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長安,匡衡行裝剛卸,石顯便來拜訪了。


    慰問寒暄,有好一會的周旋。談到此行的結果,匡衡歎口氣,將經過情形,細細說了一遍,石顯臉色大變,聽完,久久不語。


    “石公,你覺得很意外吧?”


    “唉!”石顯歎口氣:“呼韓邪居然這樣子不通人情!實在想不到。”


    “真可謂之為翻臉無情。”匡衡說道:“最令人不解的是,談得好好的,轉個背,馬上就變了!我看其中必定有人搗鬼。”


    “有人搗鬼?”


    “是,我想是毛延壽。”


    石顯也是這麽想的,但在匡衡麵前卻不能承認,因為準毛延壽隨呼韓邪而去,是出於石顯的主意。而今毛延壽甘為漢奸,他就得負主要責任,所以否認其事。


    “不會,不會!必是史衡之的花樣。”他又叮囑:“匡公,明天見駕,不必提毛延壽的事。”


    匡衡點點頭,卻又問道:“如果皇上問起毛延壽,我怎麽說?”


    石顯想了一下答說:“果然問起,你隻說毛延壽病得快要死了。”


    這一夜石顯幾乎通宵不寐。想來想去,用兵一事,畢竟不妥。因為自他代掌少府之後,方始發覺,財用不足,遠征即令能夠成功,亦已大傷元氣,還是以和為貴。


    皇帝是在便殿延見匡衡,聽取報告之後,手擊禦案,大發雷霆:“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斷然決然地說:“隻有用兵了!”


    “請皇上三思!”匡衡奏諫:“兵凶戰危。”


    “臣等又何嚐不想大張撻伐,宣揚國威?無奈,”石顯很吃力地說:“此非用兵之時。”


    “為什麽不是用兵之時?”


    “戰備不足,財用未充。而況雨雪載途,調兵困難。”


    “是的。”匡衡接口說道:“臣亦以為天時、地利、皆於我不利。”


    “哼!”皇帝冷笑:“我看最不利的是人和。我告訴你們,我決不能受辱!若說雨雪載途,調兵困難,那就在來年春天發兵好了。”


    石顯鬆了一口氣。來年春天還早,到時候再看情形說話。


    辭出殿去,石顯立即關照僚屬,大設酒宴,邀請朝貴聚會。這一次,匡衡作了很詳細的報告。除了呼韓邪的態度以外,還有一路的見聞,主要的是呼韓邪在軍事方麵的部署。照他的看法,仗是打不起來的,但如不加安撫,逼成僵局,事情就很難說了。


    應邀的賓客,有些長於軍事,有些熟悉邊情,這兩類人發言最多,問了匡衡許多話。會中雖然未作結論,但一直在細心傾聽而很少開口的石顯,卻有一個相當精確的估計:至少有一半的人,認為呼韓邪既然隻是虛言恫嚇,並無甘冒戰火的決心,則漢朝即不宜輕言發兵。


    另外一半,又分成兩派:一派完全站在皇帝的這一麵,覺得呼韓邪忘恩負義,驕慢自大,應該興師問罪;一派則以為伸張國威,亦非用兵不可,但要值得一戰。為了一個婦人而以兵戎相見,則師出無名,未戰先就輸了一著。


    總結起來,可以說是不主張在此時開戰的,占了極大多數。當然,果真召集廷議,可能會有人改變了論調。而石顯心裏有數,即令在座的人,在皇帝麵前不改口,亦不宜召集廷議,因為那隻有逼得皇帝憤懣莫釋,一意孤行。


    “石公,”匡衡悄悄問道:“今日之會,公意具見,是不是該奏聞皇上?”


