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福年的“把柄”雖已入手,胡雪岩卻反丟開了,他做事一向往好的方麵走,眼前的唯一大事是與龐二談判合夥的細節。由於彼此都具誠意,談判相當順利,胡雪岩在恒記不居任何名義,但先要為恒記作一番整頓,等到有了頭緒,再進行籌設阜康錢莊上海分號。對這方麵,龐二表示概不過問,又說,如果胡雪岩資金不足,他可以拉一批長期存款的戶頭來,變相地為阜康增添資本。


    於是,雙方找了見證人來寫台夥的契約,胡雪岩請的是尤五,龐二找了一個他的父執,專做桐油出口的孫大存,合同簽押好了,龐二大張筵席,請見證人,也請恒記管事的人,包括朱福年在內,即席宣布,賦胡雪岩以盤查銀錢貨色、考查同人、重新改組的大權。


    胡雪岩接著又站起來說了話,表示決不輕易更動,請大家照常辦事,不必三心兩意,話不多而扼要,每人都象服了顆定心丸。當然,隻有朱福年是例外。


    到了第二天,朱福年來請胡雪岩到恒記去“視事”。他早就打好了主意,到了恒記在帳戶中坐定,管事的人一個個來見過,他問了問各人的經曆,隨即起身辭別,朱福年請他看帳,他回說:“不忙。慢慢兒來好了。”


    這一半是放朱福年一馬,看他是不是自己去彌補他的“花帳”,一半也是實話,因為眼前先有件與他切身利害有關的大事要辦。


    恒記人事上的變動,朱福年已經告訴了怡和洋行的大班吉伯特。這個意外的變化,自然是一大打擊,但朱福年還不服氣,慫恿吉伯特說:胡雪岩實力不足,隻要吉伯特堅持原議,必可迫他殺價脫手。


    因此,當古應春跟吉伯恃再度會麵,說明恒記的絲亦歸他經手,要求照最初的議價成交時,吉伯特斷然拒絕,依舊以歐洲絲價大跌為托詞,隻肯照八五折收買。


    事情成了僵局,胡雪岩相當為難,如果堅持原價,萬一不能成交,不但自己的本錢擱不起,絲也會變質,而且對龐二這方麵也難以交代,倘或委曲,則更不能求全,不但為寵二所笑,在商場上辛辛苦苦建立起來的名聲,亦會大打折扣。同時還有一層顧慮,也許朱福年已經跟龐二說過,他那裏的貨色,可以照原定的價錢賣給吉伯特,由自己來經手,反打了個八五折,即或龐二了解其中的苦衷,為了劃一步驟,以後易於控製全局,眼前不能不吃點虧,但心裏總不會舒服,那就要影響彼此合夥的關係了。


    “我在想,吉伯特恐怕也是‘嘴硬骨頭酥’,莫非他買不成我們中國的絲,外國那些綢廠就拿織機停下來,不同綢緞?我想總沒有這樣的道理吧?”


    這一說,觸發了古應春的靈感,“有了,”他喜滋滋地說,“我有個辦法,打聽他的虛實!”


    “那太好了。”胡雪岩精神一振,“我就是想要曉得他手裏的牌,看樣子‘三副落地’,到底是不是清一色呢?如果不是,我們死扣著那張牌,不是自己害自己?”


    “就是這話。我馬上去打聽””


    “慢來!”胡雪岩拉住他說,“你怎麽樣下手,先說來我聽聽!”


    “吉伯特聽了朱福年的話,自然以為千穩萬妥,買不成我們的貨色,至少可以買恒記的,有了貨色,當然要定輪船艙位裝貨。我就從輪船公司方麵去打聽,看他定了艙位沒有?”古應春又說,“貨色不在少數,一兩條船還裝不下,非先預定不可。所以一定打聽得出來的。”


    “對!這個辦法好。”胡雪岩的腦筋極快,當時便說:“除非他真的不想做這票生意,要做這票生意,不但要他照我們的價錢,額外還要他破費。”


    古應春笑了。由於心情由沉重轉為輕鬆,所以戲謔地挖苦胡雪岩:“小爺叔,你也真是,得著風就是雨!給不得你三分顏色,就要開大紅染坊了。”


    “我說個道理你聽,你就曉得我不是胡言亂說。”


    照他的判斷,吉伯特以為自己這方麵遲早總會就範,所以輪船的艙位定好了不會退掉,如果能夠跟輪船公司接洽,以高價將吉伯特所定的艙位搶過來,則洋人買下了絲運不出去,又會來跟自己這方麵情商轉讓,豈不又可以賺他一筆。


    “這是如意算盤。”古應春說,“不過也不妨試試。”說到這裏,他觸類旁通,仍舊覺得胡雪岩的話極有用,“小爺叔,你說的辦法,恐怕行不通,不過我倒想到了,大可借這個說法,逼他一逼。”


    “嗯,嗯!”胡雪岩意會了,點點頭說:“你請吧!我等你的回音。”


    於是古應春去尋一個名叫陳順生的朋友,此人是他的同鄉,在太古輪船公司做買辦,專門負責招攬客貨承運。太古也是英國人的資本,怡和有貨色交運,當然委托太古。


    一問果然,“不錯,有這回事。”陳順生答道:“先是定了兩班輪船的艙位,到期說貨色還不齊,要延到下兩班,貼了四百兩銀子的損失。”


    “那麽下兩班什麽時候到?”


    “一班十天以後,還有一班要半個月。到埠卸貨裝貨,要十天工夫。”陳順生問,“你打聽它是為什麽?”


    托人辦事,當然要相見以誠,而且是同鄉好友,也不必顧慮他會“泄底”,所以古應春將跟吉伯特鬥法的經過,源源本本說了一遍,接著便托陳順生去“逼他一逼”。


    “延過一次期,話就更好說了。”古應春低聲說道:“我拜托你問一問吉伯特,貨色齊了沒有?到時候能不能裝船?如果不能,要趁早說,好讓太古另外去招攬客戶。”


    “懂了。這個忙我可以幫你。”


    “多謝,多謝。今天晚上我請你吃花酒,順便聽你的消息。”


    “這麽急?”


