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伯父安靜地坐著,黃德軍說不出話,他也呆呆地望著在外麵打掃的老嚴。等老嚴把地板掃幹淨了,大家才圍在桌邊吃飯。吃飯時,老嚴不在場,他是下人,所以隻能回房自己吃,估計吃得比我們還差。其實,老嚴為路家出生入死,和大伯父的關係又不錯,早應該算作自家人了。可惜這群有錢人的階級觀念根深蒂固,可憐的老嚴把地板的雞血衝掉後,他隻打了聲招呼,然後就淒涼地退下了。吃飯時又是沒人說話,再好吃的食物都沒胃口了。我覺得實在壓抑,於是想破了腦袋,拋出一個話題,希望大家別那麽沉悶。


    我將飯咽下去,問道:“我聽說這間屋是一個旅菲商人買下來改建的,你們知道原來的主人是誰嗎?”


    小堂妹橫眉冷對,痛斥我:“吃飯就吃飯,沒人教過你嗎?你要那麽愛打聽,等一下自己去村裏問。”


    大伯父雖然麵露不悅,但他沒有發作,反倒告訴我:“五通碼頭原來船來船往,船上的人自然需要吃飯住宿,所以這裏原來是一間茶樓。”


    大堂哥和二堂哥都望著大伯父,沒敢出聲,隻聽大伯父又說:“除了茶樓,還有吃喝拉撒的地方,可惜後來打仗,全都燒個精光了,就隻有那間茶樓沒事。做生意講究運氣,既然沒被燒掉,那說明茶樓很吉利,所以才被黃德軍的先人買下,然後蓋了黃厝。可後來躲避戰亂,他們又跑到南洋去了,文革後才回來的,那時房子已經空了很多年了。”


    我不禁地沾沾自喜,大伯父從不許三個堂兄妹在飯桌上隨便說話,聽到大伯父回答了一大段,他們不得妒忌死才怪。大堂哥更是氣得噴火,他一邊吃一邊鼓起眼睛瞪我,生怕大伯父真的把財產分給我。我也不是那麽好欺負的,我知道大伯父在場,大堂哥不像小堂妹一樣肆無忌憚,不敢隨便說話,所以我就故意挑釁地回瞪一眼,想要氣死大堂哥。


    飯局暗潮洶湧,木清香卻吃得放心,一切的冷言冷語都晃如過眼雲煙,對她起不了作用。其實,有木清香在身邊,我才敢放開了吃。因為她聞一聞都能辨識茶水的相關信息,如果飯菜裏被大堂哥下了毒,那她肯定還沒吃就發現了。我看木清香吃得那麽隨意,所以就放心了,以後最好時刻與木清香在一起。


    大伯父不知道我一下子想了那麽多,他看了看身旁的黃德軍,然後又說:“可惜那間茶樓你們已經看不到了,據說是它很古怪,是一間沒有一扇窗戶的茶樓。”


    舊時的古怪建築很多,沒有窗戶本應不奇怪,但茶樓沒有窗戶,又如何品茶。我們都被大伯父的話吸引住了,除了木清香沒有反應,她依舊我行我素地低頭吃飯,好像一點兒都不覺得奇怪。難得大伯父有心情講故事,我們都放下碗筷,豎起耳朵認真地聽。


    大伯父發現木清香無動於衷,頓時覺得不高興,他朝木清香丟出一句話:“你好像覺得我在吹牛,是不是?”


    我沒想到大伯父也會耍小孩子脾氣,所以急忙幫木清香解釋:“她沒這個意思,隻是黃德軍做的飯菜好吃,所以她多吃幾口,沒聽到你說的話。”


    更讓我沒料到的是,木清香完全不領情,她抬起頭不慌不忙地答道:“這種茶樓並不稀奇,沒有窗戶,沒有光,無非是鬥茶的一種場所。茶人在黑暗的環境裏辨別茶水的裏的茶葉種類、年代、水源罷了。這種沒有窗戶的茶樓在福建武夷山就發現過五座。這裏原來是主要碼頭,來往的茶商很多,有這種茶樓很正常。”


    眾人目瞪口呆,我也才想起木清香就好比一本活的茶經,她知道的、懂得的不比殘經記載的少。我放著這麽個寶貝不去珍惜,天天翻那本破經書,簡直是暴殄天物。小堂妹很不服氣,但又找不出話來擠兌,所以隻能幹瞪眼。倒是坐在我旁邊的二堂哥小聲問我,木清香到底是不是我女朋友,不知道是不是對木清香有想法。


    大伯父在兒女麵前哪容他人挑戰威嚴,於是下了狠話:“聽這位姑娘的口氣,好像挺懂茶的嘛,要不我們切磋切磋。如果你能贏得了我,那路建新想要的東西我馬上給你們。”


    “此話當真?”木清香立刻接話,根本不考慮事情的嚴重性,狂妄得想讓我撞搶。


    大伯父是什麽人啊,他跟祖父在南洋的茶行裏混了那麽多年,不敢說天下第一,但起碼也是一個高人。木清香盡管本事頗大,可要和大伯父對抗肯定不行。先別說能贏,就算真的僥幸贏了,萬一大伯父惱羞成怒,不肯把月泉古城的線索告訴我們,那不就虧大了。這件事情不管勝負如何,對我們都不利,我想大伯父肯定是故意抓住這事,以此把我們打發走,他的那點兒心思我還能不清楚嘛。


