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 間:2003年4月8日


    地 點:北京市天橋南裏某居民樓


    訪談者:定宜莊


    [訪談者按]<i>回族如今在京人口約25萬,僅次於滿族。回民的聚居區,都是圍繞清真寺形成的。據統計,20世紀30年代末北京約有清真寺50餘座,這就意味著當時的北京有50多個回民的聚居點。注271在這些聚居點中,最大的首推宣武門外的牛街,另外就當屬崇文門以東,以及前門外和天橋等地,還有朝陽門與德勝門內外了。這些回民是緊緊環繞京城而居,尤以外城最為集中。他們從全國四麵八方輾轉遷徙而雲集於京師,許多人靠著做小商小販和小手工業維生。1906年,日本一名奉命到中國來考察的軍官曾描述說:“在北京,小商人、攤販、車夫、兵丁等社會下層民眾的大部分都是回教徒”注272,雖然未必準確,卻可見在20世紀之初北京城中回民多、回民中窮苦人多的特點。</i>


    <i>滿恒亮的祖輩就是眾多從外省來京謀生的回民中很典型的一個。他講述祖上從蒙古人改信伊斯蘭教,從最初在老家山東與北京之間來回移動到最終定居北京的過程、父親的為人和與鄉裏的關係、婚姻與信仰等等,都講得很具體清楚,也很具代表性。</i>


    <i>我對滿恒亮先生口述中最感興趣的內容,是他為我介紹的京城尤其是京師外城那些商人與商鋪,與前麵劉曾複以及後麵李榮等人介紹的竟然完全不同。這提醒我,回民在京城,有著自成係統、自成小社會的特點。也進而讓我注意到不僅是回民,事實上不同的社會階層、不同的族群甚至不同的行當,在京城都各有自己的社會圈、婚姻圈,圈與圈之間雖然毗鄰而居,卻生活在完全不同的、互不相幹也互不相擾的兩個社會空間之中。這是城市與村落迥異的特點,也是城市的豐富魅力所在。雖然對這些圈子與圈子之間相互交往的情況與方式還需作進一步的調查分析,但僅僅有這樣的圈子存在這個現實,就已經是單憑文獻資料很難察覺的內容了。</i>


    1.信仰伊斯蘭教的蒙古人


    定:您今年多大歲數?


    滿恒亮(以下簡稱滿):八十四,屬猴的。注273我就是在北京出生的,我們來了好幾代,4代了。最早一代是曾祖父到北京來。


    我們的老原籍是山東德州,山東德州城南四女寺達官營。注274四女寺是個鎮,是個地名,憑著這個廟叫的地名,從四女寺再往西走就是達官營,這是一個村落了,我們村就是達官營村。據我所知,我們以前老祖宗啊,元代時候是蒙古族人,在元朝時候進都,那時候文武官員該封官的封官,該怎麽怎麽樣,我的老祖輩封的是懷遠大將軍,有功嘛,開國元勳啦,就跑馬占地,跑馬占地呢,就占到山東德州城南四女寺這個地方了。整個一個家族就在這兒了。就在這兒建起住宅。到明朝的時候還是按世襲,比如說我那個祖宗封的是德州刺史,等於現在知府的意思,按輩輪流世襲,一代一代老是這麽為官。


    我們原來有個家譜,從“文化大革命”失去了,非常的遺憾。那陣兒我們有一個三間房,我父親經常把家譜陳列在條案上,在那屋擺列上。我們本族人來了就都可以看一看,為什麽看那個呢?譜上都有輩數,那麽往下排,生小孩啦,家族論輩啦,怎麽根源,怎麽怎麽,都在上邊呢,就都了解了。


    定:您知道您祖先叫什麽名字嗎?


    滿:知道啊,那陣兒我上小學、上初中,接長不短地我就去看一看,我大致的名字全都說得上來。我們開始那個祖宗叫托托布羅,那陣兒元朝不都是蒙古人嘛。然後是達剌史,滿可不花,到明朝中葉的時候,那個老祖宗叫滿加瑞,後來就按這取漢名,就用三個字的名字了。


    定:就是說從明朝中葉滿加瑞開始就按漢名了?


    滿:對啦,打那兒以後就按漢名的這個續上家譜了。以後多著呢,按輩傳下來,我大致可以背背,全背背不下來了,(行輩字)就是天子國加賀,反正到我們那兒是富貴恒開運。


    定:您是恒字輩,滿開成(滿恒亮的侄子)就是開字輩。


    滿:對了。然後是誌續少連輝,現在的話能見到續字輩了,少連輝還沒到。反正凡是滿家的人都按這個家譜排字。


    定:你們蒙古人的這支姓滿的,是不是特別大,人口特別多?


    滿:就是啊,凡是姓滿的,你要一問他原籍,山東德州四女寺達官營,就都知道。現在都發展到全國各地了,也有濟南的,也有南京的,也有東北的,都上外地去了。


    定:都是你們這個家族的嗎?


    滿:姓滿的,就是從這兒開始的,別的姓滿的沒有。


    定:原來你們家不是做官嗎?到什麽時候開始就不做官了?


    滿:就是到清朝的時候,明朝還有德州刺史,接續接續,到清朝就全都完了。那陣兒不是還有俸祿嗎,到清朝末年就沒有了,就全都完了,就種地了。


    定:清朝時候就沒俸祿了是嗎?


    滿:清朝就沒了。那時候有老祖宗的“影”,就是畫像,畫的那個蟒袍玉帶,鳳冠霞帔,都是做官的啊,一代一代做什麽官,大年初一擺設起來,陳列起來。那時候到年終啊,全村的,還有不是我們這一村的,圍著這德州一帶,我們家族的人多了,都到外村住去了,都上這兒來朝拜,給老祖宗磕頭,那時候還沒入伊斯蘭教呢,以後就不那樣了。


    定:入伊斯蘭教以後就不那樣了?


    滿:以後就到了國民黨時期了,就亂了,“影”也不翼而飛,不知道哪兒去了。過去我們這墳地也是特別地講究啊,有碑林,碑林裏頭的墓是一層一層的。一個墳上有一個碑,皇上封的什麽大將軍,什麽刺史,有什麽功績,都有。


    定:您說的是在德州那兒嗎?


    滿:就是老墳地呀,講究啊,講究修陰宅陽宅嘛。墳裏頭還有武器呢,元朝跟宋朝作戰的時候所使的大刀、兵器。那時候講究武將刀槍入庫了嘛。石碑上也刻著。


    定:現在還有嗎?


