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 間:1998年11月13日(第一次)


    1999年1月12日(第二次)


    地 點:北京市王致和腐乳廠宿舍


    訪談者:定宜莊、佟鴻舉


    [訪談者按]<i>這是我本書中做得最早的一場訪談,距今已經十七年。我曾將這篇訪談收進《最後的記憶——十六位旗人婦女的口述曆史》書中,是那本書中受訪的唯一一位愛新覺羅宗室的女性後裔。當時我初入此道,沒有訪談經驗,不僅問題提得不到位,而且麵對不太健談甚至也不太情願合作的被訪者,隻是一味地小心翼翼,不知怎樣將談話深入下去,而毓女士就是這樣的一位受訪者。我曾幾次與她相約,都不得見麵,她對一生遭際也不願多談,所述經曆中多有隱筆,加上她晚年一心學佛,自稱已將世事看淡。我不得不尊重她的意見,所以凡她不願的,或不問,或不錄,故有這樣一篇不算完整也談不上深入的訪談。</i>


    <i>但是毓女士的經曆確有不凡之處。正如她自己所說,從她父親一輩起,就不是一般人們印象中那種提籠架鳥的八旗紈絝子弟。何況她還不僅僅是一般意義上的自食其力,作為一個女性而參加1949年以後的幾乎每一次石油會戰,生活條件之艱苦,長期遠離家鄉親人的孤獨和寂寞,所有這一切,都需要付出堅忍的努力才能承受。她的經曆,很大地改變了我過去對皇族的某些成見。</i>


    <i>1999年年初我為她做第二次訪談之後不久,便接到她女兒打來的電話,說母親已經辭世,享年僅75歲。隻是在與她女兒交談之後我才知道,她在家庭、婚姻和工作中經曆的種種坎坷,遠非她在這篇口述中描述的那麽淡然。</i>


    <i>北京史地民俗學會曾為毓女士出具一個證明,證明她確為清太祖努爾哈赤第六子輔國公塔拜之後:“經北京史地學會常務理事馮其利到首都圖書館北京地方文獻部查閱《愛新覺羅宗譜》,其父林全載在丙冊4689頁。”</i>


    <i>《愛新覺羅宗譜》中毓臻家族支脈一覽:</i>


    <i></i>


    <i>奉恩輔國愗厚公塔拜注37</i>


    <i>巴穆布爾善(第四子)注38</i>


    <i>已革輔國將軍塞圖(第五子)注39</i>


    <i>職明(第六子)注40</i>


    <i>淩雲(第二子)注41</i>


    <i>林全(第五子)注42</i>


    <i>毓臻的父親即林全(見族譜中的黑體字)。光緒十五年己醜十一月二十八日申時生,嫡母常佳氏,常慶之女。</i>


    1.我娘家


    毓臻(以下簡稱臻):我是1924年5月2號生的。我本來姓金,金就是愛新覺羅。這是我在50年前的結婚證書,你看都成這樣了。這是我的丈夫,謝伯賢。這是我,金福臻。這是我女兒去年冬天給我畫的畫兒,畫兒上寫的是“萬福駢臻”,就是我的名字。


    我父親不是叫金林全嘛,名字有個“林”字,他就指名為姓。姓了林。他是溥字輩的,他的名字要跟溥儀他們排起來,就叫溥全。後來我們相繼都參加革命,到了延安以後為了影響,就改成父親那個姓,也姓林。你說這林福臻多麻煩呀,幹脆“福”字也不要了,咱不迷信,就叫林臻吧!實際在檔案上我還是寫愛新覺羅·毓臻,常用名林臻,把來曆也寫清楚了。人說你為什麽寫這麽複雜,我說我就是愛新覺羅,我又不怕你們對我怎麽樣。人家知道咱是愛新覺羅,還羨慕,說是宗室,我還以此為自豪呢!當然我並沒有顯擺我是愛新覺羅宗室。我認為這是祖先的,我們實事求是。以至我母親去世,她的墳、碑什麽的,我們都寫愛新覺羅。這次換戶口本,還這麽寫。咱們滿族人有這麽一個規矩,是吧?