    “不是!”石顯以同樣低的聲音答說:“應該奏聞皇太後。”


    仍然是經由馮婕妤這條路子,將這件大事傳入太後耳中。


    附帶還有一個請求,希望太後婉言勸導皇帝,避免用命令的語氣。


    太後接納了請求,所以采取比較緩和的手段。先派人偵察皇帝的動靜,得到的報告是,皇帝終夜徘徊,口中念念有詞,對和戰大計,頗難決斷。


    既然如此,正宜及時勸阻。於是等皇帝照例朝見省視之時,以慈愛的口吻問道:“聽說你這兩天,晚上總睡不好,中夜還起身徘徊,到底是甚事讓你為難?”


    “呼韓邪無禮,想來母後已經知道了?”


    “是啊!這件事該有個處置。”


    “正是如此。兒臣就為了考慮和戰,所以晚上睡不好。”


    “那麽考慮定了沒有呢?”


    “大計難決。”皇帝答說:“還要召集廷議。”


    “你看文武群臣是主戰的多,還是主和的多。”


    “這,這很難說。”


    “我勸你還是不要召集廷議的好。”太後問說:“其中的道理你明白不明白?”


    太後有一番解釋。照她的估計,臣下主和的多,不必召集延議,便可斷定。皇帝如果尊重公意,則無須經過廷議,徑自照大家的意思去做,豈不更顯得英明。


    聽完這幾句話,皇帝好半晌作聲不得。他心裏也明白,太後勸他不必召集廷議,是為了廷議如果主和,他必不肯聽從。


    那一來就會引起極大的波瀾,決非國家之福。


    當然,如果主戰的人多,則經過廷議,師出有名,自己在此刻可以很響亮地說一句:“請放心,一定照延議辦!”無奈,這一層並無把握,就說不起硬話了。


    “人生在世,不管什麽身份,都會有不如意的事,全靠自己善於譬解,才能消除煩惱。皇帝,”太後語重心長地說:“你要想想你的責任!”


    “是。”皇帝低頭答應著。欲言又止地,始終沒有一個確實的答複。


    於是太後催問:“你覺得我的話怎麽樣?”


    “母後的訓示自當遵從。不過,”皇帝很吃力地說:“和也很難。”


    “怎麽難法?”


    “講和不是投降?”


    “誰要你投降?”太後說道:“呼韓邪再無禮,也不至如此狂妄。”


    “即非投降,受辱是一樣的。”


    “這,我就不明白了!和親怎麽說是受辱?如以為門不當,戶不對,漢家的長公主下嫁匈奴是失了麵子,那也不是今天才有的事。”


    “是!”皇帝忽然想到一個說法,理直氣壯了:“昭君已受了明妃的封號,豈可再遣出塞外?以漢宮的妃嬪,而為單於的閼氏,有辱國體。”


    這話說得太後一愕。“我們沒有想到這一層。”她沉吟了好一會,突然問道:“皇帝,你是說,你之不願送昭君出塞,是為了保全國家的體麵,而不是你自己舍不得昭君?”


    “是!”皇帝很響亮地答應著。


    “好!”太後沉著地點點頭:“我總想得出法子。”


    皇帝不知道太後有何善策?設身處地去想了又想,認為太後不會想出什麽好法,昭君是一定可以留下來了!如今之計,隻是如何安撫呼韓邪而已。


    “除了割地,什麽都好辦!”他自語著。立即宣石顯和匡衡,說了自己的決定,讓他們去籌劃,如何再去跟呼韓邪講和。


    誰知到了第二天,建章宮中起了極大的變化。


    所得到的報告,王昭君已經不在建章宮中。來報的是一名太監。由於昭君不喜太監執役,除了一天一次灑掃殿廷,以及粗重工作為宮女力弱所不勝,方始傳喚太監入內以外,平時隻能在殿門以外待命。所以這名太監隻見到箱籠移出宮外,昭君眼淚汪汪地上了車,此外,即無所知。


    皇帝自然著急,不知昭君因何移居,移到何處,來接的車輛又是奉何人所派?這一切疑團,派周祥去一問,自然立即就可明白。而皇帝仍覺得一來一往,多費周折,不如直截了當,親自去查問。


