頹敗和失落像是一隻灰色的巨獸,雖然慢吞吞的爬過來,卻是能張開大口,一口將他吞下。


    而他,連掙紮都沒有,就站在那兒,活像一個笑話。


    連帶著,他這麽多年的努力,都像是一個笑話!


    “喂?喂?”


    衣服被人扯動時,桑疆慢半拍地回過神來,低頭便瞧見小和尚擰著眉頭在看他,他自知失禮,忙賠了不是。


    小滿癟了癟嘴,“她死不了,你不用這麽擔心,真是……臉都白了。”


    桑疆尷尬地扯了扯嘴角。


    小滿道:“不是我找你,是我家世子找你。”


    桑疆這才抬頭往錦榻望去,便瞧見穿著白裘的小世子,正乖巧的坐在錦榻上,笑意純真溫和的衝他頷首。


    那一瞬間,桑疆想到了“自愧不如”這個詞。


    “不知世子找我何事?”他垂眸上前,恭敬地施了一禮。


    他話落,便警惕地等著裴煜開口,卻不想,眼前這位冰雕雪琢的小世子,拍了拍錦榻,笑著招呼他坐下。


    那一瞬,他愣住。


    兒時那些遭遇如狂風暴雨般襲來,以至於他清晰的記得,因為祖父和父親戰死,自己和祖母相依為命時所受的欺辱。


    他京都生活了數年,清楚的知道,這裏人心涼薄、人情冷漠,也清楚的知道這裏踩地捧高,權貴無情。


    可現在,這位美的雌雄難辨的小世子,卻招呼他過去坐下。


    這簡直超出他的認知!


    可看著小世子清澈的眼眸,純真的笑容,又很難相信他有什麽壞心……


    他滿心複雜,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是好。


    坐?可他一個小小的兵,哪兒有資格跟世子平起平坐?


    可若不坐?往好了說,是懂禮儀、知尊卑,往壞了說,那便是違逆上意。


    是以,究竟是坐、還是不坐,在這一瞬間,成了一個關乎生死的大問題!


    裴煜話落,見桑疆蹙著眉一動不動,麵露疑惑,不解地看向小滿,那表情好像再說“我是什麽很壞的人嗎?以至於讓人如此糾結?”


    小滿心下止不住地搖頭歎氣,但還是上前推了推桑疆,“我家世子自幼在寺廟長大,不懂京都人的那些破規矩,他讓你坐,你坐便是。”


    話說到這個份上,桑疆再不坐,那便是給臉不要臉了。


    “多謝世子。”


    他恭敬地行了一禮,行至錦榻前,在矮桌的另一邊落座。=


    裴煜臉上這才重新有了笑容。


    “我看你很是關心雲姑娘,想來是她的好友。”


    “嗯。”桑疆下意識的應聲,而又又道:“也不算。”


    “嗯?”裴煜麵露疑惑。


    桑疆不大自然地往床榻看了一眼,這才道:“我同她幼時相識,住在同一個巷子裏,後來分開了幾年,她回京後才重逢。”


    “原來如此。”裴煜彎著眉,笑的柔美而純粹,“對了,還不知閣下的名諱,敢問該如何稱呼?”


    “本家姓桑,單名一個疆字。”


    “敢問,是哪個疆?”


    “邊疆的疆。”桑疆對上裴煜的視線,認真而嚴肅地道:“祖父在世時曾說,男兒當有鴻鵠之誌,也自當保家衛國,然,我大安邊疆多年來總不太平,所以,祖父為我取了這個名字,是希望我能去往邊疆,保家衛國。”


    裴煜心下生出幾分敬意,讚許道:“你祖父是有大格局和大誌向的人,正是因為有千千萬萬像你祖父這樣的人,這有我們大安的脊梁。”


    “也正因為有千千萬萬像你一樣的人,才有我們大安的好兒郎,桑疆,你很棒。”


    桑疆自覺隻是回答了一個問題,莫名被貼臉誇了個大的,一時間臉熱的不行,垂著眸都不敢看裴煜。


    “世子過譽了。”


    裴煜笑笑,看著他道:“你祖父,想來是去過邊陲戰場的。”


    聞言,桑疆有一瞬的心酸。


    “是。”他嗓音有些哽咽,卻沒往下說。


    可饒是如此,裴煜也察覺到了不對,他靜靜觀摩了一瞬,道:“你家中還有何人?”


    “我祖母。”


    那便是了。


    裴煜眸中浮現一抹憐憫,默了一瞬,輕聲問:“那你,也打算去邊疆打仗嗎?”


    聞言,桑疆苦笑了一瞬,“世子,沒人想打仗的,若家國太平,我是想留在京都一輩子的。”他抬起頭,衝著裴煜笑,“我本沒什麽大誌向,若可以,我是想守著親人朋友過一輩子的。”


    裴煜看著他那近乎無奈的笑,和紅了大半的眼眶,一時間有些笑不出。


    他張了張嘴,好半晌才努力彎了嘴角。


    “會的。”他開口,“我們大安都是好兒郎,隻要我們努力,我相信,總有一戰止風波,換家國和平的時候。”


    “真的嗎?”桑疆紅著眼問,要知道,從他記事起,邊疆的戰事,就幾乎沒有聽過。


    從前,是他祖父戰死;後來,是他父親戰死。


    而如今,他因著雲芷留在京都,卻不知,未來某天,他又會奔向哪個戰場,戰死在哪裏。


    “會的。”


    裴煜聲音雖溫柔,語氣卻很堅定。


    “隻要我們足夠努力,讓大安足夠強大,強到讓周遭國家望而生畏的地步時,他們必然不敢在侵擾我們的邊境!”


    桑疆怎麽也沒想到會聽到這麽一番話,他新下驚詫又歡喜,可驚喜過後,便是失落和傷心。


    當年的裴家,當年的鎮國公府,那是何等厲害!裴家的將領,又是何等的驍勇善戰,他不是不知道。


    可如今,愛兵如子,為國為民的裴家,就隻剩下裴煜一人。


    而裴煜……


    他看著麵前少年清澈的眼眸,溫柔堅定的笑容,以及那過分白的膚色和身上的白裘,隻覺得心酸。


    從前,他覺得他不幸;後來,他覺得雲芷不行。


    而如今,他覺得,這世上最最不幸的是裴煜。


    裴家世代忠良將,如今,卻隻剩下裴煜一個病秧子,甚至於……即便他回京後有太後照拂,即便他有世子殊榮,可滿京都裏的權貴,沒一個將他放在心上的。


    因為,所有人都在傳,裴煜……裴小世子,先天體弱,活不過十八歲。


    而如今,裴煜已經十六歲。


    巨大的無奈籠罩著桑疆,甚至於比先前更甚。


    他忍不住想:裴煜若是身體康健,那該多好?有他在,大安的邊疆定是比現在要安穩。


    可奈何,上蒼不公。


    明明,他的祖父很好、父親很好,可他們都死了。


    明明,雲家的人也都很好,可他們也都死了。


    而如今,那麽好的裴小世子,也快死了……


    可那些壞人,卻都好好的活著……


    上蒼啊,怎麽就不睜開眼看看這可笑又可悲的人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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