    “拜托,拜托!”古應春長揖懇求,“務必請你就跑一趟。”


    情麵難卻,陳順生真的丟下了自己的事,去為古應春奔走。到了晚上在估情院見麵,他帶來了吉伯特的消息。


    “他說等三夭看。如果三天當中沒有回話再談。”


    “怎麽叫‘再談,?”古應春問,“是談班期順延,還是根本就不要艙位了?”


    “怎麽不要?當然要的!”


    古應春聽得這個回音,十分滿意。足見怡和洋和非買絲不可,而且在三天以內就會來談判。


    這個看法,胡雪岩也認為不錯,但主張再逼一逼。


    這就是請陳順生再跟吉伯特去說,有客戶求貨運艙位甚急,請他在三天以內,必須提出確實答複,否則,吉伯特就得照約履行,即使放棄不用,亦要照全價收費。


    “這一逼還不夠。”胡雪岩又說,“我們還要想個辦法,讓吉伯特以為我們不願意跟他再做生意,他才會著慌,你看,我們是不是能夠另外找洋人接頭,虛張聲勢一番?”


    “不行!洋人比我們團結,彼此都通聲氣的,而且哪個洋行做哪項買賣,完全聽他們國內指揮,不會突然之間改做別項生意。虛張聲勢瞞不過吉伯特。”古應春又說:“倒是有個辦法,我們放個風聲出去,預備立一間號子,專做洋莊,直接寫信給外國廠家交涉。看吉伯特怎麽說?”


    “這也是一個辦法。不過,”胡雪岩沉吟了一會說:“俗語說得好:‘前半夜想想自己,後半夜想想人家。’吉伯特就算願意回頭,總也要有個‘落場話’。大家的話都很硬,自己轉不來彎,我們要替吉伯特開條路子出來。你說是不是?”


    “我也想到過。就怕我們想轉圜,他以為我們軟弱,越發搭架子,豈非僵上加僵?”


    對這個顧慮,胡雪岩無法作判斷了,因為洋人做生意的規矩,以及吉伯特的性情,他都不太了解。隻是將心比心,自己不肯低頭,諒來吉伯特也是如此,如果從中有個穿針引線的人,搭一搭橋,事情使容易辦通了。


    “小爺叔!”古應春看他猶豫的神色,提醒他說:“洋人做生意,講利益,也講道理,隻要我們道理站得住,態度堅決,洋人倒是不講麵子的,自會笑嘻嘻來跟你說好話。所以你不要三心二意,讓洋人看穿了,事情格外難辦。”


    胡雪岩最尊重行家的意見,古應春跟洋人的交道打得多,自然聽他的,“那好!”他說,“我們就做一番態度堅決的表示給他看,請尤五哥弄兩條船,我們拿貨色裝上去。”


    “這,這表示,絕不賣給他了?”


    “對了!對外頭說,我們的絲改內銷了,預備賣給杭州織造衙門.”


    “那麽,恒記的貨色呢?”


    “這我會跟龐二說,讓龐二關照朱福年,也是雇船運杭州。”


    古應春閉著嘴,臉色鄭重地考慮好一會,毅然決然地答道:“可以!我們就這麽做。不過,龐二對朱福年說的話很要緊。”


    “那當然!我知道。”胡雪岩說,“朱福年自然要勸他,不必受我們這方麵的牽累拿絲賣給吉伯特。龐二隻要說一句:‘胡某人怎麽樣,我們怎麽樣,吉伯特要買絲跟胡某人去接頭。’那就成功了。”


    照胡雪岩的估計,朱福年當然會將龐二的態度告訴吉伯特,吉伯特一定會回頭。如果不理,那麽僵局就真的不能化解了。自己這方麵固然損失慘重,怡和洋行從此也就不用再想在中國買絲。


    想到就做,而且象煞有介事,裕記線棧開了倉,一包包的絲,用板車送到內河碼頭上去裝船。


    另一方麵,龐二聽了胡雪岩的話,照計行事。他做生意多少有點公子哥兒的脾氣,喜歡發發“驃勁”,把朱福年找了來,叫他雇船裝絲運杭州,一言不合,拿朱福年訓了一頓。


    “二少爺!”朱福年問,“這是為啥?”


    “絲不賣給洋人了!可以不可以?”


    “那也不用運杭州。運到杭州賣給哪個?”


    “賣給織造衙門。”


    “二少爺,這不對吧!”他說,“從一鬧長毛,京裏就有聖旨。各織造衙門的貢品都減少了。怎麽會買我們的絲?這點道理,難道二少爺都不懂?”


    “我不懂你懂!”龐二的聲音粗了,“除非有人吃裏扒外,不然洋人怎麽會曉得我們的情形?你跟洋人去說,他有洋錢是他的,我不希罕。他到中國來做生意,三翻四覆,處處想占便宜,當我們中國人好欺負?滾他娘的蛋!”


