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聲求救法緣自於陸羽的一首詩作《六羨歌》,詩中寫道:“不羨黃金罍,不羨白玉杯。不羨朝入省,不羨暮入台。千羨萬羨西江水,曾向竟陵城下來。”此詩本來無題,因詩中有六個羨字,故而取名《六羨歌》。


    當然,收茶人打出六聲求救後,並不一定會得救。自古道,無奸不商,有的收茶人恨不得遞把刀給歹徒,好快點了解同行的性命。現在已是和平年代,這種打家劫舍的事情早就消失了,六聲求救暗號也隻有老古董才知道了,這也是祖父以前告訴我的。


    我理解木清香的舉動,但又覺得費解,畢竟這裏是深山老林,誰會用六聲暗號叫救命呢。這裏又沒茶農,哪個茶人會到這裏收茶,打這個暗號不是找死嗎,根本不會有人聽得懂。我斷定這是一個蠱惑人心的陷阱,除了我們不會再有別人,更不會有蠢得像豬的茶人在這裏打暗號。木清香腦子轉不過來,竟不知死活地要去救人,到時候可別中了妖物的圈套。


    我叫木清香別去,現在到處黑得要命,手電都穿不透林裏的黑暗,去了八成就回不來了。我說話的聲調太高了,李小北先醒了過來,緊跟著梅子茶也迷迷糊糊地問怎麽了。當知道森林裏有人在求救,李小北就和木清香一樣,笨得要馬上去救人。隻有梅子茶和我覺得不妥,還是裝沒聽見的好。


    平日裏,木清香冷若冰霜,此刻卻正義凜然,反過來教訓我:“鬼神之說太不可靠了,倘若真被你說中了,也隻能認了。現在已經接近終點,小姨在這裏都設了很多道障礙,每一處玄異的地方都得查個水落石出,以免後患無窮。六聲求救肯定離我們不遠,否則不會那麽清晰,如果真有茶人在求救,你是雞還是不救?”


    我被問得啞口無言,沒想到話頭不多的木清香伶牙俐齒,爭論起來頭頭是道。如果真有茶人在求救,我肯定二話不說,豁出性命都要救人。橫豎一死,我不再猶豫,立即找了幾把刀藏在身上,要和木清香一同前去。李小北也想跟去,但我怕人都走了,沒人照顧梅子茶,因此就叫他留下來看著火堆。


    李小北不甘心道:“為什麽不是你留下?”


    我苦惱地說:“現在別爭這些啊,你留下來把火燒得旺一點,對我們幫助可大了。等我們回來時,還得靠你的火堆指引方向。在海航時,你的火堆就如岸上的引航燈一樣重要,懂不懂?”


    梅子茶也勸道:“小李,你就留下來吧,我眼睛看不見了,沒辦法保住這堆火啊。”


    李小北是個明事理的人,他也知道有人留守營地比較重要。如果出了狀況,他還可以給我們伸援手,一起跑過去,全軍覆沒了怎麽辦。好在聲源離我們不遠,這說明我們可以隔空喊話,隨時報告行蹤。可我怕驚擾了暗處的妖物,所以我們約定不到危急時刻,絕不大聲喊話,隻晃一晃手電或者風燈,以示平安。


    木清香和我一樣,都帶了幾把刀在身上,想必她也擔心求救的可能不是人類。森林裏的聲音很難確定位置,有輕微的回聲在幹擾。古樹的樹根盤根錯節,幾乎都露出了地麵,且比大象腿還粗一倍,害得我們每一步都必須跨度很大。我走出十多步,又回頭向李小北他們晃了晃手電,而他們也搖了搖風燈,表示收到了信號。


    在向西走出幾十米後,木清香和我就停住了腳步,眼前的一切讓人歎為觀止。原來,森林裏真的有一條河,隻不過這條河已經幹了。我們的麵前有一條河道,河裏早就沒水了,隻有一層很厚的黑色泥沼。因為森林擋住了陽光,河道的淤泥還很濕潤,但長出的野草卻很少。這條河道有十多米寬,沿途還留有很多挖掘的痕跡,可能這是一條人工運河。


    這種運河並不稀奇,西南山區裏經常能看到。古時,西南是兵家必爭之地,有時建造陵墓、或者儲備軍餉時,就直接開出一條不大不小的運河。西南之地,挖運河和背夫比起來,自然是挖運河要劃算。畢竟,有時要運一些巨大的石料,重達千斤是很平常的事情,但背夫卻無能為力,而且山道上也不適合運送。