    滿:早就沒有了,解放前墳地就沒有了,盜墓的把墳都給盜了。據說讓人給盜墓,就刨出一個大刀來,其他東西都沒有了。我們老墳那兒,據傳說,說那兒有寶,南方人消息靈通啊,都到我們那兒憋寶去。有什麽跡象呢,一個是到晚上12點以後,有兩隻小白雞,一邊在滿家墳前後轉,一邊打鳴。還有一種跡象,是天下靠著墳野地裏頭,靠墳圈上麵都有一種草,叫苣蕒菜,一般管它叫苦菜,不是苦嘛,可我們這墳圈裏頭這個菜是甜的。就這兩個跡象,一個是夜裏頭兩隻雞繞圈兒,一個苦菜是甜的。


    定:你們是從哪一代開始信伊斯蘭教的?


    滿:不是一直開始,不是。原來是蒙古人,托托布羅,達剌史,滿可不花,統統蒙古人的名字啊,是不是?從明朝後期吧。在明朝滿加瑞以後,這才開始入了回民,入伊斯蘭教了。


    定:他們為什麽入伊斯蘭教呢?


    滿:這說不好。現在信教自由麽,那時候也是這樣,我願信伊斯蘭教也好,信基督教也好,都可以。那陣兒就一部分信仰這個,是一部分,不是整個家族全入了。後來慢慢地沿襲下去,大部分人都信仰了,以後凡是姓滿的,百分之九十的吧,就都信仰伊斯蘭教了。


    定:你們家還有蒙古族的習慣嗎?


    滿:年代多了,都漢化了。我爺爺時候就沒有了。連人家的話都不懂了,都不說蒙古族了,信了伊斯蘭教了就不提蒙古族了,就說回族了。


    2.到北京來謀生


    滿:後來在清朝光緒以前,我說的這是四五代吧,我的曾祖父就到北京謀生。山東德州,後來都是農村人了嘛,不生長別的,就是棉花,紅薯,花生。這樣的話就是困難,就到北京謀生來了,就是做買賣。


    定:您曾祖父是一個人來的嗎?


    滿:這就說不好了,再說家譜也不記這個,都是個人經曆。從什麽生活呢,從為商,做買賣,一直到我這兒,就這麽個過程。


    定:您祖上最早就開錢莊?


    滿:開錢莊。就是在煤市街那兒,錢莊開的是,等於現在的銀行兌換所的意思。之後全家人,也許是他的本家兄弟,或者是本族的人,或者是本村的人,你跟我不錯,我把你介紹來,介紹個買賣。慢慢兒地,你借我的光,我找你的事兒,給您安排。互相幫忙互相照顧吧,租幾間房,就都一塊兒上北京來了。


    我曾祖開錢莊,到下一代就開點心鋪,糕點鋪。我祖父就在糧食店一帶做買賣。那是清朝以後,剛到民國,到現在有多少年了您算算。他們那時候,我父親的事我是知道的,再往上說就記不清楚了。


    定:您祖父經商主要是做一些幹鮮果品嗎?


    滿:這就說不清楚了。我祖父以後老了,就還鄉了,是回到家裏頭去世的。那時候還是來,走,來,每年都得回家去,不是說這一下子就斷了,把家就扔了不管了,家裏還有宅子呢,還有祖墳呢,故土難離嘛,是不是?比如說我們有哥兒仨,我呢就上北京來了,或者我在家裏種種地呀,家裏也有房子也有地。不是整個的集體全來。我知道的由我父親那兒開始,就在我父親這一輩兒一直沿襲下去,就(在北京)定下來了,就一直沒回去。


    我父親官稱滿三伯,他行三。我還有個大爺,有個二大爺。


    定:那您父親家的哥兒三個,那兩個,大伯二伯,他們是到北京來了還是在老家?


    滿:我大爺沒來,我二大爺來了。我親大爺就在家裏頭務農,一直沒來過北京,我大娘也是老家的,也沒來過。那時候啊,我們在北京還沒有這麽些人呢,都是在家裏念了幾年私學,十幾歲就來了,都是來學徒來,或者是在這兒經營買賣來。不過我父親是打小兒就在北京,我的祖父不是就在這兒嘛,曾祖也在這兒,都是接下來的。


    我父親是從小一直學徒,要不怎麽經營呢,外行不成啊。那會兒西河沿有個丁一順,也是回民的,就是錢莊嘛,大買賣,各種什麽全都有,全,跟四大恒都有聯係,一直到廊房三條那兒全知道,發展到天津都有這分號。我父親一來時就在西河沿這兒學徒,掌櫃就是貫市李。貫市李是哪兒的呢?京北貫市,這是個村莊,這個地方的人大部分都姓李,出身大部分全都是習武。在清朝也不知哪個皇帝的時候,這個地方出來一個有名的人物,一個練武的,叫神彈子李五。《施公案》不是有這麽一部書麽,裏頭有個李公然,是挺有名的武術家,他就是貫市的。東四禮拜寺那兒有一個鄉老,就是長期禮拜的,挺有名的,也是貫市李的。注275


    我父親學成之後就回到自己的本櫃台,跟我二大爺,他們哥兒倆,就經營這買賣。我父親對於經商挺精明的,開了有四五處買賣,後來又買了五六所房子,可以說那陣兒就緩起來了吧,完全安家就住到這兒了。


    定:您具體講講您父親的買賣好嗎?做什麽買賣,在哪兒,怎麽個情況,我覺得挺有意思的。


    滿:說這話是在1930、1931年的時候。一個是在煤市街,開了個銀錢莊,叫瑞通號。大柵欄中間不是有個十字路口嗎,煤市街的北口對著煤市橋的南口,這邊大柵欄的西口對著觀音寺的東口,就在西南角那個地方,開了個瑞通號,幹什麽呢,就是方便兌換,那陣兒不是使現洋麽,大頭,拿一塊現洋,比如說買兩毛錢東西,換不開,您給我換換。換什麽?換銅子兒,毛錢兒,都可以。換完之後按今天的行市,按牌號,這一塊錢裏頭能找出一吊錢兩吊錢來。就是經營一個換錢吧,兌換銀圓。那陣兒專門有這行業,要不你怎麽便利呢,你拿著這錢換不出來,這是方便群眾,用現在話說是為人民服務,但是說也得有代價。


    那陣兒廊房二條那兒有一個銀錢報牌市,現在還有那個地址呢,等於現在股市的意思,就是報行情,由元寶換銀圓,袁大頭,孫中山銀幣。一個元寶是五十二兩六錢五,一個元寶能換72塊現洋,這一塊現洋能換四十六吊八,就是46吊大銅子兒。那時候5個大子兒能買一斤肉,兩塊五毛錢買一袋富強粉,那時候有叫兵船的,有叫炮車兒的,都是富強粉的名字,東西便宜。每天所有兌換銀圓的銀錢莊都往那兒打電話,問今兒多少多少邊,那陣兒講究什麽邊,一塊現洋今天合多少錢,48吊錢,46吊錢,就是多少邊。比如這一塊錢昨天能換46吊6呢,今兒才換46吊5,就是掉了,跟這股票似的。


    大宗的錢從哪兒來呢,我們打電話聯係各旅店:


    “你這兒有銅子沒有?”


