出來,真是太不幸了,當然我很惋惜他。可是後來我也想啊,他確實有本事,但是要跟全人類的本事比的話,他還是一小部分嘛,這麽一想我就更渺小了,我還不知足嗎?所以我總想,你得把你自個兒在社會上的地位認清了,你要跟全人類比,你要跟真正的勞動人民比,你還是覺得有些地方咱們占便宜了是吧?吃虧的地方也有,往往是跟你同一個階層的人比,是這裏邊鬧的矛盾。


    我這想法也挺奇怪的,越來越覺得一個人就那麽回事,但平常我不願意說這話,人家會說你是不是含沙射影啊,瞧不起別人哪,瞧不起領導哪。


    1.我家來北京的原因


    定:咱們從頭開始好嗎?我先問問,您是老北京人嗎?


    劉:據我祖母說,我們在明朝時候和很多很多人都一樣,是由山西的大樹底下逃難,李自成那時候,明末清初,逃到河北省的河間府,說就剩下一個老祖奶奶,在關帝廟裏生下我們這個老祖宗。後來他就學徒,學徒呢大了他就很好,後來就建立起這個家了。


    我們家後來是怎麽個情況我不知道,我所知道的是我曾祖父在雲南陸涼縣,那時是陸涼州(今為陸良),好像在衙門裏頭做一個小差事。我的父親是雲南生人,後來我父親大了,我的祖父就到了湖北漢口,有時在武昌,那時候還沒有成立武漢市呢,我祖父在那邊做什麽事我不太清楚,那時候家裏有一個老媽吧,她說我祖父在湖北好像做過縣官,說他審案子,大概是清官,不太貪贓,據說還做過別的事,我就知道他在沙市做過事,後來聽說是在官錢局做一個事情。是國家鑄錢呢還是管錢呢,也鬧不明白。我差不多7歲他死的。那時入民國了。


    定:那你們怎麽到北京來的呢?


    劉:怎麽來的很有意思。我們就好像是遊牧民族,從南邊往北走,最後走到北京有兩個原因,一個是我祖母,她娘家也是河北省的老家,據她說她的父親在廣東當過大官,她家裏頭在北京有官邸,有大房子,那地方她還帶我瞧過。她小時候,她父親大概在廣東死了,她跟著她哥哥,就老想回老家,河北省南部。我們不是河間人嘛。從雲南這兒過來了,可老承認說老家是河北的,是河間人。可是一到那兒,河間說沒有我們這一戶,她說幹脆就上北京,因為她父親在北京有房子。其實(那房子)早賣了,我的祖父借的房子在扁擔胡同,就在米市胡同裏頭,據說是梁漱溟父親的房子。梁漱溟的父親叫梁巨川,他忠於清朝,後來是投湖死的。


    定:那不就和王國維一樣嗎?


    劉:他比王國維死得還早,投到北城一個湖。注67他這房子好像是他的別墅,很小,在南城那兒住的都是文人哪,會館哪。我們住的地方一串有4所房子,都是梁家的。我祖父住中間兩所,有竹子,花兒什麽的。挺好挺好的。


    另一個原因,是我父親中了舉人,是最後那科,庚子、辛醜兩科並到一塊兒。我父親叫劉詒孫,跟劉春霖、張伯英這些位,他們都是同年。後來我父親在學部工作,就帶著我母親,我姐姐住在北京。我祖父回來把家給安排了,然後他還在湖北做事。我祖父在湖北,我父親在北京,那時候還沒我呢,我到民國三年不是才生嘛。


    定:您父親一直在北京?


    劉:不是。民國以後就到南京了。為什麽到南京呢?我本家有個祖母輩的大奶奶,她可以算作是河間籍的人,也是劉家,就是我們家,她是誰呢,她是馮國璋注68的姐姐。這個祖母守寡,也不知怎麽就把我叔叔過繼過去了。馮國璋、段祺瑞不是都跟著袁世凱嘛,我父親就帶著家眷,還有我叔叔,跟著馮國璋到南京做事。我就是在南京生的。


    我們在南京住的地方叫三元巷,離夫子廟這邊近,離下關遠,離花牌樓不遠,那房子我印象深極了,說是明朝常遇春的府,叫開平府。注69那房子太好了,我們住後院,前院就是朱家溍的父親家。前院三個大院子,後邊的院子有樓,我叔叔住樓上,我住在樓下……我和朱家溍是世交,中間是江西熊家,住三家都顯得曠得慌。後邊有極大的花園,裏邊有五個大水池子,叫湖。我小時愛吃枇杷,吃蘿卜絲餅,我最不喜歡吃的就是板鴨,我不喜歡那個味兒。我喜歡吃那裏的煮白果,到大了還想那個。


    後來袁世凱失敗了,馮國璋不是做了臨時大總統嗎,我父親就跟著他們一家子回到北京。那時候我3歲多,虛歲4歲,所以我就算北京人了。我就記得還是住在我祖父借的那個梁巨川的房子,這房子就等於給我們住,他們也不要這房子了。其實梁漱溟比我大多了,我始終沒見過這人,可我讀過他的作品。


    我父親就在總統府裏頭當秘書,那時候同時有好幾個秘書。他們那些文人會寫對子啦,作詩啦,辦辦公事,寫個應酬信啦。後來馮國璋的總統不是做了一年多就下來了麽,後來又是段祺瑞,又是什麽,最後一個大總統叫徐世昌,他們這些秘書卻不換。徐世昌的總統沒有了,換了吳佩孚、張作霖他們,我父親就出了總統府。


    我這個叔叔不是管馮國璋叫舅舅麽,他是日本留學的,他比較方便,後來就在江西、南京跟著孫傳芳他們這些個人,做過一些事情,孫傳芳失敗了,大概他就不做事了,他就到北京來。我叔叔有點錢,他本來跟我們住在一塊兒,後來自己買了房,就不住一塊兒了。我父親沒做過別的什麽事,也不會做什麽事,就和幾個老頭管頤和園,做管理員什麽的,辦公室就在大戲台那個園子的後邊,在那兒待著去吧。園長姓許,比他們大一輩好像是,都管他叫許五太爺。另外三個人,一個人就是我父親,還有兩個,一個姓沈的,叫沈七叔;一個姓張的,叫張七伯。是兩個都行七還是怎麽回事。底下還有很多老太監,做普通的雜務,那時候是1932到1933年。我們家裏一直也沒什麽錢,我上學是我叔父給學費。


    我父親死了不少年了,1960年死的。


    我再說說我外祖父。我外祖父姓紀,那個字應該念ji是吧,北京一般就念去聲了,他們家都念ji。他是河北獻縣人,紀曉嵐的後人嘛。他那時候也在湖北,張之洞知道吧,張文襄,約他出來辦洋學堂,就叫文普通學堂,他是學監督,就是校長了。請的教員有日本人,還有一個蔣先生,我叫他蔣二叔,那時才20歲,很年輕,教英文。我的姨夫汪鸞翔注70也在那兒教書,教動物學、化學,他是廣西人,也是上的洋學堂吧,懂所謂科學,也是很膚淺吧,不過那時候也不容易了,還做實驗,弄動物的模型,都自個兒買的。我的外祖父很有學問,我父親還有姨夫都很推崇他,他把兩個姑娘一個給了我姨夫汪鸞翔,一個給了我的父親。注71解放之後董必武——他原來也是文普通的學生——派人找過我,問我外祖父有沒有兒子,成器不成器,意思是如果我外祖父有兒子呢,成器,就跟我的姨夫,還有蔣二叔,都弄到文史館去,待遇挺好的。可我外祖父沒有兒子,我就知道有三個女兒,他那個小女兒後來在上海教書,“文化大革命”後死的。我外祖母姓王,她告訴我她本來姓朱,清初時不敢姓朱,就改姓王了。我母親不會寫字,看小說倒是能看,我姨兒也是。


    定:您外祖父不是在武漢嗎?


    劉:武漢是在清朝時候,到民國不是沒有那座學堂了嗎?他在獻縣有一個老家,我外婆常住到我們家,有時也住到汪家,就是我那姨夫家。她不願意回家,願意在北京住,我外祖父就也到這兒來,我小時候見過外祖父,有時帶著我在街上轉,告訴我說紀曉嵐的故居是湖廣會館,現在不是說晉陽飯店是紀曉嵐故居嗎?晉陽飯店在虎坊橋大東邊了,湖廣在橋西。虎坊橋在哪兒呢?騾馬市大街是東西的大街,北邊是南新華街,南邊是虎坊路,和騾馬市交叉成為一個十字路口,湖廣會館就在這個十字路口的西南側。晉陽飯莊是橋的大東邊,到我七八歲的時候橋還在,後來拆平了,橋欄杆還豎在馬路南邊,那時候還沒開出虎坊路。湖廣會館那個地方最早是清朝威信公嶽鍾琪官邸,後來換了幾個主之後就是紀曉嵐家,紀曉嵐故後歸了漢陽葉澧侍讀,以後成了湖廣會館。當年《北京遊覽指南》就這樣說,惲寶惠記載湖廣會館的子午井時也是這樣說。我還問過一位管北京房契的老先生,他也是這樣說。


