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 間:2003年9月23日


    地 點:北京市海澱區白家疃某小區


    訪談者:定宜莊


    在場者:張樹林


    [訪談者按]<i>張強屬雞,2003年時年僅六十,他講述的不是自己,而是父親的故事,即使是父親的故事,也主要限於父親的廚藝,間或涉及其人的品性,其他的,他父親不說,他也不清楚。對此,我很理解,因為我們這代人的父母,很多人不願或不敢對子女講述過去的經曆,子女也沒想到或沒興趣向父母打聽往昔的生活,當然憶苦思甜的教育除外。</i>


    <i>即便如此,這篇訪談也仍然有趣而且不無意義。如今,有關“吃文化”的出版物火遍全國,但主要都由“吃”過的人說來寫來,對於舊日的菜點,能夠親自吃過並能吃出味道,再能形諸文字,已屬相當不易,但極少有“做”的人會站出來,講講他們這個行業,即“勤行”的手藝和規矩,還有他們的追求和艱辛。這篇口述,其實也僅僅是點到而已。</i>


    <i>所謂“勤行”,在拙著《老北京人的口述曆史》中為多人提到,都指的是廚師這個行業,但在清代佚名所繪《北京民間風俗百圖》中卻有不同的解釋,說勤行即跑堂:“其人又名勤行,跑堂之說也。每逢居、樓、園、館、酒市等有人進內飲酒吃飯,此人燙酒菜,百般殷勤,所為多來照顧,名曰過賣。”(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3年版,11頁)不知是此行業名稱日後有所改變,還是二說中一說有誤。但在我們這裏,勤行係指廚師,是明白無誤的。不過,即使係指廚師,在舊日京城的廚師中,也有等級之別。齊如山在《北平的飯莊子》一文中說:</i>


    <i>最高者為廚行,隻有一個人,住宅門口,有一小木牌,上寫廚行某人。他自己所預備者,隻有刀勺,其餘都是租賃。好在北平常有出租瓷器家具者,杯盤碟碗匙箸等,以及廚房鍋盆案板等,一應俱全。這種廚行平常無事,如有宴會,可以去找他一桌兩桌也可,多至千八百桌,也可以承應。說好之後,他現約人,從前凡婚喪慶壽團拜等聚會,多找他們,因為他們價錢較為便宜。民國以後,官場人多是新進,不知有這麽一行,沒有人去找,於是就衰微了,然舊家庭做年菜者,還是找他們。注67</i>


    <i>與張強這裏提到的他父親的做法,頗多相似。</i>


    <i>《老北京人的口述曆史》的“過眼雲煙說往事”一篇中,察奎垣先生曾說過:“《那桐日記》有這麽一句話:‘今天晚上吃張誌’,這沒人能懂。其實張誌是個廚子。今兒晚上把張誌請來做飯,這就叫吃張誌。請廚子來家給他們做。廚子是各家都去做。”注68也可以與齊如山所言相印證,同時還可以拿來當作印證的,是《道鹹以來朝野雜記》:</i>


    <i>從前宴會,皆由大飯莊承辦。至光緒間,庖人之精烹調者,各立門戶,自出應堂會,各種菜品多新穎出色,有黃廚、賈廚、謙益堂劉廚及張誌四家最盛。張氏專應各伶人私寓酒席;劉氏專應京官公務;黃、賈二氏內外城宅第多用之。後皆自開設飯莊,則生意反不振矣。注69</i>


    <i>此張誌是否就是察奎垣先生提到的那個張誌,雖然不得而知,但對於這種廚師中最高等的人,其手藝和行業特點乃至興衰之跡的描述,都足以作為這篇口述的具體參照。</i>


    <i>在今天中國的大中小城市,豪華飯館比屋連甍,但所做飯菜,講究的已不再是味道,吃飯的人,很多也並不是衝它的味道而去。請人吃飯往往帶有明顯的功利性,講究的是根據被請人的不同級別、求人所辦之事的重要程度,而花費不同數量的金錢。隻要把錢花到,就算目的達到,至於飯菜味道如何,一是不管,二是不懂。公款吃喝就更甚,因為反正也不花自己的錢。結果是每年吃喝多少個億,卻促進不了飲食業的發展,長此以往,早晚會毀掉老祖宗世代相傳的精致奢美的飲食業——這是題外話了。</i>