    我們是黃帶子,有一本書上介紹過我們家族的事情,家譜我也有,在箱子裏鎖著呢。一直就知道我們是塔拜注43的後裔。塔拜很有意思,他不是努爾哈赤的嫡子,是庶子,當時爵位就比較低,可是後來他居然一直沿襲下來,他們那兒有幾支特別嫡係的、特別顯赫的,反而倒沒有延續下來。過去的事兒我知道的就這麽多。


    至於以前的事情呢,因為我小,我們家族也敗落了,我可以說知道一點,也可以說不知道。聽說我祖父是在宮裏搞文化活動的,就是京劇什麽的。我聽我父親說,就好像是現在的文化部長那個爵位。據說他年輕的時候,那時大概是慈禧吧,還有鹹豐什麽的,經常召他進宮。


    我們的府邸就在學院胡同注44,還有臥佛寺街注45,據說是兩道呀還是幾道院子,是王府的樣子,還說我爺爺的時候家裏還有戲台。我母親就是我生母結婚的時候還在那裏。那時候我們家裏好像還可以,她結婚時三頂轎,還是黃的呢,中堂掛的那個畫呀,是鄭板橋的竹子,有些個什麽盆盆罐罐的,後來有個畫冊上都有。我們家裏挺富有的,據說我祖父活著的時候呀,我們家裏頭,主人沒有幾個,和底下的仆人,一天吃鹽就吃二斤!我父親他就用了幾個奶母,就說家裏仆人得有多少呀!這是聽我那堂姐跟我說的,說咱們家過去怎麽的排場,說現在咱們落得平民了。


    我祖母郭氏,是滿人。我親祖父、母有四個孩子,還有一個姑姑。我父親是第四個孩子,最小的兒子,都管他叫四爺,我堂姐管他叫四爹注46,滿族管叔叔叫爹,管我母親叫四媽,管我奶奶就叫太太。哥兒四個都跟祖父在一起住,那個時候辛亥革命還沒爆發。生活挺好的,他們來去都是坐轎子。


    我大伯父、二伯父都夭折了,我不太清楚他們都是多大歲數去世的,還是都結婚了,後來怎麽著我就不知道了,伯母的情況也不知道。三伯父後來也瘋了,因為他後來抽大煙,把家產也賣了,據說是40多歲就去世了。就剩下我父親和我三伯母,還有我母親,還有三伯母的一個女兒,我們就在一起住,就過日子,過日子就讓人給坑了。那時候大概我們家裏還有房子,有些產業什麽的,就讓人家給騙了,就連我母親結婚的時候那個條幅呀,人家說已經舊了,我們給你裱裱去吧,就沒拿回來。


    我祖父都抽大煙,那時抽大煙簡直就跟現在抽煙卷似的,就是吸毒。據說那時滿族人家家都有煙槍,尤其是家境比較好的,後來家裏就敗落,敗落到什麽程度呢,我三伯母窮得都當保姆去了,家裏大概還有一兩所房子吧。三伯母我見過,我18歲的時候,生下一個孩子,我三伯母還給我做營養的什麽菜,給我送到醫院去。


    我有一個姑姑,我們叫她姑爸爸,老到宮裏去,慈禧召見,還給慈禧做鞋什麽的。她為什麽沒結婚也不知道,也是高不成低不就唄。她死的時候歲數不算大,40多歲吧,是到城裏祿米倉領錢糧去,路上掉下來一個馬車給她壓了一下,就死了。我們墳地在大亮馬橋,那墳地好大。我母親也埋到那裏。我姑姑是沒結婚的女兒,不能入正穴,就埋在旁邊了,我母親死時我們去上墳,人就說這是姑爸爸。我好像還記得大概我二十二三歲的時候姑姑還活著呢。我還有一個哥哥呀,她就讓我們寫字嘛,每天得交兩篇大字、一篇小字,我姑姑有文化,都是我姑姑管著。


