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4>曹操強壓荊州地頭蛇</h4>


    江陵城裏,曹操終於下了一道手令,命一批虎豹騎戰士“護送”著原荊牧劉琮去了青州當他的“空銜”刺史。


    就在這道手令發出的第二天夜裏,屯守襄陽的張遼軍營爆發了一場莫名其妙的糧囤失火事件,當時全營盡擾,幾乎亂成一團。張遼急謂左右將校:“勿得亂動,營中必有人暗暗作亂,意欲渾水摸魚也。”於是方用“鎮之以靜、指揮若定”之法穩住了情勢,一舉撲滅了這起突發之亂。但他後來在給曹操的稟書中不無憂懼地寫道:奸兵潛伏而伺機作亂,人心渙散而各思去路,委實防不勝防,堪為本將擁旌用兵以來未遇之難題。


    看來,那些荊襄一帶的劉琮步卒終是不能倚為己用的了。曹操長歎一聲,不能倚為己用也就罷了,反正自己暫時也沒寄希望於這些荊州降卒能給自己幹什麽。當然,自己更不可能像當年在徐州時來個“斬盡殺絕以除後患”。最讓他有些躊躇的是,麵對這樣的情勢,自己反而還要分出一部分預備兵力去提防和監控他們,這將使自己在與劉備、諸葛亮的最後對決關頭始終有些絆手絆腳的。


    論起來,這種情形在曹操數十年的兵戎生涯中還是第一次碰到。當年三十萬大軍自鄴城南下之際,自己僅以四萬之眾而敵之,後方環境卻一直安穩平定,從來沒有像今天這般複雜過和危險過,那時候荊州劉表和江東孫氏都是因為顧忌自己占有“漢室正統、王師欽命”的名分而不敢輕易興兵騷擾的。當然,這也離不開荀令君在許都與荊州劉氏、江東孫氏幕府中的諸多名士大夫的積極溝通與殷殷安撫之功。然而,如今到了荊州境內,他這兩大優勢就猛地一下如同自己的兩隻翅膀被倏地折斷了。無論做什麽事,他都感覺仿佛是自己一個人在孤軍奮戰一般,再也沒了先前荀彧在身後輔弼時那份“如魚得水”的遊刃有餘……


    但也不是沒有一個好消息。在十月上旬,韓玄刺殺劉磐終於成功,並一舉剝奪了長沙郡尉黃忠的兵權,帶著整個長沙郡向曹操遞來了歸降書。至此,“鯁”在荊州江南地帶的這塊“硬骨頭”終於被拿掉了。曹操大喜之餘,在第一時間裏派遣韓嵩、夏侯淵持著自己的親筆手令趕去長沙郡受了降。


    本來,蒯越、蔡瑁等在策反韓玄、智取長沙這件事當中是有大功勞的。但毛玠和荀攸拿著一些檢舉信向曹操進言,荊州蒯氏、蔡氏兩大家族在當地實是勢力太大,蒯氏幾乎壟占了文吏一脈,蔡氏幾乎壟占了武官一脈,就連諸葛亮都和他們兩大家族有著相當緊密的親戚關係,倘若這兩大家族繼續“合流”下去,後果不堪設想。荀、毛二人的最終建議是——滌清荊州的吏治體係,最好是將蒯氏和蔡氏這兩個“地頭蛇”之間的聯盟關係拆散,分而治之。


    曹操並不認為荀、毛二人的這些話是危言聳聽,他自己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蒯氏、蔡氏兩家在荊州劉表生前時期就已能“翻手為雲,覆手為雨”,而今又從策反韓玄、智取長沙這件事上顯出了他們巨大的潛力。萬一他們“故伎重施”,把不久前對付劉表一家的那一套伎倆又使用到自己身上,卻該當如何呢?身為絕代梟雄的曹操,早已不會像一般的庸主中人一樣,相信用什麽道德紐帶能夠維係這兩大“地頭蛇”對自己盡忠竭誠了,而隻相信維持住當前荊州勢力格局裏麵的相互製約、動態平衡才是最重要的。於是,他在長沙郡歸降後的第三天就作出了一個驚人的決定:以天子詔命的形式征召蒯越前往許都擔任賈詡空出來的那個散騎常侍之職,並賜封了他一個百裏亭侯的爵位。很顯然,這對蒯越而言,是一種典型的“明升暗調”的手法。但蒯越也無話可說——入京擔任內廷要職,而且身晉亭侯之爵,他還有什麽不滿足呢?況且,到許都去“混”,說不定給自己蒯家爭得的利益將會更多更大呐!於是,他在接到這道詔書的第二天就欣欣然收拾行裝直赴許都上任了。


