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4>司馬家族的未雨綢繆</h4>


    夕陽西下,明亮的餘暉遍灑下來,鍍得山野草木之際盡是一片耀眼的金紅。


    洛陽城外的十裏長亭之中,那座青石方幾之旁,正靜靜地端坐著一位蒼髯垂胸、儀容威峻的方麵長者。而那方青石幾上,放著一張黃楊木雕刻而成的棋枰,棋枰左右兩側各是一黑一白兩缽棋子。


    令人驚訝的是,這方麵長者一直微俯著身,專心凝神地注視著麵前棋枰上的弈局,左手執黑子,右手執白子,竟是在自己和自己對弈。


    “老爺!您這種對弈之法當真是令人匪夷所思哪……”一直垂手站在他身畔的那個青年侍從把那棋局看了半晌,嗬嗬笑出聲來,“這一局您是要黑子贏還是白子贏?不過,依小人看來,無論是黑子還是白子,反正都一樣:黑白雙方都是執掌在您手中的,您自己願讓哪一方贏,哪一方就能贏。”


    “唔……牛恒呐!你這話可說得有些錯了。”那方麵長者頭也不抬,仍是靜視著那張棋枰,右手的白子拈在空中,卻似猶豫著不知該投落於何處,口裏淡淡地說道,“這黑白雙方,哪裏是老夫想讓哪一方贏而哪一方就能贏的呢?老夫執黑子的時候,就是一門心思地尋覓著白子方麵的破綻,千方百計地將白子吃掉;老夫執白子的時候,則首先是將自己剛才在黑子方麵的布局籌劃盡行忘掉,再從頭開始絞盡腦汁地尋思黑子方麵的漏洞,也要力求智計百出地下贏黑方……你也許不曉得,老夫每下一步都走得很艱難呐!至於是黑勝白負,還是白勝黑負,那可真不是老夫所能做得了主的……”


    “老爺說的也是。您隻有和您自己才是真正的對手……您麵前這一局棋,黑子、白子都是高招迭出,看得小人眼花繚亂!”牛恒還是一臉憨笑地注視著那長者道,“荀司空、王司徒都說過,老爺的棋藝震古爍今!全洛陽城中沒有哪位高手敢站出來和您對弈……”


    那長者聽罷,不禁莞爾一笑,卻不多說什麽。他右手拈著那枚白子輕輕敲了一下那黃楊木棋枰邊,略一沉吟,抬起頭來望向了長亭亭門之外,開口說道:“哎呀!牛恒哪!你也可別光顧著隻瞧老夫對弈,還是得留神注意一下你大公子、二公子他倆出城來了沒?”


    牛恒被那長者這麽一說,連忙應聲舉目向長亭外的西方眺望了一陣兒,方才俯下頭來向他答道:“老爺,看來他倆還沒有出城來呢……”他遲疑了一下,終於鼓起了勇氣又道:“老爺,小的剛才給您稟報過了。聽守候在城門口的老王來說,今天早上大公子、二公子他倆好像被董太師手下的將卒截下來帶走了,隻怕有些不妙啊……”


    “唔……這個事情,你剛才確實已經稟報過了。”方麵長者右手放下了那枚白子,伸到胸前捋了一下須髯,麵無表情地說道,“老夫剛才也已經聽到了。”


    “那……那……老爺,請恕小的多嘴,您應當趕緊去找荀司空、王司徒、楊大夫他們到董太師那裏把他倆搭救出來才是。”牛恒一愕,沒想到自家老爺此刻居然還能在這裏穩坐如山,便有些焦急地勸道,“董太師那麽橫虐殘暴,您在這裏幹等著他倆自己脫險,萬一有什麽事變,那可真是悔之晚矣!”


    “嗬嗬嗬……牛恒,你還真是關心你大公子、二公子啊!唉!莫要亂了方寸!司馬朗、司馬懿他倆自幼束發就學,又不是啞子、傻子……難道真如其他那些高門大戶的紈絝子弟一樣,離了老夫的庇護就啥也做不成了嗎?”方麵長者起先是笑眯眯地看著牛恒,說到後來麵色一肅,沉沉而道,“老夫就是要瞧一瞧這兩個小子今天爭不爭氣、成不成器,能不能憑恃著自己那一份機敏靈智從太師府中脫險。這個經曆,對他倆將來到亂世之間去闖蕩是大有益處的!”


    牛恒聽了,口頭上沒說什麽,卻禁不住暗暗皺了皺眉:倘若那董卓陡然一逞虎狼之性,對兩位公子當真做出什麽不利之舉來,老爺您那時候隻怕就沒得這一會兒工夫的優遊悠閑了!


    然而,他並不知道,他的這位老爺、司馬懿兄弟的父親——洛陽京兆尹司馬防其實這時候在心裏也暗暗為他那兩個寶貝兒子繃緊了弦。雖然事先他已經暗暗向司徒王允打過招呼了,王允也答應會讓他的養女貂蟬在太師府中為回護司馬朗兄弟而巧妙周旋,但眼下早就過了酉時末刻,司馬朗兄弟竟然還未出得城來,這又豈能不讓他心中暗生隱憂?


    然而,司馬防心頭再慌再憂,臉上表情卻靜如止水,不顯絲毫擾動。正在他思忖著如何回城因應之際,一陣轔轔的車輪碾地之聲由遠而近,在他耳畔漸漸清晰起來!他側頭一望——赫然正是今晨司馬朗、司馬懿出府之時所乘坐的車輛!