    這種情形,遇到過不止一次,朱福年也知道他不過一時之氣,做夥計的遇上有脾氣的東家,當不得真,否則不如早早卷鋪蓋走路。而況,龐二雖有脾氣,禦下相當寬厚,象恒記這種職位是“金飯碗”,丟掉了不易再找。所以想一想,寧可挨罵,該說的話還是要說,才顯得自己是“忠心耿耿”。


    “二少爺,難怪你發脾氣,洋人是不大對,不過,他既然是來做生意,當然沒有空手而回的道理,我看,絲是一定要買的,就是價錢上有上落”


    “免談。少一個‘沙殼子’都辦不到。就算現在照我的價錢,賣不賣也要看我的高興。”


    “二少爺,生意到底是生意。”他試探著說:“要不要我再跟洋人去談談?如果肯依我們的價錢,不如早早脫手,錢也賺了,麻煩也沒有。”


    “我不管。你跟胡先生去談,看他怎麽說就怎麽說。”


    聽得這一句話,朱福年隻覺得酸味直味腦頂,頓時改了主意,回到帳房裏,自己在咕噥:“他娘的,隨他去。看他這票貨色能擺到啥辰光?”這話是什對胡雪岩而說的,原來是“忠心耿耿”對東家,此時決定犧牲東家的利益,變相打擊胡雪岩,真的雇了船,連夜裝貨,預備直駛杭州。


    但是,吉伯特卻沉不住氣了,一麵是陳順生來催,一麵是對方的絲真有改為內銷的跡象,不由得便軟化了,急於想找個人來轉圜。


    這些情形胡雪岩不知道,他隻聽龐二說過,朱福年自告奮勇,願跟吉伯特去重開談判。又說已告訴朱福年,一切都聽自己作主。既如此,則朱福年不論談判得如何,都該跟自己來接頭。何以不見他的蹤影,反倒真的雇船裝貨?顯見得其中起了變化。


    “如果朱福年肯去說,倒是最適當的人選。”古應春也說,“不過現在對他弄僵了,我們不便在他麵前示弱,隻有再請龐二去問他。”


    胡雪岩沉吟未答,古應春看的是一麵,他要看兩麵,一麵容易找出辦法,要兼顧兩麵,就煞費周章了。


    “龐二以東家的身分,問他一聲,這件事辦得怎麽了,有何不可。”


    “自無不可,不過那是不得已的辦法,套句你們文縐縐的話,是下策。”


    “怎麽樣才是上策呢?”


    胡雪岩有些答非所問地:“象豬八戒這種樣子,我們杭州話,叫做‘不入調’。現在好比唱出戲,我跟龐二唱的是‘乙字調’,他唱的是“扒字調’,根本搭配不攏。我們調門高的,唱到半路拉不低,就算拉低了來遷就他,這出戲也好聽不到哪裏去了。”


    古應春把他這個比方,體味了一會,恍然大悟,“我懂了!”他說,“上策是叫朱福年將調門提高,讓它入調!”


    “一點都不錯。”


    “想倒想得不錯。”古應春看一看胡雪岩的臉色,猜不透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隻好老實問道:“計將安出?”


    “喏!就靠這個。”


    他從身上掏出一張紙來一揚,古應春認出是同興抄來的那張“福記”收付清單。


    “你倒看看,這裏麵有啥毛病?”


    古應春仔細看了一遍,實在找不出毛病,“我看不出。”他搖搖頭,“錢莊生意,我是外行。”


    “用不著行家,照普通清理,就可以看得出來的。他一個做夥計的人,就算在恒記是頭腦,進出數目,充其量萬把銀子,至矣盡矣。所以,”胡雪岩指著單子說:“這幾筆大數目,都有毛病,尤其是這一筆,收五萬、付五萬,收的哪一個的,付的哪一個的?如果說是恒記的生意,頭寸一時兜不轉,他有款子,先代墊五萬,這倒也說得過去。現在明明是轉一個手,我可以斷定收的五萬是從恒記來的。如果恒記要付償款,直接支付好了,為啥在要福記的戶頭裏打個轉?”


    他這樣一說,古應春也覺得大有疑問,“那麽,”他問,“小爺叔,你就當麵拆穿他,讓他不能不買你的帳?”


    要當麵拆穿,我早就動手了,為的是要顧他的麵子。我自有道理,明天上午你在這裏等我消息。”


    ***


    第二天上午,胡雪岩到恒記說要看看帳,朱福年自然無話可說,硬著頭皮,親自開鎖,從櫃子裏捧出一大疊總帳來。


    “總帳不必看,我看看流水。你的帳不會錯的,我隨便挑幾天看看好了。”


    接著,胡雪岩便說,“請你拿鹹豐三年七月、十月、十一月的流水帳給我。”


    聽這樣交代,朱福年大放其心,以為他真的不過隨便抽查,便依言將這三個月的流水帳找了出來,捧到他的麵前。


    胡雪岩翻到七月初八那一天細看,果然,有一筆五萬兩銀子的現款,送於同興。


    “福年兄。”他說,“請你拿‘恒記’戶頭的存折我看看。”


    朱福年的一顆心,陡地提了起來:“是不是現在在用的那一個?”


    這句話便是個老大的漏洞。按常理而論,應該就是目前在用的那一個,何消問得?問到這話,便表示他是“啞子吃餛飩,肚裏有數”,胡雪岩問的不是這一個。


    這見得朱福年不是什麽老奸巨滑,隻因為龐二到底是大少爺,隻要對了他的脾氣,什麽都好說話。意會到此,胡雪岩越發打定了將朱福年收為己用的主意,因而在表麵上越對他尊重,和顏悅色地說:“不曉得找起來方便不方便?我想拿這兩年的存折,大略看一遍。”


    越是這樣,越使朱福年有莫測高深之感,喏喏連聲地說:“方便,方便。”


    一把存折送了過來,胡雪岩慢條斯理地隨意瀏覽,一麵說著閑話,根不不象查帳的樣子。朱福年卻沒有他那份閑豫情致,惴惴然坐在帳桌對麵,表麵是準備接受詢問,其實一雙眼隻瞪在存折上。


    “朱先生!”小徒弟走來通報,“船老大有事來接頭。”


    這“船老大”就是承攬裝絲運杭州的船家。朱福年不能不去接頭。趁這空檔,胡雪岩在存折上翻到鹹豐三年七月初八那一天。那裏有同興收銀五萬兩的記載。


    膽子倒真大!胡雪岩心裏在想,莫非硬吞五萬銀子?這盤帳倒要細看了。他是這一行的好手,如今雖因不大管帳打算盤,但要算起帳來,還是眼明手快,帳薄與存折一對,再看一看總帳,便弄清楚了,朱福年硬吞五萬銀子還不敢,隻是挪用了公款,以後在半個月中,分四次歸還了。


    然而這已是做夥計的大忌。胡雪岩認為不必細看,將翻開的帳簿、存折都收好,靜等朱福年來答話。


    “船老大來問,貨都裝齊了,問啥時候開船?”朱福年說,“我告訴他,跟胡先生的貨色搭幫走,比較有照應。不曉得胡先生的絲船,啥時候開?”