    <i>張強先生是由他舊日的鄰居,中央電視台張樹林先生推薦給我的。這裏謹向二位張先生的支持表示衷心的感謝。</i>


    1.西直門外


    張強(以下簡稱張):最早的時候,在我記事當中,我們家就住在現在的北方交大,北方交大不是有一個禮堂?那就是我們家過去的舊址。本身我們家沒有房,住的是我姥姥他們家的房,那是我姥姥他們家的宅基地,後來1955年的時候不是北京鐵道學院建院嘛,注70就搬到現在的頭堆村,鐵道學院對過那兒不是叫頭堆村嗎?


    定:是不是離大柳樹挺近的?


    張:(公共汽車)一站地。我姥姥家就在現在大柳樹那兒,過去是一個大戶。過去北京西直門外就這麽三大戶,一個是廚子李家,就是我姥姥家;一個是家夥鋪王家……


    定:什麽叫家夥鋪?


    張:就是做紅白喜事用的家夥啊,鍋碗瓢盆,家夥嘛,家夥鋪王家。還有一個是大坑李家,因為人家有地,過去北京城裏沒有墳地的那些人,買坑口。


    定:這是怎麽個意思?我還真不懂。


    張:剛解放的那會兒,到1955年、(19)57年、(19)58年以前人死了都是埋呀,土葬。那時候窮人多,窮啊,沒有墳地,就到這兒來買一坑口。他們就賣坑口。


    定:這塊地都是他的地?


    張:對,解放以前都是他家的地。這就是大坑李家,大坑嘛。


    定:那都賣光了他不就沒地了嗎?


    張:一個墳頭才占多大地方?周圍還可以種地呀,種老玉米種高粱。


    定:賣墳地完了就給人管墳地是嗎?


    張:不管,不管看墳,就把坑口賣給人家就完事大吉。看墳那是另外一回事,您得單給錢。


    定:這些買坑口的窮人都不找人看墳?


    張:沒有看墳的,就是埋到那兒以後,逢年過節呀,咱說這過年過節可不是春節啊,是死鬼節,什麽鬼穿衣呀這個那個,到那個時候來上墳。


    定:就是七月一、十月一,還有嗎?


    張:就這兩個。到天兒涼得穿衣呀,鬼穿衣嘛。上墳什麽目的呢,就是去了以後,給墳頭培點土,壓兩張紙,就說明這人還有後。這墳頭成年累月沒人管的這個,就說明家沒後了,就這麽點事,其他沒有什麽意義要我說。到1955年北方交大占這塊地方建學院的時候,都得通知人家,然後起靈,起走。那會兒不給多少錢,給個十塊八塊了不起了,給你個火匣子錢就完了,有的就弄一個小壇裝到裏頭就埋了。(一九)五幾年那會兒就這樣。最遲的時候是1964年,還有棺材。到1965年以後就沒有了,1965年以後就“文化大革命”了。


    定:那個時候這邊還是農村吧?


    張:整個西直門外頭沒什麽東西,高梁橋一直往西,全是地。那時候不是這種水泥路,都是大青石頭。後來把大青石頭扒了以後修的現在這個柏油路。31路、32路(公共汽車)打一開線兒,就從來不走這邊,走白石橋那邊。32路就是從動物園頭裏那兒,西直門那北城門樓子那兒發車。現在西直門立交橋北邊、東邊那一塊,過去是32路總站,這麽一個彎兒,半圓弧似的彎兒,就朝德勝門那邊拐去了,然後護城河在外邊,這一個彎兒,繞過去,現在薊門橋,正好是一個吊橋,到晚上吊橋起來,誰也進不了城了就。護城河兩邊全是柳樹,比現在好,不是說河就挨著城牆,不是,中間還一條輔道呢。


    定:就是說那些年這條路就比較背了?


    張:那是啊。夏天的話一到下午4點來鍾就沒人啦。現在都填嚴啦,原先什麽模樣誰也看不見了。什麽也看不出來了。


    定:那時候西直門外是不是莊稼戶比較多啊,還是做這些各種各樣事兒的人多?


