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元月5日


    [訪談者按]<i>這篇藍靛廠外火器營旗人後裔的自述,刊載於1985年北京市民族古籍整理出版規劃小組辦公室編的《滿族文史資料》(北京民族文史資料第一輯),是沒有正式出版的油印本。作者趙之平,出生年月不詳,隻知是經曆了“清朝、洪憲、舊民國、蔣匪幫到新中國”的“五朝元老”,可知1980年寫作此稿時年歲已然不輕。據他在本文的“開場白”所稱,他於1959年秋回京接眷進疆,據此以推,他應該是在此之前就已經去新疆了。雖然隻有“年餘學塾和舊高小一年級的文化水平,入社會後又‘偷著’自學才添了點‘墨水兒’”,“文革”之後還是決心將大半生的沉浮見聞回憶寫出,庶免“數典忘祖”之譏。按照作者的說法,這部書稿應該包括幼年、青年、中年和老年幾部分,但如今可見的,卻隻有幼年一段,不知是作者並未寫完,還是這部文史資料沒有收全。不過在書稿最後有當時的北京市民委副主任,也是藍靛廠外火器營人的趙書先生寫的“抄後記”:</i>


    <i>藍靛廠為吾故鄉,其風光景色,人情世故令人神往,終生不忘。八四年五月金恒績同誌從中央民族學院借來趙之平先生之手稿,讀後十分感動。念故鄉有此有心人記載往事,留傳後世,應抄記免得失傳。六月份吾曾到藍靛廠去過一次,向居委會尋問趙老情況,無人知道,十分悵惘。</i>


    <i>趙書先生尚且未能追尋得知趙老信息,可知這份資料的留存已屬難得。這部書稿,字裏行間充滿對藍靛廠這塊土地的感情,雖然不能當作信史來看(如對外火器營的建立時間、建製等的敘述都不準確),但作為親曆者所記諸事還是頗有價值。我在這裏節錄其中一部分,以此作為對胡女士口述的參照和佐證。同時,也是由於這份30年前的《滿族文史資料》如今已難尋覓了。</i>


    一、幼年時代:出生地可愛的故鄉——“外火器營”


    出北京西直門過“萬牲園”(現稱動物園),順長河(原叫清水河)往西,中經紫竹院和萬壽寺,行約30裏,過河略東是“立馬關帝廟”(現為藍靛廠街道辦事處),這裏原是清廷內務府的一幫太監為管理河東大片稻田的“香稻米”而設的“禦田香稻管理處”。進口兒即是藍靛廠鎮,原是內務府所屬的“雜匠”工地。再走經古刹“廣仁宮”(又叫西頂廟),它寬深高大,供奉“天仙”“送子”“眼光女神”和“冥府七十二司”與“東嶽廟司”;鎮中有各類商店數十家,於盡頭就是我可愛的故鄉——滿族聚居地“外火器營”。


    ……


    全營分為正黃、鑲黃、正紅、鑲紅、正藍、鑲藍、正白、鑲白八旗。各旗旗幟是用素緞內繡套色金龍,長約七尺寬三尺呈帆形,外鑲各色火焰以區分的八麵軍旗。由總管理機構“檔房”保管,逢大典或檢閱時,由各旗“專達”掌旗。這可能就是人們所稱“旗人”或“在旗”的由來吧。當時全營有近四千餘戶約萬餘口人,舊製滿漢不通婚,因此多在本營議嫁娶,故血緣很密切,可謂“外火八旗非親即友”。


    “外火”原占地南北約四裏多,東西約一裏,北頭正白旗又向西突出半裏。日寇侵入時將鑲黃、正白兩旗擴占為飛機場宿舍。營內有南北斜向寬約三米多的兩條夯土大街和一條東西向的橫街,均係硬土碾成(現已改成瀝青路了);另有硬土小橫街八條,自南向北都是東西向的橫胡同,每條胡同住戶五或八家不等,按人口分配住房。一律青磚蓋瓦。平房朝陽,方磚鋪地,院牆以“虎皮石”(西山特產)砌成。都有前大後小的院子。各旗的官員(專達)另住三舍四舍的大房院;全營最高長官(嘎侖達,又叫翼長)住的是五進,走廊帶小花園的高牆大院(後改南門小學校)。至清朝倒台“優待條件(包括旗兵糧餉)”取消後,人們生活來源斷絕,大都拆賣房料,連院牆那堅硬又美觀的虎皮石都賣光,外逃謀生。餘戶無幾。現有居民多非滿族了。解放後,歸屬於北京海澱四季青公社老營房大隊。營內外空地種植了蔬菜、果木等,人們多成為社員了。因可耕地不多,這個大隊還是窮隊之一。這次返鄉(1979年?)見已開始多種經營,如養雞、製磚、編織等農辦企業。估計不久可望麵貌改觀,社員收入也要增多了。