    “哈!老爺——大公子、二公子他倆來了!他倆終於來了!”牛恒一見,頓時喜出望外,不禁歡呼雀躍起來。


    司馬防的眉角隱隱掠過一抹喜色,轉瞬即逝,又恢複成一片深潭一般的平靜。他收回了目光,右手又從棋缽中拈起了先前放下的那枚白子,凝視著麵前那盤棋局,不再抬頭向外張望。


    那一行馬車、仆從緩緩來到長亭外麵三丈開外處停下。當先的那輛馬車布簾倏地一掀,司馬朗和司馬懿兄弟倆陸續躍下地來,穩穩站定。


    “父親大人……”他倆一見到長亭中正端坐著獨自對弈的那位方麵長者正是父親,一驚之餘都不禁齊齊輕呼了一聲,急忙整好了衣冠,如臨大賓,斂容屏息,畢恭畢敬地躬身走上亭階,在亭門口外拱袖而停。


    “你倆且進來吧!”司馬防頭也沒抬,仍然拈著那枚白子望著棋枰,瞧也沒瞧他倆,隻是神色淡然地吩咐了一句。


    “是。”司馬朗、司馬懿兄弟二人這才如奉聖旨,輕手輕腳地走到司馬防身畔左右立定,繼續恭候他發話。


    隔了片刻,司馬防慢慢將手中那枚白子往那棋枰之上投下,仿佛終於從一場漫長而慘烈的戰爭之中抽身離開一般,眉目之際的神情此刻方才放鬆開來。


    他默然地把右手一伸,剛到半途,侍立在他身旁的司馬朗已搶先一步端起了擱在青幾一角的那隻茶杯,雙手捧著,送到了他右掌之上。


    司馬防接杯在手,也不言語,輕輕呷了一口那杯盞中的溫茶,徐徐問道:“太師府裏的那番陣仗可是順利應付過去了?”


    “父親大人,那場陣仗實是驚險啊!不過,孩兒和二弟所幸始終未曾在董太師麵前辱沒我司馬氏的家風!”司馬朗恭恭敬敬地答道,“臨別之際,董太師還對二弟讚不絕口呐!”


    “哦?……哼!”司馬防端著茶杯的右手驀地一定,麵色一陣微微波動,“我司馬家的子弟何須他這一介莽夫嘖嘖稱讚?便是他贈以卿相之官、萬金之賞,在我等眼中也如草芥!不過,為父還是得問一問:懿兒是因何事得到了他的讚賞?”


    司馬朗聞言,拿眼瞥了一下司馬懿,然後便將自己兄弟二人在太師府裏遭遇的一切,詳詳細細講給了司馬防聽。


    聽罷之後,司馬防並不立刻發話,而是沉吟良久,慢慢放下了茶杯,轉頭深深看著司馬懿。司馬懿以為父親大人要責怪自己剛才在太師府裏的什麽過失呢,嚇得繃緊了心弦,垂下頭,大氣也不敢出一口。


    半晌過後,司馬防看著他的眼神漸漸柔和起來,臉上也露出一縷微微笑意,慢聲說道:“懿兒一向事事尊道貴德、循理而動,雖是年少稚弱,卻養成了一腔浩然之氣,凜然不可輕侮。這一份修為,倒也不曾辱沒了我司馬一族‘以義立身,以仁行道’的門風,已是很難得了……”


    “謝謝父親誇讚,孩兒實不敢當。”司馬懿的麵頰上泛起了一片淡淡羞澀的紅暈,急忙躬下身去謙謝不已。


    司馬防撫須一笑,輕輕擺了擺手,止住了他。


    司馬朗這時才開口插話,向父親言道:“父親大人,孩兒準備將貂蟬姑娘贈送的那匣珠寶全部拿來購買糧食,運回溫縣孝敬裏老家囤積起來,以防萬一。不知父親大人以為如何?”


    “朗兒此言甚好。”司馬防聽罷,微微點了點頭,深有同感地說道,“昔日漢景帝曾言:‘黃金珠玉,饑不可食,寒不可衣,以為幣用,乃不識其終始。’在眼下這大亂將至之世,積寶不如積糧。朗兒,你回到孝敬裏之後,一定要向諸位宗族長老、兄弟、子侄多多宣傳這固本保身之大計,未雨綢繆、見機而作,防患於無形。”


    “孩兒記住父親大人指教了。”司馬朗連忙點頭答應。


    司馬防雙眸一抬,深深地凝望了司馬朗片刻。他左手一伸,從棋缽中又拈起一枚黑子,遞向了司馬懿,直視著他吩咐道:“懿兒啊……為父這一盤棋局正下到雙方糾結交鋒的緊要關頭,你且先代為父雙手互搏、自攻自守地對弈片刻。為父有些累了,讓你大哥陪著出去散一散心,如何?”


    “孩兒遵命。”司馬懿聞言,雙手一揖,接過了父親遞來的那枚黑子,當下便站到青石幾旁盯住了那棋局,埋頭認真思索起對弈之策來。


    司馬朗跟著父親徐步出了長亭,他倆全身披滿了燦燦亮亮的夕陽金暉,在綠油油的草地上慢慢踱出了二三十步之遙。一路上,司馬防都沉默著。直到走出十五六丈遠,他才忽地停下身來,微微昂頭望向那晚霞如簾的天穹,半眯著雙眼,仿佛是在朝著那冥冥上蒼的深處自言自語地問道:“如今董賊當道,朝綱紊亂,天下不安,戰火將興,正是群雄競起、逐鹿中原之際,不知朗兒對此有何見解?”


    “孩兒愚鈍,豈敢在父親大人麵前獻醜?”司馬朗恭敬地站在他身後答道,“孩兒恭聽父親大人的高見。”


    司馬防剛才那一問就沒打算要司馬朗非回答不可,聽他這一說,便徑自接過先前的話頭,侃侃然談了起來:“依為父之見,值此亂世將至之際,我河內司馬家本是大漢砥柱、天朝望族,曆來以文韜武略之長代代揚名於世,豈能對這亂世袖手旁觀?如今,以渤海太守袁紹兄弟為首的汝南袁氏、以奮武將軍曹操為首的沛郡曹氏、以長沙太守孫堅為首的江東孫氏等豪門大族已然乘風鷹揚而起,欲圖立功創業自旌於天下……我河內司馬氏亦不可落後於人,須得自立根基、順時而動才是啊!”


    “父親大人洞明時勢、深謀遠慮,孩兒受教了。”司馬朗恭然奉承道。但是奉承過後,司馬朗的心底還有著許多問號難以解開:我司馬家僅係儒林名門出身,哪裏比得上汝南袁氏、沛郡曹氏、江東孫氏等豪族世家有兵有糧、有權有勢?要想稱雄於世、逐鹿中原,談何容易?!