    張:還是種莊稼的人多,都是農民。1961年的時候就都入社了……哎,完啦,一晃幾十年就都過去啦,西直門城牆也都沒啦。注71城牆我都爬上去過呀,那時候沒人管。1959年以前,天安門要舉行什麽舞會什麽的,沒有這麽多警察,天安門廣場就分成幾塊,這一塊是北大的,那一塊是清華的,那一塊是航空學院的,圍成圈兒,你愛上哪圈兒上哪圈兒玩兒去。隨便玩兒。不戒嚴。


    2.廚子李家


    定:您不是說三大戶嗎,您姥姥家是其中一戶?


    張:我大姥爺二姥爺三姥爺全是廚子,姓李,廚子李家。廚子李家在當時還是挺什麽的,就是手藝比較好。都是跑紅白棚子,大棚。


    定:跑大棚掙的錢多嗎?


    張:那個時候多不了。一個事兒下來的話人家有時給小米兒,小米兒也是折成錢啊。當時沒多少錢,掙錢你甭想。可是我姥姥他們家是又種地又外頭跑大棚。那時候還是不錯的。他們家自個兒有地,得有十多畝吧,都是園子,就是房子周圍那園子地,種菜的。我記得那時候還挑著挑兒賣菜去呢。比如說這家今天有紅白喜事請他去就去做廚子,沒有的時候就在家種地。


    定:他們什麽時候到北京來的?


    張:什麽時候到北京來的?那我還真不清楚,反正我知道祖祖輩輩他們就在這兒,是漢族。我姥姥也是北京人,哪個村的不知道,我沒見過就都沒了。姥姥姥爺我都沒見過。就是說沒解放的時候去世的,所以我對我姥姥姥爺沒有任何印象。


    定:你們家這支是幾姥爺的呀?


    張:我們家是二。我母親是二姥爺屋的。我母親這輩兒的話呢,我有兩個舅舅,就是我母親的娘家哥哥,早就去世了。他們就在農業社,社員,都在咱們北下關大隊,入社了就。他們排行是行五行六,五舅六舅麽。三個姥爺都住在那一個院兒裏頭,沒有南房,就是東西房。不是磚瓦房,都是土房。那頂兒都是土頂。我記得年年往上抹泥,往上招呼。我小時候還跟他們和泥去。牆框是磚的,中間是土的,夾心兒,那牆也厚啊。外頭是燒柴鍋,屋裏是炕,前沿兒炕,火炕,那會兒哪兒有生火那麽一說呀,沒有爐子。外頭摟柴火去。到晚上燒炕,早晨做飯。以後到什麽時候了就?可能是日本(人)來了以後了,家裏就比較緊張點兒了,就分家了。但是都是住在一個院兒裏頭。東頭一間三姥爺住著。


    我三姥爺,那是北京城裏比不了的人,小老頭,我沒見過,敵偽時期以前就死了,那三姥爺的手藝!我大姥爺也是廚子,我二姥爺也是廚子,我老姥爺(老,北京話指最小的,即五姥爺)也是廚子,哥兒五個都是廚子,廚子李家嘛,一家全是廚子,數三姥爺手藝好。我三姥爺進過皇宮,見過溥儀呢還,過去那腰牌開始是四方的,上邊還纏著一個火龍,西直門不是有城門麽,一開城門你才能進去呢,早晨起來,做飯得早啊,四點鍾就得走啊,誰給你開城門哪,就拿這個,一舉,吊橋就撂下來了,西直門過去有吊橋啊,吊橋吊下來,城門開開他進去,然後再關上。後來換成圓的,上邊也燙著金字,金字的一條龍,火龍,腰牌嘛。


    定:他就每天早晨到皇宮做飯去?


    張:不知道,沒說過,就說做過飯,給溥儀做過。溥儀吃完以後問這是誰做的,說是西直門姓李的廚子做的。他從來不說皇上不好,現在一說就是廚子飯做得不好讓皇上給殺了,他說沒那麽一說。


    定:您那三姥爺手藝那麽好跟哪兒學的?


    張:不知道。


    定:他帶徒弟嗎?


