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雄自己過來了,卻沒有要求對方也本人親臨。


    居高而不自恃,達者風範。


    袁黃望著眼前這個無論如何也讓人討厭不起來的老道士,一時間有些不知道該怎麽辦,該說些什麽....


    從立場上講,黃雄亦敵亦友。


    從利益上講,黃雄有利有弊。


    但從好惡上講,與女道人的桀驁孤高不同,黃雄是袁黃心中的滿分仙人。


    女道人介紹了一下自己後,卻並沒有講刺殺皇帝的事情,黃雄問了起來,女道人似訴說平常事一般道:“洛廣無道,隻恨小女不曾得手。”


    袁黃很有小跟班的覺悟,在一旁補充道:“我師娘是得知洛廣對黃仙不利,特來誅殺皇帝,最後被道祖給攪黃了。”


    “有心了。”


    黃雄輕歎一聲,“殺掉他,也隻能泄憤。皇帝終究還是得逞了。”


    女道人問:“府君,您現在準備怎麽辦?”


    黃雄道:“我今日前來,就是想與高陵王安排身後之事。”


    女道人動容道:“當真到了無法挽回的地步嗎?”


    黃雄爽朗笑道:“我宿癡纏身,早已時日無多。本來想著轉世重來,但起兵以來,終究還是沒有守住德行,縱兵屠城,搶掠百姓,壞了功德,失了大氣運。轉世重來怕是不行了。”


    女道人道:“可一切都是洛廣在暗中推波助瀾!”


    黃雄道:“不重要了。今日請你們前來,就是想請你們將我造的罪過給挽回。”


    袁黃不解地看著黃雄,有些想不明白,黃雄要想幹什麽?


    女道人道:“小女不過是江湖一散修,不懂天下大事。軍國之事,府君還是與袁黃說吧。”


    袁黃有些緊張,擔心黃雄突然提及斬殺檀擒虎、火燒斜陽穀的事情。


    斬殺檀擒虎,殺了黃雄的義子,也是愛將,當時以為這件事情最惹惱黃雄,但是現在看來,火燒斜陽穀更嚴重,因為正是這件事情,逼得黃雄大軍屠城!


    從黃雄的視角看,他功德崩壞氣運被搶,正是從屠彭城開始的!


    黃雄卻並沒有提及這兩件事情,而是問道:


    “我少時家貧,家父靠給涼州大戶彭禧雕炭為生,家父為了養活我們兄弟姊妹五個,西北寒天都不舍得砍柴燒火,卻盼著天寒賣炭。而彭禧錦衣玉食,連家裏燒的炭,都要雕花、磨粉、加香,極盡奢華之能。我恨他們,也看不慣父親給他們雕炭。小道友,你覺得我恨得對嗎?”


    袁黃猝不及防,他想過很多可能,就是沒想到黃雄會問他這樣的問題。


    黃雄貧苦出身,一生都恨世家大族,與世家大族不睦。


    他自己也隻有一個兒子,一個妻子,但是都死在他前麵,現在黃家雖有後,但絕對談不上興旺,更不能算世家。


    問這個問題,其實就是在問袁黃對世家的態度。


    對世家大族怎麽看?


    世家大族是正王族才開始有的產物,大正人看不懂,隻覺龐然大物,但是袁黃卻看得懂,前世的曆史上,都寫得格外分明。


    “回黃仙,你的恨,對也不對。”


    “對的地方,在於世家大族占了太多的土地財富,世家大族越昌盛,底下的平民百姓就越困苦。這對出身貧寒的人不公平。”


    “不對的地方,是不應該恨他們奢侈。作為世家大族,包括達官顯貴、富裕之家,就是應該奢侈,正是因為他們奢侈,才養活了你們一家人。如果這些人還勤節儉,忌奢侈,看似是美德,實則是惡行。”


    女道人微微頷首,本來很認同,但是聽著聽著就不對了,勤儉什麽時候都是美德,怎麽還成惡行了?奢爹從來都是背負罵名,怎麽就能不招恨?