    “有。”


    “有幾炮?”


    “有兩炮。換幾炮?”


    “換一炮。”


    36塊錢叫半炮,72塊錢是一炮。好了,待會兒拉去吧,這72塊現洋拿去,換這一袋一袋的銅子兒,沉著呢,用小推車推著。回來這學徒的就數,一百子兒十塊錢,拿紙裹上,一裹一裹的,錢都數好了。您要說到這兒來換一塊錢現洋,把48吊錢數好了給他。咱們就賺這行邊兒,不能白經營啊。賺錢換錢就是這麽樣兒。那陣兒大柵欄裏有一個大觀樓,是個老電影院,還有一個慶樂,是戲園子,還有廣德樓、廣和樓,全在那邊,那時候就都上這兒來換錢哪,大觀樓也是這樣。買賣非常不錯。從那時候開始生活就轉過來了。


    我父親先是開錢莊,後來又發展到在大柵欄的東口把角兒,開了一個大通,我父親是掌櫃的呀,他親自經營,賣鮮貨呀,賣蜜餞呀,賣水果呀,以後就帶賣點煤油紙煙。那陣兒不是剛開始用煤油點燈麽,殼牌的,煤油,買上一桶買半桶。後來有英美煙草公司,那會兒中國還沒有煙卷呢,就代銷英美煙草,大恒兒啦,金仁啦,這些牌子。那陣兒界邊兒(即旁邊之意)還發航空獎券,就是印出號來,到時候搖彩,中彩,大夥兒買這個,我們這兒也代賣。


    <i></i>


    <i>兌換銀圓注276</i>


    定:您母親是從德州那邊娶來,還是從北京找的?


    滿:我父親母親是由老家訂婚,在家裏辦的事。我母親姓洪,也是老家的,上三元。上三元是村名,那地方不是都有運河嗎,有河堤,那時候簡稱堤南堤北,堤南是我們達官營,堤北就是上三元。我母親沒念過書,都是農村的了。她比我父親小5歲,1952年就沒有了,要活著有105歲了。注277我母親是小腳。


    定:我聽說北京的回民不裹小腳。


    滿:也是分時期。北京開化早一點似的。我母親以後就沒人裹腳了。


    我父親住到哪兒呢?住到崇文區,三裏河街道。三裏河那兒有個半壁街注278,半壁街木牛胡同,我就在那兒生人。後來又跟一個姓王的合夥,我們是老鄉,到先農壇,在壇門外頭買了一塊空地,蓋了4所房子。


    定:是4所房子還是4個院兒?


    滿:4個院兒。(姓王的)老鄉兩個院兒,我們兩個院。大部分都是我們老鄉上那兒住去,成了一個北京集體的住所了。這房子日本來的時候占了,又在天橋大劇場那兒蓋了3處房子,還有一處在東四十二條,還有一處在阜成門錦什坊街,還有一處在煤市街,新豐胡同。四五下裏頭吧。


    定:你們家怎麽那麽多房子?


    滿:我剛才不是跟您講嘛,我父親,做這買賣就買了房,買了房就租出去,為什麽叫殷實呢,做買賣掙了錢幹什麽,不就是買房子?房子有十所二十所的,都租出去,收房錢,老北京話叫吃瓦片。在我20上下30上下吧,這時候是黃金時代。以後就不成了。


    我父親在這兒有根基了,落戶了,家族人也都投奔這兒來了,你幹這個,我幹那個,你這兒發展了,他那兒也起來了,就是這樣。反正離不開家譜,(家譜)籠絡著這個家族的人都上這兒看來,就知道一家子人誰誰誰都在哪兒呢,就清楚了,這家譜丟了實在是太遺憾了。


    我父親為人精明,挺熱心的,對家裏人非常照顧,有求必應。本族人也都尊崇他。同鄉人,本族人來了,大事小事,有過不去的事兒,找他,喜慶的事也都找他,他能給人解決問題吧。你比如說我要開個買賣,沒有錢,地方不知道在哪兒,我父親就給找地方,給租房,沒錢給你借錢去。那陣兒銀行還沒有借款呢,找誰借錢呢,得找有錢的,有錢的他放債,一年利息多少多少錢,人家不能白借給你呀。給那人借了錢,給他找了地方,然後給他辦理好了。差不多的話每個人家裏多少口人,老伴是哪兒的人,兒子多大歲數,叫什麽名,什麽時候生日,他不用記就都知道,就辦去。


    定:你們家族的人都在前門這一帶嗎?


    滿:前門的,東安市場那邊的,燈市口的,西城的。看這情況吧,經營紙煙、煤油、鮮果、果莊、食品鋪,後來也有賣羊肉的,有做羊肉鋪的,有經營飯館的,這羊肉回民要是吃呢,必須得回民賣,您拿這羊到清真寺去,由阿訇給宰,自宰的不能吃,病死的不能吃,有很多的要求呢,所以一般都是回民賣羊肉,也是一個專門的行業了。好多本家的親戚,像我們的叔伯大爺就開羊肉鋪。也有開糧店的。多了去了。不止一家啊,你一家我一家,陸續地都上北京來了,都是姓滿的。沒告你說麽,到年終都上這兒看家譜來,人太多了。


    我們還有一個同鄉會,山東德州同鄉會,滿家宅,單有一個地方啊,租幾間房,就好像會館似的。同鄉會這事很不錯,大小事啊,做買賣啊,都上那兒去辦事。


    我二大爺開煤油紙煙莊,就在王府井那個十字口那兒,往北去就是王府大街,往南去就是王府井,往西去就是東華門大街,往東去就是金魚胡同,中間就是燈市口,又叫東華門大街。賣煙哪,賣水果,賣糕點,做買賣嘛。我大爺的子女全都沒過來,我這大爺的兒子,到後來在天津落戶了,天津那兒也有不少姓滿的,做飲食啊,因為(幹這行)都習慣了,熟練了。這二大爺的子女都在這兒,現在我的叔伯兄弟沒有了,就剩一個孫子。滿某某,他祖父叫滿恒生,跟我一輩,他父親跟他伯伯也是經商,開飯館,開羊肉鋪。(另一個)某某的曾祖父我還見過呢,那陣兒不是都剪辮子嘛,他留著一個後梳子,我看著那個別扭樣。他的爺爺開羊肉鋪,在北橋灣,就是三裏河這兒。注279他父親也在羊肉鋪,經商嘛,都是我們這種。我知道的還有當大夫的,在西四一帶,這都是解放以前,西四一帶有一個叫滿達元滿什麽的。我不知道的還有好多。因為年代也多了,也沒有家譜了,年輕的根本就不按什麽字了,連祖父叫什麽都不知道了。一個姓一個字,省事了。


    我父親是1974年沒有的,76歲。


    定:跟老家還有聯係嗎?