    那時候我伯母和我父親,可能沾著一小點邊兒,吃了幾天錢糧。我沒沾著。我什麽光也沒沾著。


    我父親可不是那種提籠架鳥的人,他挺要強的,學技術也很要強。不像三伯父,我父親沒抽過大煙。他教育我們的話是:“勤懇勤懇,衣食有準;懶惰懶惰,必定挨餓。”我們小時候衣服都自己洗,家裏的活兒也是幾個孩子輪流幹。我三伯父的兒子抽大煙,我父親說他不學好,都不讓他進我們家門兒。


    我三伯母姓張,她家和我家是近親,她有個姑姑,是年家的媳婦。這年家也是滿族,家住在絨線胡同,這姑太太脾氣可大了。我就記得她那時一來我們家,一喊年家姑太太來了,坐著個轎車,這就得遠接近迎的。年家開了一個華北電業公司,地址就在西城的順城街,現在西便門拐角對過電業局的地方,現在不是改樣了嘛,過去不是這個樣兒。是年家還是分幾家開的,當家的就是我家那個姑夫。注47我父親後來就去那兒學徒了。開始的時候也挺苦的,電線都得自己扛,還得背電線杆子什麽的,不少人幾天就不幹了,嫌累,可我父親幹了一輩子。剛去就是學習,修個電表呀,後來就當了技術骨幹了,具體搞什麽工作不清楚,是搞技術的,都管他叫林工,工程師吧。掙得還不少,一月掙30塊大洋,那時候挺多的了,養活我們一家人就很夠了。後來解放以後第幾批呢,他就在華北電業公司退休了,退休金還拿得不少,一直到他病故。


    我懂事以後我家就不是大戶人家了,那時父親就有工資,沒有什麽滿族人應有的錢哪、房產哪什麽的。沒房子住就租,叫“串房沿兒”。家務都由我母親做。我們家也沒有什麽事情可做,就是三頓飯,吃得不像現在電影說的那麽複雜,也是吃窩頭就稀飯,有時炒個白菜。我最不喜歡吃的就是媽媽炒的那個白菜,裏邊老放蒜,我不愛吃。就是吃炒豆芽菜,吃窩頭,有時也有饅頭,一般飯唄。家裏頭像現在的普通家庭。你說特貧吧,要著吃去,也不是;說特別有吧,也不是。


    我母親沒有工作,家庭婦女,就操持家務,帶我們三四個孩子。就是生我最小的弟弟,月子裏生的這個病,那時候病挺厲害的,就是一天老拉呀,家裏有一個人照顧著,侍候著,病了一年就死了,才39歲。她死的時候我7歲,我弟弟挺小的,當時找了個親戚幫著帶了好幾年,那時人比現在人心眼好,家裏沒辦法了,沒人帶的時候,也有人家親戚搭個手,是個老太太,說是我們親戚,我們管她叫姑姑什麽的,也歲數不小了,五六十歲吧,照顧我們。我母親有4個孩子:我哥哥,他比我大4歲,去世4年了。我是老二,還有個弟弟,比我小3歲吧,還有個妹妹,比我小4歲,最小。都是我媽媽生的。我原來還有一個姐姐,我姐姐也是前幾年死了。他們都死了,就剩我了。


    我母親也是滿族,因為我外祖父姓趙,趙家嘛,是滿族,也是大戶,而且是個什麽官,當什麽官我也弄不清楚。他就是我姥姥一個夫人,沒什麽偏房。我姥姥挺能幹的,挺高的個兒,挺厲害,就是那麽一個老太太,我母親死去以後,我那時小,十來歲,我經常住在姥姥家,住在西屋,我挺喜歡在姥姥家的,姥姥疼我,說我沒媽了。我姥姥90多歲才死的,還梳著板頭注48,我還看見她那板頭照的相片。我姥姥生的孩子多了,他們男女分開,可能我有三個姨吧,連我媽,姐兒四個,舅舅五個。