    張:沒有。五個姥爺都沒聽說過有徒弟,反正現在李門沒有一個幹廚師的,沒有。像我大叔伯哥哥他們都沒學,我大叔伯哥哥學的油匠,就是油漆工。那也是手藝活兒。你想慈禧修圓明園(應為頤和園——訪談者注)的時候,就那長廊,您看長廊上那畫兒,沒有一幅重樣的。現在什麽樣我就不知道了。油工的話兒呢,就是給人(把畫兒)勾出來,什麽樣的使什麽彩。我大表哥早就去世了。那個活兒現在的人繼承不了了,失傳了。現在不能拆,一拆就瞎菜,拆了就蓋不起來。我認識一個搞古建的老頭,現在死了啊,住在西(直門)外,姓杜,叫杜長甫,人家是搞古建的,科班出身,故宮古建隊原來不叫故宮古建隊,它歸誰管呢,它歸北京市文化局管,後來成立的古建隊,他講話,咱們現在弄的東西,都不對,最簡單的一個,老宅子,魯迅博物館,在阜成門裏。老宅子不是前出廊後出廈麽,前出頭的廊子拆了以後,應該是十三根出頭吧,來了一幫人,又畫圖,又照相,弄完了一看,十三根裏頭就一根是對的,對的這一根就是他弄的,他也沒畫圖這個那個的。他到那兒轉一個彎兒,就知道是怎麽弄的,他說我怎麽弄你們別管,你們弄你們的,我弄我的,他就弄了一根,弄完了一檢查,有懂行的呀。就那一根是對的。人家一看這活兒,就知道是他弄的:這是杜長甫的。他師弟就不成,就幹不過他,就那十三陵,有一個起脊的亭子,弄不上了,把他弄去了,他一看就知道,你那樣不對,所以插不上,那都不能見釘子,插活兒啊。


    定:三個姥爺該有一大堆孩子吧?其他的兒子呢?我是說跟您父親一輩兒的。


    張:啊,底下這夥人沒有一個接(大廚)的。有學木匠的,有學瓦匠的。別的都是農民啊,過去趕大車,到西直門拉腳去,過去西直門不是貨場嘛。貨場就是日本時期的火車站,現在叫北站嘛。扛包去,幹那個去啦。


    3.父親的絕活兒


    定:您爺爺祖上的事呢?


    張:我不清楚。我爺爺不知道是幹嗎的。因為我們老頭(指父親)在世的時候啊,從來不講起家世,我們老頭活著的時候沒有講過家世。爺爺那輩兒怎麽回事,奶奶幹什麽的,爺爺那輩兒哥兒幾個,哎,怎麽著,他全沒說過。


    據我聽說的話,我們老頭因為不是這個家的人。我們老頭本身家裏沒有人呀,是這家人抱養的。所以從不講他過去的身世。他也不管,不管家裏的事情。他挺有心計的一個人。嘿,我們老頭年輕時長得漂亮,一米八的個兒。


    定:(問張樹林)你見過他父親嗎?


    張樹林:見過啊,大高個兒,那老頭,那腰板直著哩,精神著哩。(一九)八幾年才去世。


    張:我父親去世八十五,我母親去世九十三。要是前20年,我們老太太活著,您要見著我母親跟您說,您知道的就多了,一目了然了就。老太太明白著呢,她知道得一清二楚。


    (我父親)後來就說學了一份手藝,就是廚子。


    定:您父親的手藝是您三姥爺給他找的師傅是嗎?


    張:對。而且大部分都是我三姥爺教的。


    定:您父親是您三姥爺的侄女婿,怎麽他倒跟著學了?倒沒傳兒子?


    張:因為我爸爸那時候什麽活兒沒有哇,什麽也不會幹,什麽也沒的幹,成天玩兒。據說是我爺爺有錢啊,玩兒,結了婚還是玩兒。什刹海釣魚去,我都見過,那時候的小魚葫蘆小魚罐兒,什麽魚簽子魚墜子的一堆,整天就玩兒。我們老頭就會玩。有我大哥了還玩兒。後來我二姥爺說這怎麽弄啊這個,說老這麽玩兒也不是個事啊,你玩到幾兒算一站呢,一家子啊。得了,學個手藝吧。就這麽著我三姥爺給找了張本注72。


    定:可您三姥爺不是他親叔呀?