    滿:現在就都沒人啦。有的知道那名都不知道那人,去不了了,沒什麽親人了。大戶都上北京來了。


    3.我的成分是小業主


    滿:我開始上學在宣武區,離這兒不遠,有個阡兒路,這兒有個半日學校。前門大街這兒有一個長春堂藥店哪,有個大資本家,大商人叫張子餘,那陣兒很有名,注280他開了一個小學就在阡兒路,我們就上這兒上小學去。注281後來我又到牛街,有個西北公學,在那兒念了三年初中,後來不念了,我父親讓我學醫去了,學了一年的大夫。這個大夫是哪兒的呢,是清朝太醫院的太醫,老太醫,那陣兒沒有皇上了,那不就完了嘛,自己家裏開了一個醫館。他不是回族,是我一個同學的嶽父,是我同學給我介紹到那兒去的。他工作時間是上午門診,下午就念本草,湯頭歌訣,這個,這麽樣念了不到一年。我父親說你回來吧。


    這是我十幾歲的時候,我就在後門(即地安門)的增慶齋學徒。新街口也有個增慶齋,這兩個買賣是一個經理,姓周。(後門這個增慶齋)在鼓樓路西,旁邊挨著一個小胡同,一個小門臉兒,跟住家似的,叫義溜胡同,注282聽說過嗎?這就是北京的風俗習慣,講究字眼兒,什麽十八道門坎啦,義溜胡同啦,一指大街啦,義溜胡同就是一進這門一溜就到底兒了,沒影兒了,就起這麽個名兒。賣什麽?賣糕點,到夏天了賣河鮮兒,藕啊,菱角啊,八寶蓮子粥啊,這河鮮的東西,都是增慶齋的,還有冰激淩。我們那兒就做這個,我後來在酒仙橋那兒做冰激淩,就是從這兒學的。往哪兒賣去呢,什刹海的河中間,底下都鋪上樁子,上頭擱上踏板,連起來,搭起好幾個屋子似的,賣什麽的都有,都是吃的,油鐲子、八寶蓮子粥、雞頭米、芡實米、蓮蓬子兒,各種藕,白花藕,反正各種冷食吧,果子幹、酸梅湯,冰激淩還有雪花酪,各種各樣的,我挑著挑兒,把東西挑到那兒去,擺上攤。


    定:我聽著都特好吃。


    滿:那當然,不好吃能賣錢嗎?擠呀,都說上什刹海,買河鮮吃去。


    定:您那時候家境不是挺好的嗎,您還學徒?


    滿:那時候做買賣不管你家裏條件怎麽好,不能讓你在家裏當少掌櫃的,明白這意思嗎?你在家裏坐吃山空,你擺譜,你沒有一技之長,你什麽都沒有,就混吃喝,那哪兒行呢?你得上外頭學徒去,學會了,就什麽都瞞不了你了,別人不幹了我拿起來我就能會。那陣兒做買賣的不像現在這資本家,我是大經理大老板,我有錢,我就擺譜。那陣兒都是親身勞力。你得鍛煉去,受苦去,經常挨師哥的打,挨師傅的打,那樣才學出來呢,在家裏養尊處優,那不成。


    定:也得在回民的鋪子學徒吧?


    滿:那是呀,要不吃喝也不方便呀。後來我也上我父親那邊去幫著幹。因為他經營的這買賣,那陣兒要找個料事掌櫃的,就沒人,不成,這一直就從我26歲開始,就跟著經營這買賣,糕點啦,鮮果啦,百貨啦,食品啦,這就一直到解放,1956年公私合營了,買賣歸公了,這個買賣到這兒就算完了,整個兒的就歸國家了。我父親是資本家,我就成了小業主了。那時候講話,你什麽出身,我資本家出身。你什麽成分,我小業主。鬥啊,開始鬥啊,“三反”“五反”開始就是打擊資本家,到以後公私合營了,折價也折不了多少錢,按每年每年給你記下來,也不是給你,就歸國家了。


    定:你們就吃定息?


    滿:定息後來就沒有了。一到1958年“大躍進”,所有的就全改為國營了,沒有資本家了。你成分是小業主,這名稱還帶著,可是按工人待遇,到時候給你開工資。所以一合營就給我分到酒仙橋去了。那時候酒仙橋是大工業區,電子工業啊,有電子管廠,七七四廠,七三八廠,五個廠。現在最好的不是中關村嗎,電腦城,那陣兒北京市就屬那兒,全北京市工人都上那兒去,非常繁華,現在完了。


    我就調到酒仙橋商場,那陣兒大商場裏頭有一個大食堂,地麵也大,分四部:中、西、清、冷,就是中餐、西餐、清真、冷食。中餐是飯館,西餐也是飯館,清真也是飯館,冷食就賣冰棍,賣汽水、冰激淩,賣各種小吃,我不是會做冰棍、冷食嘛,我就在那兒負責,做各種各樣應時小吃吧。到冬天做各種糕點,粽子節賣粽子,正月十五賣元宵。


    定:您會做這些東西?


    滿:哎,是呀,我跟那兒負責。我們那陣兒在大柵欄這兒,大通這兒,就做冰棍,做冰棍呢,買原料,開機器,打冷器,這一個過程。這機器都是壓縮機,都是日本進口的,有長穀川的,有東亞的,各種各樣的機器。我得負責全麵,工作全交給你了,你不幹也不成,尤其我本人成分是小業主,更得加一倍的努力,受改造嘛。人家8點上班,我得6點鍾上班,人家6點下班,我得8點下班,到了1979年我就退休了。


    我老伴也是德州的,和我們不是一個村,這村叫齊村,也是回族。她1963年就沒有了,到今年整40年。她比我小6歲,肝硬化,那陣兒吃不好吃不飽的,營養缺乏,普遍都是這樣。補充黃豆,糧票,不是都有這個情形。


    定:是不是三年災害的時候沒吃好飯呀?


    滿:就是肝炎,營養不足。這老伴死了之後,留下了8個孩子,您算算這40年,她沒有了,我才多大歲數?我就一邊上著班,一邊照顧孩子。我上班不行,照顧不了孩子,扔著孩子哪兒行啊,怎麽辦呢,我就在農村裏,離酒仙橋附近,租一間房兩間房,搬到那兒住去了,我在城裏自己這房子我就借給別人住,那時候還不講究租出去。那陣兒工會還算不錯,都知道我這困難情況,照顧我,每月補助十塊八塊的。那時候用糧票嘛,糧票不夠吃,張三李四同事之間借,沒幾天吃完了,同事們又開始借。每月3號發糧票,發下來,我都還人家,接著又借,就是循環,工資發下來,照樣。後來委托村裏的一個老太太,把我本上這東西,副食的東西全給這老太太,以外給人家5塊錢,就這麽著照顧倆小的。後來人家不給看了,我就讓大的,上小學五年級六年級的,也甭上學了,大的到理發店,還有一個在人民機械廠,還有在郵局的,上學上不了啦。就這麽著,就這麽過來的。我們單位管我都叫托兒所所長,早起從家裏來,我得帶著這一幫,到單位照顧照顧,我給他們做點飯,吃點早點,上學的上學,上班的上班。我這40年,哎,不容易。


