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您父親的朋友主要是同事還是親戚?


    碧:主要是同事。


    定:在故宮的時候您父親跟同事的來往多嗎?


    碧:還行,我覺得來往不少,我二姐辦滿月,我這老祖辦喪事,都請人,都來好多朋友,都要出份子。過去可能是比較單調吧,辦這些事熱鬧,能使生活豐富點兒。當時不僅是辦滿月,還有生日什麽,互相之間都來往的。但是對外的這些關係、朋友之間的來往都是我媽操持安排。


    宗:大人的生日也彼此過,親朋好友來往就靠辦事,就靠婚喪嫁娶。你過生日了,他家孩子過滿月了,去聚一聚啊,大家夥兒就去了。看誰家有能力,大家也送份子,基本上得拿出點兒錢來。那會兒的樂子就這樣。而且當時送幛子,就是在院子裏掛著一條條的布啊,是綢子是緞子的。咱父親不會玩兒,去了就當給記賬的,拿一本兒,誰送份子多少錢,寫上,最後給本主一交,也算義務勞動。


    吳效蘭(以下簡稱吳):現在這商品社會一來呀我感覺,把人分成三六九等。當然過去也分,可是過去故宮一個職員和一個工人,哎,住到一塊兒也和諧。我們家不就是科員麽,隔壁姓趙,那趙二大爺就是一個工人,挑水什麽就幹這個,我們兩家兒處得挺好。孩子也是這樣,大人也是這樣,分不出來是什麽。到現在這社會,您如果是科長,不叫這科長不行,李局、王處,非得叫這職稱。


    碧:過去就這一點,住一個院兒裏的,家屬啊,孩子來往非常密切。我記得小時候愛串門,從特小的時候就串門兒,院裏的小孩一塊兒玩,孩子們也都串門兒。就我們住的四合院吧,各家兒街坊也都挺好的,聊天兒,什麽白大媽呀,趙大媽呀,走得特別近。我整天就常到那白大媽家裏頭。他們家做餃子給我們家送一盤兒,我們家做餃子也給他們送一盤兒,那會兒互相之間都送。我哥哥就特壞,他從小就手巧,雕塑啊,刻圖章啊,他拿泥做的那自來紅、自來白的點心,做得還特別像,就給人家趙老太太送去啦。


    宗:老太太拿去了,還特別高興:“這是泥的。”那時候的玩笑也是典雅、高雅的。摻有工藝美術在裏邊。那時候的同事,工作上是一致的,地位也都是一樣的。而且他們很閑情啊,除了打牌之外,你看學唱京戲,學畫畫兒,學刻章,就因為熏陶吧,在故宮這地兒熏陶。我們家什麽古玩這那的都沒有,隻是收藏一些扇子,扇子呢有七八把,也不是太多,都是竹子做的,各式各樣的,帶軸的,上邊有窄的有寬的,山水字畫。請一些這圈裏的人,會畫的,畫呀,寫呀,互相給題字,同人之間:“某某,過來,求您一個扇麵。”這就留個紀念。這樣,有點兒風雅的勁頭。我還給父親的朋友啟功刻過一個很小的圖章,就是因為他要給人扇麵上寫字兒,用於蓋在扇麵上。我父親一盒子扇子,一盒子圖章,大大小小各式各樣兒的。


    碧:他們都是自學成才,都是實踐出真知,那時候哪兒有什麽正式專業呀。都是在幹中學,爸爸是幹一行愛一行。


    宗:單士元就說過,說他家什麽東西也沒有,但是他看得多,他看到的都是故宮的真的,說他不就是上幾天那營造學社麽,變成古建築專家了。單家非常突出。他們哥兒五個,單文質,是單士元的弟弟,畫國畫,畫走獸。單秉彝,就是單士魁,是中醫,他後來在檔案館搞那些個方兒,就是清宮秘方兒。他守得住,坐冷板凳,他願意坐,一直到評上研究館員。還有一個湯友恩,湯大爺麽,是因為接觸了這金石,刻圖章。我那時候好像是上高中吧,跟他學的刻圖章。也學畫,跟單文質。故宮還有位朱家溍,他自己說,他這學問是玩兒出來的。我們家也是這樣。接觸什麽就研究什麽,就這麽回事兒。


    為什麽京劇感染人?“一步來遲,死罪呀死罪。”“未曾遠迎,當麵謝罪。”表現了中國傳統的禮儀,客氣極了。那時候的人都是兩個名兒,互相說號的時候多,挺親切的。我父親名字是張德澤,號洵如。洵如洵如,母親叫他也是洵如。李德啟就是李子開,他號叫子開,名字叫德啟。他會滿文,他還教過我父親他們滿文,後來調到圖書館,個兒挺高,有點兒駝背。李子開不活動,參加這些他很少,他好像就是專門搞滿文。他們3個人,方更生、李子開還有我父親好像情投意合,就結拜把兄弟了,還有那金蘭譜呢。有一張照片很珍貴,他們3個人在一起,戴著口罩,穿著棉袍,戴著小帽站在那兒,這是在我出生之前了。


