禍患之起在薛太太得了春溫險症,不過十天工夫,醫藥罔效,一瞑不視。哪知楊二心計極深,一直在留意燕紅的動靜,聽說薛太太得了險症,便又從她家所延請的醫生處打聽消息,聽說勢將不起,備好了一具富貴人家才用得起的沙枋棺木,薛家舉哀不足一個時辰,燕紅去請顧千裏,猶未抵達,那口棺材已經抬來了。燕紅隻當是顧千裏代辦的,及至問明白是楊二所送,大錯已在不知不覺中鑄成,空棺無退回之理,隻好接受。接受了棺木,便不能不接受楊二派人治喪。等顧千裏趕到,楊二以喪主的身份向他道謝,同時請他幫忙。燕紅隻守著她母親的屍首,哀哀痛哭。


    於是在無可名狀的情況之下,薛家辦了一場不算寒儉的喪事。大殮已畢,停柩在堂,設置靈幃,要立神主牌時,一件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神主牌上、下方具名是:“孝女燕紅、孝婿楊達百拜奉祀”。楊達便是楊二,他不但立了這樣一方神主,而且對著神主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禮,在此以前他祭拜磕頭,已使得燕紅寢食難安,不知如何收場?如今看到他行這種等於初見嶽母的禮節,知道任何口舌都是白費的了。


    接下來的變化更是龔定庵夢想不到的,燕紅鉸了頭發,帶了一個丫頭,悄然買舟他往,留了一封信給顧千裏。這封信,顧千裏也寄來給龔定庵看了,燕紅的信上說:楊二出此手段逼婚,實為從古未有的奇事,但她已身許龔定庵,義不可負,而且她也絕不願嫁楊二,但講理無可講,論法原情,恐怕兩皆不利,本來她想從母於地下,但不見龔定庵一麵,不能死心,所以決定遁入空門,至於對楊二的未了事項,拜托顧千裏代為處理。


    燕紅在信中很哀傷地說:“雲纈鸞巢”本是她跟龔定庵將來雙棲之處,哪知辛苦得來,輕易舍去。她授權給顧千裏,跟姓劉的房主接頭,退回原屋,收回典價五百兩銀子,作為歸還楊二所墊的一切費用,她堅決地表示,如果楊二不願收回,便將這五百兩銀子用楊二的名義,捐給善堂。總而言之,她不願欠楊二的人情。


    這封信寫得周詳而決絕,她沒有一句指責楊二的話,但對此人的深惡痛絕,表現得非常清楚。龔定庵看了又看,嗟歎不絕,同時懸念不已,煩悶莫釋。


    眼前有個最大的疑問,亟待求得解答,燕紅到哪裏去了?此外顧千裏如何為她處理善後,以及楊二作何說法?也是龔定庵所關心的,而顧千裏語焉不詳,隻說:“弟因先嶽在籍去世,嶽家門無五尺之勇,不能不遄程前往料理後事,俟事畢回蘇,偵得伊人蹤跡,並與楊二晤談後,即當馳告。倚裝匆匆,書不盡言。”


    “唉!”龔定庵不斷歎氣,“偏偏就有這麽巧!”


    “大少爺,”阿興知道了這件事,安慰他說,“燕紅姑娘是為避開姓楊的,不能不用這個法子,並不是真的要去當尼姑。我看,趕緊回去吧!等大少爺一回去,顧二少爺跟姓楊的交涉,一定也辦好了,那時候燕紅姑娘自然會把頭發留起來。”


    “留起來又怎麽樣呢?”龔定庵黯然說道,“我實在有點怕見老爺。”


    “大不了跪在老爺麵前認個錯,有太太在那裏,索性把一切都說開了,用不著瞞東瞞西,自己受罪。”


    他的話是密雲不雨的一聲響雷,為他開啟了另一種心境,通盤籌劃了一下,決定盡快南歸。


    當然,他也不能說走就走,首先要請假,就是件說不出口的事,為了預備會試,可以不到閣辦事,會試既已落第,便當安心供職,請假回南,有何必要的理由?


    光是這一點便煞費躊躇,而就在此時,由“民信局”同時遞到了三封信,分別來自上海、杭州與蘇州。


    上海來的信是他的妹妹瑟君的筆跡,拆開來一看,是為她母親代筆:“字諭大兒”以下,簡簡單單地說:一等發榜,如果考中了,自然要等候殿試及朝考;倘或落第,即速南歸。此外隻說她身子還好,卻未提他父親。最後有瑟君的附筆:聽說蘇州出了風波,父親很不高興,到上海先不要回家,派阿興悄悄回來通知了,再定進止。


    這封信使得龔定庵驚疑不定,接下來便拆顧千裏的信,那是他料理了嶽家的喪事,回到蘇州所寫,首先談與楊二交涉的經過——


    “燕紅在杭州。”楊二說道,“我已經派人打聽過了。”


    “喔。”顧千裏心想,燕紅到杭州去幹什麽呢?當然,這不必跟楊二研究,他隻談燕紅所托之事,“我是受她所托,來謝謝你為她葬母之恩。”


    “那也是我應該做的事,薛太太生前把她許了給我的。”


    這話不妙!顧千裏便率直說道:“楊二哥,你這件事做得有點魯莽!薛太太的神主,更是名不正、言不順。你這樣自稱子婿,試問置楊二嫂於何地?”


    這句話很厲害,縉紳人家最怕禮法上站不住腳,評起理來,必落下風。楊二很勉強地答說:“這是我稍微過分之處,但不管怎麽說,燕紅跟我的名分已經定了。”


    “什麽名分?”


    “偏房。”


    “楊二哥,這你又錯了,對偏房之母,自稱子婿,那麽對楊二嫂的令尊、令堂,你又該稱什麽?”顧千裏先世遊幕,所以他對律例也很熟,為楊二指出,“承認燕紅是正室,是‘停妻再娶’,說燕紅是偏房而對其母自稱子婿,是‘寵妾滅妻’,兩者皆不容於名教,亦悖於律例。楊二哥,我們平時雖少來往,到底是朋友,到底都是縉紳,我奉勸你把這件事撤消了吧!鬧起來會成為一個大笑話。”


    “撤消!”楊二問說,“怎麽個撤消法?”


    這話卻將顧千裏問倒了,最明確的撤消辦法,便是將薛太太的神主焚毀,但這是從來沒有聽說過的事,不知道能不能行?


    但仔細想一想,屍首尚可焚化,神主又為什麽不能燒?因而這樣說道:“到滿七除靈,請你來把薛太太的神主燒掉,這就可以表示撤消了。”


    “不!”楊二搖搖頭,“要燒你們自己去燒。”


    顧千裏心想,這不能強人所難,反正利害關係已經跟他說明白,料想他也不至於無理取鬧,便撇開這一層談另一件事。


    “還有,足下為薛家所墊的喪事費用,理當奉還,請你說個數目。”


    “不!”楊二拒絕的理由,“錢我已經花出去了,隻當施舍,豈有收回之理?”


    “人家就是不願你施舍。”顧千裏說,“那一來薛太太豈不是欠了你的來生債?”


    “就算我買妾所付的身價好了。”


    到此刻還說這種刻薄無禮的話,顧千裏覺得不必再跟他談了,當下冷冷地說道:“喪事費用是算得出來的,算好了我叫人把錢送來,你如果不肯收,用你的名義,捐給善堂。人家不欠你什麽!”說完,起身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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