    張:是呀,那他也得管啊。


    定:您父親讀過書嗎?


    張:我父親哩哩啦啦說,私塾讀過四年呢,不正經上,讀過四年。小毛筆字兒正經寫得不錯呢,反正我們寫不了。


    定:因為您母親是獨生女兒所以寵著,就把您父親招贅了?


    張:沒有(招贅),我父親他們還是自己單過。我們家沒房啊,我們家是房無一間,地無一壟。跟北京城這四九城都住遍了,東四西四前門啊,全住過。大柵欄怎麽回事兒,東四牌樓怎麽回事,西四牌樓怎麽回事,都在那兒住過,他都能說,那會兒不都有牌樓嘛。最後搬來搬去沒地兒可搬,還是回來吧,家住吧。


    那會兒不都講認師傅嗎,我父親是西直門外娘娘廟胡同張本的徒弟,我師爺叫張本,是我三姥爺給他找的呢,就因為他手藝特別好,技術特別好。敵偽時期在北京城裏,四九城裏是叫得響的一個廚子,活兒好。我父親是他關門的徒弟,因為我師爺年歲大了,掛刀了,人家不幹了,收徒弟得請客呀,得請他吃飯,他沒讓我父親請客,說我收了你,你是我徒弟就完了。沒讓他磕頭,沒帶他出去過。所以我們老頭也不收徒弟,他一個徒弟沒有。


    我父親手藝不錯。在他們勤行裏頭,問那張明武,老人兒,誰都知道這麽個人。勤行就是勤謹的勤,勞動麽。我告訴你,說慈禧太後吃的東西,我們老頭絕對會做,而且慈禧太後絕對吃過他家的東西。


    定:您這話有根據嗎?


    張:我三姥爺會做啊,我三姥爺教他的呀。咱們過去那會兒都是宮菜,宮廷那一塊,皇上吃的,什麽山東菜啦,廣東菜啦,四川菜啦,這都是捎帶腳兒的事。


    定:他在哪兒做廚子?


    張:敵偽時期哪兒有單位呀,不就是打棚嘛,到處給人打棚。你知道什麽叫打棚嗎?


    定:知道,就是到處給人做飯,有紅白喜事的時候。


    張:過去不是得搭棚麽,搭那大席棚。過去那大鐵漏勺,那漏勺我都見過,那一套的家夥。


    定:他自己帶家夥?


    張:都得自己一個包夾著啊,一把切菜刀,一把羊臉子刀,一把小刀。羊臉子是斜的,剔羊肉使的,小刀就是切菜什麽的,切作料使的。一把切菜刀,都是日本刀。那是必不可少的。一個鐵勺子,一個笊籬,把兒都長,那都是棗木把兒的,棗木把兒硬,耐燒啊,扛火啊,拿布一卷,一係,這麽一夾,夾個包袱。平常在家擱著,但是家裏人不能使,那會兒就那樣。


    定:過去不也有些有名的大飯店嗎?那裏的廚子好還是他們這跑大棚的廚子好,還是說都有好的?


    張:都有好的,這就是看你的天知,不一定。


    定:他幹嗎不在大飯店裏做?


    張:這就跟練武似的。人家不露。


    定:那為什麽不自己開一個店呢?為什麽到處散著給人家做?


    張:那時候哪兒有自己開店的?開不起呀。你沒處鬧資金去,哪兒鬧那麽大資金去?


    (我父親)解放以後入到學院裏頭,開始的時候入的電力學校,1958年的時候轉到電影學院,食堂。我們老頭紅白案兒都能拿下來。1958年以後咱們國家不就有留學生了嘛,什麽坦桑尼亞讚比亞啊,這些黑哥們兒全來了,就給他們做飯,給他們做飯呢就出去學了一部分西餐,所以老頭手藝比較全麵。