    我有個舅舅叫博佩山,不是親舅舅,我們走得還挺近的。舅舅對我也好,舅媽也不錯。他大概現在已經死了。他是個名醫,跟施今墨注49他們都是一路的,他家也挺富有的。反正我記著我們親戚裏比較好的就是他,後來我們都沒有房子了,他還有房,就在西城,後來搬到東城小拐棒胡同十號,我記得特清楚。現在那房也沒有了。前些年我去看過他一次,他娶了一個後老伴兒。他有一個女兒,叫博英華,比我大個兩三歲,我們老在一塊兒玩,因為我家裏沒有母親,也老在她們家住。她喜歡京劇,我們去看京劇什麽的,四大名旦都聽過,都看過,荀慧生什麽的。長安大戲院注50剛一蓋起來,我們老去,坐前三排,舅舅家有錢,人家給送票來。梅蘭芳是在第一舞台,不在長安大戲院。今天我還喜歡京劇。為什麽我提到印象中有這個舅舅跟表姐呢,就是這麽回事。我想登報找找我這個表姐的下落,因為我們倆挺好的,她要活著頂多80歲。


    母親死了以後,我到了10歲還是12歲,我父親才娶了這個繼母,據說是我父親奶母的女兒,小腳,漢族人,她長得也挺漂亮,跟我父親特好,所以我們也挺恨她的,跟她不和。她沒有生孩子。她後來把家裏的財產倒騰了不少。


    滿族人的規矩我從小一直就有,比如見了姥姥還請安。見著姨叫姨太太,不叫姨兒,因我母親是行三嘛,叫二姨“二姨太太”。從小就熏陶成這樣,現在也還這樣。雖然我繼母對我們不是很負責,沒有作為母親的那種責任,但我還是很尊重她。比如說過年,給父親拜年,給繼母也拜年。不像現在這樣,把繼母往後排。


    2.我嫁給他41年零19天


    臻:我對婚姻不滿意嘛,家裏包辦婚姻。我要是有母親就不會這樣。我嫁的是漢族人,我才18歲,他比我大10歲。他家是三河縣的一個大地主,謝家大門的。大門就是挺大的大地主,過去不是幾個大門、幾個大門的嗎。他們家沒人,男的全死了,他是獨根兒。但是他出來了,他也在華北電業局工作。這麽樣認識的。我家裏覺得他挺好,我跟他結婚的時候都沒見過他,三頂轎子上我家娶我來了。


    他跟我挺好的,實事求是說,他也挺疼我的。可再疼,我也不愛他呀!是不是?總覺得他跟我不是一路子的人。我這人年輕的時候瘋得很,但是我不是那種亂瘋,我有我的理想。我還想上學什麽的,可是嫁給他以後,全都實現不了。他也不是很規矩,外遇什麽的,成立外家什麽的,既然這樣,幹脆我走。按說我是正室,那時也就稱夫人了。我說瞎掰。我那麽小,也不懂得這事。


    我結完婚以後走的。對婚姻嘛,自己不滿意,我哥支持我。我哥哥又是老革命,他參加革命早,我還沒結婚,他就走了,大概和康世恩注51有關係吧,同學。我結了婚以後,他回來過一次,也不是公開的。他說:你要走,我就帶你一起走吧。我不是跑了,我們就是參加工作去了。他(丈夫)願不願意,我不管那些。我這人瘋著呢,沒事兒。


    我哥把我接出去,接出去就在延安。但我每年還回來呢!我生那麽多孩子,都是跟他生的。雖然和他感情沒什麽,我不愛他,可是我盡到了做妻子的責任。反正自己老覺得:婚姻方麵,既然嫁了他了嘛,又有了孩子,就不要再什麽,我不喜歡我原來的丈夫的原因是,娶了我了,他又在外麵認識別人,又在外麵買房子,但是我不能跟他學。我既然反對他,我跟他學,不就跟他一樣了麽?咱滿族人啊就是這樣,有這種血液嘛,要求自己就這麽嚴格。我們就這樣生活這麽些年。他生病,我照顧、伺候他,送醫院。我嫁給他41年零19天,他拉著我的手咽的氣。他死了,我把他送到他老家去,他們老家還有老房啊,我給要回來了,我就給他埋在三河,至今他病故17年了。