    2.說說我上學的事


    劉:我有一個姐姐,一個弟弟。我小時候家裏不大管我。我父親光念書,什麽也不用他管,我母親也不大管我,我就滿街瞎跑。後來在家裏,我母親也教我認點字號,小方字,有一個親戚教我念新國文,人手足刀尺,山水田狗牛羊,我還記得。我雖然念了,什麽也不懂得,瞎玩兒。後來我都九、十歲了,我有一個叔伯的姑姑,嫁給安徽壽州孫家,孫家在清朝當中堂,挺出名的,注72我的姑夫是他們的後人,也不知怎麽就成了我的姑夫了。他原來在天津,後來到北京做事情,他就老瞅我瞎跑,他就說服了我母親,說你們也是世家,這孩子怎麽成野孩子似的,說不上學不行啊,就說服我母親讓我上小學。


    我這姑夫主張我上教會學校,就叫我上崇德中學注73,現在的三十一中,在絨線胡同,很出名,楊振寧不就那兒畢業的嘛。我姑夫的兒子在那兒,可以帶著我。我就上小學五年級六年級。為什麽上那兒呢?他有他的看法,說教會學校管得嚴,省得瞎胡鬧。再說那時候名人的兒子都在那兒,顧維鈞、顏惠慶、關麟徵,這些大官的孩子都在那兒,到大了之後,有這些個同學就好找事情,就有這些想法,我印象太深了。其實那些個孩子家庭教育都挺好的,也沒什麽架子。


    我沒上過學,什麽也不懂,到了六年級,大部分都不及格,外國人把我叫去了,說你這個不行,不能升到中學去,你要不上就算了,我說這壞了。那時候我父親母親在上海杭州呢,為什麽在那兒呢?我叔叔不是跟著孫傳芳在南京嘛,我家還是在北京,可是他們在那邊做點小事。


    <i></i>


    <i>劉曾複先生與本書作者(2001年攝)</i>


    我家這房子就歸我姨夫住了,我就跟著我姨夫在這兒上學。我的姨夫那時在清華大學當教授,他教漢文,教唐宋八大家,跟王國維、梁啟超,還有一些個人,在清華教書的人裏邊就算是老頭了。我姨夫看著我不行了,耷拉腦袋了,他就叫我,他說一個人不應該上教會辦的學校,應該上我們國家辦的學校,他讓我暑假之後跟我的三表哥都考師大附中去。我說我這樣的考得上嗎,他說不要緊,讓你這二表哥給你補習。他家哥兒仨,三表哥跟我同歲,二表哥比我大6歲,現在還在呢,是林業大學的教授。那時候他已經考上清華大學了,在家裏養傷,他怎麽會傷呢?“三一八慘案”知道嗎?他挨了一槍,把腿打穿了,他旁邊就是韋傑三,清華烈士,還有一個墓呢,他們兩個在一塊兒,韋傑三被打死了。注74我二表哥給我補習,這下子可就行了,我就考上附中了。注75


    附中那時候是很革命、很進步的一個學校,我上那學校對我教育太大了,到現在我都覺得特滿意。注76政治教育挺強的,像《新青年》裏邊的文章我們都念。講愛國,講打倒日本帝國主義,我們都掛著小牌兒,去街上嚷嚷去。參觀鄉下,參觀煤礦,我們都很願意去。我初二就知道共產主義了。


    <i></i>


    <i>位於和平門外的北京師大附中(定宜莊攝於2003年)</i>


    附中這個學校太特別了,它教給你讀書的方法。那時候我們上頭一次課,上漢文,頭一篇文章,念的就是學生自治,學生自己管自己,自己安排一些事,環境怎麽管,花兒怎麽種。它的特點是沒有大考,就是沒有學期考試啦,學年考試啦,都是小考。打初中一年級起老師就讓你自治,上來就告訴你說我這課考三回,我這課考兩回,我這課考一次,後半學期,後邊不考了,都要自學。我小時候淨踢球了,書都是寒假暑假自個兒念的。我總說原來的師大附中太好了,那時候的四中跟這正相反,四中背考題,標準考題,標準答案,淨背那個,跟現在的狀況相似,可是考大學他們考不過我們。附中我覺得是最好的學校。


    最難得的是附中的製度,你這課有不及格的了,哪年級學生某某某哪門不及格,給你記下來,如果從一年級二年級三年級整個初中有六門不及格,你也照樣升班。隻要你到初三或者高三,特別是初三,如果你第二學期全及格,以前的所有不及格就全算了,就當沒事。可是你要是初三第二學期還有一門不及格,這可要了命了,前幾年不及格的課都得補,你就甭想畢業了。我在學堂淨想踢球啊,也不用功,好多功課我是暑假自個兒念的,可是我到三年級第二學期全及格了,就畢業了,畢業就可以考高中,我一考高中,考上啦。


    到高中分成一部二部,一部近乎文科,二部近乎理科,理科也要學一般文科的東西。從初三就有很多選科,高中更重視選科,到高三正式的課就是一個漢文,一個高等代數,剩下的課都是自己選。有一門課是人生哲學,由老莊講起一直講到馬克思,我對這課特別有興趣,我就學得特別好。我們那時候考大學,要考清華基本上都能考上。


    我們考清華那年正趕上對對子嘛,陳寅恪出的考題,對兩個對子,一個上聯是“孫行者”,一個上聯是“少小離家老大回”,再作篇文章“夢遊清華園記”,題目一共就16個字,對不對?那時候的學生對對子好像還有點本事,“孫行者”這個對子,我對的是“韓退之”,清華的段學複對的是“祖衝之”,北大那個周教授對的是“胡適之”,據說是最理想的。對比起來今天完全不一樣,漢文考試兩千多字的題目,出點奇怪的字奇怪的什麽,也就是背標準答案,真是意義不大。我還提過意見,我說為什麽這樣,他們說現在好學生多,學校少,就要出題目難,為的好選擇人,我說這不像話,太不像話。我對現在考大學出題目這麽多特別的印象壞。老師也是這樣,你要是考題蒙得上,這教得就好。哪讓學生發揮自己的主動作用呢?


    到清華也是,教給你做科學的方法。讓學生選課嘛,說得熱鬧些,幾乎沒有一個學生的課表完全一樣的。我那時候淘氣,我就選十點鍾上課的,因為甭起早兒了。我選的漢文是聞一多的,他發給我們的古文講義不帶標點符號,叫學生自己標點,這得事先預備呀,我不用功,我沒預備。我的名字在點名冊第二篇的頭一個,他上課來,說叫一個同學來讀一讀啊,他從第二篇叫:“叫劉曾複來讀一讀吧”,我沒預備,許多字我也不認得,我斷不上句來,下邊就笑,他就認準我了,下次還叫我,我下回還是沒預備,這丟人可丟大了!說實話,斷句是讀古文的基本功,清華大一國文的安排太有學問了,不同於中學……末了兒啊,到學期之末,我倒是都及格了,再不然畢不了業啊。我在清華念了四年淨玩了,淨踢足球,我是足球選手。


    我再說在清華的一件可笑的事。清華有黨義課,就是政治課呀,要念三民主義,教科書是周佛海的《三民主義理論體係》,寫得挺有學問的。還要軍事訓練。大夥兒覺得軍事訓練是為打日本,還有點道理,就對黨義課印象特別壞。我到四年級才選黨義課,那時候學黨義一般是二百多人湊到一塊兒學。這二百多人就自動分成十組或者幾組,自己起個名兒叫黨義研究會。每人有張單子,比如我們那黨義研究會有20人,名字不好記,寫著也麻煩,就都按學號,比如我是1780,那個是2002,都按號排好了。16周或18周的課啊,排好之後一人去上一次。教黨義的點名時不抬頭:1678,到!16多少,到!排到我那兒我也得上一次課啊,那是任務,課堂上統共也就20多人,他就自個兒在那兒念稿子,我也不知他念什麽。


    我那次還特別危險。上午考完一門必修課,想下午進城玩兒去得了,我這一糊塗就進城了,回到家了一想不對,下午還考黨義呢,不及格畢不了業呀,可我再想回來也來不及了,我急壞了。禮拜一早上我一到學校去,就找我們黨義研究會的組長,我說禮拜六考了嗎?他說考啦,我說壞了,他說我瞧見你沒來,我替你答了,複寫了一份,交上去了。結果我就全及格了。那個組長叫什麽我都忘了,外號記得,名字不記得了。那時候對這邊好像是自己人,對黨義那邊就好像是敵人差不多。這也是上學的一段插曲。


    定:您上清華是哪年?


    劉:1932年。我應該1936年畢業的,因為踢足球把胳膊摔折了,休了半年學,所以1937年畢業,畢業就倒了黴了,正趕上抗日戰爭盧溝橋事變,我本來分配到中央大學,中央大學要人……


    定:中央大學不是在南京嗎?