    定:大家都拜把子。


    宗:拜把子好像都仨,仨仨的。那時候還有點兒清高,見麵都是談一些文化方麵的事,上北海唱戲啊,那次雇一個大船,而且是鑼鼓場麵注97都有,就不是隻有二胡,唱整出的《打漁殺家》。主角是單文質,唱蕭恩,女的是誰我就忘了,(拉)胡琴是金震之。我應該去的是員外,我學的這個,可是讓別人唱了。


    吳:你是晚一輩的,不讓你唱也是對的。


    宗:當時這夥人除了畫畫兒、刻章,也唱戲,也打麻將。這些人裏頭聚餐,那時候不叫aa製,沒有這名兒,叫公東。我這也坦白地說,到前門外,去吃女招待。什麽叫吃女招待呢,小說裏講的吃花酒就是這個,就是那時候送飯的人,跑堂兒的,就是服務員了,那時候叫女招待,北京這個還比較規矩,不是妓女。穿著旗袍,袖口特別短,齊肩,胳肢窩這兒掖一塊手絹,手絹幹嗎使呢,就是有時候客人非讓她喝杯酒,擦擦嘴。那時候沒餐巾紙啊。打情罵俏地進來,說說笑笑的。我印象深刻的是有一次到白雲觀去玩,集體去旅遊去,回到前門,帶著我,讓我管女招待叫大姐。我參加就這一次,平常也不帶我啊。孩子去不合適。平常不知道他們在哪兒。我父親是比較守舊的,尤其是她(指吳效蘭)的父親,從來不參與這些個,再說也沒那麽多錢老去吃吃喝喝,不像現在,那有的人花天酒地,那簡直超過多少倍了。在我們家打完牌,老太太就給做飯。時代不一樣了,現在禮儀差多了。


    碧:那時候我爸有一個大正琴,特別簡陋,一排音符,一排按鍵,3根弦呢,定3個音。現在市麵上都沒有了,咱們家那個也不知上哪兒了,也沒有了。那是我爸爸的業餘愛好,他彈得可好啦,彈的曲子都特別好聽,老彈這幾個曲子:《梅花三弄》《蘇武牧羊》還有《茉莉花》,我當時都不知道這叫《茉莉花》,最近幾年才突然懂了,噢!這是《茉莉花》,我記得就這幾首。我就是跟我爸爸學的,我也愛聽唱片什麽的。但是那時候無從聽起呀,又沒電視機又沒收音機,沒有。我喜歡音樂,我愛聽,那時候最喜歡人家結婚,沒有弦樂,不帶弦,沒有大提琴小提琴,就是銅管樂,就跟現在軍樂似的,就是黑管、長號什麽的,特好聽。還戴著那種帶穗兒的,大簷帽,一有人結婚我就跑去聽,湊熱鬧,我覺得真好聽。我特別愛看熱鬧,還看死人的,這一家子人兒打幡兒呀,穿著白衣服白鞋,紙人紙車,還有用秫秸稈兒做成四合院兒的,然後一燒。我們小孩跟著看,覺得挺有意思的。


    宗:開始有收音機,就聽馬三立的相聲,“今天我生日”他老是(說)“我生日”,現在人家是大師級的了,我爸爸欣賞那個時代的電影明星,如李麗華注98、周曼華注99,這是他們那一代。


    定:是幹嗎的?


    宗:女影星。還有胡蝶注100。就像現在的追星族吧。


    碧:我爸爸還帶我們幾個上天橋,天橋簡陋著哪,那個戲台,條凳。聽過《紅樓夢》,尤三姐尤二姐的,解放初我爸爸又帶我們上那個——那就是新的了,1950、1951年,上北海,也是比較便宜的,也是坐凳子的那種,聽評劇,《劉巧兒》,也是我爸爸帶我去。我爸還帶我上公園玩兒。我媽不去,我媽忙啊,那時候又得做飯、帶孩子,做飯還得自己和麵、擀麵條,爐子也是的,為了省煤球還得燒柴鍋。在家裏又納鞋底兒、補襪子、搓麻繩,多難哪。但是咱們小,不知道,也就過來了。過去的人得幹多少活兒呀,你說我媽累不累,最後還能活到八十五。


    在陟山門的時候我們家住在角上,西屋是比較有錢的,是故宮財務科的,姓王,人還不錯。北屋也是一個挺有錢的,女婿是個國民黨軍官可能是,人家一到夏天就排子車拉一車西瓜回來。但是我的印象裏咱們怎麽不像現在貧富不均的對有錢人那麽仇恨,沒有!他有錢有他的,人家就是有錢,為什麽有錢咱也不知道,咱也不管,有錢他吃好的穿好的,咱不知道咱也挺快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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