    剛想到這兒,木清香就拍拍我,示意她找到了一艘古船。那種古船就如現代的一艘遊艇,但在古時已經算得上很大了,平民百姓很難在這種艱險的環境裏挖河,甚至造出一艘船來。我聽得真切,那六聲求救就是從古船裏發出的,也許求救的人就在古船裏。


    這艘古船斜立在黑色的泥沼裏,絕對已有上百年的曆史,也許超過了千年。直到我走到近處時,這才意識到它不是一艘普通的古船,而是一艘護玉古船,曆史極可能超過三千年。木清香也有些吃驚,這種古船並不多見,一來早就被毀,而來船木腐朽成灰,早已不存於世了。


    說起護玉古船,這就和古蜀國有關了。3000多年前,正是三星堆文明的青年期,古蜀國邁入玉器時代的大門。此時,在世界範圍內,古巴比倫、古印度、古埃及的人已經開始製造青銅禮器,用於祭祀。然而,對於玉器,他們顯然還不得要領。


    在玉器時代,成都平原上的古蜀國是一個重要的玉器中心。蜀人采玉之處有幾個地方,其中就包括邛崍山脈。采玉是一件極其辛苦的勞作,當時鐵器尚未出現,少量的青銅器隻是用於祭祀,還不曾用到生產上。一批又一批古蜀人從三星堆、金沙都邑出發,在古蜀王的強迫下,背井離鄉,踏上采玉的征途。


    從山上開鑿下來的玉,隻是一些玉原料,叫做玉璞,還須經過進一步的加工,才能成為玉器。山上的玉璞下來後,直接運到這些馬隊和船隻上,然後馬不停蹄、舟不息帆地運到古蜀國。據說,邛崍山脈裏曾有一條古蜀國挖掘的運河,專門用來運送玉璞。舊中國時,還有人在山裏找到過護玉古船,可惜在戰火中被燒毀了,連圖片都沒有留下。


    這種古船的用材很特別,是一種叫作黑風木的材料,固若金湯,很難摧毀。俗話說,良材生長不易,風越強,樹木越結實。黑風木就是長在勁風之地,經過幾百年的風吹日曬,剩下的高聳高木就是黑風木。當年鄭和下西洋,有幾艘古船就用了黑風木。


    木清香感慨道:“原來森林裏曾有蜀國出入,可惜它們的三星文化變成了一個未解之謎。”


    我哪管三星文化是不是謎,看見了護玉古船就想爬上去,找一找有沒有留下的古玉。六聲求救已經停了,我心涼了半截,該不是落難的茶人氣絕身亡了吧。不過這搜護玉古船太詭異了,不可能從三千年前留到今日,興許是一艘護玉鬼船。


    我們沒有輕易地上船,而是先在河岸邊叫了幾聲,可等了半天卻沒人應答。我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摸了摸冰冷的黑風木古船,似乎船體在輕微地顫抖。正在猶豫之時,護玉古船裏又有六聲求救傳出來,直叫人惶惶糾結。木清香不知死活地爬上古船,我攔都攔不住,無奈之下隻好跟上去。


    古船上早就腐朽了,我一踩上去,腳就陷進了一個窟窿眼兒裏,鬧出很大的動靜。李小北以為我們出事了,急忙大聲問我怎麽了,逼得我也高聲回答啥事也沒有。古船有雙層船艙,我們爬上來後找到第一層船艙,想要進去看看是否有人被困在裏麵。這上麵的木料東倒西歪,每走一步都要用力搬走木條木板,有的一摸就斷開了,但大體還是很堅固的。


    由於古船被森林遮掩了,因此船體上沒有一點積雪,隻不過船體太冷了,很多地方一踩就碎。木清香依舊不要命地走在前麵,我嫌她太礙事了,於是不客氣地搶在最前頭。走進船艙後,黃色的光線裏就出現了一個人影,強壓驚恐的我叫了他半天都沒應,仿佛那人已經沒氣了。


    我剛想壯起膽子走過去,卻見那個人影動了一下,兩眼眼睛猛地睜開,射出一陣青金色的光芒。


    卷五《蒙頂神香》 38.青霜劍


    船艙裏隻有黑影,那個人一開始沒有動彈,走近後他就抖了抖。此人背對著我,後腦上有一把長短不一的頭發,因為他在一片倒下的木板後,很難看出他是坐著還是站著。我剛走近,他後腦就長出了兩隻眼睛,還朝我射來一陣青金色的強光。