    司馬防雖然沒有轉過身來,後腦上卻如同生了一雙眼睛,清清楚楚地看透了兒子心底的疑惑。他仍是自顧自地說著話,長長的須髯被晚風吹得紛紛揚揚飄拂開來,顯出了一種莫名的神秘與深邃:“我們司馬家上下亦萬萬不可妄自菲薄。朗兒,還是按照昨夜臨行前為父交代給你的密囑切實去辦吧!回到河內郡之後,你先不要急於去投靠關東任何一路諸侯,而要馬上沉潛下來,暗中積糧購械、招兵買馬、蓄養死士,待天下時局明晰之際,趁機異軍突起!——為父則留在陛下身邊,隨時掌握天下群雄交爭之情勢,一有風吹草動便派人與你聯絡……”


    “孩兒一定遵命。”司馬朗的聲音一下有些哽咽了,“孩兒此番與二弟離開了您的身邊,有違我儒家‘父母在,不遠遊’的銘訓,暫時不能恪盡孝道——還望父親大人今後多多珍重啊!”


    司馬防就那麽默默地站在獵獵的晚風之中,如一尊石像般凝靜了半晌,才慢慢答道:“這個,你們也都要多多保重啊!這亂世之際,風雲變幻,成敗利鈍亦難預料,咱們為了河內司馬一族綿遠的昌隆榮盛,也隻得奮力一搏了。但願你們不要辜負了為父這一片殷切期望才好……”


    說罷,他轉過身,不再言語,徑直往長亭內緩步走去。司馬朗連忙拭去眼角的淚花,亦步亦趨,緊隨其後。


    “父親大人……您這一片苦心,孩兒和弟弟們都會深深體念的。”走到半途,司馬朗還是憋不住又開口說道,“那麽,二弟和孩兒也一道回溫縣去做這些事嗎?”


    “唔……懿兒今年還不到十五歲,年齡尚淺,曆練也較少,”司馬防腳下忽然一緩,隻是抬眼望著前方天際那一片被夕陽斜暉映得紅彤彤的晚霞,淡淡說道,“他暫時不宜過多參與你所做的大事,為父對他另有安排……”


    聽得父親這麽說,司馬朗沉默不語。


    進了長亭之內,司馬防輕步踱到正在俯首凝思棋局的司馬懿背後,目光從他頸邊投望過去,細細觀察他剛才在棋枰上走的那兩三著。


    “嗬嗬嗬……懿兒……你所執白子的這一手應得不夠巧妙啊!”司馬防瞧了片刻,禁不住輕輕笑了起來,“在為父看來,這一著白子稍微投得有些剛猛了。別瞧那黑子似乎暫居守勢,但它們的後著卻來得綿綿密密……你呀!剛才替為父接手下的那幾著,都有欠老練和圓融啊。”


    聽到父親在身後猝然發話,司馬懿急忙起身離了凳子,閃到一旁垂首斂眉,神色恭然答道:“父親大人能夠‘心存二用,物我合一’,孩兒自愧不如。”


    “嗬嗬嗬……你稱讚為父‘心存二用,物我合一’,這可有些虛浮了。”司馬防撫著胸前垂髯長長一笑,“《道德經》裏講:‘知人者智,自知者明。’為父其實不過是因為閱曆豐富、見多識廣,稍稍比懿兒更明智一些,更能‘審量彼我,因事製宜’罷了。你還年輕,眼下便有這等境界——隻要懿兒肯專心去學,日後你在知人料事、審時度勢、量敵為計方麵的造詣,必能遠勝為父。”


    司馬懿聞此言,正欲作禮謙謝,卻被父親一擺手止住了。他雙眸深處精光一閃,炯然正視著自己的這個兒子,緩緩而道:“我儒家有‘仁、義、禮、智、信’五德修為之道。在為父看來,懿兒你所具的‘仁義禮智信’五德之中,大概還須在這個‘智’字的磨煉上痛下一番苦功……‘治世尚德行,亂世重計謀。’如今天下大亂將至,為求能立能達、能進能通,懿兒不可不在智謀權略之術上多加用心啊!”


    “父親大人教誨得是,孩兒謹記了。”司馬懿躬身深深答道。


    司馬防在青石幾對麵的木凳上坐了下來,從棋缽中拈出一枚黑子,捏在掌心裏把玩了一陣兒,才悠悠說道:“為父聽聞,近來河南陸渾山靈龍穀中有一位山東來的自號‘玄通子’的大儒,創立了一座紫淵學苑,荀司空曾經到那座學苑裏造訪過那位玄通子。


    “據荀司空所言,那位玄通子實乃百年罕見的隱世高人,博古通今、學究天人,‘負大聖之才,懷帝王之器’,可謂一代宗師。為父認為,這紫淵學苑倒是你修習大智大謀的好去處。懿兒你應該也想一心求得這濟世安民之資吧?也許,那位玄通子先生能夠傳授於你罷?”


    說著,他從袖中取出一塊絹帛來,遞到了司馬懿手中,又道:“這是為父懇請荀司空給玄通子寫的一封親筆薦書,推薦你到紫淵學苑去拜師求學。而且,為父已經吩咐治下陸渾縣令為紫淵學苑撥送了不少錢糧材具,向那位玄通子先生婉轉表達了我司馬家的尊儒重教之意。他瞧在為父這種種禮待的情分之上,應該會收你為徒的。”


    司馬懿沒料到父親竟在這訪師求學之上為他如此悉心安排,不由得臉色微微一變,眼眶頓時便濕了。


    司馬防卻不再理會他,而是在青石幾上拿起了一方木匣,托在掌中,瞧了一瞧牛恒,又遞向了司馬朗,微微笑道:“這木匣裏是陛下賞賜給為父的一枝高句麗國進貢來的千年人參。朗兒哪,你且替為父帶回去送給你牛德牛大伯,替為父謝謝他這幾年來在溫縣孝敬裏老家為咱們司馬家辛苦操勞。回鄉之後,你凡事都要和你牛大伯商量著辦,你要像尊敬為父一樣尊敬你牛大伯……”


