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錯。”木清香答道。


    “可是,隔了那麽厚,他們聽不到啊,剛才我嗓子都喊破了。”我發愁道,“那群人這麽迷信,就算聽到了,也以為是鬼,不敢動手開門的。”


    木清香對我搖搖頭,顯然不同意我的說法,她握著鏟把子不知要幹嘛。我還以為木清香要用鏟把子捶打泥牆,可她沒有這麽做,僅僅是在石頭上使勁地劃了幾下,看得我一頭霧水。每劃一次,木清香都很用力,但再用力也不可能把石頭劃成兩半。我頭暈腦脹地站在後麵,心裏嘀咕這女人不會瘋了吧,敲打都沒用,難道隨便劃兩下就行了?


    就在木清香劃了第六次後,泥牆的另一麵竟然也有了動靜,這讓我十分吃驚。另一頭也依次響了六次磨石般的聲音,然後木清香又照著做了一次。剛才我打了好幾次,力度肯定比木清香要大多了,為什麽另一頭卻不回應我。


    猛然間,我憶起祖父提到過,收茶人裏以前流傳著一種求救的方法。舊時,做茶葉生意,難免要去山村收茶。有些地方民風彪悍,偶有謀財害命的事情發生。因此,有經驗的收茶人不會把錢財帶在身上,通常會先存放在某處。如果他們被劫持了,就會用緩兵之計穩住惡賊,在去取錢的路上,如果遇到同道中人,他們就會暗中打六聲。


    這六聲不是亂打出來的,必須每一聲都拖遝,顯得有點長,否則任你怎麽打都沒人理睬你。這個方法並不是胡亂編造的,據說它與身為茶聖的陸羽有關係。陸羽曾寫過一首著名的詩歌,名叫《六羨歌》——“不羨黃金罍,不羨白玉杯。不羨朝入省,不羨暮入台。千羨萬羨西江水,曾向竟陵城下來。”


    《六羨歌》原名《歌》,因其詩中有六個“羨”字,故得此名。此歌有很多版本,詩句也有不同,但大意不變。收茶人在屢次出事後,借其雅名,共同提出了一個暗號,以表示自己身陷危機。這個習俗甚至流傳到了南洋,有些中國茶人在那邊出了事,曾用此暗號向同行求助過。當然,不是所有同行都會幫忙的,有的反而會倒踩你一腳,這就看各人造化了。但現在歌舞升平,打家劫舍的事情幾乎絕跡,這個茶人中的暗號就漸漸沒人知道了。


    當木清香又回應了六聲後,泥牆就開始鬆動,緊接著海水迅速地下降,牆的那端也投射過來幾束強光。木清香猜得沒錯,那一頭的確是一扇很厚的石門,大伯父他們將門打開後,海水就流向了地下室那邊,就連那些石頭都開始鬆動了。我見狀就叫大伯父他們走開,然後我在這一頭使力,石頭就不斷地往地下室那邊移動。可惜石頭太大了,不知道兩位先人如何移動的,我怎麽推它們都不再動了。


    幸虧石頭已經出現了一道缺口,我仔細一看,已經足夠容納成年人爬過去了。機會難得,我先讓木清香先鑽過去,然後自己才狼狽地爬到了地下室。地下室隻有一個臥室那麽大小,四周的磚牆都還沒完工,看得出它早已廢棄了。說是地下室,其實是一個地窖罷了,角落裏一個梯子走上去,梯子盡頭有一個金屬蓋子。


    大伯父一家人都躲到這個地方了,這時風暴已經來了,由於房屋破舊,他們才躲到這裏。老嚴說這個地下室是黃德軍帶他們來的,但我看黃德軍的表情,總覺得他根本不知道地下室,倒像是大伯父告訴他的。二堂哥來找過我和木清香,但怎麽都找不到,誰都沒想到我們掉進了泥石洞裏。剛才聽到有人在那頭又喊又叫,大伯父他們還以為是鬼魂作怪,因此都屏住呼吸,沒有再出聲。直到聽見了久違的六個長聲求救暗號,大伯父才懷疑那頭有人,因此才將石門打開。


    石門打開後,海水衝到了這邊,好在海水的窟窿眼已經堵住了,所以這些海水對地下室構不成威脅。海水衝掉了很多泥塊,因此這灘海水已經變成了泥漿。剛才的那群死蝦也被衝到了這一邊,一時間狹小的地下室臭氣熏天,小堂妹捏著鼻子一直抱怨我是個掃把星,一出現就把地下室搞得那麽髒。


    不管怎麽樣,我們總算得救了,這終歸是好事,因此我就對他們說:“真是多虧了你們,謝謝了。”


    大伯父沒問我為什麽出現在泥石洞的那頭,相反卻問:“你在那邊發現了什麽?”


    我搓了搓滿是泥漿的頭發,簡單地答道:“兩具屍骨。”


    大伯父走到石門那邊,朝裏麵瞅了一眼,又問:“除了這些就沒別的了?”