    劉:南京啊。結果一打仗就吹了。沒辦法,我上哪兒找主去?後來1938年我就到了協和,那時候叫協和醫學院。1941年太平洋戰爭,把我們從協和全轟出來了,我又到中國大學,在生物係當講師。在協和的時候我算是實習生,相當於第八年的學生,實習完就算畢業,雖然不拿文憑,但是資格有了,所以我沒當過助教,出去就當講師了。你想我這樣的教得好嗎?教不好,瞎蒙事,淨玩兒。可是我在協和做研究的時候是真認真,我每禮拜日早上都要自動上班,大年初一我也要去上班,因為實驗停不了,那種訓練特別好。


    後來日本投降了,1945年之後我就到北醫,那時候北醫還在城裏呢。1960年調到現在這個首都醫科大學。這是劉仁他們辦的。


    首醫大原來的教務長對我的印象特別壞,他老覺得我跟他的主張不合,我認為教大學應該以做研究為基礎,你不能照書本念,照書本念你還教什麽學生,這就說我是“白專”。後來“文化大革命”一開始,他找一些人批判我是“曆史反革命”,是“三美主義”:“親美”“崇美”“恐美”。說我“反黨反社會主義”,培養學生走“白專”道路,“跟黨爭取接班人”,給我貼大字報。可是一貼出來老百姓不答應,說他們轉移革命大方向。司徒雷登的幹閨女,她成了頭號人物了,把她揪出來,我倒成革命群眾了,便宜我了。“文革”是橫掃啊,要是豎掃就不礙事了,挑著掃,這橫掃可了不得,這笤帚苗一帶就把你帶進去了。“右派”沒我的事,“文化大革命”又沒我的事,我真體會這事,愣沒掃著我,我沒沾上邊,太不容易了。我這人人緣兒好,沒架子,又沒脾氣,要是人緣臭,早把我揪出去了,所以我得天獨厚。這樣我就混了十年。


    我是1978年退休的,退休之後還讓我當生物醫學工程係的係主任,我又幹了幾年,現在不是大學越大越好嘛,這個係成了學院,我就成了名譽院長了,生物醫學工程學院名譽院長。去年上半年我還給現任的院長寫信,說別給我掛名了,他們也沒理我。今年(2007年)又給我開了一次“劉曾複教授從事生理科學事業七十周年座談會”。


    我這個家庭也算是“半封建半殖民地”,我父親古文功底很厚,能寫字能作詩,要不他也考不上舉人。我這漢文沒法跟他比。我家也有摩登人兒,我三叔在聖約翰,注77英文特別好。我沒背過幾篇文章,你要能寫好文章,你要不背上十篇八篇的文章你寫不好,為什麽寫不好文章,就是背書背太少,肚子裏頭沒有,現想,那不成。我能寫點古文的東西,但是寫得很壞。不過我現在也騙人,人家讓我寫書的序,我得看人家的書,有時我看不全,有時看了之後我不見得同意,我有個妙訣兒就是寫個文言的很短的序,這樣能遮醜,文言就有這麽個好處。我打上小學,十歲以後就沒怎麽拿墨筆寫過字,我也很喜歡那些老字,比如我喜歡褚遂良的字,但是我沒功夫,我寫一個字也許不難看,寫一篇字就不行了,一篇字是一個整體,沒功夫,布局不行,那就是不會寫字。現在有人還讓我寫,我哪兒寫得了,瞎寫,但是拿這蒙事還行。


    3.我的姐弟和老伴


    劉:人類社會在目前來說還是夫妻的社會,不是一個人的,主席出去不是都帶著夫人嘛,皇上還有皇後呢,我老伴死6年了,但是我家庭還是健全的,我沒有兒子,隻有4個女兒,這4個女兒都很好。


    我說說我老伴。咱們什麽都說。我6歲,她7歲,我們就在一塊兒,她家姓蘇,是河北南部的一個地主,不知為什麽她父母就非不要她,把她過給她的一個姑姑。她這個姑姑嫁給天津華家,華世奎注78家知道吧?華七爺,宣統的老師呀。我老伴過給的是他們的十八爺了,華十八爺,他們拿她當閨女了,算是他們的小小姐。後來她跟她姑姑到了北京,她家的房修得特別好,花園啊,大房子,大概都是她姑姑的錢。我們不是從湖北來的嘛,跟湖北的人都熟啊,禮士胡同傅家,這傅太太請我母親和她們鬥牌去,還有一個楊太太,一個華太太,這華太太就是我老伴的幹娘。互相一提,我母親不是紀曉嵐的後人嘛,河北省南部人,他們也是河北省南部人,一說還有親戚關係呢,華太太就請我母親到她們家鬥牌去,其實我母親沒有錢,我父親就在總統府當個秘書,哪兒有錢呢,沒有錢,去那兒鬥。那時候我已經6歲了,把我帶去了,我老伴招待我,她有好多小玩意兒,小人兒,小火車,我就什麽也不顧,滿院子就跑,光去玩這玩意兒了,打那兒我們就認得了。她懂事,我不懂事,渾極了。


    後來也不知怎麽回事,他們家破產了,到包頭,後來又回來,回來簡直沒法兒住,她就上我們家來了,那時候她就十幾歲,大概那時候大人早訂好了,我們倆將來就成一家了。我們小時候不知道啊,後來慢慢就明白了。我們挺好的,打小兒就好,小時候我渾得不行,她比我發育早是怎麽的,她什麽事都懂,小時候長得好看著呢。我幫她上學,上附中,中學畢業她考日本派的醫學院,口試給刷下來了,那時候不送禮就給改分,她沒考上。後來“七七事變”,我在天津不是住了一年嘛,我們在天津結了婚。我回來上協和,她也回來了,學英文打字,後來就一直在北醫圖書館,管外文期刊什麽的,“文革”也沒事。後來偏癱,我侍候她十年。我們倆這輩子從來沒吵過架。她不喜歡做飯,我做飯,她喜歡搞衛生她就搞衛生。我們倆這關係太好了。


    我姐姐和我弟弟都是附中畢業的,那學校好,那學校太好了。我姐姐比我聰明,功課從來比我好,她從附中上的清華,讀的清華漢文係,還沒念完,家裏非讓她結婚,很可惜的,後來在中學教數學,“文革”後死的。我弟弟上過燕京,上了兩年有病上不了了。我就是這麽一個經曆,人就是得跟環境湊到一塊兒,我就是從那麽一個環境長出來的。


    4.兒時印象


    劉:我小時候滿街跑。先說一個笑話,我家住在扁擔胡同,上小學到絨線胡同。那時候宣武門也叫順治門,還有一個城圈兒,前邊還有火車道,京漢鐵路由這兒過去到西客站。我們上學的時候要過這個車道,才能進到宣武門裏的大街。我上了兩年小學,功課不行,但是道兒兩邊的會館、鋪戶記得清楚極了,哪個會館挨著修自行車的鋪子,哪個對過兒是說書的茶館,要問我我都記得。這還很有用,比如有人問我過去一個茶館,叫海豐軒,很出名的一個茶館,我就告訴他,在宣武門裏頭,絨線胡同南邊路東,後來改成一個汽車房。我就能說得很準。


    北京人說南城特點有兩句話,是“無風三尺土,有雨一街泥”。南新華街原來是河道啊,跟城裏頭都通著,由西直門那頭過來,起初河道上有好多橋,甘石橋,北化石橋,南新華街有臧家橋、虎坊橋,都是橋,原來就是河道,後來河幹了,河道可以走人了,橋也就沒了,修石頭子兒的馬路,兩邊是明溝,注79所以這街道改得很厲害,我都親眼看見的。和平門原來沒有,是城牆,我上附中的時候,1925年,和平門就開了,拿人工拆那城牆,那可費了勁了,笨極了,裏邊高外邊低,拿土墊了一房多高,光墊這馬路就墊了一年多。我上到初三這門才正式開通,原來叫興華門,後來馮玉祥給改成和平門,這進出城就方便了。注80


    南城是這樣子,崇文門那邊淨是富商,闊商人。瑞蚨祥知道吧,八大祥,大綢緞店,那邊有織雲公所,都是這布行唱堂會。再比如說天津做鹽業的,姓王,後來讓蔣介石給迫害死了。還有替清朝管煙行的煙兒郭,郭仲衡家;在清朝管蜜餞的範家,範濂泉家;樊家,樊棣生家,我都熟啊,注81他們都愛唱戲,唱得都挺好,他們錢也多,自個兒也挺狂。後來到民國就不行了,到日本時候就落魄了,很落魄了。解放後更不行了。


    宣武門這邊,就是我們住的這邊,一種是會館特別多,舉子甚至外省人回不去了可以住那兒,可以白住,我有個姑夫是潮州人,潮州會館在丞相胡同,注82潮州人就白在那兒住,我姑夫他們就占一個院兒,一直住在那兒,後來交不交錢我也沒打聽。一種是南城還有飯館,特別是在北半截胡同南口那兒,那個廣和居,所謂的“公車上書”,像他們這些文人,梁啟超他們常在那兒作詩,在那兒開會。注83還有賣烤鴨的老便宜坊,在米市胡同北口,旁邊是他們開的棺材鋪,後來都關門了。


    定:就是說宣南這一帶挺風雅的是吧?