    大伯父還沒回答,小堂妹就驕橫地插嘴:“要什麽東西?不管你們想要什麽,想過了我們這關再說。贏得了我們再和我爸鬥吧,別讓人笑掉大牙了。”


    “好,時間、地點、方式都由你們定。”木清香十分幹脆地答應了。


    大伯父想也沒想,他說:“我聽路建新說,他五天後一定要離開,現在還有四天。那就依了你們,四天後我們比一比,就在這間廳堂,把所有的門窗都關上,我們就等於閉著眼,什麽都不看,憑本事也好,憑運氣也好,看誰能把茶水裏的茶葉種類猜中。”


    我很想拍案而起,質問木清香到底想幹嘛,這不是把我往火坑裏推嘛。別說讓不讓我看茶葉,摸黑地猜,就算打亮燈了,我都不一定能猜得中。飯後,大家就散開了,大伯父沒好氣地丟下碗筷就走人,隻剩下黃德軍一個人在收拾。我看不過去,想要幫黃德軍,但又急著和木清香抗議,所以也轉頭跑掉了。


    等我們走出主廳,木清香就停住了,我還以為她要等我,誰知道她對我說:“你看這些黑磚鋪成的地麵,是不是有問題?”


    木清香說的地方,就是死雞被丟棄的那裏,剛才雞毛、雞血灑了一地,所以當老嚴把地麵清洗後才看出異常。黑磚鋪成的地麵有許多道劃痕,痕跡不大,但以放射狀散開。劃痕是灰色的,所以在黑磚地麵上看起來很明顯。這種劃痕顏色比地麵要淡,因此肯定是最近才弄上去的,昨天我不記得有沒有看到劃痕,但木清香很肯定地說昨天是沒有的,甚至早上也沒有發現。


    我相信木清香不會信口雌黃,如果早上還沒有劃痕,那就是發現死雞前後弄上去的。大伯父管得那麽嚴,不可能允許三位堂兄妹隨便破壞黃厝,大伯父和老嚴、黃德軍他們就更不可能做這種無聊的事情。如此說來,搞不好黃厝裏還有別人,想到這裏我就不寒而栗,難道是這個神秘人把針盒偷走了?


    不過,這種劃痕很平常,沒有什麽詭異之處,不需要太驚訝。木清香卻說細節能反應出真相,她以前能夠料事如神,就是沒有放過看似普通的細節,並非能掐會算。我不覺得劃痕有什麽特殊的,最多隻能說劃痕和死雞一樣出現罷了,或許是誰殺雞時不小心弄出的痕跡而已。


    其他人都離開了,我懶得站在主廳前發呆,當看到老嚴走過來,於是就叫木清香別研究了。老嚴很客氣地和我打招呼,他說要去照顧大伯父,所以不能久待,然後就走到主廳後麵去了。


    當木清香回房後,我就追進去,想要問她為什麽要這麽輕易答應大伯父。木清香很奇怪地看著我,她說大伯父一開始就沒打算把月泉古城的線索告訴我們,他既然這麽多年守口如瓶,連祖父和我父親都沒透露一個字,又怎麽可能對我這個多年未見的侄子“法外開恩”。既然大伯父是有身份的人,他總要維護他在子女麵前的形象,所以這個機會簡直可以形容為千載難逢。


    我雖然覺得木清香說得沒錯,但我們哪來的本事挑戰大伯父,所以還是很擔心地說:“這事你看勝算有幾層?”


    木清香對我搖頭,她說:“凡事一開始總擔心會失敗,不去試一試,你永遠不會成功。你放心吧,有我在,這四天我會教你怎麽閉眼識茶。”


    “四天?會不會太誇張了,這本事莫非還有速成?”我疑惑地問。


    木清香微皺眉頭:“剛才不是說了嗎,怎麽你又開始擔心,有我在,你什麽都不用擔心,隻管照我的話去做。”


    “哦。”我老實地回答,心裏卻想這話可是你說的,到時候鬥茶要是輸了,可別怨我。


    我坐在木清香的屋裏,她把門關上,我以為她要馬上教我如何閉眼識茶,誰知道她卻把《鏡花緣》擺到桌上。我早看過《鏡花緣》了,何況書隻有一本,我不喜歡坐在旁邊打攪木清香,所以就想告辭。但木清香馬上叫住我,她可能說已經發現了《鏡花緣》裏的問題,以及為什麽蔣紅玉會把那幾個章節標題用紅筆圈起來了。