    抽調開了蒯氏一族的首領人物蒯越之後,蔡氏一族在荊州孤掌難鳴,也就更加便於自己掌控了。這時候,曹操才大大地鬆了一口長氣。


    在決定分化瓦解荊州本地世族勢力的同時,曹操也曾谘詢過賈詡的意見。賈詡的建議也和荀攸、毛玠他們有些吻合:“這些荊州本土名門世族一向與劉備、諸葛亮等關係盤根錯節,不可不嚴加提防!這些荊州世族自恃負有獻降荊州之功,‘近之則不遜,遠之則生怨;親之則不知禮節,抑之則不知自省’,實是可馭可用而不可親重。”


    司馬懿一直冷眼旁觀著,將這一切一一都瞧在了眼中。歸根到底,荀攸、毛玠建議曹操分化削弱荊州本地世族勢力,其實也是在變相破壞曹操“以楚治楚,楚人製楚”的方略,抑製曹操的勢力在荊州進一步吞並和膨脹;而賈詡建議曹操對荊州本地世族勢力“可馭可用而不可親重”,則是擔心蒯越、蔡瑁會挾策反韓玄、智取長沙之大功與自己這個丞相府左軍師爭寵,所以也主張對他們進行打壓和抑製,從而達到自己在曹操心目中“獨占其寵、獨當其功”的用意。他們兩派的主觀動機雖然各各不一,在客觀效果上其實都起到了削弱曹操羽翼的作用。


    看來,這個“萬人之上,一手遮天”的中原霸主真的不好當啊!以曹操這等的雄才大略,多謀善斷,竟也難免被手下的謀士幕僚以“雜之以利害,挾之以私意”的獻言進策所蒙蔽與幹擾。隻有像荀令君那樣“憂公忘私,心無雜念,舉無遺過”的一代完人才是最值得主君納諫從善的。可惜,荀令君如今放棄了為曹操繼續效忠。唉!曹操日後的“昏招”“錯招”必將時有發生而難以自知自覺矣……  <h4>形勢逼人,曹操不得不速戰速決</h4>


    和煦的晚風拂起了粼粼的波紋,雲夢澤的湖麵上浮遊著線線餘暉,那宛若金質的霞光仿佛一直蜿蜒到水天之際的盡頭。


    遠處的水麵之上,凸立著若隱若現的些許小島,如同在天地之間點綴了些許裝飾,讓碧水青天在此分隔為二。一排排高大的荊州戰艦便披著燦燦晚霞,像一隻隻金蟾般靜靜停泊在雲夢澤的港灣裏。


    賈詡走上荊州旗艦的指揮平台,看到曹操正一手執典籍書簡,一手提毛筆在上麵寫寫畫畫。


    曹操嗜書好學,這已是曹營上下盡人皆知的事情了。他常常自稱是“手不釋卷,思不離道,晝則講武策,夜則習經傳”,每有所悟,輒取筆速記,揮灑之間斐然成章。賈詡雖不喜習經清談,但對他這種“好學不倦、秉燭夜遊”的勤奮之風也是十分欽佩的。


    “文和,快來瞧一瞧。”瞥到賈詡應召上得台來,曹操急忙轉身看向了他,用握著毛筆的右手向他招了一招,連幾滴墨汁舞濺到了他身披的鎧甲上洇開了幾朵“墨花”都似乎沒有注意到,“這是本相對《孫子兵法》所作的注解。還請文和給本相挑一挑有什麽措辭用語方麵的不當之處。”


    “嗬嗬嗬……又可以欣賞到丞相大人的生花妙筆了,詡今天定是大飽眼福了。”賈詡頷首而笑,接過他遞來的那卷竹簡一看,正是《孫子兵法》當中的《虛實篇》《利害篇》,原著上寫有這樣一段話:“兵無成勢、無恒形,能與敵化之謂神。”曹操就在它的左側批注闡釋道:“勢盛必衰,形露必敗,故能因敵變化,取勝若神。”原著後麵又寫有一段話:“智者之慮,必雜於利害。”曹操在其左側批注:“在利而思害,在害而思利,當難而行權也。”賈詡就這樣一段一段翻閱下去,看得是連連點頭嘖嘖稱讚。


    “文和,你別隻顧‘嗯嗯啊啊’地一味說好,要多提意見才行,有些詞句也不是不能修改的。”曹操把頭伸過來湊在賈詡肩胛邊,順著他的翻卷閱讀一直看了下來,忽然瞧見有些地方不太恰當,便又提起筆來在賈詡捧著的書簡上當場就塗塗改改起來,“你看,這‘在利而思害,在害而思利,當難而行權也’中的‘而’字是不是用得太多了?這些都是可有可無的廢字,刪了還好些,也可以多節約些紙帛竹簡嘛——你現在再看,‘在利思害,在害思利,當難行權也’,是不是比先前凝練了好多?”