    在延安時,也有人追我呀,不是沒人追。你想想在那時候,長得漂亮,又會唱會跳的,是不是?但是人家不像現在的男的這麽沒出息,讓人追是追,人家可是很理智的,我說:“我有丈夫有孩子,咱們不要談別的,就談工作。”工作也非常忙,沒時間考慮自己的事情,尤其是參加了石油會戰,從1960年參加石油會戰一直到我退休,30年。


    我現在覺得結婚生子和愛情是兩回事。生孩子就是生孩子,當著小佟說這個,不是放肆啊!


    <i></i>


    <i>愛新覺羅·毓臻的婚書</i>


    3.我在窯洞裏住了8年


    臻:我哥哥帶我走,先住在山西,後來到了延安,就是共產黨抗日根據地的時候,我才19歲。我那麽小就出去了,也挺不容易的。那些年很苦。大南瓜、黃米粥、酸糕,我們哪兒吃過那個呀,就得吃那個生活。穿的是粗布衣裳。特別特別落後。例如生孩子不讓大夫去接,那時大夫一般都是男的,就不讓進,封建得很,思想也很落後。那時候我們就組織起來工作隊,像我那麽小,哪兒懂得接孩子呀!突擊地培養我們,怎麽去消毒,怎麽去斷臍帶,幫助去接生。派個女的去,不就是怕出事兒嗎!不像現在,但是也得適應當時的環境。可是呢。成天喊:毛主席萬歲,劉誌丹萬歲。中國出了個劉誌丹。出了個毛澤東,朱德。成天喊。


    我第二次去延安是在1950年。那時不是叫延長油田麽,第一任礦長就是康世恩,他跟我哥哥是很好的戰友。到了延長以後,我參加了石油師注52,第一任政委叫楊文賓。我文化程度也不是太高,沒有機會上學,就在他那兒聽聽電報、電話,背著電話去上山。我的老班長叫陳喜財,比我也大不了幾歲,是一個老紅軍。我對老班長記得很清楚,他很欣賞我,說我聰明,就讓我學著修電話機、電報機,修這個修那個的培養我。他後來就在大港油田,現在可能還活著,前幾年我還去看他來著,要是死了他會告訴我。


    延長那時屬於延安市,叫延長縣,現在比延安還窮。我們辦公的地方在延安市七裏村注53,我記得第一口深井是1952年在棗園打出來的,我是記錄員。我的第4個孩子就是在延安生的,原來就叫延安,現在叫延延。我在延安待了8年。


    4.全國的龍套都跑完了


    臻:我後來從延安出來調到寧夏,以後送我回到北京,到石油學院上學,這是五幾年的事。我學的是岩礦鑒定。我文化程度很低,才初中程度,讀大學多困難啊!像今天你們讀大學多自在呀!我們那時候多苦,12點以前沒睡過覺,真啃哪!但我還是優秀生。畢業了以後我就搞岩礦分析,搞了30年。