    外火器營布局整齊明朗,空氣清新,距西山風景區約30裏,偏北是馳名“天下第一泉”的玉泉山,北臨頤和園,東傍清水河。在外火東門至河岸約五米空地上,碧草如茵,野花盛開,綠樹環繞,自然風景極佳。據老人們講,外火器營地形像一條帆船,南為船頭,北為船尾,原正藍旗小廟的旗杆又高又大是船桅,正白旗突出地帶為船舵。外設東、西、南、北四個大門樓。周圍築有半米多厚三米多高的三合土牆,又叫“老牆”。牆外是寬深各五米的護城河,河外有兩米高的土圍子以防洪。護牆河水通清水河,內生雜魚,四門河上有供人車行走的石橋。營內大街兩旁有寬深各一米半的水渠,雨水可流入護城河,再從土圍外東西兩個涵洞輸入清水河。有大雨時經常有大量魚鮮逆流湧入大街小渠。許多兒童拉網捕魚。每條胡同臨大街口都有小石橋,三條大街兩側每隔五米對植著高大槐樹,在夏秋季節槐花盛開,流香四溢,微風吹來,涼爽幽靜。各家前後院種著紅棗、杜梨、石榴、花椒、葡萄和花草、豆、菜等,並有養魚、鳥、雞、兔、貓、犬之風。每旗有個小關帝廟(隻我們鑲紅旗沒有,和正紅旗共用一廟,因建廟地被“檔房”占了)。外有水井供人汲取(現在都裝上自來水管)。我的美麗故鄉,真是豆棚花架、鳥語花香,今日思及不禁神往,大有世外桃源之景象。但這是我幼年時代的風光,在清室瓦解後屢遭災禍,早已麵目全非,變成“千村霹靂人遺矢,萬戶蕭疏鬼唱歌”了。解放後才逐漸恢複生機,初展新貌。


    二、清水河特寫:附“大蓮”憤跳清水河的悲劇(略)


    三、“外火器營”的組織建製(略)


    四、“旗兵”的生活來源和影響、結局


    外火器營官兵每生一男從當月起就由檔房發給一兩五錢銀子的生活費和口糧,大小口數量不記得了。生女隻有糧無銀,出嫁後口糧可轉入男家,故有重男輕女之風。男15歲可考三兩,過去為弓、刀、石,即先射三箭,再練大刀,後舉石擔子(形如舉重的杠鈴),後改射三發步槍。至宣統年間,隻在軍工廠射三發氣槍,中不中靶也得三兩。早先有門路的鑽進軍工廠學會技術,餉銀就更多。餉銀為50兩一個的元寶,糧米由嘎侖達派人從內務府領回,嘎侖達同“兌房”相勾結以減去銀子成色為名,克扣中飽(這是公開貪汙的秘密)再換成兌房印製的“鈔票”和“加另”銅圓(官鑄的有大清某帝或北洋造幣製),分一枚、兩枚。每十枚合京鈔一吊,按人冊發放。口糧從內務府糧庫領回缺斤短數大米都是發黴的大米(原從江浙運河到京儲存,積壓多已發黴了),在我記事曾見過糧車拉來大米按戶分送,以後就吹了。人們在年節想吃麵粉,要去私商糧店不等價地以米換麵,再受剝削。每三個月發一次“季鼠糧”,多為黴米,隻喂雞畜。據傳老罕王(可能是清太祖努爾哈赤)行軍被困絕糧,偶掘鼠洞得糧賴以生存,立朝後不忘“鼠恩”之說,但老鼠隻擔其名不符其實,要大罵罕王忘恩負義了。


