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遮將裴長意的神情納入眼底,麵上微露喜色,很快又恢複了從容不迫,若無其事的模樣。


    他擒著茶盞,微微抬頭見徐望月伸手撚起一塊四色酥糖,他神色間有一絲詫異,“望月妹妹,從前你不吃這種酥糖的,說是太過甜膩。”


    徐望月神情微微一滯,拿著四色酥糖的手停在半空中,一時間不知該咬下去還是該放下。


    在禦史府的時候,她很少有機會吃到各式各樣的點心。


    她被困在那方院子裏,平日裏吃的喝的都得靠下人給她送來。


    那些下人知道她這位二姑娘不受寵,便也一起怠慢她。


    別說是四色酥糖,有時候下人忘了拿紅玉的飯菜來,她們主仆二人還得分食一份。


    那時候陸遮就經常會偷偷拿些點心來給她,大多是一些清淡的綠豆糕,紅棗粥。


    至於這種酥糖,陸遮覺得太甜膩,女兒家不喜歡,便從來都不給她拿。


    裴長意眉頭輕輕一皺,隨即舒展,緩緩轉頭看向了陸遮,“大抵是人的口味會變吧。”


    他的語氣微微抬高,似是在給徐望月底氣,“這些點心都是望月最喜歡的,甜膩的東西偶爾食之,會讓人高興。”


    裴長意勾著唇,慢慢轉了一下茶盞,將食盒微微往徐望月麵前推了推,“喜歡什麽便吃什麽,這裏不隻有你愛吃的點心,還有你最喜歡的蜜餞。”


    他從未這樣和顏悅色地對自己說話,語氣這般溫柔,徐望月不敢置信地看了裴長意一眼。


    在他的目光注視下,徐望月咬下一半四色酥糖。


    好甜。


    這糖當真甜膩得過分,一次隻能吃一塊。


    可就是這一塊,能讓人心情好上許久。


    許是吃了太多的苦頭,徐望月是愛吃甜食的。


    嘴裏甜蜜蜜的,心裏的苦便能抵了大半。


    陸遮看著徐望月,她臉頰微微泛紅,隻咬了半口酥糖,怕是她根本不喜歡吧。


    他記得的,從前徐望月就愛吃些清淡的。


    她跟著徐瑤夜去了侯府,竟連吃什麽都要聽侯府安排?


    陸遮像是見到了什麽荒唐至極的事,看向裴長意的目光中,隱隱透著慍色。


    “可太過甜膩的東西,怕是有損身子。總不好因著貪吃,不顧著身子吧。”


    陸遮的目光淡淡掃向徐望月手中剩下的那半塊酥糖,目光灼灼,似乎是想要她放下。


    裴長意蹙了眉頭,低垂的睫毛下是冷冽的眉眼,迸射出漫不經心的寒光。


    “若是半塊酥糖也能損了身子,那定是沒有被照顧好。”


    “望月自打來了侯府,哪怕隻是受了風寒,都有太醫為她問診。”


    他緩緩轉頭看向徐望月,眉眼間透出幾分柔和,“怎麽不吃了?”


    “不過是半塊酥糖,若是你喜歡,整間蜜果鋪子都買下又如何?”


    剛才那半塊酥糖,如今黏糊糊地在口中,如鯁在喉。


    徐望月囫圇吞咽著口中的半塊酥糖,端起茶盞,喝了好大一口茶。


    這兩個人莫不是瘋了?


    半塊酥糖,也值得他們你來我往,爭論那麽久?


    徐望月雙手捧著茶盞,唇角若有似無的勾起一抹苦笑。


    她突然想起了什麽,掀開馬車的簾子,往外喊了一句,“裴鈺,你瞧瞧外頭可有賣字帖的鋪子?”


    裴鈺微微往後靠了靠,開口說道,“方才倒是有兩家賣字帖的鋪子,二姑娘,可要我回頭?”