    牛恒在一旁聽得清楚,不禁感動得熱淚盈眶,撲通一聲拜倒在地,顫聲謝道:“老爺……牛恒代家父在此謝過您了……您和各位公子對咱牛家的大恩大德,咱牛家唯有盡心竭誠、肝腦塗地報答……”  <h4>冰綃帳</h4>


    窄窄的一條小道在枯草橫生的平原上向東蜿蜒而去。路邊,到處是擱著荒的稻田麥地。遠遠望去,稀稀落落的村莊裏竟沒有多少人煙。


    一輛犢車吱嘎吱嘎地從西邊駛了過來,兩旁跟著七八個身著皂衣白幘的差役一路緊走慢趕,個個累得直抹額角的熱汗。


    坐在犢車上的河內郡粟邑縣縣令張汪扭頭瞧了瞧他們,眼神中頗為不忍,心底也暗暗歎了口氣。本來,他自己並不喜歡前呼後擁大擺排場的官僚行為,此番若不是兵荒馬亂、饑民四竄、盜匪橫行,他哪裏會調遣這些衙役護送自己出門行遊?


    “爹爹……仲達哥(司馬懿字仲達)真的返鄉了嗎?”倚靠在張汪身邊的女兒張春華抬眼望著東方,喃喃地問了一句。她今年才十三歲,卻已生得身材娟秀,臉蛋也似粉雕玉琢的,煞是可愛,乍一瞧,還以為她是十五六歲的大姑娘呢!


    “你呀!就知道惦念著你的仲達哥!——他是真的返鄉了……”張汪目光裏帶著幾分慈愛地看了看女兒,嗬嗬笑著說道。三天前,司馬懿、司馬朗兄弟二人送來了聯名請柬,邀請他攜全家赴溫縣孝敬裏司馬府相聚,當時張汪心底的第一個念頭便是定要帶上女兒張春華一道前去。他此刻又瞧著張春華,微微笑道:“春華啊!你和仲達幼時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你七歲時,他便跟著他父親去了京都洛陽,一晃就是六七年沒見麵呐!為父猜著你心底一直想念他,便帶了你一同到他家去赴宴相見。你和他見了麵之後,可要注意禮節儀態喲,要端莊大方、賢淑貞靜。莫讓他司馬家笑話我粟邑張家的禮教……”


    “爹爹!瞧您說的什麽話?……”張春華聽到後來,不禁羞得滿麵緋紅,急忙側過臉去,避開了與父親對視,卻將目光投向了溫縣孝敬裏所在的那個方向,心下暗暗想道:是啊!這轉眼之間六七年的光陰便流水般逝去了,不知道仲達哥現在長成了什麽樣呢,還是像從前一樣文靜內向嗎?……


    張汪這時閉住了口,在一旁將女兒的表情清清楚楚地瞧在了眼裏。他在為女兒暗暗欣喜之餘,又有一絲隱隱的憂慮:雖然自己粟邑張家和他們溫縣司馬家是故交,自司馬懿的祖父、潁川太守司馬俊時起兩家的交往便甚是密切……但這六七年間,司馬防一路飛黃騰達,青雲直上,竟做到了官秩為真二千石的京兆尹之職……他們司馬家還念不念這世交舊誼,會不會和我粟邑張家重續當年的秦晉之好呐?記得當年司馬俊在世時,有一次見到三歲有餘的司馬懿帶著剛滿兩歲的張春華在堂廊前玩耍嬉戲,說了一句:“春華聰穎可愛,堪為仲達之婦也!”當然,那也許是一句戲言,可張汪自己卻將它牢牢記在了心底。能和河內郡第一望族司馬家攀上姻親,這是張汪夢寐以求的。想當年,張春華的母親去世得早,自己膝下又無子嗣繼承家業,唯有春華這一個女兒——她的終身大事,可是自己下半輩子最要緊的大事呐!唉……此刻也隻有懇求月下老人顯靈,讓春華和司馬仲達的這門親事能夠姻緣天成、順順當當了!


    就這樣抱著滿腹的浮思雜念,張汪父女一行在顛顛簸簸中終於來到了位於溫縣孝敬裏東首的司馬府大門前。


    隻見巍峨的大紅木門洞開著,蹲在門前台階兩側的青石獅朝著每一位來賓威武而視。司馬家貴為高門豪族的不俗氣派,於無形無聲之中已是逼人而來。


    一身儒袍的司馬朗、司馬懿兄弟此刻正立於台階之下,恭迎著遠遠趕來的親戚和賓客。


    下了犢車,張汪攜著張春華向他倆走了過去。司馬懿遠遠望見,臉上笑意頓現,急忙伸手拉了拉正招呼著其他客人的司馬朗的袍角,向他微微示意。


    司馬朗轉身一看,見是張汪父女,立時滿麵堆歡,也領著司馬懿疾步迎了上去,哈哈笑道:“張大叔、春華賢妹,侄兒與懿弟有失遠迎,還望恕罪。”


    張春華在父親身後偷偷瞄了幾眼一直站在前麵的司馬懿,但見他這六七年不見,已是生得身材魁梧、濃眉大眼、相貌堂堂,舉手投足之間更是謙和穩重、彬彬有禮。她芳心暗暗一動,玉頰亦不禁微微一紅,連忙斂住心神,隨著父親一齊上前還禮見過。


    張汪抬眼上下打量了司馬懿、司馬朗一番,也是麵帶微笑,答道:“多謝兩位賢侄返鄉盛情邀請,愚叔也是來得倉促。春華,你且將為兩位哥哥備下的禮物拿出來……”


    張春華聽得父親這麽說,急忙低頭欠身款款一禮,從身後跟來的一名仆役手中接過一個藍布包袱,捧在手上,呈給了司馬朗,徐徐言道:“伯達(司馬朗字伯達)大哥、仲達二哥,小妹知道兩位兄長在京都大宅裏居處慣了。這時節正值盛夏,溫縣這裏的居住條件亦遠不能與京都相比,鄉村裏蚊虻甚多,叮著了可不好。於是,小妹將自己用冰蠶銀絲親手織成的兩頂冰綃帳帶了過來,還望兩位兄長莫嫌物賤禮輕……”


    “哦?那可真是有勞張大叔和春華賢妹費心了!”司馬朗聽了,嗬嗬一笑,連忙答謝不已。


    “冰綃帳?春華賢妹親手織的啊?”司馬懿站在司馬朗身旁,顯得十分親熱地瞅向了張春華,又瞧了瞧她手中捧著的那個藍布包袱,不禁有些驚詫,“那是什麽物件?”