    由於旗兵專靠清廷豢養,不勞而獲,月領糧餉,所謂“鐵杆莊稼”,所以大都遊手好閑,不學無術。有的提籠架鳥,終日閑逛,有的尋釁鬥毆,仗勢欺人。正如營外人們所說的“飽飯撐得惹是生非,是旗人的特性”。


    我曾親見一次“出鷹殯”的奇事。某旗堆子頭“專達”廣某綽號“野人廣”,他生性霸道,好養獵鷹,臉上橫著“大蝴蝶”(鼻煙),呼朋引類,橫行亂闖,人人側目怒不敢言。某次,野人廣臂架獵鷹至營西北郊獵取鳥兔,忽發現一個兔子,就放鷹追上去啄住。可巧正有個老農鋤地,誤認為是野鷹抓兔,忙上去一鋤頭連鷹帶兔一齊打死。拾起要走時野人廣趕到,打了老人並勒令賠償活鷹野兔。一些路人從中勸解,本係一件小事,大家說說也就完了。野人廣見人們多為老人講情,不敢違眾,就悻悻而去。不料他又糾集一夥惡棍找到老農家裏,打傷老人,並搗毀不少東西。當知道此人原是威鎮四鄉臭名昭著的野人廣時更不敢惹。經再三講情,這夥無賴提出,必須租用杠房,一副四人抬(一種用兩根長杠中綴方椅,多為死者放遺像用的)和一幫清音樂隊(三者都由杠房代辦),老人還得穿孝服為死鷹頂喪架靈,在“外火”遊一圈(周),否則,決不甘休。大家為了息事寧人,忍氣吞聲照此辦理。出鷹殯日內外轟動,萬人傾巷。大都咒罵這夥畜類欺壓鄉裏。我在上小學時“躬逢其盛”,永誌不忘。幾年後,清政府倒台,“外火”勢衰,野人廣之流“背私酒”(手執武器去遠外酒廠販私酒以逃稅)為業。某次深夜他獨過北山,被人打死,屍棄荒野,因他是單身漢無人收入殮。生前養鷹,死由鷹啃食。據傳有人替那位老人報了仇。野人廣身喪野地,也算死得其所也。


    有的人隻顧享受,不計將來,吸鴉片、紮嗎啡、酗酒、濫賭,傾家蕩產,身無衣,肚無食,先賣家具後扒住房。進而成為盜賊,直至鬻妻賣女,最後倒斃於街頭者屢見不鮮。當地也有多數人,預感到好景不長,早自為計挺身勞動去了。種菜、養牲、擔挑、販賣、拉洋車(人力車)、當警察、搞小手工業等。我父親靠勞動維持數年生活後,因日寇侵華難以度日,才逃到河南找到我直到解放。有文化者報考小學教師或郵電交通等職業。原軍工廠一些老技工們當了鐵、木、瓦匠,自食其力,賴以溫飽。還有些愛好文藝音樂人士組成二黃(京劇)、說唱(類似曲劇),三五人著簡易戲裝,手打竹板邊打邊唱,不計場所,隨地可演。還有什不閑、蓮花落、五音聯彈(輕音樂合奏,多係杠房樂隊組成)等組成各自的“票房”。“外火”票社有聲望的是“普樂韻天”,原係正紅旗一位演老旦的名票(名不記)成立的,人才濟濟,角色齊全,還有半份戲箱,他死後由一位演刀馬旦的庚秀峰主持,晚期由我父親(他原演老生後改花臉)接辦。平日彩排,星期(天)公演,成員有當小工的,有瓦木匠、警察、攤販、人力車夫、小學教師和各類公務員,其中有一位演小生的世俊廷,原是內行德俊如門徒任導演。我兄弟三人也是演員。這個票社頗負盛名,不斷有營外村鎮來邀請演出,每次給予酒飯招待和一切開支。後因內戰外侵生活日迫人員星散,隻有須生趙繼青和趙有智(拉胡琴)能入戲劇界成為內行借度日活。什不閑、蓮花落(社名忘記)也因內憂外患散了攤子,隻有部分演員轉入各廟會演野台子維持生活。五音聯彈社名“八音會”,後因杠房沒活兒幹,有的改當“臨時和尚”(子弟和尚),為喪家念“音樂經”,即念經當中加入八音會,賴以糊口,最後喪家連吃飯都成問題了,“死了一埋”完事,誰還花錢找他們,也就散了。