    劉:風雅但是窮,像我父親他們沒錢,就在南城找這麽個地兒,挺風雅的,就在這兒住。另外也有闊家,比如沈家,做過中堂的,也是我們親戚了,在我們後邊街裏頭,他的官邸很好,解放後成了小學校址。但是真正闊的,高級官員或是皇親國戚了,王爺府了,貴族,就都在城裏。我的老伴的一個同學,關係特別好,姓傅。她的滿族姓我始終不知道。他們家住的就是王府大房,在白塔寺那邊。正院子像個大宮殿似的,院裏還有個大戲台,我跟老伴老上他們家玩去。他們跟齊燕銘家後來結親了。我跟齊的兄弟是最好的同學。


    定:齊燕銘那是蒙古旗。


    劉:傅家的小跨院就夠住了。當初傅家有個姑奶奶,就是比我這同學大兩輩的姑太太,珍妃選妃子那次也給報上去了。送她去之前家裏就跟辦喪事一樣,要選上就完了,再也回不來了,還不定死活呢。結果最後沒選上,大家都覺得太榮幸了,慶賀不是?這位姑太太本人想不開了,落選了她覺得寒磣。後來也是嫁給別的王爺家裏,最後就窩囊死了。


    我住的那個南城小胡同,由早晨六七點鍾就有叫賣的,一直到夜裏12點還有,你坐到家裏可以不出門,要的東西就都送貨上門來了,不必上街上貴的大鋪子去買,小戶人家在家門口買就行了。


    還有的事外頭就都不知道了,當時那些俄國人,貴族,都到北京逃難來,挺可憐的那些人。無法生活了,有的就做小偷,有的變成馬戲團的,跳舞什麽的,個別賣淫的那就不能說了。還有大概很少人知道,在東城專有一個胡同裏頭,挺保密的,有一個台子,男的女的在那兒表演性的活動,做淫穢的行為,賣錢讓大夥兒看。甚至可以點,什麽樣的姿勢,到什麽程度,當然錢不少給,有闊少爺在那兒瞧。不是真正知道的人,不可能知道有這麽個地方。


    定:那您怎麽知道呀?


    劉:闊家少爺說得得意呀,又瞧見什麽了,又瞧見什麽了。我們也算世交,互相也認得,趕巧不定在什麽場合就聽他們說了。像我們不去。我不胡來。可是我們就都說,外國侵略中國人可千萬別流亡,我們就說千萬別像白俄那樣,亡國了,流亡了,那可了不得,那就壞了。那時候不懂革命不是?


    我說的這個少爺,解放後在市府大樓那兒的一個玩具廠裏當會計,瞅著一點兒沒那架子了,害怕遲到,還跑。那時候衛生局辦個學校,我晚上上廣播電台給他們上補習課,先得吃飯去,我碰見他也吃飯去:“我來吃個便飯”,還說吃個便飯,這種詞兒都是過去有錢人說的。另外一個少爺,他在銀行做點小事。銀行的工資非常少,但是有時做股東什麽的,利錢非常大,也許他的工資就六塊錢,但是他每個月能收到百十來塊錢的利息。六塊錢就是普通職員了,但是他挺有譜,下了班之後包一個洋車,車上頭有個毯子,上車後“啪”一圍,先不回家,上哪兒呢,法國麵包房,進去之後,一坐,那個boy給他端一杯啤酒,什麽話都不說,喝完就走,三節給錢,三節就是春節,五月節,八月節,都認得這少爺啊,上家裏拿錢去。然後再回家吃晚飯。他跟我說,別人也知道這個笑話:“下了班之後,要沒這杯啤酒,晚飯是實難下咽。”等到了解放以後,他給張伯駒注84當小跑:你給辦點這事去,你給買點那個去。得,啤酒也別喝了,晚飯也能下咽了。我說的這是兩種少爺吧?但是這還不是真闊的。有的可就真壞,不能說了,可是解放後就都完了。


    5.我學戲就從這個淵源來的注85


    定:咱們從唱戲說起好嗎?


    劉:我父親不是文人嘛,文人的娛樂主要就是看戲。他沒有別的娛樂呀,他沒地方去,鬥牌不是正式的事,他也不大鬥牌,他倒會打撲克。所以主要就是聽戲。


    我父親跟好多演員都熟,跟他們真熟,最熟的一個演員叫九陣風,就是閻嵐秋注86,很好的那麽一個人。他老上我們家跟我父親聊天,商量些個事什麽的。他們純粹是朋友交情,九陣風連家務事也跟我父親談,家裏有多少錢也談。


    定:您父親挺愛交朋友的?


    劉:也不是,他交往很有局限性。就跟他同年的、同事的人交往,還有個別的演員。他們這些人也愛跟外行交朋友,因為人家是尊重你,不拿你當戲子來看。要是有一個闊人拿他當伶人,當戲子,那就還不如妓女,比妓女還低,他們就很不高興了。要是愛這個藝術,拿他們當朋友待就完全不一樣。對人的尊重就是對藝術的尊重,這是很重要的。


    九陣風是唱武旦的。他原來是張家口那邊的,後來到了北京,在北京結了婚,站住了不是?在天津唱得特別紅,又回到北京來。他原來的愛人死了,又續的朱文英的閨女,朱文英是武旦的老宗師,就像譚鑫培是老生的宗師似的,在宮裏吃供俸的,他的兒子叫朱桂芳注87,也是唱武旦。九陣風喜歡我,有時候就帶我上後台聽戲去,有時候我也上他們家玩去,他還教我練練功什麽的,後來我到了十來歲,才知曉他脾氣大,不大敢惹他了,但是我對戲就有點兒熟悉了。


    我沒別的娛樂,就是聽戲。因為在北京總能聽戲,沒有什麽看電影的機會。其實也不是不願意看,也願意看,可是看電影很困難。電影場也沒有啊,那時候有個平安電影院,在東長安街路北,一塊錢一張票。那時候兩塊錢就能買一袋麵,平常我們哪兒能上那兒看去呀,那是給外國人看的。後來好容易修了一個中央電影院,就是在北新華街口那個;中天電影院,在絨線胡同,是個老的電影院;還有一個,王府井東邊東華門那邊,真光電影院;還有一個在大柵欄南邊一個藥房裏頭,叫大觀樓。也沒有什麽好電影。後來上初中了,看什麽飛來伯,美國那個武俠的,他的妻子瑪麗碧·克夫,演黑海盜,穿房入脊的;還有賈波林,就是卓別林,卓別林那電影相當好啊,我很願意看,但是那時還是以聽戲為主。


    我父親還認得些個別人,有一個唱老生的,叫王榮山注88,藝名叫麒麟童。當年有三個麒麟童,他是老一點兒的,在南方還有兩個麒麟童,一男一女,男的是周信芳,女的是董玉芳,董玉芳後來出嫁了,就剩了周信芳了。王榮山到民國藝名就不用了,用他本來的名字,他是上海來的,打小我就跟他熟。原先我有一個朋友,我們倆淨瞎唱,有個會什麽的,讓我隨便唱,我上台就瞎嚷嚷,我也不大懂。後來我大學畢業了,上協和醫學院的時候,老經過他(王榮山)家,他家在前門外冰窖廠,那時候已經不大唱,教戲了,他給我正式教過戲,所以我算是他的學生。我跟他家的關係特別密切,他死的時候把我叫去托付他的家。他的兒子王金彥是中華戲劇學校的,跟王金璐注89都是同班,後來改學會計,解放後算是老會計師了。他的孫子就是我們二醫注90畢業的,現在在軍隊的一個小醫院裏當外科主任。所以我的唱戲是這麽一個淵源來的。


    我這個老師喜歡我,他覺得我有點兒天賦,這樣我跟他好好學過,所以我就懂一點戲了,我跟王瑤卿注91家也熟,我也跟他的兄弟王鳳卿注92學過戲,我跟好多人都正經學過,所以我學戲比較地道。加上我聽餘叔岩又聽得多。讓我上學的我那個姑夫孫家,他大爺孫錫三,是老銀行家,他捧餘叔岩,所以我跟餘叔岩不能學戲,為什麽不能學戲?一個是我有老師,另一個我姑夫他們家捧他,我得端著呀,得有點身份哪。我趕巧走了這一個係統,這就對了。


    我會的不少,我的熟人自然也就都會唱戲,交流也很方便。後來又懂了一點兒了不是,愛了也學,越學越愛,我自己上台唱戲也沒問題,但是我從來不唱戲,我喜歡這個藝術,但是我不願意唱。除了內行找我唱戲,所謂堂會,晚會,我在家裏從來不唱。有時候沒法子,非讓我上台唱,我還得找地方練練去,練它倆仨禮拜的,要不你唱不了啊。


    我最後一次唱戲是1961年,在政協禮堂。不是困難時期剛過去嘛,為繁榮市麵吧,民主黨派他們就組織,找些人與劇團合演。那回是找的朱家溍、我,還有俞平伯,這算九三學社辦的,把我們這些社員拉出去和梅劇團合演。我和梅劇團的李慧芳唱的是《汾河灣》,朱家溍和梅葆玖唱的是《霸王別姬》,朱家溍唱霸王。俞平伯在前頭打鼓,許多昆曲家唱的是昆曲《遊園驚夢》,很熱鬧。


    我到大了,我絕對花錢聽戲,絕對不聽蹭戲,還不能隨便上後台,這是個身份。我聽戲有選擇,聽的主要是餘叔岩、楊小樓這些老先生的戲,有些戲我不聽,我那時候覺得唱的沒有餘叔岩的戲講究。解放後我沒看多少回戲,沒工夫看,忙得很。我看的戲都是人家給我的票,約我去的。平常我就不願意看戲,沒意思。我跟一般的票友都不交往。北京的票房太多了,一百多個,三五個人也能組成一個票房,花錢就成啊。有個國際票房,是大票房,每年要花一百多萬呢,這還是便宜的。


    現在有的演員,有不會的來問問我,除非他真想學,我也不敢隨便瞎教,得有一定的分寸,人家有老師呀,他是內行,他有尊嚴,不能不照顧他的麵子,任何人都有尊嚴對不對?但是要說真話,所以我就適可而止。


    京劇不是一個隨便的娛樂呀,是一個比較深的學術問題,我真正研究這個藝術。當然我對西洋的不懂,我隻念點西洋的東西,莎士比亞原著我念過,我們上(清華)一年級時,大一英文課裏學的,但很膚淺,不像清華當年那英文係,真正研究莎士比亞,古英文。


    定:您的英文一定特好吧?