    這家譜怎麽丟的呢?就是“文化大革命”。那時候我這一家子人,我和我的孩子們都分離了,有東的有西的,都不集中在一塊兒了。我在酒仙橋,東郊電子管廠那兒,我弟弟妹妹他們都單過,東西還都在他們那兒,後來經過“文化大革命”打砸搶,就不知道哪兒去了,問他們他們也不知道。我說我不在這兒住,你們應當知道這東西在哪兒呀,太可惜了。


    到1983年落實政策,我的房子收不回來了。東四十二條那房子現在不在了,一拆折錢,給我350塊錢。您說我這房子那陣兒就值多少錢呢,就給這倆錢。還剩天橋新豐街這兒了,8間房。簡單說吧,我這孩子們也有工作的,給了宿舍了,也有外地的,還有3個孩子跟我在一塊兒,我們一人一間,這是4間房。其他4間“文化大革命”給租出去了。從“文化大革命”開始,一直到1983年,十多年, 全都有住戶了,有住戶你能收得回來嗎,能讓人搬家嗎?有搶占的,那你有什麽辦法?給你落實政策了,就給你一個紅本兒,就是你的房產證,我們是房產主,這是你的租賃戶,每月由國家定房錢,一間房,1983年的房錢是一塊二毛五,到時候你就領這一塊二毛五去,你說你不要,不要你愛要不要,還不夠維修錢呢,到時候房子壞了找你來了,你不是房產主嗎,你修吧。你說搬家,不可能,房管局規定不準你讓人家搬家,這怎麽辦?到2001年一間房才十塊多錢,國家房管局給你作的價錢。這就甭說了。


    1990年開始拆遷,住戶這4間房,你沒有過問的權利,就給你作價,這8間房給你作多少錢呢,一共給作了65000塊錢,那陣兒私人房一間就能賣八九萬塊錢。刨去這個你沒有過問權了。


    就這樣一直耗了兩年,還跟我要幾萬塊錢,我說沒有,又耗了一年,這才同意給了這套三居。始末根由,這過程您可不知道,真有想不開把命搭上的。


    4.回民的信仰


    定:咱們再聊聊你們宗教的事好嗎?您曾祖到北京來是已經入了伊斯蘭教了嗎?


    滿:對,早期就入教了,一百上下年吧,延續下來了。我父親呢,除了經營買賣之外,每日就到清真寺去做禮拜,他不但自己做禮拜,而且勸別的人到那兒去禮拜。


    伊斯蘭教信仰真主,有一定的教規,一日之間有五功,五功就是念、禮、齋、課、朝。念經,禮拜,把齋,施舍,到麥加朝覲。念經,就是學習,不會就得學。禮拜就是一天有5次拜,有晨禮,有晌禮,有下午那個,有昏禮,有暮禮,這五次拜是早上起來一直到晚上,每兩三個小時一次,早上是5點鍾,晚上是8點20。但是說有工作,有勞累,為了生活,你不能說你把齋禮拜,就不勞動去了,但是你要是有時間,能擇出來的時候,就可以去禮拜。把齋就是每年到11月,冬天啊,封齋,把一個月,白天禁止吃飲,白天不吃不喝,到晚上12點鍾以後吃這頓飯,就讓你身體內部轉化轉化,現在說,是翻過來,循環過來,另外你也知道不吃飯的苦處,就是憑著一種虔誠的信仰,這是把齋的過程。這也得按情況來,身體好的,你可以把齋,身體不好的,有病的,你怎麽把齋呀。施舍,你生活有來源,刨去你自個兒的生活開支以外,你有富餘的,就要照顧困難的人,扶助病人,這是課,功課的課。朝,每個人一生都要到麥加去朝覲一次,這是你必然的,你說我沒有錢,經濟上有困難,可以,那就每到星期五你必須小朝覲,不是到麥加去,到小禮拜寺做禮拜,也可以算朝覲,不是絕對的。這就是五功。


    再有教法上,吃東西都要注意,不能吃豬肉,豬的行為,一切都不能夠。還有一般吃牛羊肉,你得經過阿訇屠宰,死的不能吃,不能吃血,這是生活的情況。婚喪方麵呢,死了之後按照回民的殯法,衝洗,給亡人屍體洗完了,裹上白布,再經過禮儀,念經,給亡人乞求,然後給拉到回民公墓去,土葬。不洗,髒著身子,不成。得給人念經。再有你比如說我到了危難的時候,到最後一口氣,沒辦法,隻要我精神上有點認識,就得念一句回民的經典,就是“萬物非主,唯有真主,穆罕默德,真主使者”,這麽個意思。要是說你不會,你可以求阿訇來給你代念。


    從開始伊斯蘭教怎麽傳到中國來了呢,就從元朝忽必烈遠征到歐洲,到西亞,那時候元朝版圖地麵太大,一直到西亞,那陣兒叫波斯,俘虜一批信伊斯蘭教的,哪兒的人都有嘛,頭一個絲綢之路,就是在廣州,大禮拜寺,走水旱馬路啊,慢慢久而久之,就跟回漢民之間就結婚了,日久天長也信仰伊斯蘭教了。


    定:那時候前門這一帶有清真寺嗎?


    滿:有,很多。一個就是在廊房二條的西邊,有一個笤帚胡同,就是前門區清真寺,現在還有。過去我在三裏河,北橋灣住的時候,從小就是帶著我上那兒禮拜去,這個禮拜寺地方小啊,但是在那個時候前門區是繁華地帶。注283


    還有一個是在崇文門的花兒市,東花市,西花市,這是前門區的。還有一個朝陽區,在下坡,下坡禮拜寺。注284還有在1932、1933年蓋的這清真寺,就在天橋這兒,現在改名叫北京市伊斯蘭教經學院。不是牛街,牛街那禮拜寺蓋了一千零五年了,是明朝時候蓋的。注285還有沙河口禮拜寺,在永定門外一過河。其他就是牛街禮拜寺,再往西是錦什坊街禮拜寺,北海後海還一個禮拜寺,到馬甸那兒又一個禮拜寺。反正不少呢。


    天橋清真寺剛一開辦的時候,西北五省同鄉會,陝甘青寧新,就設在天橋清真寺裏。地方大,外地人來到這兒,都上這兒禮拜來,到這兒來幹什麽的都有,經商,跑買賣,然後上這兒來禮拜,拿錢給禮拜寺。這兒有一個阿訇,姓冶,叫冶亮甫,我小時候記著的,到什麽時候也忘不了。老阿訇那時候就歲數不小了,《古蘭經》特別深,都有名,教的弟子不少。那時候清真寺有二十多個弟子跟他學《古蘭經》,外地的人都特別的敬重他,他的收入不少,他可不要,他到時候就拿他的生活費,就算完了,不許多要的,伊斯蘭教的教規嘛。


    那時候在北京,禮拜寺的來源收入從哪兒來呀,從穆斯林那兒,穆斯林就是教友,從穆斯林身上來。國家哪兒給錢呢,那是你個人的事。在笤帚胡同了,前門了,牛街了,各個地方所有信伊斯蘭教的回民,都義舉,拿錢。北京哪兒蓋禮拜寺了,通州下關,張家灣,昌平,海澱,哪兒哪兒,修禮拜寺了,來一幫人哪,舉舉意吧,表示表示吧,現在說話,起碼您得,最少最少也得幾百,不是別的,都是為這公益呀,叫寫乜帖,注286拿過這個錢來,回去修建禮拜寺。有的家裏死人了,打點不了,抬不出去,大家拿出錢來,也是這樣。


    定:那時候這麽多禮拜寺,是不是前門這一帶回民也挺多的呀?