    反正我知道我們老頭手藝不錯,因為他跟我說過一件事。東城區在敵偽時期有個稅務局,最後一任總監是個老太太,給孫子辦滿月。他到那兒去了以後,什麽都沒有,就預備了4片豬,等於是兩個豬啊,不是4片嘛,說就吃這個,人家老太太會吃,說今兒您來了,您給我們試一刀。試什麽?說試最簡單的,獅子頭、木樨肉,人家的家常便飯。我們老爺子明白了,說這個,您不是要吃這108件嗎,您給我多少斤小米啊?說80斤小米。不做。老太太說那你要多少斤小米啊?三百二。老太太說三百二,五百四你今天都得給我做出來。說行,做吧。我們老頭講話,說做了一天一宿都沒合眼——那得有幫手,一個人可玩兒不轉——4片豬都得剁成肉餡兒,肥瘦都得搭配好了,什麽樣的丸子肥肉多一點,都得給人使上啊,你不能給人剩一堆肉啊。什麽樣的丸子過油到七成,什麽樣的丸子過油到五成,到六成,有的三成熟就得起灶,過油的成色都不一樣。過油成色要是一樣,完了,那人家就不幹了,瞎了。你講吧,這丸子熬白菜,丸子熬粉條,人家這叫雜合菜,不叫丸子。什麽叫丸子呀?四喜丸子、南煎丸子、八寶丸子,這才叫丸子呢,108道,給你擺齊了。108種啊,盤的碗的,小砂鍋的,一張八仙桌都擺不下。


    我見過他一張菜單子,十二道菜,這十二道菜什麽都沒有,就是白菜,沒有白菜熬粉條啦白菜燉豆腐啦,沒有。翡翠白菜、燕窩白菜、魚翅白菜,淨這個。他最拿手一道菜,一隻板鴨,拿回來骨頭全剔幹淨了,這鴨子裏頭沒骨頭,鴨子裏頭36道菜,一道菜是一個味兒。他淨是絕活兒。


    1958年北京市各大專院校大比武,那麽多師傅,你想1958年的時候都是解放以前過來的多啊,好多老師傅。他是頭等獎,獎勵他30塊錢,(19)58年的時候30塊錢,頭等獎啊。我們老頭回來講,就沒讓我們老頭摸刀。


    定:什麽叫沒讓他摸刀?


    張:就是說沒讓他(動手)做。因為你讓他摸刀的話,他做出來的你懂嗎?你不懂。拿出一張菜譜來,沒人玩得轉,沒人做過這一道菜,他做出來是好是壞誰知道啊。我遞給您了,他如果不會做他能遞給您嗎?他必然得會做啊。配什麽料下什麽東西。過去那侍候人家,你說東城區那老太太,你沒做過人家都吃過了,你做那合適不合適人家知道啊,那不是要手藝的地方麽,那才叫要手藝哪。


    我跑業務的時候,人家請客,在豐澤園飯莊,比現在晚,十月份了。給我上了一道什麽菜呢,茭白口條,我爸說這是一道菜,不過這月份不合適,呀!說這個月份呀,茭白屬於細菜,跟口條不合適,下次你再請客的時候別給人弄這個,讓人瞧著寒磣。這個月份應該吃什麽呀?應該吃茭白蟹肉,上這道菜跟月份就合適了,什麽月份得吃什麽東西,你不能胡吃,胡吃那不叫吃飯,那叫填飽肚子。你比如上飯館,說給我來道紅燒鯉魚吧,那叫家常便飯,不叫菜。鯉魚必須得一麵抓炒一麵糟溜,頭尾做湯,這才叫菜。


    他在電影學院啊,在那兒給那學生做飯,就他一個人兒呀,連采買帶做,就他一個人兒。他們那學院不是有時候拍外景什麽的麽,(一九)六幾年的時候甭說咱們家,就是單位都沒有冰箱對不對?夏天買的豬肉,一到晚上就該有味兒了,他那豬肉擱三天五天、擱一個禮拜不帶出味兒的,他就有主意。他跟清華那兒的人借了十斤肉,當時清華有個姓孫的老師傅,也就40歲吧,他說師傅您借給我點肉吧,我來不及了,人家拿秤給他約了十斤肉。等我父親買肉回來,他得還給人家啊,還的時候,他給人叫過來了,最拐彎兒的,皮皮囊囊的那個不能還給人家,說還給人家寒磣,他把好肉放在那兒,他不言語,一刀,我們老頭子他損就損在這兒。那老孫約那肉:“您真好手藝,十斤一兩。”這就是我們老爺子。