    張汪聞言,微微含笑走上跟前,就在張春華手上打開了那個藍布包袱,裏麵卻是一方蘭花紋檀香木匣子。他又啟開那匣,匣內襯著紫緞,緞麵上疊著兩束銀紗。張汪隨手拈起了其中一束,托在掌心裏,隻見那紗疊得長不滿半尺,厚不足一寸,甚是輕巧。


    “這便是冰綃帳了!”張汪含笑而語,手頭卻並不停頓,把那疊銀紗一層一層地打開,打到七八層時,已經猶如桌麵般大了。司馬懿看在眼裏,不禁嘖嘖稱奇。


    司馬朗卻似曾見過這樣的紗帳,用手指著它對司馬懿介紹道:“二弟,你瞧這裏頭還有三四折,看著必得進高堂大屋裏才張得開。這可真是冰蠶銀絲所織呐!——這種絲質是極珍貴、極難覓的。暑熱天氣張在宅室裏頭,蒼蠅蚊虻一個也鑽不進來,而且又細薄又透亮。坐在這裏邊舒舒服服地閱經撫琴,妙用大著呐。”然後又連忙對張汪說道:“張大叔,您就不用全部打開了,等會兒疊起來隻怕有些費事兒。”


    張汪這才捋須一笑,轉手交與張春華和那名仆役一層一層地把冰綃帳折疊收好,裝回了木匣中。


    司馬懿雙眸一亮,深深地看向張春華,脫口讚道:“多謝春華妹妹了!虧你存著這樣的一份心意,是從哪裏辛辛苦苦找來這冰蠶銀絲,又是怎樣心靈手巧地一針一線織成了這紗帳的……”


    “仲達哥過獎了,小妹事先還怕這紗帳不能讓你和伯達大哥滿意呢。”張春華被司馬懿這麽當麵一讚,雙頰早已飛出了一片緋雲,急忙微微低下了頭,兩眼盯向自己的鞋尖,拿手拈弄著衣角,不勝害羞地說道,“仲達哥再這麽誇下去,小妹可就無地自容了……”


    司馬懿也矜持地一笑,走上來便欲接過那檀木匣子。卻聽司馬朗在旁吩咐一聲,兩個婢女應聲搶在他前麵,一個接下了張春華遞來的檀木匣,一個則恭恭敬敬地將她領進府中後院休息。


    司馬懿見這兩個婢女正是那日在洛陽城人販子手中買下的青芙、青蘋姐妹,便囑咐了她倆一句:“你們可要好好款待張小姐,千萬不可怠慢了。”


    那身為姐姐的青芙轉頭滿麵帶笑地答應著,已和妹妹青蘋熱情有禮地帶著張春華進府去了。張春華聽到司馬懿那一句囑咐,臉上又是一片紅暈泛起,偷偷回眼看時——司馬懿已上前和她父親張汪寒暄起來了。  <h4>護鄉塢</h4>


    司馬府客廳之上,酒筵成列,觥籌交錯,熱鬧非凡。


    溫縣縣令、司馬朗兄弟的堂叔司馬昌與張汪並肩坐在上席,司馬朗兄弟坐在他們的左側偏席位上。坐在他倆對麵的是堂伯、孝敬裏裏長司馬榮和其他司馬家族的宗親故舊。


    酒過三巡之後,司馬朗舉起杯來,敬向司馬昌、司馬榮、張汪等人,揚聲而道:“列位長輩,今日侄兒邀請大家光臨鄙府,一則是與大家一敘離別思念之情;二則是奉了家父之命與大家有要事相商,在此懇請列位長輩指點、襄助。”


    司馬昌酒喝得興起,突然聽得司馬朗搬出堂兄司馬防前來說事,心中暗知非同小可,當下接了他這一杯敬酒,與司馬榮、張汪等驚疑不定地互望了一眼,然後幹咳一聲,帶頭向司馬朗開口問道:“伯達賢侄有何事相商?你且先道來。”


    司馬朗放下酒杯,容色一斂,沉吟片刻,朝司馬昌緩緩說道:“叔父大人,您身居溫縣縣令之職,近來治下可有什麽冗雜難理之事嗎?”


    “哦?你是問為叔治下有何冗雜難理之事嗎?哎呀!這樣的事兒,我每天都會碰到一大堆啊!伯達賢侄!我最近頭痛得很哪!你有所不知,近來董太師手下的猛將徐榮與關東那邊的曹操將軍在滎陽汴水展開了一場激戰,雙方各有勝敗,散兵敗卒流散開來……”司馬昌聽他這麽一問,頓時被勾起了滿腹苦水,忍不住眉頭一皺,便當眾傾訴起來,“為叔治下的溫縣城邑之中整日裏雞飛狗跳、民不聊生,要說什麽冗雜難理之事,這便是數一數二的一樁兒了。”


    “那麽,叔父大人是如何為溫縣百姓化解這一場流民散卒之厄的?”司馬懿聽了,不由得心頭一緊,急忙失聲問道。


    “唉!為叔的縣衙裏僅有區區三百餘名衙役,又能拿這成千上萬的流民散卒奈何?”司馬昌臉上一紅,黯然道,“為叔能勉力保住這縣衙不遭他們搶劫就不錯了……”


    司馬懿素來有慷慨俠烈之情懷,此時見到司馬昌身為縣令,本應盡其護鄉安民之責,卻在流民散卒襲來之際顯得這般庸懦無能,不禁暗暗撇了撇嘴,一時氣血上湧,神情激動,便欲正詞肅容侃侃而談。司馬朗早在一旁瞧見他神色不對,急忙從桌幾底下伸過手來悄悄掐了他的大腿一把,遞個眼色阻止了他。司馬懿一愕之際,扭頭向大哥看去,卻見司馬朗已搶在自己前麵向叔父司馬昌拱手說道:“叔父大人能在這般險境之中竭力周旋而不讓衙堂蒙塵,委實已是非常不易——小侄佩服!”