    “命駕建章宮!”皇帝囑咐:“要快。”


    要快就不能傳集應有的隨從。周祥知道皇帝的心境,弄來一輛安車,讓皇帝坐上以後,親自執轡,很快地趕到了。


    建章宮平靜如常,但一進了殿門,立刻就感覺到了。因為有一架鸚鵡,調教得極其伶俐,平時一見皇帝駕到,就會一聲聲呼喚:“明妃接駕!”此時聲息不聞。而且抬眼搜索,也看不到彩羽朱喙了。


    來接駕的是秀春。她行禮未畢時,皇帝便即開口問了:“明妃呢?”


    “奉懿旨,遷回掖庭了。”


    “遷回掖庭?”皇帝越發驚詫:“你沒有聽錯吧?莫非遷到上林苑?”


    “回皇上的話,是掖庭。”


    “誰來傳的旨?掖庭令?”


    “不!是馮婕妤。”秀春又說:“不過隨後,掖庭令就來照料了。”


    何以派馮婕妤來傳懿旨?皇帝深為不解。不過送掖庭而非送上林苑,卻不一定是壞事。因為這至少表示,太後並沒有將韓文換回來,仍舊以昭君為寧胡長公主的打算。


    “我再問你,馮婕妤可還說了些什麽?”


    問到這話,秀春便想起馮婕妤冷峻的臉色,遂即答道:“除了傳懿旨以外,一個字也沒多說。”


    “明妃呢?有什麽話?”


    “除了謝恩以外,另外沒有說話。”


    “也不問問,皇太後為什麽讓她遷回掖庭?”


    “沒有!”秀春又加了一句:“明妃不肯問的。”


    “為什麽?”


    皇帝脫口問了這一句,隨即覺得自己的話多餘。那樣一問,明明是覺得遷回掖庭是受了委屈的表示。以昭君的性情,是不會有此一問的。


    既然問不出所以然來,惟有派人去查詢。當時吩咐周祥即刻趕往掖庭,問明究竟,迅速回奏。


    不想周祥未回,又另有一報,說是太後已下懿旨:昭君賜死,照長公主的凶儀殯殮。這如晴天一個霹靂,倉猝之間,無法查證。亦不敢費功夫等查明白再作處置,唯一可做之事便是一麵派人到掖庭傳旨:太後的懿旨,暫緩遵行;一麵趕到慈壽宮去救昭君。


    太後剛剛召見過掖庭令,問了昭君迂回掖庭的情形,又問可曾接到昭君賜死的懿旨?答奏是:“剛剛接到,正在遵辦。”


    所謂“正在遵辦”,是必須有所處置,而以秘密安靜為主,務須避免引起驚擾。所以通常都在深夜執行,或飲鴆,或自縊,任人自擇。如果自己下不了手,或者戀生不肯遵旨,才不得已用弓弦扣喉,與絞殺無異的手段。


    太後了解這些習例,召見掖庭令亦就因為有此習例,必須格外叮嚀,限於正午複命。這就是說:在正午以前,必須處決昭君。


    就是在掖庭令剛從邊門退出之時,皇帝步履倉皇地趕到了。


    “母後!”皇帝一見麵便跪倒:“請開恩!”


    太後見皇帝一到,便知來意,心裏好不自在!此時故意問說:“開什麽恩?”


    “請恕王昭君一死。”


    原以為皇帝隻知道昭君遷回掖庭,誰知竟連賜死的懿旨,他也知道了!太後大為生氣,看著左右大聲問道:“是誰多嘴,告訴了皇上?”


    隨侍在側的皇後急忙回答,斬釘截鐵地說:“沒有人敢多嘴!消息絕非在這裏泄漏。”


    “是兒臣到了建章宮才知道的。”皇帝答說:“隨後又聽說昭君已蒙賜死。請母後開恩,王昭君沒有錯。”


    真可謂口不擇言,其實最後那句話不說也不要緊,說了更壞。


    “她沒有錯,是我錯了?”