    我們老頭切菜從來沒有說使墩子、使案板,沒那一說。我們家原來有一八仙桌,多少年我們那八仙桌就連吃飯帶切菜。您要說燒那蓑衣蘿卜,您得切出花兒來吧,這刀切不到家,這蘿卜拉不開,切大發了,它斷了,這桌子上玩一印兒,是不是這道理呀?人家就在八仙桌上切,切完了往盤裏一擱,然後拿油一汆,齊了。八仙桌還那樣兒,連找個刀印都難,甭想。


    那時候我們家有個小筐,都是我們老頭自個兒做的,什麽自己灌的小肚啊,灌的腸啊,就這些,放到筐裏,掛到窗戶外頭,平時都不吃,到三十晚上都回來了,老頭把筐拿下來了,說了,就現在這東西,咱們使的作料什麽的,都不到位,就是說那味兒都不對。


    定:那什麽樣才算到位啊?


    張:花椒也好大料也好,都得長成了。就說醬那肉,現在擱點薑擱點蔥什麽就完了,這不叫醬肉,醬肉就必須作料得全,好幾十味呀,那才叫醬肉呢。他做了一次蜜炙雞。


    定:什麽叫蜜炙雞?


    張:他不告訴你,說不清楚,就說做了一次蜜炙雞,1962年時候在食堂就賣一塊錢一個,您別忘了1962年時候的菜二分錢一個三分錢一個啊,他賣一塊錢一個。院長就急了,說您這是怎麽回事張師傅啊?他說一塊錢一個我還賠錢呢,您要吃我就賣您一個,您想吃第二個,沒有。我們老頭就這樣,甭管你院長也好誰來了也好,今兒賣這菜,誰來了趕上了,一個,再想吃,不賣給你,甭管你院長不院長,你吃完了。


    我那時候有個本家大爺,不是親大爺,辦白事的時候,吃了他一個燒茄子,吃了一個又要一個,吃了一個又要一個,他連吃了仨。我大媽就說了那話了,說這也就是你兄弟,讓你點去,要換一個你得給人多少錢啊?


    從他活著我記事到他死,他就給我們家做過一道菜,從來就沒做過。當然除了燜點米飯熬個白菜,家常便飯那不叫菜。就那年的春節,半斤肉餡兒一個丸子,我們家那時候一共17口人,買了8斤半肉餡兒,一人一個,對號入座,誰不吃管不著,就做過這麽一次。


    定:合著您就吃過您父親做的這一個丸子?


    張:甭說我,就我們家人全算上,有一個算一個,就這一次,第二次沒有了。


    定:特別好吃是嗎?


    張:那是呀。一個碎的沒有啊,沒說肉餡兒拿澱粉的,沒這麽一說,不用,沒有碎的。上午10點鍾開始做,下午4點鍾才做完。那時候咱們不都使那煤球爐子嗎?倆火爐子,倆火爐子做這一個丸子,原來我們家有一個老式的鍋,厚底兒的。下午4點鍾才從火上端下來。拿勺盛起來給您擱到這碗裏頭。要問怎麽做的,說就這麽吃吧,吃。


    就說這吃打鹵麵吧,講究斑鳩打鹵啊,黃花木耳鹿角菜、蘑菇,就擱點雞蛋西紅柿那好吃不了。


    定:吃打鹵麵還擱什麽鳥和麻雀?


    張:一直到幾月份,那錯不了的啊。明兒您上自由市場,買那飛著的鴿子,十塊錢一個麽,您就買一個,不要那肉鴿,買一隻就夠用的,回來把那皮一扒,毛就全下去了,然後您給它擱到鍋裏稍微緊一下,剁成小塊小塊的,煮熟了然後再開始放湯,您再把蘑菇這個那個全擱到裏頭,打出那鹵來您再吃,那味兒一樣嗎?不信您去買一隻試試。


    我們老頭要是拿個盆發上麵,過去用堿,一瞧這麵發起來多大,一瞧這麵多少,沏多少堿,擱上就合適。說沏完了剩點,說沏完了堿大了,沒那麽一說。現在有那發酵粉了,我們家也使那發酵粉了,過去也使堿,你問我媳婦去,我從來不看堿大堿小,看這麵發多大,發到什麽程度,把堿沏進去這麽一倒擱進去,擱進去就好使。這就是我們老頭告訴我的。


    定:您母親是不是也跟著學會做飯?