    搞石油會戰,最艱苦的是在大慶和勝利。那真是緊張呀,後來部隊轉業了,就是不穿軍裝的解放軍,紀律還是非常嚴格。第一次是1960年,參加大慶油田會戰,注54相當艱苦了!蹲在地上,拿個飯盒吃飯,窩頭都是硬邦邦的,得在懷裏揣一會兒再吃。我現在的胃病,都是那會兒造成的。跟王進喜在一塊兒,他是玉門油田的,那都熟悉得很。我們才去的時候,那麽多人會戰,哪有地兒住呀!地上挖一坑,鋪上稻草,上邊拿帆布篷罩上,就在那兒住。幹打壘算是好的了,就跟現在的賓館似的了。我們研究院的辦公室,是人家原來一個廁所,四麵土牆,上麵蒙上點兒,那應該微量分析的活兒,嚴格說在這屋子裏頭,連衣服都得換的,但是那兒嘩啦嘩啦掉土,我們拿什麽做微量分析呀?可油田也照樣打出來了。有條件要上,沒有條件也要上嘛,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呀那時候,對吧?男的女的都一樣,都戴大皮帽子。那時沒有禮拜天,十天過一個大禮拜。到大禮拜,上午開會,下午放半天假,洗洗衣服什麽的,在那兒洗衣服也冷,攝氏(零下)12度嘛!


    會戰以後回到北京,到石油學院報到,覺得可回家了。待了兩三天,又讓趕緊回去,連燒鍋爐的都得走,誰不走也不行,說家裏有老人有孩子,根本不考慮。這又到九二三廠。九二三廠就是9月23日油井要出油,因為是在勝利村,後來叫勝利油田注55。這是第二個大油田。我們研究院在東營。到那兒,比大慶稍微好一點,黃河水接過來了。至少沒那麽冷,到第二年,生爐子,沒暖氣,沒建起來呢,人就得上。住的什麽情況呀,帳篷,睡通鋪,男的也睡通鋪,女的也睡通鋪,房子一時蓋不出來那麽多,幹脆大家搭一個挺長的炕。後來睡折疊床,折疊床裏草長得這麽高,你想想這屋子多潮呀,你看這腿,變形了。後來石油部要請我回去帶學生,我說真是不行了。我累得成什麽樣了,生完孩子以後,累得婦女病很嚴重,嚴重的時候走路都很費勁,有嚴重的風濕性關節炎。在那條件下住嘛!別的單位都是先生活後生產,石油單位是先生產後生活。


    勝利油田會戰了4年,後又轉戰到河北大港注56,從大港又到華北油田注57。這期間還老出差去取資料,一直沒有在家裏過過。我們不算調動工作,我的關係就在石油部,那時石油部的工作就是麵向野外。所以一退休我就回北京了,這才算有了家了。


    我們是怎麽生活的這麽些年呢,都是在那戈壁灘上、山溝裏。我們從大慶回來時,連馬路都不敢過,就傻成那樣!現在要誰那麽幹,誰也不幹,現在沒有那麽幹的。我工作上倒是得到許多,我還得過勳章呢,要不然我現在工資很高,其中就有每月多給我的一百元錢,就是國家獎給有特殊貢獻的人的。


    女人參加過石油會戰的也不隻我一個,愛新覺羅家族也還有幾個。我記得有一個是恒字輩的,參加過大港的會戰,她家住東北,家裏還有些東西,也都捐給咱們滿族了。她現在好像還在大港。


    5.我的孩子


    臻:我1941年3月結婚,轉過年來,1942年八月十五生的我兒子,老大。就這一個兒子。我生完就沒帶,他奶奶帶,我就不喂奶,我不想在家待。就是回家我也不在他們謝家待著,我回我娘家去。


    我一共5個孩子,二女兒1947年生,屬豬的;三女兒屬虎,1950年生;四女兒是1953年生的;小女兒屬雞,1957年生的。現在你們這一輩兒呀,還有像我的這些女兒們,生了孩子都覺得哎呀多美呀,有個小寶寶。我那時候生哪個孩子都是:“哎呀,怎麽又讓我生孩子!”生孩子是負擔。沒想生,說家裏窮也好,沒有勞動力也好,不要生孩子,可沒辦法,也不懂怎麽避孕,沒那說法,醫學上也不許可避孕,你能生就生吧。跟男人一沾邊兒就能懷上孩子,身體又好,又沒病。比如我生小五的時候,是在寧夏馬家灘,是曠野荒郊了,我在外邊出差,那時我就不想要她了,可那是回族自治區,必須得黨委批準才能不要呢。她為什麽叫“多餘”呢?就是多餘多餘。後來她長大一點,也挺好的,長得最漂亮的就是這最小的,我們現在還叫她小餘子小餘子。