    劉:我這英文就是實用主義。我現在看專業書還是願意看英文的,名詞什麽,比看中文方便,英文文法也看熟了。我對於外國東西知道得很少,對中國的東西念得也比較少,頂多念點《古文觀止》,當然我小時候也背過兩句《論語》《孟子》,那就是背,不懂。我的文學修養還是很差的,我學京戲是從技術上學的,學藝嘛,我學的是藝人的東西,不是文人的東西。當然藝人的東西也很珍貴了,你要做個茶碗沒有技術能做上來嗎?不能瞧不起藝人。


    前些年湖廣會館給我開了個展覽會,展覽我畫的花臉兒。我小時候在後台待著不是?看那老演員錢金福,注93侯喜瑞注94他們勾臉,所以會畫些個真的,好的。人家求我畫我就給人家畫,像什麽藝術研究院哪,天津的博物館哪,跟我要了好多走。可是我家裏一張也沒有。他們說我花臉畫得好,我說我唱戲還是比畫花臉好。注95我戲會得多,哪出戲都有準稿子,人家都來學來,這不會來問我,那不會來問我。


    定:那您後來是搞專業的時間多還是唱戲的時間多呢?


    劉:當然是搞專業的時間多。我的專業呢,我覺得比我的戲好,我是吃這行飯的是吧。但是當年有一段時間很難,不做研究不行,一做研究就會有那樣一些人說你“白專”“跟黨爭取接班人”,但是偷著我也不能不做,不做我算幹嗎的。什麽時候能做?三年困難時期沒人管我,我就做一些,等一吃飽了就該管你了,就來勁兒了,所以這挺可怕的。你不做研究,對科學發展就沒有真正的評價能力。你雖然唱老生,你有這個專長了,你對花臉,甚至對電影兒,就也有了一個正確的評判能力,這道理很簡單。


    定:您是不是覺得教書比較清靜點啊?


    劉:教書這裏邊也不是沒毛病,但是相對的還是文化高低問題。文化關係到覺悟,沒文化你怎麽能深入地懂馬克思主義?我說點最不好聽的話,我的一個演員熟人,起初他就把加入共產黨,以為就像搭了梅蘭芳的班一樣,搭一個好班,他就有出路了。說得壞些,這不是“入黨做官論”嗎!


    說到做研究,我總覺得不光是念書的問題,這和老師有關係。知道做研究怎麽做,這老師就好。我到協和之後,在那兒待了差不多四年吧,那做研究是黑夜白日做,真練,真得下功夫。我算實習生,相當於第八年的學生。我這資曆還真有用,出來沒當助教,直接就當講師了,這不是騙人嗎!我心裏清楚。我一個很重要的經驗,唱戲,我就不願意唱戲,不願幹這行,受罪,地位太低,但是我這唱戲修養,一般人不如我,怎麽回事呢?我唱戲啊,先想想哪出戲我不會,這出戲裏邊哪一點我得留神,我想的都是這些事,我不先想我比他哪一出唱得好。這就跟做科研有關係,我也當過老師,當過教授,上去講課去,我先想哪些我別教,這些內容不要教,今天講這課這些內容不要教,為什麽呢?往往自個兒願意把自個兒的心得擱裏頭,你自個兒的心得啊,擱到適當地方講講可以,你要把心得擱到那堂課上,就把整個課攪了,那堂課不需要這個,做科研正式做得白日黑夜做啊,好幾年,可我做這科研,他們不大知道我做什麽。


    6.兩個否定太重要了


    劉:我老說我說話得有點觀點,這觀點今兒在這兒得說,平常也不大有機會說,不敢說,怕得罪了誰。他們老說我是唱戲的,讓我唱戲我不幹,內行呢,也有幫,社會上更是有幫,當年演員好角到了上海,得給青洪幫裏人磕頭去,這事我不幹,不能幹這事。我還幹我的生理去。


    我這生理還是比唱戲強,吃這飯的嘛。在生理學界我還算是老一輩的生理學家,慚愧慚愧。


    定:那劉老我冒昧地問您一句,我聽人說,生理學在您年輕的時候是生物學界最前沿的學科。


    劉:那是那是。


    定:可是現在是夕陽學科,是嗎?


    劉:其實不是。現在會聽到一種說法:21世紀的科學是生物科學的世界。是分子生物學的世界,其實不該這樣說。因為今天有一個新說法,這就是生物學與係統科學相結合的係統生物學已經是醫學和生物學研究中的熱點的提法。今天國內外已經建立起係統生物學的研究所和研究中心等機構。注96


    我是學生理學的,還是說生理學吧。生理學在20世紀30年代末就曾經被人說消失了。那時組織學、藥理學、生物物理學、生物化學這些科目都高度發展起來,這一來就好像生理學沒有事可做了,其實幹生理學的人,一直有他們的看法,下麵談一下。


    生理學從來非常注意整合問題,也就是全麵看問題。不是光看分子,也不是這個光看心,那個光看胃,那個光看腸子。現在不是講集成線路麽,在生理上就是整合,這倆在英文裏是一個詞兒:integrative 和integration。這是比較先進的思想。這人呢,怎麽能夠自己控製自己,用不著外邊攙著扶著,這個思想是什麽呢?就是應該和物理學對照一下。物理學最早是看天體,有萬有引力。現在搞的呢,是各種的力,各種的作用,各種的微粒子,它往哪兒走。比如說我打小兒到現在,這地球沒什麽大變化,一年還是那樣,還是白天是白天,黑天是黑天,這太陽還在這兒擺著,月球還在這兒擺著,不說太陽係以外的吧,整體的太陽係,它穩極了,非常穩,沒什麽大的變化。那什麽東西在這兒管呢?是上帝嗎?不是,它中間有一種控製的力量。人體是個整體,也有控製力啊。


    20世紀60年代美國就研究了,1990年以後全世界正式開會討論這個,多少次,就是到底生理學應該走什麽樣的路。我就特別堅持這個,我也寫過文章,因為這關係到生理學怎麽往前走一步。上世紀末研究生理學還是從解剖結構去研究,以後加了點物理化學,那時它就缺乏這個整體的思想,要還是用那樣的方法已經沒有什麽可研究的了,那個不對,他們對生理學的研究還不大明白呢。


    定:他們搞一般生物學的,對生理學不是很了解。


    劉:搞生物學也一樣啊,因為生理學是很重要的科目啊。說實話,生理學從來就是搞調節整合研究的。20世紀中期蘇聯確實起到了好作用,蘇聯當時也講辯證唯物主義不是?這辯證唯物主義還是有用。蘇聯那個時候的看法,重視整合、調節,跟今天英美的看法還是一致的。這是生理學很大的一個進步。所以這種事我現在還是往這個方向走。往這個方向走呢,簡單說,做整合、調節研究,要用數學,懂控製理論、係統分析。我有我的想法,我想搞數學跟生理學的關係。搞生理學的人往往數學不太好,我有個機會,當年我數學念得稍微多一點。數學跟物理學是什麽樣的關係啊,數學用到生物學上應該怎麽用啊。牛頓那時候有微積分為他服務,有力學為他服務,現在也應該有為生理學服務的東西,應該有新數學,現在是這麽個問題。所以我現在經常地還在搞數學,隻是希望能多跟數學家對話,多點共同語言。真搞生物數學,我差得太遠了。


    定:那我再問一個問題,您經常搞這些方麵的東西,您又喜歡京劇,這兩個東西之間是互補還是互不相幹啊?


    劉:這是統一的啊,可以說是互通的。唱戲最講究整,主角配角,場麵和演員,演員跟後頭這服務的,穿衣裳的,前邊這組織戲班的,這是一個整體。這整體還不算,外頭還得有環境,環境就是聽戲的。聽戲的跟這個誰還得整合起來,聽戲的不愛聽了就甭唱了不是?所以這整合太重要了。


    我雖然退休了,我還沒怎麽太閑著,這個事跟唱戲是互補的。怎麽互補呢,你真要想唱戲呀,你就得能上台,才能真懂。你要是不上台你就根本不知道這戲到底怎麽回事,但是你光上台不行,你還得念書。這到底應該怎麽念,你比如我唱戲,我跟著王力注97,就是王了一先生,我跟他正式學過音韻。王力很科學。我受他的影響很大,我就不迷信,就不是非得怎麽著怎麽著,沒鬧明白的跟著瞎說。生理呢,你必須能上實驗室,自己親手做實驗,那才成,這也是上台呀。


    比如馮德培注98,生理所所長,也算是我的先生。後來他做的實驗就是神經對肌肉的營養有什麽作用,這很重要的,他當初做離體神經肌肉實驗,很有成績。這次他用鴿子做實驗,把一邊支配翅膀的神經割斷,另一邊翅膀的神經完整,過了一段時間以後,比較割斷神經的翅膀肌肉和神經完整的翅膀肌肉有何差別。簡單說,沒有神經的翅膀肌肉細胞比有神經的翅膀肌肉細胞大,這就是神經對肌肉的營養有一定作用。我對馮先生說,兩邊翅膀的血液循環由於神經的有無可能不同,應當檢查。馮先生非常虛心,他又設計了另一種實驗,在此不說。簡單說,他開始做鴿子實驗沒注意肌肉的生理完整性,神經對肌肉運動有影響,神經對肌肉血液循環也有作用,肌肉細胞大小的變化是神經還是循環,還是兩者的共同作用,應當考慮。他開始的實驗對肌肉的生理完整性考慮不夠。這裏邊涉及學術思想,生理學研究要注意身體機能的整合和調節問題,應該重視係統科學的思想和方法,今天的生理學研究中有整合生理學、生理學、係統生理學等方麵的研究和期刊。生理學和京劇相同,都要重視整合研究,當然這裏邊包括分析工作。馮先生是大科學家,他勇於接受意見,進行更好的實驗,取得更好的成果。