    “丞相大人文思縝密,一字不苟,精益求精,詡實在是欽佩之極。”賈詡見狀,不禁深深讚道。


    曹操隻是哈哈一笑,又反複審閱了數遍,覺得無錯可糾之後,方才擱下了筆,把自己給《孫子兵法》作注解的稿本放在了幾桌之上。然後,他徐徐撫著自己頜下的虎髯,雙目直視遠方,悠悠而道:“世人都稱本相的武功戰略乃是世所罕見,其實依本相自己看來,本相的文筆絲毫也不會遜色於當今天下任何一位高士碩儒!就是那蔡邕、孔融的文章,本相瞧著也似稀鬆平常得很呢!”


    “丞相大人,您的文采豈止是‘絲毫不會遜色於當今天下任何一位高士碩儒’——以您行文作賦之簡潔硬朗、古雅蒼勁,誰人能出其右?蔡邕、孔融之流,自不能及。”賈詡連連點頭讚歎道。


    但是很顯然,曹操此番召他前來絕不會是為了討論如何給《孫子兵法》作注的。果然,沒過多久,曹操就開始直奔主題了:“文和啊,如今長沙郡已不戰而降,夏口城在荊州境內的最後一道屏障已然被撤除無餘……還有,今天益州的那劉璋小兒也低眉順眼地給本相送來了‘敬慰表’和蜀錦貢品,大有投誠獻款之蘊意。接下來,這個劉玄德也該知難而懼,束手臣服了吧?”


    賈詡拿眼瞧向那些遠方湖麵上還在來回穿梭操練的北方步卒混編而成的水師軍船,沉吟著沒有回答。


    曹操看著賈詡這模樣,沉吟了一下,開口緩緩問道:“本相已決定要兵分兩路,自漢水、長江兩個方向南北夾擊夏口城,文和此時還有什麽建議嗎?”


    賈詡一聽,略一思忖,不禁眉頭一凝,正欲答話。忽然雲夢澤湖麵上一個浪頭直打過來,“嘩”的一響,船身一陣晃蕩,那平台上的桌幾都被震得移動了數尺。


    幾個親兵侍衛慌忙上前來扶曹操——曹操卻一個踉蹌迅速站穩了身形,一擺手止住了他們:“快去扶賈詡軍師!”


    賈詡早已是一跤跌坐在船板上,望著曹操哈哈大笑:“舟欲靜而浪不止,心要定而身莫倒——何其難也!”


    曹操躬身伸過手來便要扶他:“賈軍師剛才遭了這一顛簸,你可暈船嗎?吃得消嗎?”


    賈詡見曹操親自伸手來扶,不敢造次,卻不好去接曹操的手,自己挺身一躍而起,滿麵感動之色:“多謝丞相關心!這長江之上,果然是風驟浪高,船身顛簸晃蕩得煞是厲害。賈某雖不暈船,但也有些立足不穩,若是迎麵來了敵艦,隻怕一時還有些難以招架呐。賈某自幼習慣了戎馬生涯尚且如此,其他北方兒郎們恐怕亦比賈某好不到哪裏去……”


    曹操聽到賈詡這麽一說,立刻明白了的他言下之意。近來江陵水師的改編整合之庶務尚未徹底完結,而且加入水師隊伍中的那些北方士卒又不擅長行舟,每日在甲板上被浪頭晃來蕩去,摔得七葷八素,暈頭轉向,怎能即刻便投入實戰之中……他的臉色微微一僵,聲音驀地變得硬硬的:“唉……賈軍師所言確實不錯。船身顛簸,北兵暈船,不習水戰等等,本相亦是心知肚明。但如今也顧不得這許多了。用兵要訣在於‘雷厲風行、速戰速決’八字。本相不希望在眼前這內外一片大好形勢當中,突然冒出什麽意外的變數來。”


    賈詡有些驚愕地看著曹操,不明白他為何突然變得如此急躁。其實他不知道,昨天夜裏,曹操收到了曹丕以六百裏加急快騎送來的密報——獻帝劉協的內廷近侍兼議郎趙彥竟用一柄“竹劍”對他行刺!這個消息讓曹操勃然大怒,看來,蟄伏在後方許都暗處的漢室遺忠們終於按捺不住,乘著自己在江陵城不進不退,休整調息的這空當跳出來陰謀作亂了!這也提醒了自己——一定要在第一時間內殄滅劉備、諸葛亮,從而徹底斷絕後方許都之暗敵的希冀,這件大事是一天也拖不得了!