    那時候根本不能帶家眷,所以我懷了孩子。回家來生,生完,滿月不到就又接著走。孩子都是奶奶帶。或者奶奶家裏請了人幫著帶。奶奶對我真好,是真善良,真疼我。給我做鞋,把這孩子都帶起來了。所以現在我孩子跟我不親。就說你沒帶過我,都是奶奶帶的。後來奶奶沒有了,怎麽辦呢,北京要是請人的話,我工資又那麽低,我就把小女兒帶著,一邊上班一邊帶著。我在勝利油田時一個月才掙50多元,獎金補助的什麽都沒有,我每月往北京給孩子寄40元,那人(指丈夫)什麽也不管。


    我這幾個孩子,學習各方麵都挺好,都挺要強的,差不多現在都是高工,還有的去法國留學,都還不錯。


    6.佛學絕不是什麽迷信


    臻:我現在學佛,我皈依好多年了,差不多近十八九年了吧。為什麽學佛呢?我後來退下來了,沒事了,總得找點事情幹吧。再說咱們滿族人不就是以佛學治國的嗎,你看過去家家都有佛堂,從順治朝起就以《大乘無量壽經》治國,後來不知道哪兒觸犯了慈禧,不讓讀這經了,可是到宣統還是學這個。我們學的是淨土宗,這是國家支持的。


    我一人,經濟上也不緊,我有房子,有票子,有老朋友,就差老伴兒,老伴兒大早就走了,我覺得還挺充實。我訂了很多報紙,我有經書,我研究這些,《認識佛教》我看過三遍。


    因為我是學佛的,我就要清淨下來,什麽都不想。吃飯也很簡單。我把以前的一些書,還有技術書、文學方麵的,都收起來,存放在那邊去了。我這兒擺的都是佛學方麵的書。如果你研究什麽需要佛學的東西,就到我這兒來找,我還一箱子呢,這是我隨時看的,隻要我到哪個廟裏去,他們就給我一摞書,有時我不要,我嫌往回帶沉。


    佛學絕不是什麽迷信,如果你認為佛學是迷信,那就是你迷信。最好你能認識一下。信佛的綱領就是五句話,叫作“看破,放下,自在,隨緣,念佛”。用這來指導工作、生活和處世為人,心裏就坦然、舒服,我就用這個原則來安排自己的生活。


    為什麽我現在印名片上貼著相片呢,因為我有作品,他們也喜歡我寫的,因為我一貼上愛新覺羅,蓋上我的滿族那個章,這品位就高了,所以就有人冒充愛新覺羅。你看這幅,這是我用3年時間做的,篆刻心經。心經是六百部大波羅經的精華,學佛的人差不多都會背,我用的是小篆,可是為了讓一般人都認識,又用了一些楷書的筆體,這就是我的風格。我簽的是滿文,愛新覺羅·毓臻。這件作品刊登在《法音》


    1992年第12期創刊百期號的封麵上,很多人見了都喜歡,都來問我要,我都無償地給他們印,結緣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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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1995年毓臻在滿族命名360年紀念會上與佟鴻舉合影</i>


    靈光寺注58我比較熟悉,沒什麽聯係,就是把錢給它,讓它給我印書就是了。印什麽都行,給不給我不要緊。


    我是這樣,我嫌麻煩,比如說您來,我已經婉言謝絕好幾次了,倒不是我自己怎麽傲慢,這絕不是,我們信佛的人不傲慢,是不是?我也挺苦的。在延安的那些年,艱苦,還有婚姻什麽的,挺苦。所以我也不願意過多地說,說起來引起我傷心,挺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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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愛新覺羅·毓臻在《法音》雜誌發表的篆刻作品(佟鴻舉提供)</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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