    滿:多。做買賣的多,外地來的也多,北京原來的老住戶也都多,各行各業的啊,開錢莊的,開銀行的,吃梨園行的,像馬連良,唱戲的,都到禮拜寺去,他雖然唱戲,禮不了拜,把不了齋,在這方麵脫去這個責任,可是不能夠,你還得負這個責任。你從課修上得拿出錢來,給禮拜寺送去。我十五六歲的時候,去天橋禮拜寺禮拜去,那天是星期五,馬連良就也到這兒來了,寫了三百還是五百塊錢大洋。那會兒都聚居在一起呀,到時候都上禮拜寺去。現在跟原來不一樣了,現在一拆遷,都集中到郊區了,禮拜的人都少了。要是有回遷的條件,還能在本地禮拜;那要是不管你,本地區你買不來這房子,你就得拿著這倆錢到外地找那廉價房啊,禮拜的人就少了。


    定:那個時候的回民主要是從山東、河北這邊來的是吧?


    滿:西邊來的也有,河北、河南的,往東就差點了,濟南還可以。


    定:原來牛街那地方的回民多,還是大柵欄的回民多?


    滿:牛街回民多。牛街大部分都是做小買賣的,都是最艱苦的,沒有生路啊,沒法養家糊口,又沒有文化,以前就這樣,一間破房子,到冬天困難更大了。窮回民窮回民嘛。


    定:您講講您父親那時候回民的情況好嗎?


    滿:在我父親那時候正是高潮,正在興盛的時候。在北洋政府,國民黨那陣兒,國旗是紅黃藍白黑,五族麽,漢滿蒙回藏,回族就是信仰伊斯蘭教,沒有什麽分別,反正我這個後代,你既然是回族,你必然就應當信仰伊斯蘭教。現在就不價了,就根據國家的政策了,回族就是回族,信仰伊斯蘭教是單一碼事,信教自由,給你劃分開了,我子女說我不信仰伊斯蘭教,那你無權來製止。我就認為是這麽個情況。


    定:您說您父親的時候正是興盛的時候,您指的是什麽?


    滿:指的是什麽?是我們伊斯蘭教信仰最堅強的時候。什麽意思呢?那陣兒思想沒有別的負擔,隻知道謀生活,生活來源能夠養家,能夠吃飯,保證生活,以外就是去禮拜。我父親那時候有條件吧,買賣、房子都有,就拿出以外的錢來,回家,回德州蓋禮拜寺。在北京找的瓦匠、木匠,買的磚,買的材料,使大車一車一車地往家拉,一幹幹了一年,蓋這禮拜寺。蓋起禮拜寺來幹嗎?方便教友啊,方便回民做禮拜啊。那時候老家就一個禮拜寺,三間破瓦房,下雨就漏,修起這個來就很不錯了。你有這財。有這錢,真主賜給你了,你不辦這教會的事,不辦義舉,是不可能的,所以說到家修禮拜寺,這是天經地義的。


    定:您父親蓋起來的這個禮拜寺還在麽?


    滿:經過的年頭多了,禮拜寺老了,年久失修了,塌了。後來還有人,我的表弟,拿幾個錢,回家修複禮拜寺。現在就不提了,現在年輕的對教門的認識就淡薄了。在大城市現在一般還都有(禮拜寺),我們村裏就沒那麽些人了,沒那個認識了。


    定:你們平時跟漢人打交道嗎?


    滿:都是和睦相處吧,但是哪兒有那麽平平穩穩的呢,不差離兒(偶爾)也有鬧事的,反正有情況就調解。往遠了說,國民黨的時候南京有兩個人,曾仲鳴,婁子匡,這倆人我現在還記著呢,是國會議員,造民族糾紛,汙蔑回民,說我們的至聖人穆罕默德怎麽怎麽不好,登出報來了,《白話報》還是《大公報》,全中國都知道了,全中國的穆斯林就到南京請願。北京請願我也參加了,遊行,喊打倒曾仲鳴,哎呀,全國聲勢浩大,後來倆人賠禮道歉。注287往近了說呢,九幾年的時候天津不是也發生一件糾紛,有幾個受傷的嘛,後來也是聲勢浩大。我們最忌諱的,你不能違反我們的教規,你應當尊重嘛,民族的事但得能和美就和美。我們年輕的時候在北京沒有很嚴重的事,相處沒有很嚴重的糾紛,有糾紛也就是關於宗教上的。風俗習慣就都是漢化了,也沒有什麽特殊的了,同化了麽。


    我父親在北京這兒去世之後,就埋到德勝門這邊的馬甸,注288自己買一塊墳地。八幾年修建立交橋,那地方礙事,就讓搬遷……


    定:我記得到現在為止馬甸那一帶還是回民的聚居地。


    滿:啊,是呀,現在在立交橋的西北角吧,還有一座清真寺呢,回民還不少,在北京市也有名的,僅次於牛街。遠郊區的話通縣一帶,都是回民。


    馬甸呢,我們的墳地就在那兒,我這25口親人吧,我父親,老伴兒,我的大爺,本家的姐姐哥哥,都是我們本家的人哪,全都埋在那裏邊。後來不是拆遷麽,把這墳擱哪兒?管市政的姓夏,也是回民,我說你幫助幫助我們,給我們解決解決問題啊,我說我要是上別處,有,回民公墓;我外甥在馬駒橋,就是亦莊那兒的開發區,也有墳地;當地的話,公社也能夠解決。但是這一下子太多,活著還好,死了之後遷葬,一個兩個的還能湊合著,這大批的,20多口子,哪兒也不要,怎麽辦?後來我找姓夏的,姓夏的說:“這麽著吧,你要打算一勞永逸,對得起你們的先人,祖父祖母,這些老人,你就一勞永逸,你看咱們立交橋底下沒有?綠化帶,深深地埋在立交橋底下,這墳上邊就是綠化帶,永久也動不了,你就這麽著,除去這樣我們沒辦法。”那怎麽辦呢,要是漢民都沒人給管這事,回民嘛,人家市政也知道這困難,給我極力想這辦法了,我們本家的兄弟哥哥啦,一商量,我們就同意了。咱們這25口,還有當地的回民,小一百口,就在綠化帶,這墳坑啊,東西的朝向,就好像住這樓房似的,對門對戶。現在你要是像漢民說的清明節掃墓,都沒有墳頭了,都是綠化帶了,我們回民信仰伊斯蘭教的,到那兒去看一看。我呢,就站到那兒,上邊是車輛,立交橋底下也有車輛,你沒地方待,就在綠化帶上頭那兒站一會兒,送先人一段《古蘭經》,祭奠祭奠吧。