    司馬昌也不知司馬朗這句話究竟是真的在誇讚他,還是在不著痕跡地揶揄他,心裏頗為難堪,隻得幹笑數聲,澀澀地答道:“哪裏……哪裏……愚叔沒有保境安民之能,也隻得聊盡護衙守堂之責了……”


    坐在張汪下首的張春華剛剛放下碗筷,聽他這麽說,覺得十分好笑,不禁伏在桌幾旁邊,按住小腹,“撲哧”一聲,幾乎噴出飯來!


    這一下,司馬昌雖然仍是強自端坐在上席位處,滿臉卻都已成了豬肝紅。


    張汪轉過頭來,狠狠地盯了張春華一眼,急忙拱手向大家說道:“小女身體不適,失禮之處還請諸位原諒——”然後開口為司馬昌遮掩開脫道:“這些流民散卒甚是凶悍無禮,張某在粟邑縣令任上,又何嚐不是與司馬昌大人一樣,拿他們無可奈何?唉……撫之則不從,束之則己無此力。司馬昌兄還算應措得力,沒讓他們損了衙堂的威儀——張某那粟邑縣衙的大門早被那些流民散卒乘夜劈破了一扇,至今也查不出是何方歹徒如此行凶呐!”


    聽到張汪為自己這般開脫,司馬昌臉上才漸漸恢複了常色,連忙心懷感激地舉杯向張汪敬了一杯酒,口中隻稱“不稱當”。


    司馬懿剛才也險些笑出聲來,幸得拚力咬唇忍住,才沒有在酒宴上失態。在抑忍之際,他抬臉瞥了張春華一眼,覺得她適才所為一派天真爛漫,不禁暗暗有些欣賞。他自己一向在洛陽府中被父親管教慣了,從來遵循的都是“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的銘訓,其實心裏對這一套繁瑣的表麵功夫很是不以為然。待見到張春華這般敢於流露出真性情來,不自覺地便生了幾分親近之意——但也僅此而已,再濃也濃不到哪裏去。


    這時,司馬朗麵色一正,在坐席之上挺起身來,侃侃說道:“叔父和張大叔眼下所遭遇的這般難處,小侄自是清楚的。家父遠在京都也十分了解,他派小侄火速趕回溫縣老家,就是想通過小侄之口轉告各位親戚、故舊、父老,我河內郡西畔與京都洛陽境壤相接,東麵鄰近成皋、虎牢關,南邊又靠大河,而成皋、虎牢關正是關東諸路義軍鋒芒所指之地,實乃兵家紛爭之要衝,難以自安。倘若我等恬然而不知警,日後隻怕難免會遭池魚之殃。在此,小侄懇請諸位未雨綢繆、見機而作,能夠防患於未然!”


    “建公(司馬防字建公)大哥與伯達賢侄所言極是啊!”司馬昌和張汪聽罷,不禁互視一眼,齊齊點頭深深感慨道,“隻是,這‘未雨綢繆、見機而作’八字說來容易,落到實處時又當如何舉措呢?我等絞盡腦汁,亦是束手無策——總不能將縣內所有百姓也變成那流民散卒一般東遷西徙罷?”


    司馬朗從席位上緩緩站起了身,徐步走到廳堂中央立定,向四方賓客躬身環行一禮之後,方才直起腰來拱手肅然說道:“依家父之見,這保境安民、未雨綢繆的上上之策,莫過於聯合諸位親戚、故舊、父老、鄉親組建護鄉塢,讓我們自己保護自己!”


    他此語一出,全場頓時一片沉寂,靜得連一滴水珠掉到地上都聽得見聲響!


    隔了半晌,才見司馬昌咳嗽一聲,滿麵凝重之色,緩緩開口而道:“護鄉塢這個計策倒是不乏可取之處,隻是,愚叔請問伯達賢侄,這護鄉塢你準備如何組建呢?會有多少親族、故舊、鄉親、父老加入這裏麵來呢?還有,他們能真正抵擋得住那些如狼似虎的散兵流寇嗎?”


    司馬朗聽了,並不立刻回答,而是向司馬懿瞥了一眼,示了示意,又道:“關於如何組建護鄉塢,此番京都臨別之前,家父給我們兄弟倆交代得十分清楚。懿弟記性最好,還是讓他來複述家父的意見罷!”


    司馬懿早已會意,也起身離席出列,來到司馬朗身旁站定,向諸位親友行過禮後,方才拱手而道:“家父的意見是,我司馬家將免除溫縣老家所聘佃戶今年的全部糧租,由他們每戶提供一名青壯男子加入護鄉塢隊伍之中——這樣,算了一下,在溫縣境內我司馬家的佃戶共有五千餘戶,一戶出一個青壯塢丁,我們就可以召集到五千餘名塢丁了。”


    “免除佃戶們今年的全部糧租?”身為孝敬裏裏長的堂伯司馬榮一聽,不禁大吃一驚,“建公弟可真是大方啊!不過,我司馬榮還得靠自己府中那七八百個佃戶納租交糧養活一大家人呐!我司馬榮可做不到像他這樣豪爽!建公弟在京都當大官,吃的是皇糧國賦,咱們可不能和你們這一家比。”


    “伯父大人,那大股大股的流寇、散兵如今已是蜂擁而來,漸漸逼近了家鄉。”司馬懿神色一凜,正視著坐在他對麵的司馬榮,肅然言道,“您認為此情此景之下,今年還能像往年一樣安安逸逸地坐等那些佃戶上門交糧完租嗎?流寇散卒蜂擁而至,搶財劫糧,無惡不作——您以為自己可以置身事外?他們可都是不問青紅皂白亂搶一通的暴徒!”