    我遲疑了一會兒,皺著眉頭回答:“還有兩把鐵鏟,不過被我弄壞了。”


    這次對話後,大家都陷入了沉默,一時間誰都沒有再說話。地下室沒有桌椅,我們都是坐在地上,海水湧進來後,大家又坐到了廢棄的磚石上。大伯父一家人都無精打采的,隻有黃德軍在燒著一鍋水,但那鍋水裏飄出了茶的味道。


    我不禁地好奇,大伯父一家人怎麽這麽矯情,避難了還叫主人家給你燒茶喝,這是不是太跋扈了一點兒。木清香坐我旁邊,她也覺得很奇怪,還說那鍋茶水好象煮得過頭了,是一鍋很濃的茶水。那鍋裏已經放了很多茶葉,且種類不同,因為地下室裏有死蝦的腥味,所以木清香也不大肯定,隻說那鍋茶葉好像已經煮了好多天了。


    我疑惑地看著黃德軍,他是一個假的啞巴,又不是智障兒童,會笨到把茶葉煮了幾天都不知道嗎。何況那夜鬥茶時,全是黃德軍煮好了才端上來的,他的手藝並不像那些不懂裝懂的門外漢。既然會煮茶,那黃德軍為什麽要把那鍋茶煮這麽久,這種茶誰願意喝,要是真的喝了,不死人才怪。人都來這裏避難了,黃德軍居然還把爐子搬到這裏,繼續煮茶,真不知是什麽茶需要如此費心。


    我正驚奇時,又看見黃德軍往鍋裏加了幾撮茶葉,神情嚴肅,似乎在幹一件大事。


    卷三《南洋怨杯》 22.漁女的報複


    地下室在黃厝的舊址之下,但地麵的磚石都清理過了,遠遠地看,會以為那隻是一片海礁石。風暴已經來了,地下室裏的空氣能把人悶死,要不是黃德軍燒的爐子一直亮著,我都懷疑空氣早被抽光了。頭頂的蓋子噗噗地抖動,好像一直有人在敲打蓋子,讓人放他下來。蓋子上有幾個透氣孔,外麵已經下雨了,雨水不斷地從滴進來,但還不足以將地下室淹沒。


    我們各懷心事地坐在地下室裏,除了小堂妹一直發牢騷,其他人都盯著地板發呆。大堂哥靠著牆壁一個勁地歎氣,我好奇地抬起頭望過去,要知道他以前總是意氣風發,很少這樣失魂落魄。我和大堂哥都曾雙手失去知覺,現在我們的手都好了,應該高興才是。


    關於那兩具白骨,誰都沒解釋來由,全都當作沒看見。小堂妹看見死了一地的海蝦,順口就提起了漁女的事情,這讓大伯父馬上拉黑了臉。小堂妹可能憋壞了,積壓的情緒一瞬間爆發,她不管大伯父有什麽反應,硬要把漁女的事情抖出來。其實,大伯父一家人都知道漁女的事情,但被他們瞧不起的親戚聽到了,大伯父立刻變得怒不可竭。


    “閉嘴!”大伯父怒吼一聲,這是我多年後第一次看到他發飆了。


    小堂妹氣不打一處來,她瞪著大伯父,哼哼地說:“我偏不閉嘴,怎麽樣!憑什麽你幹的好事,要讓我們承擔,有種在外麵嫖,為什麽沒種跟著那個打漁的賤人一塊兒去死!”


    “雨唯!你亂說什麽!”二堂哥一看氣氛不對,馬上打圓場。


    大伯父徹底火了,他起身直指小堂妹:“你翅膀硬了,是不是?老子辛辛苦苦送你去美國念書,你就是這麽回報我的?”


    小堂妹也站了起來,她的怒氣一發不可收拾:“你送我去美國念書又怎麽了?媽死以後,你就到處找女人,還不是嫌我礙事,才把我支開的!”


    “你……你再說一個字,我就當沒你這個女兒!”大伯父氣得眼睛冒火。


    小堂妹不肯退讓,連日的委屈讓她失去了理智,她叫道:“我就說,怎麽了?還怕你那侄子聽到,家醜外揚啊?看看你那隻老腿,長了多少魚鱗了,我要是你,早把腿砍了喂狗了!”


    “你……”大伯父很少被冒犯,尤其是自己的兒女,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怎麽了?提起你的傷心事了?那個賤人自殺了,你怎麽不跟去,不是自封情聖嗎……”


    小堂妹話音未落,大伯父就走過去,狠狠地打了她一個響亮的耳光。大伯父一定氣炸了,耳光的聲音清晰得狠,就跟打雷一樣。小堂妹身子嬌小,被大伯父這麽一打,整個人就翻倒在地上,裹了一身青黑色的淤泥,嘴角也流血了。小堂妹脾氣倔強,平日裏就不怎麽聽話了,被大伯父打了後,她就變本加厲,看生氣的程度幾乎要弑父了。


    大伯父等小堂妹站起來後,他就踹了小堂妹一腳,大罵道:“滾,我沒有你這個女兒,給我馬上滾出去!”