    五、我的家世和“外火”一般習俗(片段)


    在那封建思想統治時代,姑娘也可以同小子一塊上學,雖然女生最長也就學到15歲為止就必須退學回家,拿起針線活而“待字閨中”,但總算能學點一般文化知識,我認為這是“外火”好的風氣,這在附近各村鎮還沒有先例,那些村鎮對男女間的界限劃分得很嚴的,連兒童也一樣。


    六、永刻腦中——可怕的啟蒙老師“老祖兒”(略)


    七、我的母校“西門小學”和敬愛的劉永璘老師(略)


    八、“外火”的商業區


    外火商店在西門外隻有少數幾家,有日用糧油肉菜雜幾家和一家典當業(為窮人生活一時過不去可拿些衣物去當換錢度日,他們利息很大,月利三分十個月為滿,解放後即取消)。北門外隻有一家豆腐坊和一個小雜鋪,其他大部集中在南門外藍靛廠街。從東到西北二裏多長灣街中,其較大的“德源成”和“德源興”兩家酒雜醬菜業,製出的各種醬菜如柿子椒、甘露、銀苗、黃瓜、青筍、白菜、醬瓜、苤藍等,味美色鮮四遠馳名;門麵大、資本厚,據說是立馬關帝廟那夥太監的財東(包括西門的典當業)。“月盛齋”糕點鋪,除售各類應時糕點外還經營一種“印子會”(月餅會),即各住戶主要是“外火”各家,每月指定品種交錢若幹,在所持票據上蓋和分戶賬拚成的鋪印,至年終按品類可取蜜供、月餅。蜜供是用糖和麵條上纏紅絲油炸後切成寸餘長,再裹蜂蜜疊成分斤數大小的塔狀,拿它在神龕前擺供,當然也為人享受,它甜酥味美可口,堪稱珍品。月餅除中秋製售外,春節亦供應,分紅、白、擺漿。酥皮品種,有大、中、小,也可落成塔狀供神。仁昌絨線鋪即百貨店,又叫洋貨鋪,還售煤油。富太山煙鋪兼營“兌房”,除出售煙葉、湖煙(婦女吸用)、煙絲(水煙)、鼻煙(用煙末加工製成深綠色,由鼻孔吸入,為害極烈,還很講究裝在貴重的鼻煙壺內,據說最好的如王公大臣們吸的鼻煙每個值錢數兩,講究的鼻煙壺成為古玩珍品)。還賣檳榔、豆蔻、素砂等助消化香料,但其主要大利潤收入是“兌房”。該號勾結當地和“外火”官員允許他印製錢票流通市麵,票麵分一、三、五、十吊;京鈔每十板為一吊,並收兌銀兩折換錢票,可通行西郊大興、宛平兩縣區。富太山錢票我見的是用窄長綿紙木版印上花紋、錢數、鋪印、暗記製成的。如外火器旗餉領到後,直送該號以減去“銀色”為名進行分贓,兌換錢票、銅圓發給旗兵。這條街另外還有紙張、文具、豬羊肉鋪、飯館、茶館、理發澡堂和切麵、包子、燒餅、蔬菜等鋪共二十餘家,很顯繁榮景象。


    ……


    藍靛廠是北京西郊的中型有名集鎮,構成西北麵的小屯、黃莊、長腳灣、南中北塢和船營等十幾個村莊的農產品集散地。尤其為“外火”萬餘人的購買力所吸引,隔日一小集,十日一大集,在鎮西岔設有布、席棚數處,農民們拿來禽蛋、魚菜、野味、果品和編織物、小農具等來集叫賣,再把日用品買回去。逢大集日還有大小牲畜市場。


    九、城鄉市場的怪現象(略)


    附帝國主義的經濟侵略種種方式


    十、當時各類的小商販(略)


    十一、當時夏秋食品(略)


    十二、當時夜宵食品(略)


    十三、當時其他有技術性的流動工販(略)


    十四、當時的交通工具和附近幾處名刹古寺(略)


    十五、“外火”的節日風光(略)


    十六、藍靛廠“過皇會”(略)


    十七、我的幼年時代的結束語(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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