    很顯然地,就這樣一查帳,還未有何結果,就已讓他感到威脅,不能不來周旋示好。胡雪岩便將計就計地說:“我們那票貨色,是我的朋友古應春在料理。如果福年兄有空,中午我們一起吃飯,當麵談一談這件事。你看好不好。”


    “好,好!”朱福年急忙答應,“我做個小東,請胡先生吃徽館。”


    “哪個做東都一樣。請你拿帳薄、存折收一收,我們就走吧。”


    看樣子太平無事了,朱福年頓覺步履輕快,渾身是勁,收拾一切,陪著胡雪岩出了恒記的大門。


    “就是後馬路,有家徽館,叫做福源樓,做幾樣我們家鄉菜,著實道地。請胡先生嚐嚐看。”


    “原來你是徽州人,口音倒聽不出。”


    “我原籍徽州。”朱福年說,“在外多年,口音變過了。”


    “既是徽州,對典當自然熟悉?”


    “怎麽不熟悉?我也勸過二少爺開典當。他說,窮人的錢不忍心賺。怎麽也不肯。”


    “開典當是為了方便窮人,窮人出點利息,也是心甘情願的。”


    “我也是這樣說,二少爺聽不進去,也是枉然。”


    就這樣一路談著典當,不知不覺地走到了福源樓。坐定下來,胡雪岩先寫張條子,交櫃上派人送到裕記絲棧去請古應春,然後點了菜,趁這等客等菜的工夫,他跟朱福年談到了帳務。


    “福年兄,剛才我看的那筆五萬銀子的帳,恐怕有點錯了。”


    “喔。”因為胡雪岩語氣緩和,所以朱福年也能沉得住氣,平靜地問道:“我倒還不清楚。日子久了,不大記得起來。”


    “帳上有送存同興的一筆帳,存折上沒有。”


    “是說恒記這個折子?”朱福年答道,“恒記在同興有三個折子。”


    “我知道。”胡雪岩接著便問,“福記是你老兄的戶頭吧?”


    這就是所謂作賊心虛了,朱福年臉上的顏色,立刻就不大自然,勉強答說,“是的。”


    “我做錢莊也多年了,這種情形,倒還少見。”


    “各處地方不一樣。”朱福年說,“為了調度方便,二少爺叫我也立一個戶頭。”


    “喔,”胡雪岩抓住他“調度方便”這四個字追問:“是不是說,有時候要向外頭調動頭寸,恒記不便出麵,用你福記的名義?”


    這話,朱福年就答不出來了,因為龐二財大勢雄,從不向外麵調動頭雨,如果應聲“是”,胡雪岩跟龐二一談,西洋鏡馬上拆穿,金飯碗也就要不翼而飛了。


    因此,他隻能含含糊糊地答說:“不是這意思。”


    “那麽是什麽意思呢?”


    胡雪岩若無其事地問,聲音中不帶絲毫詰質的意味。而朱福年卻已急得滿頭大汗,結結巴巴地不知道說些什麽。


    “那也不必說它了!”胡雪岩不再側麵相逼,正麵指出他的錯,“那五萬銀子,細看前後帳,分毫不少”


    “是啊!”朱福年急忙搶著辯白,“帳是決不會錯的。”


    “錯不錯,要看怎麽個看法,什麽人來看?”胡雪岩答得極快,“我看是不錯,因為以前的帳目,跟我到底沒有啥關係,叫你們二少爺來看,就錯了。你說是不是呢?”


    最後這一問,使得朱福年又大受其窘,隻得先虛晃一槍:“我倒還不明白胡先生你的話?”


    “再明白都沒有,五萬銀子說存恒記,結果存入福記,福記再分四次歸還。前後數目不錯,起碼拆息上,恒記吃虧了。不過,這在我看,是小事,你倒拿我前後的話,仔細想一想!”


    他以前說過什麽話?朱福年茫然不辨,定定心細想,才意會到他有句話,大有深意。這句話就是:“我看是不錯,因為以前的帳目,跟我到底沒有啥關係!”


    這就是暗示,以前的帳目他不會頂真,但以後他是恒記的股東,帳目便不能說無關,當然也就要認真了。


    意會到此,朱福年才知道自己不是“豬八戒”,倒是“孫悟空”,跳不出胡雪岩這尊“如來佛”的手掌心,乖乖兒認輸,表示服帖,是上上大吉。“胡先生,我在恒記年數久了,手續上難免有疏忽的地方,一切要請胡先生包涵指教。將來怎麽個做法,請胡先生吩咐,我無不遵辦。”


    這是遞了“降表”。到此地步,胡雪岩無需用旁敲側擊的辦法,更用不著假客氣,直接提出他的意見:“福年兄,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你們二少爺既然請我來看看帳,我當然對他要有個交代。你是抓總的,我隻要跟你談就是了,下麵各人的帳目,你自己去查,用不著我插手。”


    “是。”朱福年說,“我從明天就清查各處的帳目,日夜趕辦,有半個月的工夫,一定可以盤清楚。”


    “好的。你經手的總帳,我暫時也不看,等半個月以後再說。”


    “是!”