    冷靜下來之後,考慮到不宜再繼續刺激那些隱伏在許都後方的漢室“保皇派”,曹操在曹丕開陳出來的數條應對方略上用毛筆圈定了一條:對趙彥“此罪彼罰,偷梁換柱,免生枝節”。據“眼線”密報,趙彥不是曾經給獻帝劉協開講過《戰國策》嗎?扣他一個“以歪理邪說幹擾聖聽”的罪名將他腰斬棄市了事。這樣,那些漢室忠親們就暫時抓不到什麽“口實”來煽風點火,大肆作亂了。


    按下心頭這些浮思雜念,曹操抬起頭來,微微眯著雙眼眺向那西邊天際將要落山的太陽,看著它如同一團赤焰正慢慢卷縮而墜,悠悠然開口道:“為了速戰速決,早成大功,這一次東征夏口城,本相所帶軍署中除了毛玠和司馬懿之外,也煩請勞駕文和陪同本相前去吧!”


    “荀軍師呢?”賈詡心口頓時一緊,猶豫了半晌,還是直直地問了出來。


    “他和楊修都留守江陵。”曹操猛地轉過身來,朗聲道,“文和——這一次二十餘萬大軍東征劉備,一切都仰仗你了!”


    賈詡慢慢屈下了雙膝,眼眶裏立刻潮熱了:“詡定當盡心竭誠,萬死不辭!”


    曹操用人使賢的原則一向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由於趙彥是潁川荀門的門生弟子,在沒有查明事情的真相之前,他不敢再過於信任荀家的人了,哪怕是被自己素來倚為心腹智囊的荀攸也不行。留下荀攸、楊修,是為了預防他們在自己身邊發揮一絲一毫的負麵作用。


    野鴨飛鳧“嘎嘎嘎”的啼鳴打破了場中的一片寂靜。曹操的目光又投向了東邊那一片灰藍灰藍的天幕:“在這次東征夏口城出發之前,本相還是應當給江東孫權那小兒寫一封信去……有請文和幫本相斟酌一下詞句,這封信的草稿是這樣的——‘本相近日謹承聖命,奉詞伐罪。旌旗南指,劉琮束手;荊襄之民,望風歸順。而今親身統率雄兵八十萬、上將千餘員,欲與孫討虜會獵於江夏,共伐逆賊劉備,拱衛王綱,名垂青史。幸勿觀望,速賜回音。’”  <h4>水鏡先生竟是詐死!</h4>


    在曹操那封威逼信發出的第五日,曹軍安插在江東柴桑城的“眼線”反饋回來了一個仿佛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的消息。


    諸葛亮那日和江東諸士在“戰”“和”之辯中鬥得難分難解的最後一刻,江東主和派的首席代表人物張昭突然出麵公開投給了諸葛亮一張“讚成票”,決定全力支持聯劉抗曹——於是,局勢急轉直下,江東主戰派迅速占了柴桑郡幕府的上風。


    席間,秦鬆、顧雍、步騭等主和派名士不禁驚問張昭:“張公為何臨事猝變、執意不堅乎?”


    張昭坦然正色而答:“我等江東諸士本是一心歸附漢室朝廷,誰人願當他沛郡閹醜曹氏之家奴?”


    “曹操位居大漢丞相,名重六合,威服八荒,又曾有迎陛下入許都以安帝室之功,張公為何這般說他?”


    張昭當場就拿出了曹操最得意的一首詩詞《短歌行》來論證道:“‘山不厭高,水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這段詩中,‘周公’正是曹操暗暗自喻於己;‘山不厭高,水不厭深’,實是曹操野心勃勃、貪得無厭的內心自我曝露,暗喻自己‘位不厭高,權不厭重’;‘天下歸心’,說穿了就是他一心想‘天下盡歸曹氏之手’罷了——這字字句句都透出了他曹操的不軌之誌。所以,我們江東諸士意欲真心擁漢者,必先視曹操為第一漢賊!”


    就這樣,張昭的這番話為柴桑孫府中這場“戰”“和”之辯 “一錘定音”——江東各大門閥士族自此決定齊心合力支持孫劉聯盟以共抗曹操。


    而且,最令曹操氣憤的是,陰狡叵測的孫權居然在不給他這封威逼信任何正麵回應的情形下,就立即招來江東大都督周瑜,統領四萬水軍隨魯肅、諸葛亮一同火速溯流西進,與劉備、劉琦在夏口城順利會師,然後從長江直撲江陵而來,向自己這一方“不宣而戰”了!