    我吃驚地後退,心說這人是鬼嗎,難道正反兩麵都有眼睛。我們四眼相對,那人的頭又動了一下子,竟又朝我跳過來。我一時忍不住慌張,差點想罵,操你媽的,嚇死老子了!可馬上又鎮定下來,原來剛才有一隻雪雉跳上木板,正好站在那人的後腦處。


    傍晚時,森林裏的禽獸幾乎都自殺了,這隻雪雉幸免於難,可能就因為躲在古船裏。現在安全了,雪雉就跑出來嚇我,我氣得想擰斷它的脖子。不過雪雉太珍貴了,我又不忍傷害它,於是就馬上趕到一邊。雪雉又叫白馬雞,曆史上也曾經被稱作藏馬雞,是中國特有鳥種。雪雉是體形較大的雉類,體長可達近一米,頭黑麵紅身白。它們吃的東西很多,如蕨類植物、苔蘚、草根和青稞種子等,偶爾取食一些昆蟲。


    木清香抱起雪雉,將其拋下古船,以免它跳起來會傷到我們。森林裏發生了什麽事情,我們至今還不知道,這隻雪雉太聰明了,懂得找掩體,否則也是死路一條。如果雪雉懂得求生,森林裏可能還有其他禽獸,我們不能太大意,搞不好船艙裏就有一隻肥壯的黑熊。


    木清香看我動作幅度太大,提醒道:“你小心一點兒,這艘古船很脆弱,可能隨時會支離破碎。”


    這話不用別人說,我也明白,隻不過剛才真嚇出了一身白毛汗,現在都沒緩過神來。那隻雪雉被拋下古船,竟還不舍得走,仍在濕滑的岸邊看著我們。我不解恨地想,你再不走,小心老子下去逮住你,開膛破肚,拔光羽毛,烤至七分熟。木清香深知李小北個性,當對方問怎麽了,她就沒提那隻肥得流油的雪雉。


    我們退出船艙,先清出一條道,如果在船艙裏遇到危險,確保不會被橫七豎八的木板絆倒。護玉古船看似堅固,其實已經千瘡百孔了。我隻想找出被困住的人,整理出來的木板都是直接扔到河道裏,把黑色的淤泥打得啪啪響。剛才的求救聲不可能是雪雉啄出來的,它的嘴很尖,打不出沉悶的聲音,隻會擊打出清脆的聲音。


    整理了一會兒,我一片古玉都沒找到,不由得有點小失望。木清香看出我心思,就對我說這可能不是護玉古船,而是護茶古船。我聽了就想,莫非和茶的起源有關,這事可真讓人難琢磨。護玉古船有聽過,護茶古船就沒聽過了,隻知道茶葉是由馬幫或者背夫運送的。關於茶文化的發軔地,在明朝以前的文獻裏,甚至包括陸羽的《茶經》,都沒人涉及過。


    惟獨早在西晉時,有一個叫做孫楚的人提到:茱萸出芳樹顛,鯉魚出洛水泉,白鹽出河東,美豉出魯淵,薑桂荼荈出巴蜀,椒橘木蘭出高山。其中的“荼荈出巴蜀”,荼荈就是茶葉的古稱。古代巴蜀是由巴族和蜀族組成的,他們都是外來民族,巴族來自東部,蜀族來自西北。經後人考證,蜀族與黃帝是同源,祖居黃河上遊,後來才遷入川西高原。而巴族來自湖北的長陽縣,後移居到川東。


    落腳於川地高原的蜀族,那時候隻是發現了茶葉,並沒有如今天那麽愛喝茶。要說是古蜀時的護茶古船,打死我都不會相信。木清香看我言辭激動,平靜地解釋她剛才又沒說是古蜀留下的船隻。這片山地很隱秘,運河也被森林遮掩了,很可能與她住過的深山大宅有關係。說不定,深山大宅就是一處千年古跡,要不小姨等人不可能造得如這般奇跡。


    清出一條道後,我們又走入第一層船艙內,裏麵一片狼藉,剛才清理的都是在外圍。這隻古船不隻是開出去,還是開進來,當時又運送了什麽。我看森林裏旁邊的山上也不是很適合種茶,如果不是護送珍貴的茶葉,又會是什麽東西呢。護玉古船還容易理解,護茶的話就太誇張了,不知道是哪個皇帝怎麽舍得花人力物力搞這些裝神弄鬼的東西。