    現在有些人呢,教授啊,讓技術員給做,他老希望有合乎他那個想法的結果,有時就弄虛作假了。這很難說啊,合乎想法呢,這是很危險的一個事。研究生有開題報告,做了兩年、三年,最後做完了,合乎開題報告的想法,很滿意吧?新的東西很少很少,為什麽呢,你的開題報告是根據過去已有的東西,做的一個新的排列組合,裏邊也許有點小漏洞,你在這上麵就是做出來了,對整個這座大山哪,你也動不了。一般往往是這樣,你想了之後這麽去做,不對,跟你的想法不一樣,動了自己的尊嚴了,我怎麽想得不對呢?科學就不是這樣,科學是我得相信這個事實,這可能是新的,可能是我原來想得不對,這是頭一個否定。第二個否定就更難了,我發現新東西了,可了不得了,我有了大的發現了。你有了大的發現,你得千方百計地否定這個東西,等你自個兒否定不了了,這才能夠成立。這第二個否定太重要了,就是你自己否定自己。這點東西跟原來東西是不一樣的,這才是真的。所以你做一個論文就得有兩個否定。你得經過兩個否定,才能知道一點兒東西。我做的工作不多,可是沒有一個跟我原來想法完全一樣的,都是否定過,有了新的東西再千方百計地否定它,否定不了了,這才成立。做科學研究就是這樣,這裏邊有個什麽,不敢吹呀,你敢說有一點something new,這就是你的論文。something new,這就很不簡單。要不然你做一個實驗,都上了教科書了,結果這個實驗是錯的,是假的,讓別人否定去,麻煩了。世界上真正敢負責的生理學的思想都是這樣。不是說找個技術員,找個研究生,順著我這意思做,跟那開題報告完全符合,懸了。你就說是做得對,一個大山脈,你頂多補一個小的山口而已,大山脈你動不了。你要說原來的大山脈不對,你看準了是那麽一個山脈,這可不是一個很簡單的事。


    定:社會科學也是這樣的。


    劉:有人就這樣,得了一點新東西,覺得成了,別人誰敢相信你是假的?別人來交流,說哎呀,我怎麽做這實驗做不出來呀?他說啊你這溫度不對吧?那人說我怎麽做也做不出來啊?那也許你這材料還是有點問題。結果十來個人做也做不出來,這十來個人就一塊兒說了,他那個過程不對,可能是假的。一個人錯了十個人才敢否定,你說耽誤多少時間。


    有個吳憲教授,是搞生物化學的權威,咱們現在化驗血液的標準,還是吳憲他們當初定的,無論什麽新的方法,用多麽微量的,都得和他們的方法對,他那是一個標準,現在還是全世界的標準。注99這個人後來到了美國,他始終不入美國籍,最後死在美國。他的愛人呢,也是做生物化學的,給他寫了一篇紀念文章,當然是寫的英文,他到美國就寫英文了。日本的生物化學家看到這篇文章了,他也紀念這個吳憲哪,他的頭一句話你猜說什麽呀?“萬沒想到吳憲是中國人。”足見外國人對中國人是什麽看法。那麽偉大的一個人,他的工作現在拿出來是標準,他始終不入美國籍,這麽一個人,說沒想到他是中國人,世界上對中國人就是這麽個看法。我倒不是說我好像狹隘的民族主義,不是這個意思。


    當然有些人很糟糕,作假。在協和就鬧過這樣的笑話麽,吳憲那時候在協和啊,做主任,好,他底下有一個人發表文章了,很快就升到副教授。後來突然有外國文獻登出來,說不對,說他這個實驗是作了假了,做不出來。吳憲一看不得了,他在世界上有地位啊,他要是弄錯了,這臉上,報告一個假的,他也得負責呀,是他那個教研組裏出的東西。他夜裏就讓另外一個教授預備這個實驗,從5點鍾開始,他自個兒做,做到7點,一看是個假的,臉都白了,急壞了。好了,上班了,把那個副教授叫來了,這個副教授對他是崇拜極了,他給提拔上來的嘛,說:你說,你這個實驗是怎麽做的?是真的是假的?一審呢,他承認了,我這裏邊有點手腳。好了,然後就通知他了,通過學校通知他了,你得走,開除了。所以在科學上,對弄虛作假,對這事看得這麽嚴重。


    定:這是過去了。


    劉:今天呢,有的人爭取得什麽這個那個的,要真讓他做實驗,他做得出來嗎?好多都是假的,因為我看過他們的實驗哪,哪兒能隨便就說話啊!還有一個頂可笑的,一個人做的實驗和別人做的不一樣,這別人是個老頭,老頭說你做做我瞧瞧,你要做得出來我就信,你要做不出來我不信。這邊這個說那你瞧瞧吧,他想老頭反正眼也不行什麽也不行。結果老頭帶了好幾個單位的人一塊兒去了,他做不出來。老頭說你再練練,你練好了之後我還來學習,還來瞧來。反正那個時代也就不了了之,瞎話一直說到今天。我不願意得罪人,裝不知道算了。


    7.京劇的原則


    劉:打“五四”起一直到今天,對待京劇就分兩派,一部分打倒京劇,一部分擁護京劇,有時候擁護京劇的這個吃京劇飯而已,他也是謀他自己名利,當然我不敢隨便說了,有些事情很可笑。


    我說內行話,我說的是真正從事京劇藝術的人的話:天下隻有一種京戲,沒有海派和京派之說,隻有地方的不同而已。在後台很忌諱說什麽海派、京派,互相都很照顧很尊敬。當然你說要比藝術,那就不客氣了,就像打拳一樣,台上不認父,舉手不留情,上台你不能瞎唱。可是在關係上不應該你是海派的,我是京派的,這是有人愛給挑事,兩邊打起來,他瞅熱鬧,甚至寫文章,對不對?這不對。


    過去日本的時候,國民黨的時候,好多東西寫得不真實,聽人說上一句兩句的他就發揮。現在北京市政協賈凱林他們出的東西就比較可靠。注100


    藝術也有門戶,寫字有顏柳歐趙,這唱戲也是一樣。難在什麽東西?就難在練基本功。我們練基本功,第一要講音韻,第二講究唱法,怎麽調整氣口,怎麽用嗓子來唱,講究得很,念是怎麽回事,唱是怎麽回事,都有一定的規律。再比如基本身段,拉雲手怎麽拉,起霸怎麽起,小五套的功夫,你會了這套,上台就不一樣,身段就好看。這些說起來並不複雜,但是有些規律性的東西,往往不是這門裏的人就不許傳,保密呀,要不拜師不可能會的。你像我們喜歡的還是從程長庚注101直接下來的。程長庚辦了三慶科班,小科班,裏邊有陳德霖注102、錢金福、李壽山注103這些人,請的南方的老師來傳授,老昆曲家,亂彈也會,昆曲也會,後來一直傳到楊小樓、餘叔岩。他們有一套基本功,這一套基本功都不傳人,我們學的都是這套。不少名角就沒學過這套基本功。


    基本功就這麽一套吧,還是以昆曲為基礎的。京劇界內部都這麽說,真正老昆曲的東西是留到京劇裏的,京劇留到哪兒?留到楊梅餘身上了,他們是真正由這老昆曲下來的,今天一般不講究當初的東西,講究創新。王榮山屬他們這派的,我跟他一直學這些東西,跟楊小樓家也熟,跟王瑤卿家也熟,特別我父親跟陳德霖熟。我就是這個原則學下來的。這都可以說真話的。


    我跟載濤非常熟,濤七爺嘛,他最愛京劇,注104他也真學,唱得很好,但不是從基本功那兒唱起的,大概是沒人真正教他,不敢教,也不能教,貓不教上樹嘛,這不就是專利問題嗎,人家自己也得留點飯碗。結果越傳越少,到末了兒失傳了。有好多名票,比如包丹庭,注105什麽戲都很講究,但沒有練過基本功。溥侗啊,紅豆館主,注106溥儀的哥們兒,那真學過好東西,也不見得學過基本功。張伯駒後來練一點兒。現在這個係統沒有多少人,都死了。我自個兒老想,這京劇能不能存在下去。這麽唱究竟是對是不對,我現在也不敢說,我自個兒就覺得這麽練美觀,他們那麽練不美觀。他們那麽唱不好聽,其實有些東西就是習慣成自然。


    定:您這麽多年一直挺琢磨這事的是吧?