    5.回民開的買賣與老北京


    滿:北京哪個區都有回民。你就說這宣武區吧,過去叫前門區,那都分的,內一內二,內三內四,外五外六,前門區屬外二,宣武區屬外五。注289我這麽些年我都知道這個情況,哪區哪區,你比如說先農壇,那兒蓋那4所房子吧,那叫是前門外五區新世界先農壇壽長街新仁裏,給取這名兒。這有新世界嘛,新世界這大樓,那陣兒就是大商場,對麵是遠東飯店,靠東邊就是“大森裏”,注290就是民俗啊,賣藝的了,做小買賣的了,就是這個。我從20多歲就在那兒。


    定:北京那時候有什麽回民開的大買賣嗎?


    滿:東安市場有個東來順,開的買賣十多個,都是大買賣。東來順的老掌櫃的,丁子清,發家的就是他,從東安市場擺飯攤,一直到開了一個小門臉,後來發展到大飯館,涮羊肉。那得有一定的相當的技術,還得有一定的相當的閱曆。那都是他親手製造,質量,東西,他的肉片切得!金魚胡同路北,有個天義順醬園子,專門供他(指東來順)的來源,東來順的一切副食品都是天義順供給他。大買賣這都是。現在發展得各地不都是東來順嘛。


    我有一個同學開的南來順,現在哪兒有什麽本家了,都是借的名了,大觀園那兒的南來順,就是借的名。他原來在天橋地區擺地攤,賣爆肚,後來發展起來了,開回民飯館。


    前門外頭有兩個回民的大飯館,同和軒,兩益軒。一個在李鐵拐斜街,一個在櫻桃斜街,觀音寺的西口,有個櫻桃斜街。注291有錢的宅門兒辦事,梨園行拜師,都上那兒請客吃飯。那時候我父親給人家借錢了,修買賣了,也上那兒去。寫字,立字據,都上那兒吃去。這兩家有名。現在西單好幾個大飯館都是那兒分下來的。東來順的東西,同和軒的八寶蓮子粥,都有名的。


    那個時候前門區是繁華地帶,五牌樓、大柵欄,這都是最繁華的。廊房頭條是金店、珠寶店。廊房二條是古玩鋪,賣古玩玉器的。提到這兒了,一到夜裏頭12點鍾,那時候我從王府井那兒回家,走到廊房頭條那兒,就聞到一種煉鋼煉鐵的味兒,就是煉金呢,這金子煉出來就打各種的首飾,廊房頭條就是打金鐲子,金墜子,各種的金貨,對象都是高級人物,尤其是賣外國人。一般老百姓買不起。廊房二條賣古玩玉器,有一個最有名的,姓鐵,他的外號叫鐵百萬,做首飾的。是什麽地方人呢,京東大廠。


    定:大廠?也是回族啊?


    滿:回族啊,我給您介紹的這些個都是回族啊。


    定:金店也是回民開的?


    滿:金店有一個姓常的,有一個姓李的,姓李的叫李什麽元,還有一個姓常的,這兩個金店都是大老板,有名的,都是回民,都到羊肉胡同禮拜寺去做禮拜。這兒靠金店古玩呢,不是來源充足嘛,那收入豐滿,牛街都比不了,一個地方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牛街那地方就靠做小買賣的,就賣飲食的什麽的。京東大廠鐵家開的這古玩玉器鋪叫德源興,不單買賣大,您聽我講,外國人都稱他翡翠大王,美國有個石油大王,中國有個翡翠大王,他哪兒來源?他收的各地方的翡翠,特別精致特別好,所以有名。廊房二條鐵家,鐵百萬,外國人都知道啊。


    顧客都是哪兒的?一般都是東交民巷,大使館外國人到這兒買來,坐著汽車。我知道的,那陣兒有一種叫福特車,老福特,四個軲轆挺長的,一個平頂,喇叭在車門外頭,到那兒去就開車。有錢人家辦喜事呀,在新世界,現在萬明路,那兩旁邊就租賃汽車,那陣兒在中國剛剛開始。


    那陣兒沒有條件雇個外語(翻譯),拉洋車的都會說英語,講得非常流利。那陣兒叫拉條兒車,一說拉條兒車的,就是拉外國人的。都會英語,幹嘛吃嘛,幹嘛研究嘛麽。現在台基廠北頭路西,那陣兒是英國的駐京辦事處,裝修還按照中國老式的建築,經常我走過台基廠附近的東交民巷,就看見給外國人拉過來,拉哪兒去,拉德元興也好,拉西沙古玩鋪也好。他看,什麽樣的玉器好啊,哪兒出產的,性能,質量,這經理職工介紹,拉車的在那兒做翻譯,你說一句中國話,他說一句外國話。看上這東西不錯,經理打出多少多少錢的底子來,比如說這東西值一千塊錢,打出一百塊錢,這東西要值一萬塊錢,打出一千塊錢。完了之後說價,外國人把錢拿出來,他拉起車來就走,把人送回各大使館去,回來之後拉車的再到這兒來取底錢。什麽人講什麽人,幹什麽行業,這就是北京的典故情況。


    這拉條兒車的,吃得好,身體得特別強壯,長得上下利落,說得滿口流利話,車也得非常的講究。拉起車來飛快,一跑步這車得顛起來。那時候要在全市一說拉條兒車的,那比不了。金魚胡同有個吉祥劇院,挨著東來順,那時候梅蘭芳了馬連良了要有戲,各大府門,都來這兒聽戲,這條小胡同都擱著車,也有汽車,那陣兒就是老福特車,最多的就是洋車,拉車的都是王府的,這洋車那叫漂亮,帶棚罩,兩個大玻璃燈,倍兒亮,晚上冬天點著電石燈。


    廊房三條就沒什麽了,有個錢莊,一般就開小買賣,賣古玩哪,也就是普通貨了,就跟現在琉璃廠這意思似的。


    <i></i>


    <i>今日廊房三條(定宜莊攝於2006年)</i>


    定:當時你們回民做買賣的跟漢民做買賣的之間關係怎麽樣?