    船艙內多是箱子,還有一些屍骸,但都隻留了腐朽的衣物,骨骸早就灰飛煙滅了。那些箱子很容易就敲碎了,打開了一看,裏麵都是黑色的粉末。如果箱子裏裝的東西珍貴,它們肯定不會那麽脆弱,那些黑色的粉末可能是茶葉,當時運送的人沒想到這是最後一次運輸了。


    剛才我看的人形就是一身鎧甲似的東西,衣物裏的屍骸一碰即碎,流出一陣陣惡臭的味道。我們兩人在船艙裏走動,船身竟又往一邊傾斜了好幾度,似乎就要陰溝裏翻船了。李小北看我半天沒再晃手電,他就在遠處喊了幾聲,我急忙又出去晃手電,表示我們還平安無事。


    等我走回去時,竟發現除了木清香還有一個人站著,船艙裏不知何時又多出了一個人。這一回,這個人是站著的,雖然個頭不高,卻能都手腳,不會再是雪雉作祟。我急忙用手電照過去,大聲喝道,提醒木清香小心。我敢喊完,那人就朝我撲過來,刹那間,我看清了它的模樣,原來這又是一隻茶猿。


    這艘古船果真不隻雪雉在此避難,也許除了茶猿還有別的東西,剛才六聲求救搞不好就是它弄出來的。我身上有數把刀,正準備抽出來,那隻茶猿就用冰滑的雙手握住我的手腕。這一握可不了得,力度很大,緊得我手疼,而且兩手都不能動彈了。我看見茶猿想要咬我,正準備不要麵子地喊救命,茶猿的就鬆開了手。我知道木清香又救了我一命,翻開那隻茶猿,它的身後果然插入了一把尖刀。我使勁地拔出刀子,朝黑風木上抹了抹,又把刀子還給木清香。


    我喘著氣問:“你怎麽這麽不小心,剛才茶猿就在你後麵,居然都沒發現。”


    木清香解釋道:“我剛才翻開木板,看到……你自己過來看吧。”


    我疑心重重地走過去,難道發現了外星人,當走到木清香身後時,又馬上厭惡地退後一步。原來木清香剛才掀開木板,找到了一隻母茶猿,那隻母茶猿已經死了。關鍵是,這隻母茶猿肚子很大,看得出已經懷孕了。我看到它已經下了一個小崽,那個小崽也已經死了,還有一隻生到一半也死了,隻有一個頭露出母體外麵。


    這種畫麵太惡心、太悲痛了,即便茶猿三番兩次和我們作對,但現在一屍數命,隻要還有點良知都會為其感到難過。母茶猿身上沒有傷,但通體變黑了,不像另一隻成年茶猿那樣光白。可能死了有段時間,屍體變色了,人死了也會變色。


    “真可憐,孩子都沒能生完,可能肚子裏還有幾個。”我痛惜道,“唉,森林裏可能還有類似的情況,真是作孽啊。”


    木清香終於動容道:“還未能出生,的確是一種悲劇,雖然不能享受快樂,但連享受痛苦的機會都沒有,實在是……”


    我聽到後麵覺得這邏輯不對,如果是來吃苦受罪的,或許不出世還好一點。我們沒時間幫忙埋葬屍體,這艘船是用黑風木做的,又沉在黑色淤泥裏,也算是一處難得的風水寶地了。剛才殺死了一隻茶猿,這是迫不得已,但我還是把它和母茶猿放到一起了。給它們搭了一木盒子,雖然不穩固,至少有個樣子。


    這段插曲過後,那陣求救聲就沒有了,可能剛才真的是茶猿在捉弄我們。不過,人來都來了,現在走就說不過去了。我提起手電,繼續往船艙深處走,順便清理木板廢墟。船艙其實不算大,隻是障礙物太多,真要找起來得花很多時間。功夫不負有心人,我翻到船艙盡頭時,居然找到了一個黑風木做的箱子。


    那箱子的用料不同,到現在還沒碎掉,我敲了敲,居然還挺結實。我拂掉黑風木箱上的塵埃,那些灰塵厚得像一盤麵粉似的,拂了好多下才把灰塵掃淨。木清香在旁看著,當灰塵被掃掉後,露出了三個紅漆古字,她慢慢地念道:青霜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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