    “滾就滾,誰稀罕,你就一個人爛死在這裏吧!”小堂妹滿臉殺氣地甩出一句話,然後就真的爬上梯子,跑出了悶臭的地下室。


    大伯父脾氣爆炸,家教森嚴,這種事情不知道發生過多少次,大堂哥和二堂哥已經見怪不怪了。老嚴和黃德軍不好出聲,我和木清香更沒資格插嘴,所以一時間都沒人去把小堂妹追回來。我也被這個情況嚇壞了,還以為大伯父會把小堂妹當場殺了,趕她走已經算是最好的結果了。


    當小堂妹推開蓋子時,一陣淩厲的風就灌進地下室,黃德軍正在燒的爐子都差點被吹滅了。我雖然不喜歡這家人,看他們鬧成這樣,就想做合事佬。木清香看我屁股幾次抬起來,一副坐不住的樣子,她就輕聲說要追就去追,再磨蹭人就跑遠了。我同意地點點頭,現在大風暴來了,一個女孩子在外麵瞎跑多不安全,盡管和她們沒多少感情,但好歹是一條生命。


    我起身要去把小堂妹追回來,其他人都沒作聲,很可能大家都在等一個“外人”收拾殘局。惟獨大伯父不肯,他看見我站起來就馬上喝止,態度十分堅決。我想勸大伯父冷靜一點兒,畢竟是自己的女兒,要是真出了什麽事,準後悔一輩子。就在我苦口婆心地勸說時,地下室忽然刮進一陣強風,有一個人掀開了地下室的蓋子。


    避難的人都到齊了,除了小堂妹被氣跑了,應該沒人知道這地方了。我們都好奇地往上望,來者不是別人,正是剛才發脾氣的小堂妹。虧我還焦急地要去追她,沒想到剛過了幾分鍾,她竟然沒骨氣地跑回來了。大伯父顯得很吃驚,看著小堂妹一步步地從梯子走下,老半天都沒合上嘴巴。


    外麵的風雨太大,小堂妹可能沒地方避難,因此一回來就認錯:“對不起,爸,我剛才說了不該說的話,我以後不會那樣了。”


    大伯父一個字都沒說,轉身坐回去,又陷入了沉默。小堂妹渾身都濕透了,走過大堂哥、二堂哥麵前,然後蜷縮在角落發抖。我能理解小堂妹的心情,雖然她活該,但大伯父打人也不對,畢竟他和漁女是有一段瓜葛。除了黃德軍小心翼翼地煮茶,大家都昏昏欲睡,就連木清香都閉目養神地靠在牆邊。


    我見狀就走到小堂妹旁邊,想脫件外套給她披上,卻發現身上的衣服也濕了。小堂妹發現我走近,她防備地瞪著我,以為我要對她不利。黃德軍一連打了幾個哈欠,疲憊不堪,眼皮子一直打架。我看小堂妹冷得哆嗦,於是就叫黃德軍先去睡一會兒,爐子的事情我會負責的。


    小堂妹往小火爐邊靠了靠,問我有什麽目的,為什麽要對她友善。我覺得好笑,這家人惟利是圖,對他們好一點兒都以為對方有陰謀。小堂妹偏不領情,她叫我滾一邊涼快去,爐子的事情交給她就好了。黃德軍已經把一堆柴放在旁邊了,小堂妹抓起一把柴塞進爐子裏,把茶水燒得滾滾生煙。


    我知趣地退到一邊,不敢再惹小堂妹,萬一她把氣撒我身上就不好了。事情沒進一步惡化就不錯了,大伯父一家人身在福中不知福,他們至少還擁有彼此,而我連父母都沒有了,也沒有一個兄弟姐妹。歎了一口氣,我剛想坐回去,二堂哥就脫下外套,叫我把濕了的衣服換了。


    “你別理雨唯,她經常這樣,吵吵就過去了。”二堂哥疲憊地說。


    我不客氣接過衣服,換上了,然後坐到二堂哥旁邊,對他說:“哎,那她經常被大伯父打嗎?”


    “這倒沒有,以前也吵,但都沒動過手。隻是那個女人出現後,雨唯才經常頂撞,以前她也很聽話的。”二堂哥說著說著,就有點恍惚了,可能太困了。


    其他人都快睡著了,小堂妹氣呼呼地坐在爐子前烤火,二堂哥瞅著空檔就把漁女的事情悄悄地告訴我。原來,大伯父喪妻後,他有過幾個女人,但都沒有結果。一開始,小堂妹很懂事,還希望大伯父再續弦,以免年老孤單。誰知道,大伯父搞了那麽多女人都沒結婚,仿佛隻想玩弄女人一樣。


    最後,大伯父又搭上了一個漁女,眼看他們的感情如膠似漆,已經談婚論嫁了,不想在一次家庭宴會上,漁女竟然與大伯父吵了起來。漁女一個勁地罵大伯父是個騙子,還生氣地砸碎了大伯父心愛的晉代茶杯。眾目睽睽之下,大伯父豈容別人冒犯,因此他就賞了漁女一個耳光,然後把她趕出家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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