    “這半個月之中,你也不妨自己檢點一下,如果還有疏忽的地方,想法子自己彌補。我將來也不過看幾筆帳,”接著,胡雪岩清清楚楚他說了幾個日子,這是從同興送來的福記收支清單中挑出來的,都是有疑問的日子。


    朱福年暗暗心驚,自己的毛病自己知道,卻不明白胡雪岩何以了如指掌,莫非他在恒記中已經埋伏了眼線?照此看來,此人高深莫測,真要步步小心才是。


    他的疑懼都流露在臉上,胡雪岩使索性開誠布公地說:“福年兄,你我相交的日子還淺,恐怕你還不大曉得我的為人。我一向的宗旨是:有飯大家吃,不但吃得飽,還要吃得好。所以,我決不肯敲碎人家的飯碗。不過做生意跟打仗一樣,總要同心協力,人人肯拚命,才會成功。過去的都不必說了,以後看你自己,你隻要肯盡心盡力,不管心血花在明處還是暗處?說句我自負的話,我一定看得到,也一定不會抹煞你的功勞,在你們二少爺麵前會幫你說話。或者,你倒看得起我,將來願意跟我一道來打天下,隻要你們二少爺肯放你,我歡迎之至。”


    “胡先生,胡先生!”朱福年激動不已,“你說到這樣的金玉良言,我朱某人再不肯盡心盡力,就不是人了。胡先生,我敬一杯,表表我的心。”


    說罷,滿斟一杯,仰臉飲盡。胡雪岩當然高興,陪了一滿杯,然後笑道:“福年兄,從此我們是一家人了,有啥說啥,不要見外。”


    “是的。”朱福年想一想說,“胡先生,以後恒記的跟同興的往來,隻用兩個戶頭,公款用恒記,二少爺私人收支用繼嘉堂。我在同興的戶頭,決定結了它。”


    “結了它也不必。”胡雪岩說,“不必讓外頭人猜測,以為我們內部生了啥意見。”


    這更見得胡雪岩的體恤,顧到自己的麵子,當然樂受這番好意,“是!”他很恭敬地回答:“我懂胡先生的意思,找機會,我要告訴下麵的‘朋友’們,恒記是一家,總要讓外頭人看得我們上下一心,不敢來動我們的歪腦筋才好。”


    “就是這話!‘打落牙齒往肚裏咽’,方算好漢。”


    說到這裏,隻見古應春步履安詳地踏了進來,朱福年起身讓坐。極其殷勤。在右應春的心目中,此人自視甚高,加以東家“彈硬”,所以平日總在無意間流露出“架子大””的味道,此刻一反常態,不用說,是對胡雪岩服帖了,才有這番連帶尊敬的表示。


    意會到此,他的神情越發從容,說著閑話,不提正事。倒是朱福年忍不住了,“胡先生,應春兄來了,我們拿絲上的事說個定規。”他略停了一下又說:“照我看,‘隻拉弓,不放箭’也就夠了。”


    胡、古二人,目視而笑。然後是胡雪岩回答他的話,反問一句:“我們在‘打弓’,吉伯特曉不曉得?”


    “我想他是曉得的。我們真的‘放箭’他也會著急。”


    “當然羅!”古應春接口,極有信心地說:“他萬裏迢迢跑了來為啥?不是為了生意?生意做不成,他的盤纏開銷哪裏來?”


    “話雖如此,事情有點弄僵!”胡雪岩問古應春:“你肯不肯向他去低頭?”


    “我不去了!洋人是‘蠟燭脾氣’,越遷就他,他越擺架子。”


    “為來為去,隻為了我是當事人。如果這票貨色不是我的,替雙方拉場,話就好說了。而且雙方也都一定感激此人。”


    “這個人很難。”古應春會意,故意不去看朱福年,盡自搖頭:“不容易找!”


    他們這樣一拉一唱.暗中拉住了朱福年,他終於忍不住:“胡先生!你看,我跟吉伯特去談一談,是不是有用?”


    “噢!”胡雪岩一拍前額,做出茅塞頓開的姿態,“有你老兄出麵,再好都沒有了。有用,有用,一定有用。”


    受了鼓勵的朱福年,越發興致勃勃,自告奮勇:“吃完飯,我就去看他。我要嚇他一嚇,他不照原議買我們的這票貨色,勸他趁早回國,他在這裏永遠買不到我們的絲!”


    “對。就這麽說。這倒也不完全是嚇他,反正這票生意做不到,我們就鬥氣不鬥財了!”


    朱福年倒真是赤膽忠心,即時就要去辦事。胡雪岩當然要留住他,勸他從容些,把話想停當了再說。接著便設想吉伯特可能會有反響,他這麽說便那麽回答,那麽說便這麽回答,一一商量妥帖,還要先約個時間,從容不迫地談,才能收效。


    正事談畢,酒興未已,胡雪岩一直對典當有興趣,此時正好討教,“福年兄,”他先問:“你是不是典當出身?”


    “不是。不過我懂,我故世的三叔是朝奉,我在他那裏住過一年。”接下來,朱福年便談了典當中的許多行規和弊端,娓娓道來,聞所未聞。最後似感歎,又似遺憾地說,“當初未曾入典當,自己都不知道是得計,還是失策?因為‘吃典當飯’與眾不同,是三百六十行生意中,最舒服的一行,住得好、吃得好,入息優厚,工作輕鬆,因此吃過這碗飯,別的飯就難吃了!”


    “照你這樣說,如果開爿典當,要尋好手還不容易。”胡雪岩問,“典業中的好手,賓主相得,一動不如一靜,輕易不肯他就。是這樣嗎?”


    “大致是這樣子。不過人材是不斷在冒出來的,本典無可位置,另求發展,也是有的。”


    “那麽,我倒要請你留意,有這樣的人,我想見見。”


    這表示胡雪岩也有創辦典當的打算,朱福年欣然應諾,而且躍躍欲試地,頗有以半內行作內行,下手一試,以補少年未曾入此業之憾的意思。


    ***


    朱福年是在第二天跟吉伯特見麵的,那是陳順生來探問運貨艙位消息的時候,也正是由東印度公司轉來倫敦總公司發出的何以今年的絲,至今未曾起運的質問之時,所以,吉伯特一見他的麵,便先追問恒記和裕記兩處的貨色,可曾運離上海?