    這一下,皇帝才知道話說得欠考慮,急忙爭辯:“兒臣絕不是這個意思,敢於找個借口,忤逆母後。”


    “是!母親請息怒。”皇後也幫著求情:“皇上絕不是這個意思。”


    “不是這意思,是什麽意思?事情擺在那裏很明白,非黑即白,昭君沒有錯處而賜死,當然是我不該下這道旨意羅!”


    “兒臣決不敢忤逆母後,不過王昭君實在可憐。”


    太後又何嚐不知道昭君可憐,不過事到如今,唯有硬起心腸,作個一了百了之計,因而冷冷答道:“可憐的人多著呢!”


    這樣滴水潑不進去的情勢,迫得皇帝又隻好向皇後求援了。看在夫婦的分上,皇後明知太後意誌堅決,而且已碰過一回釘子,說不得也隻好硬著頭皮,再討一場沒趣。


    “請皇太後恕王昭君一死——”


    一語未畢,引起太後的震怒,鐵青著臉打斷她的話:“慢著!怎麽你也這麽說!你不是有許多委屈,都是由王昭君身上來的嗎?你太懦弱,沒法兒整肅宮闈,來跟我哭訴,如今,我替你出麵料理了,你倒又在那裏裝好人,這是怎麽說?”


    這番責備不輕,皇後又羞、又愧、又委屈,不由得聲音就哽咽了,“臣妾死罪!”她跪了下來:“皇太後回護,臣妾感激得不知怎麽報答,也真不知道怎麽說才好。”


    “你不會說,就別說了!”


    這是暗示皇後不必過問。皇帝想到昭君命如遊絲,焦急莫名。深藏心底,怎麽樣也不願說的一句話,終於被逼了出來:“請母後開恩!”他說:“隻要王昭君不死,怎麽樣都可以!”


    太後心想,早肯撤手,不是什麽風波都沒有?沉吟半晌,覺得不能不準,但還得問個清楚。


    “是送到塞外?”


    皇帝心如刀絞,好半晌答不出來。不過表情上是看得出來的,真個無奈,唯有割舍。見此光景,太後卻真有些惱恨王昭君了。


    “哼!今天才知道,王昭君真的長過凶痣。”


    “那——”皇帝忍不住分辯:“那是毛延壽瞎說。”


    這句話恰如火上加油,“你怎麽知道毛延壽瞎說?”太後沉下臉來:“我看他一點都沒有說錯。這一陣子,六宮不安,都是她一個人起的禍。如今索性大動幹戈了!我告訴你,我賜死是為了大漢朝的國體。”


    皇帝無語,皇後看太後意思有些活動了,心想反正釘子已碰得頭破血流了,不如再碰一下。否則,為德不卒,釘子就是白碰了。


    “皇太後為國家百姓操心,皇上也是知道的,總請皇太後開恩,先放寬一步。等臣妾去勸皇上,果然到了王昭君非死不可的時候,臣妾一定奏請皇太後再降懿旨。”


    這話說得相當委婉。而皇後站在皇帝一邊,又不免使太後勢孤之感,非趁勢收篷不可。


    怒氣不息而無可奈何,“好吧!”太後將置在玉座旁的拄杖拿起,頓一頓說:“我不管了,也管不了!看你非把大漢朝的天下斷送了不可!”說著,霍地站起身來,扭頭就走。


    “母後!母後!”皇帝跪了下來,拉住太後的衣服。


    皇後卻又拉住皇帝的衣服。等他轉臉來看時,她使個眼色,向外呶一呶嘴。皇帝恍然大悟。救人要緊,母後麵前請罪,不必急在此一刻。


    於是皇帝鬆了手,而太後亦就毫無顧視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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