    張:我母親從來不出門,純屬家庭婦女。家裏飯,貼餅子的時候居多。我們老頭回家趕上什麽就吃什麽唄。他也從來不下廚做飯。回家就睡覺。


    我切東西那刀工是我們老頭告訴給我的,我左撇子不好教啊。反正甭管切什麽東西,我不用看著那刀,看著那東西,這刀跟著這手,這刀得起多高,什麽東西起多高都得知道,他得告訴你,不告訴你你怎麽行啊。切黃瓜起高了沒有用,起低了它連著刀呢。切肉比切黃瓜起得稍高點兒。還得看刀口怎麽樣,要是跟鋸似的也好不了。切絲必須得擱穩了,這是第一點,不擱穩了來回晃蕩,切的絲兒也好不了,這半拉寬這半拉窄。(表演切土豆絲)這手指頭就管這刀能走多遠,想粗點您走遠著點,這不就粗了麽,想細點您走近著點兒。還說著話兒玩兒似的,這飯就做了。就這麽點事兒。


    定:您父親不是在家不做飯嗎?他倒教您。


    張:因為他老看我切菜別扭啊。我放學回家得做飯。


    定:他脾氣好嗎?


    張:從來不言語。有時我們爺倆坐一塊兒聊會兒大天,他還能說兩句,跟他們別人就更不說了。他就說你三姥爺手藝比我好,到我這一輩沒了,北京城就跟沒這麽回事兒一樣了。現在那東西,它不是那味兒!


    4.不教給你


    定:您父親還挺不好請的呢,是吧?


    張:我父親?反正一般人要說請他到家做點兒飯去,說您給我說說這東西怎麽弄啊?過年過節了,您給我們瞧瞧。一瞧,說嗯,你這個,你這個不行,你把這東西都拿來,擱這兒吧,一會兒我單給你弄。他不教給你。他好像就是說你也甭學你也甭弄,你也沒那東西,你也沒那火。過去那大(糧食)灶,那火苗子三尺多高,一天三百多斤硬煤招呼進去了。那些菜沒那火你做不了。


    定:那現在高級飯店裏有那種火嗎?沒有了吧?


    張:用不起,它那是高壓機啊。(父親)從電影學院不是退休了麽,誰再出來請來,當顧問都不去。說您就到那兒給指點指點,什麽都不用幹,車接您車送您成不成?他都不去。


    定:是不是他們廚子有這個規矩?


    張:不知道,反正他不去了。


    定:現在那麽多飯館,好廚子可能還沒那會兒多,多可惜是吧?


    張:……


    定:您父親現在要是活著可就發死了。


    張:他現在要在啊,甭管他把手藝教給我們哥兒幾個哪一個人,說要開個飯館,那……


    定:您那時候是不是想過跟他學呀?


    張:是呀,我跟他說,我說我不念了,不念書了,我知道他手藝不錯啊……反正我們老頭不讓我接,要讓接的話我1962年就跟他學去了,他不讓接。他師傅掛刀了,所以一個徒弟沒有,關門徒弟的話呢,按規矩他就不能帶了,他不能收徒弟。


    定:他也就因為這個沒讓您學?


    張:對。他不教你,他要教我現在手藝應該也很不錯了。


    定:您是他大兒子?


    張:我行四。上頭還有仨哥哥,去世一個了,還有倆。我還一弟弟,早死了。哥兒五個,都是男孩。誰都不教。我大哥是瓦匠,我二哥在清河毛紡廠,退休了。三哥沒有了,原來在七機部。我弟弟原來在西直門鐵路工務段,癌症。我們老頭活到八十五,他四十五,沒活過我們老頭去。


    定:那多可惜,他那些東西就都失傳了?


    張:完了,那些菜譜還都擱家裏頭呢,現在誰知道都扔哪兒去了,也沒人學這個。我1964年就當兵走了。當兵回來我就上手表廠了,昌平的。我是供銷科的。昌平手表廠不是有害工種嗎,可以提前退,我就退了。手續我都辦完了,我什麽也不幹了。一個月730塊錢,湊合吧,我這人想得開,夠吃夠喝就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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