    滿:啊哈,這是各人經營的品種不同。比如有山東的魯菜,有川菜,各種都不一樣,各人都經營各人的獨特的方式。吃牛羊肉的回民他就到回民的飯館。有一個叫禇祥的廚師注292有名,各大回民飯館都是他教的徒弟。風味不同,手法也不同。互相之間也叫板哪。有那麽一句話,人招人不來,貨招人就來,一吃就知道了。


    我們宣武區屬於混雜,真正的富是東城,貴是西城,這兩邊的住戶也不同。東城做買賣最多,西城住的是大人物,過去說話,王府啊。


    我十幾歲二十歲的時候住我二大爺家,跟那兒做買賣,不就是挨著王府井嗎?就在金魚胡同。過去有個金城銀行您知道嗎,注293就在金魚胡同後身,這銀行誰開的呢?金魚胡同那中堂,姓那的,清朝光緒的時候是中堂,就等於總理這意思似的。他這府就甭提了,在金魚胡同路北的大門裏邊,在他那兒開始半條街一直到東口,到東四大街,半條街都是他的房。那府就那麽大。我到年節時候還給送過東西呢。開金城銀行的代理人呢,叫什麽我想不起來了,跟我不錯,公母倆(夫妻倆),管事的,他愛人管出納,他管總監。剛開始,(銀行)蓋了7層還是9層,北京市政府不讓蓋了,為什麽,超過東華門故宮了,愣給拆下去了,不準超過故宮。


    定:您去過那中堂的府上嗎?


    滿:就在門房,送東西呀。那好,那府裏頭。


    清朝不是吃國家俸祿嗎,南城北城都是閑散人員,那時候講究養尊處優,講究擺譜。上天橋一帶坐茶館,鳥籠一掛,沏壺茶,拿出鼻煙一抹,這叫放味,都是這個。那陣兒有這麽一句話,叫南城的茶葉北城的水。北京城方圓40裏地,怎麽就不一樣呢?說南城的茶葉好,南城開茶葉鋪的多,慶林春啦,慶隆啦,森泰啦,有名的都在南邊這一帶。水有什麽區別呢,說南城水硬,北城水軟。還有養鳥的,也不一樣,這鳥籠子提摟出來就知道這籠子值多少錢,提手值多少錢,鳥食罐值多少錢。這鳥的分類呢,從鳥叫的音就能夠分出來,內行的一聽,這是北城的鳥,這是南城的鳥。南城的鳥叫出來清淨,沒有雜音,叫淨口;北城的叫輕口。一個輕口,一個淨口,人家內行一聽就知道。北京的掌故是什麽?有一個滿族人,在旗,外號老掌故,怎麽養鴿子,怎麽放風箏,北京的風俗習慣沒有他不通的。解放以前有名,在報紙上經常登出來。


    那陣兒一到臘月了,到年節了,漢民哪,就送財神爺來了,弄個財神爺像,這不是圖高興嘛,取個吉利嘛。一砸門開開了,往好了說啊:“給您送財神爺來了,發財啊”,你能說不要,你能把財神爺往外推啊?把財神爺拿過來了,也不問價兒,給個三塊五塊。還有賣蒲簾子兒的,冬天了冷了,送蒲簾子兒,都是這個。


    定:什麽叫蒲簾子兒?


    滿:稻草編的那個。冬天兒了,不是冷嘛,那陣兒都是土炕啊,就要鋪上蒲簾子兒,就是草簾子。那陣兒沒有暖氣,屋裏頭三間兩間的房,靠著前沿那兒盤個土炕,冷,上歲數的人哪兒受得了哇,就有個小煤爐子,燒熱炕,煤球都得自己買去,那陣兒還不興煙筒呢,在院裏籠好了火,把火撥衝了,別讓帶綠火苗,屋裏那味兒甭提了,那還熏死人。到夏天了賣小金魚啦,賣各種各樣吃的。到冬天,半夜還賣“半空兒”,就是花生,空的花生。賣掛拉棗兒,賣風車,修這個修那個。您坐在屋裏頭,您就聽吧,各種各樣做買賣的。那時候您要想買什麽吃的,沿街沿道的都是。理發的,沒有理發屋,就是剃頭棚,剃頭打辮子,都會接骨,會掐會拿呀,老剃頭的教出來的,從小就教出來的,手法硬,胳膊摔了腿摔了,到那兒給你捏上,這都是正規的。前門珠市口那兒還有華清池,裏頭有剃頭的,修腳的,各行各業。


    定:你們回民愛看京戲嗎?


    滿:我挺喜好的。馬連良是回民,還有雪豔琴,唱青衣的,侯喜瑞,唱花臉的,還有馬長禮。天橋剛修建的時候,溥儀皇上的四弟叫溥光,外號都稱他溥四爺,溥光就找的唱戲的,她叫黃詠霓注294,跟她兩人結婚了。我從小就接觸梨園行的,我們一般跟唱戲的接觸少,跟文武場麵的接觸多。什麽叫文武場麵呢,伴奏的樂隊,奏樂的,拉胡琴的,打鼓的,這裏頭我有幾個朋友。我在這兒做買賣的時候,那時候戲園子很多很多的,糧食店裏邊的中和了,鮮魚口裏邊的華樂了,都是戲園子,散場的時候就都上這兒買東西。那時候北京前三門一帶是最繁華的,戲園子了,電影院了,大柵欄各商場了,晚上的時候就明燈著火,添燈加彩,一到晚上就來買賣了,浪蕩公子呀,遊客呀就都上那兒去。


    另外我還有幾個朋友,那陣兒靠大柵欄這一帶,往西南角去,就是八大胡同,都是樂戶。樂戶知道麽?就是妓院。像侯寶林哪,白天在天橋那兒撂地,晚上呢,上八大胡同,樂戶裏頭串巷子。他在雲裏飛注295。那兒唱過,跟他們那兒幫場子。那時候侯寶林是說相聲的,雲裏飛呢,連唱戲帶說相聲,他也會唱戲,有拉胡琴的,小蘑菇注296常連安,你會唱我會拉。這晚上到巷子裏找樂戶去,一進門這個就拉,那個就唱。哎,唱一段。戲園子下來今兒個沒戲,這館子今兒個沒戲,這拉胡琴的,奏樂的,彈月琴的,靠什麽生活?沒有來源哪,隻有上樂戶那兒去,這叫串巷。掙倆錢回家去。


    定:為掙點錢?


    滿:不為錢幹嗎去呀?由他們給我介紹拉胡琴的,打鼓的,各種樂器的,都是有名的了,我跟他們練習練習,反正都知道點吧,拉不好。


    定:您也會?


    滿:那陣兒喜好這個嘛,跟他們在一塊兒。不敢說票友,反正京戲,一唱我知道唱什麽戲,什麽角兒。這琴譜拉出來,什麽調門兒,什麽牌子,我都知道,好比說《霸王別姬》,這叫夜深沉,這是曲牌,小開門,這都有名的,有各式各樣的曲牌名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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