    “明天就要開船了。”朱福年用英語答說,“吉伯特先生,我覺得我對你有種道義上的責任,必須為你爭取最後一個機會。最近商場上有一個大消息,不知道你聽說了沒有?”


    “我不知道你指的是什麽?”


    “恒記的東家,也就是我的雇主龐先生,跟胡雪岩在事業上達成了合作的協議,胡雪岩的實力並不充足,但他是商場上一個非常特殊的人物,主要的是他在各方麵都有極好的關係,而且他的手腕十分靈活。這兩項就是他最大的資本,他所缺少的是現金,而這個缺點,由於跟龐先生的合作而充分彌補了。因此,我可以這樣說:胡雪岩是無敵的,沒有任何人能夠在商場上擊敗他,包括你吉伯特先生在內。”


    “我不需要擊敗他,我隻為我的公司的利益打算。最初是我采納了你的建議,否則,也不至於有今天的僵局。”


    “吉伯特先生!”朱福年放下臉來問:“你是不是要討論這件事的責任?”


    “不!”吉伯特搖搖頭,“那是沒有用的。我又不能向你要求賠償,哪裏來的責任可言?你覺得對我有種道義上的責任,足見得你對我還存著友誼,我希望我們仍舊是朋友。”


    聽他這一番話,朱福年報之以誠懇的神色,“就因為如此,我要盡我的友誼。”他停了一下,用平靜但很堅定的聲音說:“吉伯特先生,你並沒有失敗,一切都可以照你原來的計劃實現。但你如果錯過此這個最後的機會,那麽,你的失敗不止於這一次,是明年及以後的日子。用最簡單的話說:你將不能在上海買到你所需要的絲。”


    “照你看,絲價是不是能夠減少若幹?”吉伯特說,“如果你辦得到,我們當然會付你應得的傭金。”


    “不!”朱福年斬釘截鐵地說,“決無可能!你應該知道,胡雪岩做生意的精明,是無人可及的,現在他不向你提出延期損失的賠償,已經是很寬大了。”


    “好!”吉伯特終於低頭了,“我一切照辦,隻希望趕快訂約。”


    訂了約,收銀交貨,胡雪岩如釋重負。但經過一整夜的計算,卻又爽然若失,自己都不知道為誰辛苦為誰忙。


    賺是賺了十八萬銀子,然而,不過說來好聽,甚至於連帳麵上的“虛好看”都沒有。因為合夥的關係太多,開支也太大。跟尤五、古應春分了紅利以外,還要跟鬱四再分,付了各處的利息,還要為王有齡彌補海運局的虧空,加上裘豐言和嵇鶴齡那裏都要點綴。這一下已經所餘無幾,卻還有開銷杭州、湖州、同裏三個“門口”所拉下來的“宕帳”,細看一算,除了阜康錢莊的本錢,依舊是一整筆債務以外,還有萬把銀子的虧空。


    萬把銀子在他當然不必發愁,要愁的是這樣子費心費力,到頭來還鬧了一筆虧空,則所謂“創業”也者,豈非緣木求魚?


    照道理不應該如此!落到這樣的地步,總有個道理在內,當然是自己的做法有了毛病。這個毛病不找出來,令人寢食難安。


    為此,他雖然一整夜未睡,腦子裏昏昏沉沉地,但精神有種異樣的亢奮,怎麽樣也不想上床。


    到了快中午時,古應春和劉不才相偕來訪,一見了麵,古應春失聲說道:“小爺叔,你的氣色好難看!是不是病了?”


    劉不才開過藥店,對於傷風發燒之類的毛病,也能診察,當時伸手一探他的額頭,又叫他伸舌頭出來看了舌苔,很準確地作了判斷:“睡得太少,用心過度,是虛火上升。好好吃一頓,舒舒服服睡一覺,精神馬上就好了。”


    “一點不錯。”胡雪岩有意將他遣開:“請你替我去約一約龐二,晚上在哪裏敘一敘。回頭四、五點鍾,你到浴德池來找我。”


    等劉不才一走,胡雪岩將預先一張張計算好的單子,取了出來,撿出古應春的一張交了給他,照胡雪岩的算法,古應春應該分一萬五千多銀子的盈餘。


    “小爺叔!”古應春略看了一看,將單子推了回去,“第一,你分得我多了,第二,現在不要分,我們仍舊在一起做,商量商量以後怎麽個做法,才是正經。”


    胡雪岩脫口答道:“我正就是不曉得以後怎麽個做法?”接著便皺起了眉不斷搖頭。


    這態度很奇怪,古應春大為驚疑,“小爺叔!”他很吃力地說,“你好象有啥難言之隱似地。大家自己人,你盡吩咐,有啥‘擺不平’,我的一份不必計算在內。”


    “應春兄!”胡雪岩相當感動,率直答道:“我一無所得,就是朋友的情分義氣,千金不換。”


    “豈止於千金不換?小爺叔,你不要說一無所得,在我看,所得正多。不說別的,隻說朱福年好了,龐二雖有些大少爺的脾氣,有時講話不給人留情麵,到底禦下寬厚,非別的東家好比,可是朱福年還是有二心,隻有遇到小爺叔你,化敵為友,服服帖帖,這就是你的大本事,也就是你的大本錢。”


    由於說得中肯,不是一般泛泛的恭維可比,所以胡雪岩聽了這幾句話,深受鼓舞,“老古,”他便索性問道:“你直言談相,看我做生意有啥毛病要改?”