    卷三《南洋怨杯》 08.蛻變


    我讀過《鏡花緣》,但多日來未曾想起此書有什麽問題,看到木清香煞有介事地拿出書冊,我急忙坐下來要聽聽她有何高見。


    《鏡花緣》為李汝珍所作,大約完成於嘉慶二十年,也就是公元1815年。書中故事發生在唐武則天時期,據龍袤《全唐詩話》:“天授二年臘,卿相欲詐稱花發,幸上苑,許可,尋複疑之。先遣使宣詔曰:‘明朝遊上苑,火速報春知,花須連夜發,莫待曉風吹’。淩晨百花齊放,鹹服其異。”——《鏡花緣》即以此為背景,寫百花遵武則天之命於冬天開放,結果眾花神皆受天譴,被謫下凡。


    百花仙子是眾花神的領袖,亦被貶入凡塵,托生為唐敖之女小山。唐敖在小山12歲時赴京趕考,中探花,但因與徐敬業曾結拜為兄弟,被革去探花,仍為秀才。唐敖受此打擊看破紅塵,與經商之妻弟林之洋出海漫遊。曆經君子國、大人國、勞民國、兩麵國、女兒國等20餘國,見識許多奇風異俗,奇人異事,最後到小蓬萊,留詩謝世,入山不返。


    其女唐小山,又隨林之洋出海尋父,途中曆盡艱險,到達小蓬萊,得父親留下的書信。信中命小山改名為“閨臣”。小山回國後,與眾花神參加女科考試,百人皆中。閨臣再赴蓬萊尋父。與此同時,武則天病中被迫歸政於唐中宗,而中宗複辟後,仍尊武則天為“則天大聖皇帝”,並詔令來年仍開女試,前科眾才女重赴“紅文宴”。


    這些便是主要內容,全書共一百章,前五十章寫唐敖漫遊海外各國,所遇之人、之事皆千奇百怪,後五十回寫的是眾才女琴棋書畫,百種遊戲等等。原本《鏡花緣》計劃寫兩百回,但最終傳於世間的隻有一百回。


    木清香將書攤開,她說我既然熟知全書內容,那她講解時就更方便了。書中一開始提到百花在寒冬盛開,違反了自然規律,初看以為是神話傳說,但仔細一想,並非捏造。書中以神話方式來講述,但如果往深處想,很可能當時發生過什麽事情,才會使得百花,甚至其他植物出現反常。


    木清香還說,在第一回中,百草仙子向百花仙子提到一塊玉碑,此碑位於海外小蓬萊,內寓仙機,有仙吏把守,須等數百年後,有緣人才能一窺玉碑全文。後來百花仙子被貶下凡,成為唐小山,看到了全文內容,原來碑文就是唐小山等一百位花仙的日後之事。


    言到此處,木清香就打住了,我頓感失望,於是就問:“你要我留下,就是提這麽一點東西?”


    “你難道不覺得奇怪,為什麽在冬天百花會開,還有那塊碑文的隱義嗎?”木清香問道。


    “這是小說,李汝珍當然愛怎麽寫就怎麽寫。”我不以為然。


    木清香合上書,對我說:“你了解李汝珍寫這本書前,他以前的事情嗎?”


    我學文的,當然記得,於是便答:“他從1795年開始,花了20年的時間,直到1815年才把這本書寫完。這事和你要說的有什麽聯係嗎?”


    “李汝珍除了兩次去河南作官,其餘時間大多待在江蘇連雲港,但他去過茗嶺幾次,在提筆寫書前,曾去過一次甘肅。那次李汝珍去了三個多月才回來,可惜他並非聲名赫赫,關於他的史料不多,我隻知道李汝珍是與他哥哥李汝璜一起去的,至於為什麽去就不得而知了,李汝璜更是生猝年都沒有確切的史料留下。”


    我聽了此話,心想難道李汝珍去了甘肅,有了奇遇,因此才成書?書中的奇事怪人的確難以想象,後人認為大多改自《山海經》等書,但書中有很多唐朝的故事,這又是其他古書所不具備的。李汝珍的年代已屬於晚清,那時的史料應該很詳細了,不像年代久遠的朝代,因為時間的關係,很多都沒有留下來。李汝珍的兄長——李汝璜也是一個朝廷官員,既然已經到了19世紀了,他的信息為什麽好像是被人刻意抹去,讓別人無從查起?


    木清香對我說:“其實如果不是蔣紅玉圈起那些標題,死前還帶著這本書,我是不可能把茶王的事情聯係起來的。我想,唐朝那時的百花違反自然規律盛開,很可能和第一個茶王陽天靈有關,這本書千奇百怪,李汝珍沒有去過月泉古城,也一定碰到過與茶王有關的事情。”


    聽了木清香的推敲,我倒覺得《鏡花緣》可能真的影射了一個鮮為人知的曆史事件,幾百年前在仙島出現一塊玉碑,幾百年後百花仙子的凡體發現碑文記載的就是她們的經曆,這情節與茗嶺裏的那些曆代茶王生平的石板畫,其實兩者異曲同工,隻不過後者是曆代人工所加。如果城中也有一座玉碑,我才肯相信李汝珍也去過月泉古城。要把這本書裏的謎底解開,恐怕必須找到月泉古城,這本書到時候很可能會大有用處。


    木清香看著我,說道:“我倒是很想看看古城裏有沒有預言碑,因為書中有一件事,應該算在我身上應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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