    說著,他又躬身向大家環鞠一禮,語氣極為懇切地說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這個道理,列位長輩隻怕比小侄更懂一些罷?前些年的黃巾妖賊之亂,已讓列位長輩吃了一些苦頭;眼下董太師和關東諸侯的這一番中原混戰,隻怕比黃巾之亂有過之而無不及啊。”


    “這……”司馬榮聽完,不由得有些語塞了。但他一想到自己要憑空損失那麽多糧租,來組建什麽護鄉塢,心裏就像被割了一大塊肉去了一般,終是有些不太樂意。他忍了一陣兒,還是囁嚅著擠了幾句話出來:“呃……呃……這個……仲達賢侄、伯達賢侄啊!一下子就免去這些佃戶整整一年的糧租……這也免得太多了……最多讓他們年底少交一些糧租就行了……”


    司馬懿沒料到這個堂伯身為鄉裏長老,居然這般吝嗇貪鄙,心頭頓時生出一股藐視唾棄之情,臉上也隨即現出幾分不屑來,當場便又要對他揚聲斥責一番。


    不料他的大哥司馬朗又一次搶在他前頭開口了,語氣竟是異常的謙恭:“伯父大人……在京都時,家父也料到讓各位親友今年一下捐出全年的糧租來組建護鄉塢,確實有些難處……他囑托小侄轉告各位親友:大家免去了佃戶們的全年糧租之後,他願意拿出自己的八十萬銅銖俸祿來補貼大家這半年的糧租收入。”


    司馬榮、司馬昌、張汪等司馬氏的親族鄉誼們聽了這話,立時都吃了一驚:司馬防一家竟能如此不計得失,慷慨解囊以捐助組建護鄉塢,當真是公而忘私、難能可貴!既然司馬防一家已是帶頭做出了表率,司馬榮、司馬昌等其他司馬氏的宗族長老們自然也就無話可說了。


    “建公兄和諸位賢侄的拳拳護鄉之情,我等實是感同身受了!這護鄉塢呐,自然是應當組建的,我等也自會大力支持的,為叔明日回到縣衙之後,便將此事作為文告條令定將下來。”司馬昌此刻隻得站出來如此表態了,他正說之際忽然又仿佛想起了什麽似的,猶豫而道,“隻是,這些臨時招集而來的塢丁們無械無技,怎能抵抗那些流寇散卒?”


    “叔父大人,您可以將自己衙中那數百名衙役撥出一半,調到咱們這孝敬裏的護鄉塢中,由他們專門訓練教習這些塢丁持械技擊之術,如何?”司馬朗抬頭直視著司馬昌,緩聲答道,“這也是家父的意思。”


    “唉……愚叔那縣衙裏的差卒們,哪裏有那本事去訓練教習別人?”司馬昌聽罷,竟是連連擺手,“隻怕愚叔調派他們前來,到時候隻會白白浪費了你們的糧食和工夫。”


    “叔父大人過慮了。”司馬朗冷冷笑道,“您且將他們調撥過來,再明文授予小侄以統轄指揮之權——就算他們真是一群朽木、廢物,小侄也定能將他們調教成勇卒銳士!”


    “這……這個……”司馬昌對司馬朗瞧了又瞧,眼神裏頗有些不太信任。


    “叔父大人莫疑,您有所不知,我大哥曾在家父身邊擔任過京兆府兵曹屬之職,長於行軍布陣、技擊號令之道。”司馬懿在一旁開口說道,“您府衙中的差卒,必會被我大哥調教出來,然後依著大哥的教令,再去訓練那些塢丁們的……至於塢丁們所需的兵械,我們一則可以花錢多多購買;二則也可以從散兵流寇手裏繳獲嘛。”


    “仲達賢侄,不是愚叔信不過你大哥。”司馬昌蹙緊了眉頭,仍是微微搖頭,“我府衙中的差卒都是老兵痞子,你們又是文士儒生,哪裏鎮撫得住喲?”


    “原來叔父大人擔憂的是這個啊。”司馬朗聽了,不禁淡淡一笑,“對您府衙中的差卒,對孝敬裏的塢丁,賢侄自能請到高人協助嚴加訓練督導,自然亦能鎮撫得住。”


    “高人?我們河內郡哪裏有這樣的高人?”司馬昌詫異地問道。


    司馬朗淡淡一笑,轉身向門外長呼一聲:“牛大伯,請上來罷!”


    在堂上諸位賓客驚詫的目光中,一位頭戴綠幘、身穿葛袍的紅臉老者健步如飛昂然直入,正是司馬府老宅的管家——牛德。


    隻見他在司馬朗的示意之下,走到司馬朗兄弟倆剛才所坐的酒幾前,麵色凜然,立掌如刀,呼地一下向著那桌角一劈而下!


    嚓的一聲脆響,那花梨木製成的酒幾一角,竟被他這一掌像切豆腐般劈下了一塊,切痕整齊得如同利斧所斫!


    司馬昌、司馬榮、張汪等人見了,立時驚得麵麵相覷。過了半晌,他們才囁嚅言道:“原來牛大爺竟是這等深藏不露的高人……那護鄉塢有您這身手來撐持,自然是好辦得很咯。”  <h4>糧草</h4>


    酒宴散去,司馬昌、司馬榮等親戚長輩先後告辭離府。張汪故意挨到末後,假欲先打發張春華和衙役下去收拾行囊,待見到司馬朗、司馬懿含笑走到近前,才仿佛不勝酒力地從席位上坐直了身子,含糊著嗓音裝作不好意思地對他倆說道:“哎呀!兩位賢侄!你們從京都帶回來的美酒真是甘甜清冽,令人回味無窮呐,愚叔都快被你們敬醉了。”


    “張大叔喜歡喝這酒嗎?”司馬懿很熱情地笑道,“等一會兒小侄吩咐牛管家給您的犢車裏裝幾壇帶回去,咦,春華妹妹哪裏去了?”