    “毛病是談不到。不過,小爺叔,中國人有句話,叫做‘業精於勤,荒於嬉’,這個‘勤’字照我講,應該當做敬業的敬,反過來‘嬉’字不作懶惰解釋,要當作浮而不實的不敬來講。敬則專,專心一誌,自然精益求精。小爺叔,如果說你有失策之處,我直言談相,就是不專心。”古應春又說,“人的精力到底有限,你經手的事情到底太多了,眼前來看,好象麵麵俱到,未出紕漏,其實是不是漏了許多好機會,誰也不得而知。”


    他一路說,胡雪岩一路點頭,等他說完,隨即答道:“有好幾位都這樣勸過我,不過沒有你說得透徹。我剛才在想,忙了半天,兩手空空,總有個毛病在那裏,你說我不專心,這就是我的毛病。不過,也不能說兩手空空”


    他沒有再說下去,說下去怕古應春多心,他本人兩手空空,還虧下了帳,但相交合作的朋友,都有好處。這盤帳要扯過來算,還是有成就的。


    這樣轉念,更覺精神一振,“走,走,”他站起身來說:“照劉三爺的話,好好吃它一頓,睡它一覺。有沒有什麽好番菜?吃完了到浴德池去泡它一下午。”


    “好番菜是有,隻怕你吃不來。”


    “怎麽吃不來?”


    “夏天講究吃‘色白大菜’,生冷清淡,半生不熟,吃不慣的會倒胃口。”


    “那就算了。還是”


    “還是到我這裏去吃飯吧!七姐現在返璞歸真了,到處跟人學做菜,今天在做粉蒸雞,還有你們西湖上的蓴菜”


    “你不要再說了。”胡雪岩咽了口唾沫答道,“再說下去,我真要流口水了。”


    於是一起到古應春那裏。七姑奶奶果然卷起衣袖,在廚房裏大忙特忙,汗水蒸潤,她那張銀盆似的臉,和兩條藕也似的手臂,格外顯得紅白分明,看見胡雪岩在廚房門口探頭一望,趕緊喊道,“廚房裏象火焰山一樣,小爺叔,快不要進來!”


    “我餓了!”胡雪岩老實答說,“有啥吃的,先弄點來喂喂我。”


    “我先下碗米粉幹,讓你點點饑。回頭慢慢吃酒。”


    等一碗雞湯火腿筍幹米粉下肚,接著便擺桌子喝酒,恰好尤五也到了,胡雪岩越有興致。


    席間當然要問他今後的打算,胡雪岩卻反問尤五和古應春,要怎麽樣打算,才能於大家有益?


    “這話就是很難說了。”尤五答說,“照我的心思,最好你別人的閑事都不管。”


    “五哥也是!”七姑奶奶性子直,馬上就補了一句他未曾說出來的話:“別人的閑事不要管,隻管你的事。是不是?”


    大家都笑了。“這當然是一廂情願。不過,”尤五正色說道,“我們漕幫方麵,生路越來越狹,小爺叔,你答應過的,總要替我們想個辦法。”


    “當然,當然。我一定當我自己的事來辦。”胡雪岩又問古應春:“你看呢,我以後該怎麽做法?”


    “我剛才就說過了。”


    胡雪岩點點頭,重新回想他上午所作的那番勸告。


    那些話,尤五和七姑奶奶並不知道,尤其是七姑奶奶性子急,便追問首,胡雪岩將古應春勸他專心的話,說了給她聽,並且盛讚古應春看得深,識得透。


    “謝謝一家門!”七姑奶奶撇著嘴說,“小爺叔,他是狗頭軍師,你不要聽他的話。”


    古應春不服氣,但也不敢跟她爭辯,隻說:“小爺叔,‘婦人之言,慎不可聽’。”


    “啥叫‘婦人之言’?”七姑奶奶的反應快得很,“場麵總是越大越好。照你的說法,有皇帝做也不要做了,因為管的事太多太雜?”


    一句話駁得古應春啞口無言,搖搖頭輕輕說了句:“歪理十八條。”


    胡雪岩看他那無奈七姑奶奶之何的尷尬神態,未免好笑,但一向不以他那個“寶貝妹子”為然的尤五,卻幫著她說話:“阿七說的倒也不是歪理。事情不怕多,要有人管,皇帝好做,難的是用不著一個好宰相。小爺叔,我想,老古的話也不錯,阿七的比喻也有道理,你是聰明人,不妨拿他們兩個人的話好好想一想,作一番打算。”


    “是的!”胡雪岩深深點頭。


    於是他一麵吃喝閑談,一麵在心中盤算,等酒醉飯飽,他的盤算也大致停當了。


    “五哥,老古!”他說,“我們先把帳分了”


    “不必分!”尤五搶著說,他的意思跟古應春一樣,主張就原來的資本和盈餘,聽候胡雪岩全權運用,能夠“利上滾利”。


    “我懂你們的意思。”胡雪岩說,“我要重起爐灶,做幾樣事業,大家分開來管,我隻抓個總。就好比做皇帝一樣,要宰相大臣分開來辦事,用不著我親自下手。”


    “嗯,嗯!”在座的三個人,不約而同地頷首表示同意。


    “第一樣是錢莊,這方麵是我的根本,我也內行,恐怕還是要親自下手。第二樣是絲,在湖州,我交給陳世龍,在上海,我交給老古。”


    “好的!”古應春說,“我當仁不讓,無需客氣。將來茶葉、桐油也好做洋莊,慢慢兒再說。”


    “將來銷洋莊都歸你一手擔當。茶葉、桐油我也想過,隻要你認為可以做,我無不讚成。不過眼前新絲就要上市了,所以要請你趕緊籌劃,專心一致,百事不管。不過”胡雪岩看一看七姑奶奶,笑笑不再說下去。


    這大有皮裏陽秋的意味,七姑奶奶免不了要問:“小爺叔,不過什麽?”