    果然是“最凶的狗不叫隻咬”。曹操的忍耐也達到了極限,馬上作出強有力的回應,全軍立刻厲兵秣馬,整裝集合,於十月十六日順流東下,在長江上迎頭痛擊劉孫盟軍!


    江陵城樓上的一間偏閣裏,司馬懿依著燭光,正伏在幾案之上慢慢整理著南征的軍務書簿。明天大軍就要開拔東下了,曹操特地放了兵曹僚屬們一夜的假,酉時初刻起就讓他們早點兒回來休息,養好精神後隨軍出發。


    然而,眼看著就要隨同大軍東征夏口城了,這十多萬大軍就要與劉備、諸葛亮、魯肅他們正麵交鋒了——一向沉篤持重的司馬懿,心頭也禁不住泛起了一絲淡淡的惘然,雖說自己是堅信諸葛亮、魯肅、周瑜他們足有應敵自保之能的,但畢竟是以四萬之眾力抗十餘萬之敵啊!雙方的實力的確是懸殊太大了!況且,曹操本人亦是縱橫中原,所向無敵的用兵奇傑,他的手下更是人才濟濟。麵對這樣的對手,他們撐持得住嗎?江東那個周瑜,雖然也曾聽說他指揮過幾場不大不小的戰役,取得了不少的戰績,但那都是在江東之域“山中無老虎,猴子稱霸王”——如今曹操這隻“大老虎”真的下山撲噬而來,周瑜、諸葛亮、魯肅他們還有足夠的自信笑得出來嗎?


    “二公子,我大哥來了。”守在偏閣門外的牛金忽然向裏邊輕輕喊了一聲。


    “好!好!好!快請他進來!”司馬懿正盼著牛恒給他送來江東方麵的確切消息,一聽這話,高興得連忙起身迎了上來。


    隻見牛恒一步閃進室內,仍是不苟言笑地向他欠身一禮,肅然稟道:“二公子,恒今日帶來了一位極重要的人士,親自駕臨與您一見,事先未曾通報,還請您見諒。”


    “誰?”司馬懿遲疑著問了一聲,心底卻想,難不成又是諸葛亮或魯肅微服易容而來了?


    他話音剛落,閣門外便響起了一個悠悠遠遠的聲音長吟而入:


    “寒雲深深掩鶴影,獨上渺渺摘星台。颯颯秋風卷輕簾,遙看山雨瀟瀟來!”


    這吟詠之聲聽起來清朗激越,意味深長,餘音嫋嫋,繞梁不絕。而司馬懿的臉色卻漸漸變了,變得越來越驚訝,越來越惶惑,兩眼也不禁睜得越來越大。這……這個聲音好耳熟啊!既像父親的聲音一般蒼涼,又像大哥的聲音一般凝重……更像是自己很久很久以前聽到的那個聲音。這個聲音怎……怎麽還會出現?不……不……不可能啊!


    長吟之聲終於結束了,隻見門簾一掀,進來一個青布蒙麵,身高八尺的黑袍老者來。他雙目精光湛然,在黑夜中顯得亮若寒星,隻在司馬懿的臉上瞟了一下,又微微低垂了眼簾,仿佛凝視在自己的鼻尖處。這老者一直背負著雙手,緩步走到司馬懿麵前,才伸手將自己臉上所蒙的青布緩緩取下,淡淡道:


    “仲達,當年靈龍穀一別近十年,你可修為有進了?眼下大戰在即,你可還做得到心境沉靜如淵乎?”


    這一見之下,連守在門邊的牛金也驚得險些脫口失聲驚呼:原來這黑袍老者竟然是那個當年曾來“紫淵學苑”講學過、已經“逝世”了多日的青雲山莊莊主水鏡先生——司馬徽!