    “嗬嗬嗬……仲達賢侄對我們總是這麽熱情大方啊!不愧是在洛陽太學的金華殿求過學問過道的儒門俊傑,整個河內郡裏像你這樣有誌、有德、有能的少年,實在是少之又少啊!”張汪捋著胡須,笑吟吟地看著他,神情顯得異常親切。


    “哪裏,哪裏,”司馬懿急忙欠身謙遜地答道,“張大叔謬讚了!小侄才疏學淺,不敢當啊!待得此番協助大哥安頓好府中事務之後,小侄還要出門到陸渾山靈龍穀紫淵學苑拜師求學呢。”


    “這年頭兵荒馬亂的,你……你還要出門拜師求學?”張汪愕然。


    “張大叔,不怕您笑話小侄愚頑無知——依小侄看來,如今天下大亂,帝主失所,正是仁人誌士憂國忘家奮勵有為之時。”司馬懿麵色一正,肅然言道,“小侄自幼身受聖賢之教,不敢忘了濟世安民之誌,亦不敢蝸居自保、無所事事,隻望可以出外廣加遊曆,結交問道於高賢異士,博采眾長,砥礪器識,為天下蒼生稍盡濟溺拯困之責!”


    “好誌氣!好誌氣!好男兒該當如你所言:胸懷大誌、心係天下,念念自拔於凡庸,不為一隅所困,不為陋識所囿。”張汪聽了,不由得為之撫掌大笑,“仲達賢侄身處亂世紛擾之中而懷此遠見卓識,日後必然學業大成、建下不世奇功。”


    說到這裏,他像是又想起了什麽似的,把話題一岔,道:“對了!你剛才不是問春華哪兒去了嗎?她大概是到前院幫愚叔收拾行裝去了吧。我這個女兒呐,最是善解人意,也最是勤敏樸實的了。”


    “張大叔說得不錯。”司馬懿微微含笑點頭,“春華妹妹確實是一個難得的好女孩。”


    他倆正談著,卻見站在一旁的司馬朗忽然插話進來,神情顯得十分認真地向張汪說道:“張大叔,侄兒打擾了,且請您借一步說話。”


    張汪被司馬朗突然打斷了自己與司馬懿的交談,隱隱有些不快。但他涵養頗佳,一瞬間便穩住了心境,馬上笑容盡綻,隨著司馬朗走到堂角立定,才裝作有些隨意地問道:“伯達賢侄莫客氣,你有什麽話但講無妨……”


    “張大叔……侄兒鬥膽請問:如今粟邑縣裏的糧倉還存有多少石糧食?”由於廳堂外夜色已深,室內的光線也有點兒暗淡,而站在牆角的司馬朗盯著張汪的兩眼卻是灼灼閃光,亮得有些異常。他知道張汪治下的粟邑縣是河內郡中首屈一指的產糧大縣,存糧之豐必是其他各縣難以匹敵的。但是,粟邑縣倉裏究竟藏有糧食多少,他卻並不清楚。


    “伯達賢侄問這個幹什麽?”張汪雙眉一動,心底暗暗生出了幾分警覺,臉上依然不露聲色,淡然而道,“莫非伯達賢侄想要出錢購買我粟邑縣倉裏的那些官糧?”


    “實不相瞞,侄兒心中正有此意。”司馬朗點了點頭,正色而言,“侄兒眼下正準備組建護鄉塢,急需購買糧食以備不測,自然是希望所獲之糧多多益善——此事還請張大叔成全。”


    張汪一邊暗暗思忖著,一邊斜眼睨視了他片刻,口中卻沉沉答道:“我粟邑縣倉裏的官糧倒是存儲著一些。可是朝廷有律令:嚴禁各縣倉中官糧私賣,非賑災濟民而不得開倉動用……不是愚叔不肯成全伯達賢侄,實在是茲事體大,觸及大漢律法——愚叔不敢妄動呀!”


    “唉!張大叔何必這麽膠柱鼓瑟呢?如今天下大亂、朝綱不振,天子百官尚在蒙塵輾轉之中……往實了說,便是這河內郡的太守王匡也逗留在虎牢關遲遲不歸。您乘著這個時候將那縣倉裏的糧食悄悄賣予小侄,誰會來追究於您?”司馬朗壓低了聲音,湊到張汪耳畔娓娓言道,“就算將來上司問起您來——您便對外聲稱那縣倉裏的糧食或是被流寇散卒劫了,或是發放給流民用以賑災了,或是在戰亂中被不明匪人一把火給燒了。朝廷裏有家父在上邊為您撐腰,您又有何懼?”


    “還有,我叔父司馬昌方才已應允將溫縣倉裏的糧食,明日一早便著人轉移運送到這孝敬裏存放……以他的膽怯優柔,尚且敢於放手去做此事,張大叔您是何等的明智通達,豈會落於他後?”


    張汪聽了司馬朗這一席話,才看清了這個一副謙謙君子相的司馬朗那一直深藏不露的另一張麵孔。這司馬朗兄弟一到溫縣,又是借著組建護鄉塢的名義招兵買馬,又是四麵撒網到處購糧備械,看來他們一家胸中所謀必大,實是異乎尋常啊!他微眯著雙眼,拿手撚著頷下的胡須,默默盤算了半晌,才朝司馬朗緩緩開口說道:“伯達賢侄既是如此言語,愚叔也便傾心相訴。其實無論目前冒任何危險,愚叔把這粟邑縣官倉裏的存糧都拱手贈予你們也沒什麽關係……隻是,將來萬一有什麽不測之變,愚叔與你春華妹妹卻當去往何處安身立命呢?”


    司馬朗立刻明白了他心裏的種種顧慮,急忙麵容一肅,向張汪長揖一禮,恭恭然說道:“張大叔能有這般雪中送炭、慷慨相助之心,我司馬家上下必會永誌不忘!您和春華妹妹將來的一切幸福安樂,都由我司馬伯達在此一肩擔下!——日後,您有用得著我司馬家之處,我等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張汪聽罷,心中暗想:你這個司馬伯達,我和春華將來的一切幸福安樂要你來什麽“一肩擔下”?哼!看來你也終是有些恍惚,實在不如你那老父司馬防啊!他若在此,必會明白老夫這話中之意的!他念及此處,微微側頭瞥了一下正在廳堂另一邊垂袖恭候著的司馬懿,心念一定,然後轉臉目光灼然地正視著司馬朗,正色說道:“很好!伯達賢侄,你們司馬家切要記得今日之誓:今日我粟邑張家不遺餘力地支持你溫縣司馬家,甘冒違律亂法、破家滅門之奇險——日後,你們司馬家定要不負我等今日鼎力相助之心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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