    “不過,”胡雪岩笑道,“百事不管,你們的終身大事是非管不可的。我也是這樣子,別樣閑事不能再管,你的這樁大事,非效勞到底不可。當著五哥在這裏,我做大媒的說一句,你們挑日子、辦喜事,乾坤兩宅,自己商量,不必我來傳話。古家老族長那裏的歸我疏通,一定不會辦不通,你們放心好了。”


    “是的。”尤五點點頭說,“這件事,我就這幾天要好好談一談。現在且不去說它,小爺叔你再講你的打算。”


    “我還打算辦兩樣事業,一樣是典當,一樣是藥店。藥店請劉三爺來做,典當,我想跟龐二談一談,請朱福年幫我的忙。”


    對他的這番打算,尤五和古應春默然不置可否,這意思就是不以為然,在古應春覺得他不宜做此自己不懂的事業,而劉不才的本性,也不宜於苦幹創業,朱福年則相交未幾,雖說“南蠻不複反矣”,但他究竟有幾許本事,尚未明了,何以輕付以重任?


    尤五也略有這樣的想法,此外他還有疑慮,率直問道:“小爺叔,一樣錢莊,一樣絲,都是大本錢,你哪裏還有餘力開當鋪、開藥店?”


    “五哥說到要害上來了。”胡雪岩很起勁地,“自然我都有打算。”


    胡雪岩的打算,是憑他的信譽、本領,因人成事。阜康設分號,是龐二有過承諾,願意支持的,做絲生意,仍舊是大家集股。開典當的本錢,他看中了蘇州潘叔雅那班富家公子,開藥店則預備在江浙官場上動腦筋。


    “我再說,為啥要開典當、開藥店?這兩樣事業,一時都無利可圖,完全是為了公益,我開典當是為方便窮人。胡雪岩三個字,曉得的人,也不算少了,但隻有做官的和做生意的曉得,我以後要讓老百姓都曉得,提起胡雪岩,說一聲:這個人不錯!


    事業就會越做越大。為此,我要開藥店,這是揚名的最好辦法。再說,亂世多病痛,大亂之後,必有瘟疫,將來藥店的生意,利人利己,是一等一的好事業。”


    聽得這一說,七姑奶奶首先就欽佩不止,“你聽聽,”她帶點教訓意味地對古應春說:“小爺叔的眼光,才真叫眼光!看到大亂以後了。你要學學小爺叔。”


    “本來就跟小爺叔在學。”古應春轉臉問道,“小爺叔,你說開藥店的本錢,出在公家,是怎麽個辦法?”


    “這要靠關係了。軍營裏自然要用藥,我要跟劉三爺商量,弄兩張好方子,真材實料修合起來,譬如刀傷藥、諸葛行軍散、辟瘟丹之類,要一服見效,與眾不同。這樣子就好稟請各路糧台,先定我們多少,領下價款來做本錢。”


    “真是!”七姑奶奶聽得眉飛色舞,“我看世界上,沒有小爺叔沒有辦法的事!”


    “七姐,”胡雪岩有些惶恐,“這話捧得我太過分了。一個人的力量到底有限,就算三頭六臂,也辦得了多少事?要成大事,全靠和衷共濟,說起來我一無所有,有的隻是朋友。要拿朋友的事當自己的事,朋友才會拿你的事當自己的事。沒有朋友,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還是沒有辦法。”


    “小爺叔這話一針見血,”尤五緊接著他的話說,“我們那一夥弟兄,都當小爺叔好朋友,現在等著你老發號施令呢!”


    “你別忙!我答應替你們籌出一條生路來,一定要做到,說句老實話,我眼前第一件大事,就是替你們去開路,大致的辦法,我已經有了”


    這是胡雪岩另一項與民生國計有關的大事業,他準備利用漕幫的人力、水路上的勢力跟現成的船隻,承攬公私貨運,同時以鬆江漕幫的通裕米行為基礎,大規模販賣糧食。


    “亂世米珠薪桂,原因有好多,要一樣樣去考究。兵荒馬亂,田地荒了,出產少了,當然是一個原因,再有一個原因是交通不便,眼看有米的地方因運不出,賣不掉,多麽可惜!這還不算,最可惜的是糟蹋掉了!有些人家積存了好多糧食,但打起仗來,燒得光光,或者秋收到了,戰事迫近,有稻無人割,白白作踐。能夠想辦法不糟蹋,你們想,於公於私多麽好!”


    “有道理!”尤五矍然而起,“前麵兩個原因,我懂,後麵說的這一層道理,我還是第一次聽到。倒要請教小爺叔,怎麽樣才能不糟蹋?”


    “這就要看局勢了。眼要明,手要快,看啥地方快靠不住了,我們多調船過去,拿存糧搶運出去。能割的稻子,也要搶著割下來。”胡雪岩又說:“這當然要官府幫忙,或者派兵保護,或者關卡上格外通融,隻要說好了,五哥,你們將來人和、地利都具備,是獨門生意。”


    尤五和古應春都不作聲,兩個人將胡雪岩的話,細細體味了一會,才大致懂得了他的做法。這確是一項別人所搶不去的好生意,但是做起來不容易。


    “官場的情形,小爺叔你曉得的,未見得肯幫我們的忙。”


    “一定肯!隻看怎樣說法?其中還有個道理:打仗兩件事,一是兵,二是糧,叫做足食足兵。糧食就這麽多,雙方又是在一塊地方,我們多出一分糧食,長毛就少一分糧食,一進一出,關係不輕。所以,我去一說這層道理,上頭一定會讚成。”


    “對!”尤五問道:“小爺叔你預備跟哪個去說?王大老爺?”


    “是的。我先跟他去說。事不宜遲,明天我就走!我還有好多法子可以治長毛,譬如加緊緝私,斷絕他們的日用百物的供應之類。”胡雪岩站起身來,很起勁地揮著手:“做小生意遷就局勢,做大生意先幫公家拿局勢扭過來。大局好轉,我們的生意就自然有辦法。你們等著,看我到了杭州,重起爐灶,另有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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