    劉:這些基本功是不是就對,我也不敢說,我就是這麽學的,反正看起來樣子很好看,比歪歪扭扭的好看。唱腔也是一樣,怎麽唱法,現在有的連用嗓子的地方都不對,嘴上瞎動彈,難看得很,沒有辦法了。有人唱一輩子戲沒唱明白,不知戲怎麽唱。咱們中國戲遍及各省,過去交通不方便,交流得很少,到現在梆子梆子味,河南戲河南味兒,四川戲四川味兒,其實總的原則都一樣,(地方戲)甚至傳統的東西保留得更多,京劇反而丟失了很多東西。這東西是什麽?咱們這唱戲是肉傀儡唱戲,先把一個人作為傀儡人,然後由傀儡人再扮這個人。演員有心理作用,聽戲的人也有心理作用。比如聽梅蘭芳的《黛玉葬花》,聽他的《太真外傳》,你得想這是林黛玉,這是楊貴妃,要是一想這是梅蘭芳就沒法看了。你得想這隻是個傀儡,根本就沒有當這個是梅蘭芳,然後由傀儡演這個,大夥兒的心理作用就可以去掉了。


    京戲的一切動作都是傀儡的動作,原則很簡單,就是由腰帶動一切,傀儡中的托偶,身子是一根棍,脖子不能單動,手也不能單動,咱們的一切基本功都是那麽來的。你像我們練這功夫,沒有說腦袋單動的,我要瞧你,要嚴格起來,是先把身子轉過來,再瞧您,不能老轉脖子來瞧,這就顯得小氣了。就是腰帶一切。伸這胳膊也是一樣,不能單動,要讓腰動起來,我先拿眼往那兒指,瞧那兒,到這膀子,運到這兒,再瞧。這有一套基本功,非常好看,現在他們都不練這些個功夫,有人的腰都不會轉,不過就不好說了,這套也許根本就太落後了,傀儡是不是太落後了?反正我們學都是這麽學的,我們覺得這好看。


    台上演的全是假的,逢真必假,台上沒有真東西。你要真把腦袋砍下去了,那可就出大事了。比如說演死了,死了不能躺台上啊,躺台上一個人。人死了怎麽進去,怎麽樣進去好看?就得有個姿勢,有個表示。比如說這人自刎了,站到這兒,自刎,旁邊敵方很配合的,給行禮了,撿場的拿個旗子一擋,說這人死了,台下也就諒解了,他就可以進去了。看你的動作,看你怎麽死,怎麽進去,所以說上場容易下場難,下場裏邊死最難。從前沒有幕,你不能躺台上拉幕啊,完全是藝術嘛,一切一切都是用藝術表現出來。


    再比如打人,現在唱《野豬林》,把林衝按到台上乒乓五四打一頓,太難看了,這是對人最侮辱的一個事情。從前很忌諱,楊小樓絕沒這樣場子。不少戲打人都是弄到後台,表示在後台你受過刑法了,再給你扶出來,不讓你瞅見難看的形象。雖然英雄倒黴了,但是不能給他弄成狼狽不堪,那有損英雄形象,不像話。要盡量去躲避這些東西。還有啪一刀砍腦袋,劃一臉血,這都是醜惡形象,台上最忌諱。唱舊戲免不了有這個,有的地方戲不大注意這些,有些鄉下的劇團願意表演這些東西,比如鍘人,把人鍘三截,三個人在那兒表演,一個人表示腿,一個人表示中間那部分,抹上血,腰上抹上血,那個人表示人頭,鍘出來三段人。有人願意看這些東西,很邪乎,很熱鬧,很有氣氛,其實很殘酷,很難看。京劇要盡量避免這些東西,盡量不要讓它難看,哭也不要讓它那麽難看,笑也不要讓它那麽難看,就是一種意象性,意思到了就行。過去說旦角怕笑,花臉怕哭嘛。大花臉哭起來很不好表演,旦角比較莊重,笑起來好像太輕浮。但是現在不在乎這個事。


    定:現在這些演員懂這些嗎?


    劉:不太懂,懂一點兒,也不真懂。比如小醜,不能讓他挺下流,把自己罵了,把自己老婆也罵了,一家子都罵了,相聲有時沒辦法,有人願意聽這些東西,京劇就忌諱這些事。另外京戲呢,悲歡離合,主要唱悲和離,這樣容易表演,歡、合沒什麽可表演的,一高興就完了。所以它這唱腔,甚至表演是為悲和離服務的。隻能表現舊東西,演民國就困難了,後來演解放軍就更困難,沒這個唱腔,沒這個身段,就演不了,就得現改,現編。可是有人就不明白這個。再有真正好的京戲不會一唱20多段,一百多句,累死為止,台下也不愛聽了,那不行。


    蹺就更沒意思了,那是個腐敗的東西,早我們就不讚成,那完全可以不練,完全可以不練。過去舊社會男人愛蓮,很下流的事,變態心理,解放前我就不大喜歡這個事情。我記得我有個叔伯叔叔,就是這麽個教育。他很小,十幾歲的時候,看娶新媳婦的,大人問他:“你看那新媳婦長得好看不好看?”“嗯,小腳”。先說小腳,他們拿它當笑話說,足見這種社會厲害了。人家外國人大高個兒,中國女子很多都是又矮又胖,不正常了,腿也不對了,而且形體也變了,全長得不好看了。蹺一定要打倒,不能要。


    8.北京的戲園子


    定:咱們從戲園子說起好不好?


    劉:好。北京唱戲的場所,有戲園子,還有會館。還有過去闊人的家,比如那桐的家,那家花園,在金魚胡同。我小時候在那兒聽過戲。那家好幾個門,進去之後好像大廳裏頭有戲台,那邊有花園,他們房子太大了,占差不多一條街,好些人借他們這個地方演戲。


    定:是租還是借?


    劉:是借,得有交情,在那兒演堂會。民國以後一說在那家花園演,就都知道,挺出名的一個地方。


    定:那隨便什麽人都能進嗎?


    劉:有請帖都可以進。比如張家借他們這戲台,就張家發請帖呀。我跟他們家沒什麽關係,就是朋友家在那兒唱戲我可以白去聽去。後來有些地兒變成餐廳什麽的,後來就蓋成大樓了。後邊那條街還有大房子呢,煤渣胡同,注107我也不知道和他們是不是一家的。這是一個著名的唱戲的地方。


    還有各種會館,比如江西會館、安徽會館、湖廣會館,我都在那兒聽過戲,挺大了還在那兒聽戲。湖廣會館後來就不唱了,江西會館在宣外大街,老有唱戲的,現在不都拆了嘛,都沒了。再有什麽聚賢堂、會賢堂,隆福寺街有個會賢堂,那些飯館,現在也都拆了。不過這些都不是正式演戲的地方,正式演的地方是戲園子。


    戲園子那時候不叫戲園子,都叫茶樓或者叫茶園,主要集中在南城的騾馬市大街以北,前門大街以西,集中在大柵欄裏。當然東邊也有,崇文門也有,但主要集中在西邊這一片。城裏頭東安市場原有四個園子,後來都不行了,就剩了一個吉祥戲院。有一個劇場叫丹桂茶園,後來著了火給燒了。


    大柵欄橫著的那個南北的街,是糧食店。在原來廊房頭條東口那兒有個大舞台,後來改了第一樓了,在那邊就有那麽一個,中和園,原來叫中和茶園。大柵欄裏邊就多了,有慶樂茶園,有三慶茶園。再往南有廣德茶樓,廣德茶樓的北邊有一個慶和園,都叫茶園。後來慢慢把茶字給去了,慶樂園,三慶園,廣德樓,注108再後來讓八國聯軍給燒了,燒了之後就變成瑞蚨祥的西鴻記,注109裏邊是舊的,外邊修了一個洋式的大院子,畫的什麽火車呀,我小時候愛看火車,盡上那兒看畫去。這是前門大街西邊。前門大街東邊有廣和樓,就是查樓。查家是大鹽商,注110有錢哪,闊得不得了,也喜歡捧角兒。後來不行了,早就沒有鹽商了嘛。


    特別一點兒的,是取燈胡同的會賢堂,注111在煤市橋那頭,這邊廊房頭條,這邊是大柵欄。梨園行的拜師,就在那兒請客。那兒也唱戲,後來就不唱了,我大奶奶,就是我叔叔過繼給她的、馮國璋的姐姐,還在那兒唱過堂會呢。她是比我大兩輩兒的,祖母輩,那時馮國璋正做總統,給她唱過堂會。那陣兒我還小呢,可能也就5歲,我記得很清楚,唱的是斌慶社的班。斌慶社是俞振庭的科班,唱的戲我大概還都有印象,我記得有《蟠桃會》,有《盤河寨》《戰宛城》《穆柯寨》,末了兒是《大名府》。還有請的票友也在那兒唱,有包丹庭唱的《雅觀樓》,郭仲衡唱的《華容道》。印象都挺深的,孟良、焦讚的樣子,八仙慶壽的八仙的樣子。我記得我淘氣,上樓上亂轉,那個戲台比較小,人多,宋江坐得靠後,他那翎子一直就伸到樓上來,我還在那兒拽他那翎子。打北伐一成功之後,堂會就越來越不行了,北伐之後政府一南遷,闊人都跑南邊去了嘛。後來到了1936、1937年中南海又唱堂會了,那更得有帖子了,沒有帖子不讓你進去,挺有意思的。