    卻聽袁黃道:


    “伐冰之家,不畜牛羊。如果這些人不奢侈,還整天惦記著窮人手裏僅有的一點東西,與民爭利,那才是最該恨的。他們占有大量財富不揮霍,窮人哪有機會求生,正是因為彭禧隻燒雕花的炭,黃仙父親才能以高出普通炭的價格來賣錢,黃仙父親看似是在賣炭養家,實則是在賣手藝養家。而黃仙父親的手藝,隻有彭禧要。所以,黃仙不該恨他奢侈,反而應該慶幸,彭禧沒有因為節儉,不燒雕花的炭,或者自己雕炭燒。”


    女道人聽了覺得好有道理,可是又覺得不對,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麽反駁。


    黃雄卻有些意外地看著袁黃,不置可否,又問道:


    “我聽聞,小道友家道中落,千畝糧田被高陵王霸去,後來因為殺了檀擒虎立功,才得以保全,小道友還順勢依附了高陵王,直至今日。你不恨他?”


    袁黃再次意外。


    好在前世十多年的應試教育,培養了他強大的審題能力。


    黃雄問的這個問題更敏銳。


    如果隻圖爽,當然是恨了,你打我一巴掌,我就弄你全家,你敢惦記我家產,我讓你身死族滅走投無路!


    但生存才是生活的主旋律。


    正是因為生存艱難,個人實力渺小,不能獨斷萬古,才會靠立場、利益去做決定,好惡之爽,反而是最其次的。


    於是答道:


    “回黃仙,我恨也不恨。恨是因為好惡,被人欺負了當然恨。不恨是因為立場和利益。從立場上講,失勢的袁家就是待宰的羔羊,今日高陵王不搶,明日也有低陵王來搶。”


    “就像我們大正人、羌人、山越人、匈奴人、百越人、交趾人都生活在這片大地上,但中原膏腴之地,卻隻有我們大正人居之。在羌人、匈奴人、百越人、交趾人的立場,他們被大正人欺負,趕到邊荒之地,忍受苦寒瘴厲之毒。大正史書上的每一個正義之師,其實都是侵略欺壓他們的魔鬼。若有機會,一定要為族人奪得中原膏腴肥美之地。在大正人的立場,我們卻有足夠的道德感,要守護故土,驅逐胡虜。”


    “至於利益就更好理解,有高陵王這樣一個朋友,遠比樹高陵王這樣一個敵人更明智。”


    黃雄雖是大正人,但是他家世居雍涼,他也曾鎮守過羌人,並與羌人交好,庹龜年部下的鐵騎,絕大部分都是羌兵,哪有什麽大正人、羌人、胡人,有的都隻是一個個想過好日子,不想受苦的普通人。


    小小年紀,能悟到立場、利益、好惡,實在不可思議。


    黃雄又道:


    “我少時家有薄田百畝,因為交不起田稅,家父便把糧田掛靠到彭禧家,隻用交四成的稅錢給彭禧就行。後來因為天災,地裏歉收,又交不起人頭稅,家父借了利錢,九出十三歸,最後還不起賬,便將土地都賣給了彭禧,從此以雕炭為生。我便羨慕彭家不用交稅。後來我做了武陵太守,卻最恨那些世家大族偷稅逃稅,當上帝師後,找個理由就把彭禧給滅了,可是彭禧是世襲的都鄉侯,是皇帝賜的爵,允他不交稅。小道友,你說我做得對是不對?”


    放大招了。


    袁黃心中一凜。


    不過這個答案,前世已經有個王朝答對了。


    袁黃答道:“黃仙的做法,對也不對。對的是世家大族兼並土地不繳稅,該殺。不對的是,殺彭禧是解決不了這個問題的。解決的辦法,黃仙已經在做了。那就是攤丁入畝,均田均稅,官爵一體納糧!”


    黃雄望著袁黃,眼中盡是不甘。


    攤丁入畝,取消人頭稅,把人頭稅攤到田稅中去,管你是官是爵,有多少田交多少稅。


    這是他一直以來的官場夙願!


    三個問題問完,黃雄再看袁黃,眼中已滿是喜愛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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