    司馬懿的聰穎機敏畢竟非同常人,他起初也是如同見了鬼似的大吃一驚,但他很快就反應了過來,以叔父司馬徽的深謀遠慮,智略百出,他當初選擇了“假死”必然是深有用意的。他亦隱隱猜到了幾分,也許隻有這“假死”才會讓叔父司馬徽徹底避開將來那些來自方方麵麵的糾結和紛擾,而他本人卻可以非常高明、非常隱秘、非常超然地藏在幕後繼續操縱他的計謀實施。誰會懷疑一個“死人”竟在幕後“翻雲覆雨”呢?就算將來有些人省悟到了司馬徽“生前”的有些話、有些事似乎存在著隱隱約約的蹊蹺,可他本人卻已經“死”了,“死”得無可對證,哪怕你是再聰明的人也極難查獲真相了。


    “叔父大人……”司馬懿眼眶裏立時閃起了幾朵淚花,哽聲而泣,“小侄在此有禮了。”說著,他一頭跪拜了下去。


    司馬徽卻一如當年在“紫淵學苑”的明道堂上給他講課時一樣,隻答了一聲“起來吧”,就邁步徑去那室中榻席上坐了下來。


    司馬懿嗚咽著應了一聲,急忙起身,恭恭敬敬地站在了司馬徽的右側下方,低眉斂目,垂袖而立。


    “仲達,你這八九年來相貌沒怎麽改變,倒是身材又長高了許多,麵頰也變胖了不少。”司馬徽拿眼慢慢打量著他,似乎頗為滿意,“古語有雲:‘非體健則不足以負重,非誌強則不足以致遠。唯體健誌強者,方能負重而致遠。’強身健體,修身養性,奮勵有為,不懈不撓,才是開基創業,可大可久之根本。仲達,你這一點做得好!唉,為叔和你父親一樣,都已經有些老了,再也不複有盛年體壯之時的勃勃勁氣了……”


    司馬懿抬眼瞧去,在他蒙矓的淚光中,看到明亮的燭光照耀在司馬徽的鬢角,幾根斑白的銀絲露了出來。他眼圈一紅,“撲簌撲簌”地掉下淚來:“叔父大人多年來沉潛隱伏於這荊襄偏荒之地,為我殷國司馬氏之千秋偉業如此殫精竭慮,苦心經營,懿真是見而惻然!您都是被這些繁雜庶務給累的……”


    “這些話可就說得見外了!‘伴曹如伴虎’,大哥他和你們兄弟在許都那邊也都做得不容易啊……”司馬徽的眼角亦隱隱似有晶芒爍動,他臉上的表情卻依舊顯得平靜無波,“仲達,你如今隱身潛伏在曹操幕府之中韜光養晦,一定要‘左顧右盼,瞻前顧後,處處小心,事事謹密’啊!叔父贈你一段銘言,乃是《道德經》上的至理寶箴:“‘古之善為士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識。夫唯不可識,故強為之容:豫焉,若冬涉川;猶兮,若畏四鄰;儼兮,其若容;渙兮,若冰之將釋;敦兮,其若樸;曠兮,其若穀;混兮,其若濁。’你照此戮力篤行而去,日後必有奇效的。”


    司馬懿聽得十分仔細,連忙深深點頭應道:“叔父大人的這番指教點化,小侄一定謹記在心,勤而行之。”


    司馬徽目光一凜,直視他道:“你可知道,江東方麵決定聯劉抗曹,派來了四萬精兵,他們的主帥是周瑜,副帥是程普,先鋒大將是黃蓋和甘寧,軍師兼讚軍校尉就是魯肅,首席參軍則是諸葛亮。也就是說,諸葛亮和魯肅現在都是孫劉聯軍的核心決策人士。魯肅且不去說他,為叔在意的是,對諸葛亮此人,你有何看法?他的才識與你相比,你自視如何?”


    “這個……諸葛亮乃叔父大人青雲山莊門下首席高徒,叔父大人對他的長短優劣必是了然於胸。”司馬懿急忙俯首謙遜地答道,“小侄焉敢在您麵前妄自品評。小侄願洗耳恭聽您對小侄與諸葛亮的評點。”


    “仲達竟在為叔麵前遊移其詞?你這些話聽來,不是過謙近偽,便是虛與委蛇!未免流入胸乏灼見,目無卓識之譏也。”司馬徽撫著須髯輕輕笑道,“為叔這個問題,若是換成那諸葛亮來回答,便斷然不是你這模樣。他的通識篤定,獨持己見,豈是常人能及?當初為叔贈他‘臥龍’之名號,他當眾受之而不克讓。為叔便使徐庶私下諫他稍應謙讓。諸葛亮問他:‘徐君以為吾實不符名耶?’徐庶曰:‘非也。但君若能稍許克讓,亦是美談一樁。’諸葛亮長笑而答:‘吾之德才,既與‘臥龍’之號名實相符,又何為虛讓也?名實雙得,正如日自有輝,月自有華,何須自掩?常人拘於禮法,不能執其獨見之明,而偽隨眾流,豈可謂之通達時務乎?’你聽一聽他這番言語,可有半分過謙近偽之謬乎?”