    我還說這戲園子,在前門大街東邊西邊的街道,東邊有華樂戲園,有廣和茶樓。華樂戲園原來叫天樂戲園,後來叫華樂戲園、華樂茶園。專有人研究這個,對這個都知道。


    前門大街是南北方向的大街,跟它橫著,東邊是三裏河,西邊是柳樹井大街,構成一個十字路口,以這兩條街為界,街北是大園子,街南到了天橋。天橋有好多搭席棚的戲園子,也叫什麽什麽茶園。我小時候五六歲吧,有個老木匠住在我們家,他有時帶著我上天橋聽戲去。最出名的一個戲園子,叫歌舞台,是一個大席棚,有那些在北邊不出名的,或者老了,或者小孩,沒地方唱的,就在那兒唱,掙倆錢也照樣買窩頭啊。有個崔靈芝注112,是出名的梆子旦角兒,老了之後就跑那兒唱去了。還有的演員有不端行為,梨園裏不要這角兒了,也上那兒唱去。北邊很瞧不起南邊的。南邊的演員要拜北邊的為師人都不要,瞧不起呀,但是有的也收了,收了就很出名。比如打鼓的有一個最出名的叫白登雲,注113十六七歲就在街南的歌舞台那兒打鼓,後來好容易拜到鮑桂山,這才算有了出路。


    後來騾馬市大街有了一個園子,叫文明茶園,譚鑫培、梅蘭芳都在那兒唱過。那兒現在變成飯館了,叫豐澤園。民初楊小樓跟姚家的姚佩秋他們又蓋了個大的,叫第一舞台注114,他們有錢呀,第一舞台很大。後來燒了,燒了又蓋起來,後來還是燒了,現在就變成了一個商場。另外民國初年,在友誼醫院北邊,斜對著,有一個新明戲院,這時候新的戲院就出來了,這是20世紀一十年代。在東華門這邊,略後有個真光電影院注115,也能演戲,梅蘭芳他們就在那兒唱戲給外國人看。新戲院出來之後,西單那邊的奉天會館就變成哈爾飛大戲院了,就是後來的西單劇場,現在也都拆光了。1922年的時候,在南邊蓋了一個開明戲院,現在是什麽電影院,今天也拆了。到很晚了,到20世紀30年代又出了長安戲院、新新戲園,在長安街,今天都沒了。


    我這就說到戲園子裏邊的構造了。所謂的茶樓茶園,都有一定的結構,比如這中和園,它在糧食店裏邊,糧食店不是南北的街嘛,它是路西的園子,緊挨著賣醬菜的六必居,這兒有一個大車門,平常就開著的,有個大院子,是喝茶的地方,有架子、天棚什麽的,掛著牌兒,寫著茶葉的名字,有雨前,有毛尖。進去就是劇場,台是坐東朝西,在外邊看不見台,隻能聽見聲音,上去有樓,樓上可以喝茶,後來樓上就變成聽戲的了,樓底下也變成聽戲的了。原來是些個大的長條案,兩邊擺凳子,大長板凳,一條兩條三條四條五條,兩邊對著,戲台在這兒,這邊坐人,這邊也可以坐人,我那時候說笑話,說聽戲得聽兩天,台在這兒,聽一下午,脖子轉不過來,第二天還得再瞧一天,才能轉回來。後來這不行了,才變成橫排的了。聽戲的後邊是後台,有賬房,有用茶的,廁所什麽的都在這邊,全極了。那時候上邊唱戲,底下可以講買賣,可以說事情,可以喝茶,所以叫茶園,後來唱戲唱得好了,專門就跑來聽戲來,茶倒成了副業了。這事是這麽轉過來的。


    那時候不許女人聽戲,後來才慢慢開放了,像開明啊,吉祥啊,三慶啊,才慢慢賣女座了,像三慶園,一開始男女不得混坐,這是樓一圈三麵不是?女座就在樓上,這兩邊賣女座,隔著隔板這邊賣男座,底下都賣男座。這邊上樓梯有個小門,門都關著,等到散戲的時候,男座都走了,這才開門放女的下來,有的男女一塊兒去的,男的就在外頭等著。怕鬧事呀,都是這樣。廣和樓一直不賣女座。我印象特別深的是開明戲院,因為我是看著它蓋起來的,比如這是戲台吧,它分三組座,一共二十多排,排的是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寒來暑往,秋收冬藏,四六二十四排,今兒買票要是買的藏字號就是最後一排了。這兩組是男的,這組是女的,還分著坐。後來我十來歲,男女平等了,就合坐了,底下反感極了,說怎麽他那夫人跟旁邊另外一個人坐在一塊兒,很不方便。後來坐慣了也就無所謂了。那是20世紀20年代,1924年前後。這觀念變過來挺不容易的,費了很大事。


    戲園當年淨鬧事呀,淨打架呀,比如這是戲台,最後的座位往往比前邊高一點兒,就在那兒擺一張桌子,叫彈壓席,旁邊也可以賣座。有一個頭兒拿個大令,這邊一隊大概是7個人,前邊擱兩個軍棍,如果有兵在那兒鬧事,就拉出去打去。我知道懲罰過。我沒見過。就知道誰說坐大令那兒了,就是坐最後了。另外過去戲園專有賣茶的,賣瓜子的,還有打手巾把的,抽煙的,給你點上煙,後來的新明、開明,就不讓在台底下賣了,你要買什麽到外頭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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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舊日廣和樓戲單注116</i>


    那時沒戲報,今兒唱什麽戲什麽戲,在門口有牌子,叫水牌。後來才專有刷戲報子的,今兒什麽人唱什麽人唱,都寫好了,上午十點左右就刷齊了。獨廣和樓沒有,到時候臨時定,也是習慣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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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舊日廣和樓戲園大門注117</i>


    戲園子當初沒有先售票的,都是現往裏頭擠,現找座。後來就預先售票了。就出了一種茶坊,包一部分票,好票,比如誰沒買著票,就跟他買去,這票要是一塊二,他跟你要兩塊錢。


    定:就跟現在火車賣黑票似的。


    劉:對。有闊少爺還專門愛買這票,顯得我闊。我記得那時候有個衛戍司令去開明那兒買票,沒有了,人家說都在看座兒的那兒呢,衛戍司令急了,說哪兒有這事呢,這得管,得警戒,把這人拉到大街上,當眾打了20軍棍。這是真事,因為這個衛戍司令我認得。


    9.角兒的故事


    (1)男角兒


    劉:我愛這個(京劇)藝術,這藝術非常好。但是你要讓我唱戲,我反正不會幹這行,這行沒法幹,低三下四啊,地位太低了,我受不了這氣,受不了這累呀。當初不就這麽著嘛,為自個兒的生活,闊人誰唱戲呀。荀慧生有日記,你要看他的日記應該非常感動,他的應酬太苦了。為唱這個戲,得跟闊人說好話,得陪著鬥牌什麽,到了上海你得拜那幫裏的頭子,要不拜你唱不了戲呀。他自個兒還得演戲,排新戲,苦得很哪。梅蘭芳也是,雖然有錢,他得請人保護他,保鏢似的,出了事了他得找官給他料理這些事情。他還得跟一些警察局長熟,保護他安全哪,要不把他綁票了怎麽辦呢,不就有人拿槍要找他去?他們都害怕這些事。人家去都得招待呀,家裏擺多少飯,誰來誰吃,夜裏有來打牌的,睡得很晚,他的媳婦也不大照顧他。尤其到解放後他當院長了,還得早起。但是他還得練功呢,得吊嗓子呢,還得唱戲呢,他就累死了不是?膽又小,他是先入了黨,入了黨之後他一看黨裏頭批風這麽厲害,嚇壞了。


    再比如我那姑夫家,他大哥不是銀行家嗎,捧餘叔岩,對餘叔岩真是朋友了,就給餘叔岩解決些經濟問題,他那時依靠我姑夫家呀。張伯駒也捧他,也給他料理經濟上的問題,餘叔岩也得依靠張伯駒啊。


    定:您說餘叔岩三年換一次朋友,是怎麽回事?


    劉:因為一會兒曹錕上來了,一會兒段祺瑞上來了,他這一換不是底下全換了嘛,他還得巴結新的政客不是?很苦的。社會上沒地位,非常苦,就仗著這些官捧他嘛,拿他當戲子對待,看不起呀。


    後台我小時候都看夠了,看得明白又明白了。後台的事兒我沒不知道的。查家有一個少爺,這人輩分晚可是歲數大,捧王和霖。王和霖是中華戲劇學校的學生,後來也抽上大煙了,落魄不堪,後來讓解放軍給救了,入黨了,後來在軍隊裏唱戲,前兩年才死。注118


    相公堂子注119知道嗎?有《品花寶鑒》注120這書專講這個,拿男當女,太慘了。清朝有這麽個製度,怪極了,當官兒的不許逛窯子,不許嫖女妓,但是可以嫖男妓,反正馬馬虎虎的就不管,快到民國還有這事。相公堂子裏邊收很多徒弟,十幾歲的小孩子,都非常漂亮,在那兒教唱戲,教喝酒,教畫畫,教作詩,到大了,20多歲就唱戲,謀別的生路。清朝的官兒可以到他那兒去玩去,也有不正當的性關係,但是一般不到那個程度,就是喝酒,相公喝酒還不許吃菜,然後畫畫作詩,文人墨客大官都喜歡這個。梅蘭芳祖父開的那個相公堂子,在李鐵拐斜街路南靠西邊,後來賣出去了,就叫望園,大的綠門,打開之後裏邊有山子石,


    <i></i>


    <i>餘叔岩像(馬崇禧提供)</i>


    有各種花,講究極了。我小時候打那兒過,跟我父親說,咱們上這個公園裏玩玩吧,我父親說“不是好地方,不去”——不是好地方。後來那個園子讓荀慧生買了,改成留香飯店,後來又賣給別人了。仍然是個旅館吧。注121後來往南移,即遠東飯店。


    定:除了這個,還有別的相公堂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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