    徐望月透過簾子,看了看外頭已然微微有些變暗的天色。


    她蹙了蹙眉頭,“算了,快先往前走吧。”


    裴鈺回頭看了一眼裴長意,正欲張口。


    見自家世子爺微微衝他搖了搖頭,他噤聲,轉頭揮起了馬鞭。


    徐望月稍稍放鬆了身子,往後輕輕一靠,眸底卻是多了幾分憂色。


    她已出門許久,回去時連一本字帖都拿不出來……


    這次想來,會被老夫人責罰。


    被責罰事小,左不過是在抄幾本佛經。


    可趙氏若是非要問清自己做什麽去了,又該如何解釋?


    陸遮看出徐望月麵色不鬱,關切開口,“怎麽了望月妹妹,你想要字帖練字嗎?”


    他看了一眼裴長意,眸光一亮,眼神裏帶上了一絲微不可察的得意。


    “說起來,我教你的那些字,你可還記得?”


    “今時不同往日,我自由了又可以教你讀書識字,還能陪你一同練字。”


    “過些時日,我買上字帖筆墨紙硯去侯府送於你。”


    徐禦史對自己的兩個女兒,實在厚此薄彼。


    對徐瑤夜,他悉心栽培,不隻為她請了許多先生,還為她在汴京城裏造勢。


    明明她學識不過中庸,卻硬被捧出第一才女之名。


    可對徐望月,徐禦史仿佛自己根本沒有這個女兒,將她往那院子裏一扔,便拋諸腦後。


    若不是陸遮偷偷教她讀書識字,又教了她許多。


    徐望月便如徐瑤夜口中所說,頑劣不堪,不好生學習,所以目不識丁。


    徐望月迎著陸遮的目光,她眼角眉梢都是喜色,語氣裏也帶著一絲欣喜。


    陸遮哥哥還不知道,如今她已不需在地上練字,她有自己的筆墨紙硯,還寫了一手好字。


    她正要欣喜開口,就聽裴長意聲音在她耳邊緩緩響起。


    他的聲音又低又沉,“車上有筆墨紙硯,不如望月你寫幾個字,給陸貢士看看。”


    徐望月微微一笑,那雙眸子比春日初雪化晴後的溪水還要明亮。


    她很快執起玉竹筆,卻不知要寫些什麽,本能地轉頭看向裴長意。


    此刻徐望月一手執著筆,一手支著下巴,眼眸清澈,分明是純真的少女模樣。


    可那一瞬間,又有一絲不自知的嫵媚風情。


    麵前的兩個男人,目光皆是一頓。


    裴長意坐得挺直,身如青鬆,一動不動。


    他微微俯身靠近徐望月,身上好聞的雪鬆香緩緩傳來。


    見徐望月不知要如何下筆,裴長意在一旁輕聲提點,“之前有首詩,你很是喜歡,今日寫來倒是應景。”


    徐望月眸色一亮,揮筆在紙上迅速寫下。


    “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


    徐望月將手中宣紙遞到陸遮麵前,她的目光明明滅滅,仿佛千言萬語都匯聚在這一雙清澈雙眸中。


    從前,她學的每一個字都是陸遮教的。


    如今她習得一手好字,能讓他瞧一瞧,她實在高興。


    陸遮接過紙,眸光驟然緊縮。


    他仿佛已被抹去了理智,一雙眸子赤紅。


    他親眼看著徐望月揮筆在這宣紙上寫下這句詩,這短短十字,字法,筆法,章法,都和裴長意一模一樣!


    他在典獄司數日見過不少裴長意親手所寫的文書,對他的筆法很是了解。


    徐望月這一手好字,竟是裴長意教的。


    從前陸遮教徐望月的詩,都是那些閨閣女子喜歡的描寫花鳥風景的詩。


    他一向覺得,如此誌向高遠的詩,不適合女子。


    卻不想,他不教的,裴長意教了。


    陸遮那一雙深邃而又暗的眼神中,深深藏著他的醋意和克製。


    “陸貢士可是覺得這詩應景?你看望月的字,寫得可好?”


    裴長意眸光微動,輕輕勾了勾唇,唇邊是若有似無的笑意。


    他知道,徐望月是他一手調教出來的。


    她的字,早已與他融為一體。


    寫在哪裏,她都能認出來,描摹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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