    司馬懿聽了,臉頰微紅之下,心頭卻暗暗發笑。這個諸葛亮,平日裏看似文質彬彬,沒想到在某些場合卻是臉皮厚若城牆。強詞奪理之際,也是臉不發燙心不跳。他心念方定,又見得司馬徽仍是那般咄咄逼視而來,隻得答道:“叔父大人此言一針見血,小侄慚愧之極。既是如此,小侄便覥顏直言了。這諸葛亮自稱與‘臥龍’之號名實相符,小侄就以‘天生真龍’來喻他之器能——龍者,能大能小,能升能隱。大則興雲吐霧,小則藏芥隱形;升則飛騰於宇宙之間,隱則潛伏於波濤之內。諸葛亮養誌南陽,而暗懷‘隆中對’之偉略,此為其隱;智計多端,應變無窮,麵對曹操、賈詡、曹仁等勁敵,竟從長阪坡護得劉備主力安然而退,此為其升;放眼四海,氣吞六合,此為其大;嚴謹周密,步步無誤,此為其小。懿之才智,與其相比,似是略有不足。”


    “怎麽,你對他竟有幾分忌憚?”司馬徽撫著須髯的手驀地一停,目光凜凜然如刀鋒般直掃過來。


    “不錯。懿之心中,實願生生世世不與此君為敵。”司馬懿斂眉垂目,沉沉而答。


    “不要這麽妄自菲薄。仲達啊,你一定要記著,任何人都不是永遠無隙可乘,永遠無懈可擊的。”司馬徽目光中的寒冽之意漸漸淡去,呈現出來的竟是一種莫名的深邃,“在為叔的眼中,任何人身上都是沒有優點和缺點之分的。優點就是缺點,缺點就是優點,它們都隻是如同一枚銖錢的正反兩麵而已。一個人堅強執著是大大的優點,但他在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方麵對錯誤的對象運用這種堅強執著,就會變成固執呆板;一個人溫和謙遜是大大的優點,但他在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方麵對錯誤的對象運用這種溫和謙遜,就會變成柔弱無剛;一個人機敏靈活是大大的優點,但他在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方麵對錯誤的對象運用這種機敏靈活,就會變成搖擺不定。所以,再出色的優點,倘若沒有運用到適當的時間、適當的地方和適當的對象上,就會成為非常嚴重的缺點。諸葛亮一身是優點,這難道不正意味著他有可能恰巧一身是缺點?仲達,你須當擁有這等俯瞰一切,懷疑一切,批判一切,洞徹一切的絕大膽識才行哪!”


    司馬懿聽了司馬徽這一番話,心頭頓時豁然開朗。他臉上不禁喜色四溢,連忙欠身向司馬徽深深謝道:“叔父大人之言,實是有如天籟玉音,令小侄茅塞頓開,感悟無窮!小侄在此恭聽您繼續賜教。”  <h4>血陰蠱</h4>


    “這樣吧,為叔知道你最關心的是眼下這東征夏口城一役……”司馬徽拿眼深深地注視著他,話鋒逼人而來,“那麽,為叔問你,此番東征夏口城,曹軍最大的弱點在哪裏?劉孫聯軍最大的優點又在哪裏?”


    司馬懿微低著頭,皺著雙眉緩緩考慮了好一會兒,才有些猶豫地答道:“這個,論起來,此番東征夏口城,曹軍最大的弱點就是水師未能徹底改編消化成型,曹操從北方帶來的青徐(青州和徐州)勁卒一則不慣行舟,二則不習水戰,在江麵上非常缺乏戰鬥力;而劉孫聯軍最大的優點就是其水師在精銳善戰方麵遠遠勝過了曹軍。”


    司馬徽聞言,雙眸深處不禁亮光閃動,頗為驚訝地一連盯了司馬懿幾眼。這個侄兒果然厲害,一眼就覷準了這場戰局的關鍵之所在。確實,曹軍此番東征夏口城,一共出動了八萬北方步騎、一萬荊州步卒、四萬荊州水師,兵力總數是周瑜所率領的四萬劉孫聯軍的三倍有餘。然而,在疆場之上,真正能夠決定雙方勝負的,往往不是誰的優點更大,而恰恰正是雙方各自的弱點相比之下誰的更小。這正如決定一個木桶容量的,不是這個桶最長的那一塊木板,而恰恰是它最短的那一塊。


    他麵色一斂,向司馬懿徐聲道:“你說得沒錯。要想讓曹操南征失利,就必須摧毀他帳下所擁有的水師主力。這是他最薄弱的一個環節。在這一點上,我們不必耍弄太多的花招。正所謂打蛇須打蛇七寸,隻要集中全力搞垮曹操的水師,他企圖渡江南進、飲馬吳越的計劃就隻能是化為泡影矣。”


    “叔父大人,請恕小侄直言,若要做到這一點,談何容易!”司馬懿輕輕搖了搖頭,“江東方麵雖然擁有水師四萬,且主帥周瑜又是極擅水戰之法的曠世良將,但俗話說:‘殺敵一千,自損八百。’單憑他們從外麵來一舉擊潰和瓦解曹操的四萬荊州水軍,隻怕也頗有難度。曹軍隻要咬緊牙關全力突破周瑜的水軍防線,乘勢將九萬陸軍運送到長江南岸去,則江東局勢必會急轉直下,變得一發不可收拾。”


    司馬徽的目光漸漸變得澄亮起來:“不錯。這也正是為叔今夜親自前來與你相見的目的。為叔就是想要告訴你,一方麵,我們要借助周瑜他們從外部來削弱曹軍水師的鋒芒和銳氣;另一方麵,我們要從曹軍內部運用其他手法來瓦解和擾亂曹軍水師。”


    “從曹軍內部運用其他手法擾亂和瓦解曹軍水師?這個方略倒是很好,隻是如何實施才能做到呢?”司馬懿兩眼睜得大大的,忽然又見到司馬徽臉上的笑容有些神秘,便開口問道,“叔父大人莫非已有什麽錦囊妙計了嗎?”


    司馬徽並沒有立即答話,而是從懷裏取出一隻銀壺,輕輕打開壺蓋,向司馬懿麵前一亮,緩聲道:“就是它——完全可以幫助我們擾亂和瓦解曹軍水師……”


    在燦亮的燭光照耀之下,司馬懿看到那壺口的水麵上泛動著淺碧淺碧的光澤,顯得綠瑩瑩的透明之極。然而,在那碧綠透亮的壺水上麵卻似隱隱漂浮著一些紅紅的灰塵般的微蟲。那些微蟲以千奇百怪的姿態扭動著,翻跳著,沉浮著,透出一種異常詭秘的氣息來。


    “這……這是什麽?”司馬懿很是好奇。


    “這是武陵郡最南邊的蠻夷峒族巫師精心飼養的‘血陰蠱’,為叔在這段時間裏便是找它們去了。”司馬徽瞧著那些像血渣一樣漂來浮去的微蟲,幽然道,“別看它們微小如塵埃,如果散播開來,就可以輕而易舉地釀出一片大瘟疫,讓十萬雄師的戰鬥力毀於一旦!”


    “什……什麽?”司馬懿驚得臉色慘白,“叔……叔父大人,您要用這……這等蠱蟲來對付曹……曹操?”


    “你說錯了——為叔要用它們對付的是曹操的四萬荊州水師,並不是曹操本人和他的九萬陸軍步騎。”司馬徽的語氣冷若寒冰,仿佛沒有絲毫起伏,“你也不必過於驚懼,這‘血陰蠱’本身也不是什麽致命的毒物,隻會讓那些水卒上嘔下瀉,全身無力,難以作戰罷了。為叔隻需用它們削奪了曹軍水師的作戰能力就夠了。”


    “叔父大人……以毒傷人,有違天和,會犯陰陽鬼神之大忌啊!”司馬懿額上的汗珠滾滾滴落,打濕了衣襟,“小侄懇請叔父大人三思!”


    司馬徽避開了他的灼灼目光,靜靜地凝視著那隻銀壺裏碧光閃爍的水麵,語氣有些飄飄忽忽:“仲達侄兒,你還記得九月份諸葛亮、劉備在長阪坡的‘藏兵於民’之計嗎?為了將曹操置於殘忍不仁的地步,素以仁義道德自詡的劉備、諸葛亮最終不也是把那十餘萬無辜百姓推向了‘虎豹騎’的鐵蹄和屠刀之下嗎?要想成就一番雄圖霸業,就不能有婦人之仁!”


    聽到他這麽說,司馬懿的雙目不禁緊緊一團,眼角淚光一閃即隱:“是——一切但憑叔父大人安排。”


    “你放心,為叔會非常小心地控製住這 ‘血陰蠱’的傳播範圍,不會讓它們泛濫到難以收拾的地步。”司馬徽目光轉了過來,倏地盯在了司馬懿的臉上,“誰也不是嗜殺成性的屠夫。為叔隻希望用這‘血陰蠱’削奪曹軍水師的作戰能力而已。”


    “可……可是,這種微小至極的蠱蟲怎……怎麽控製得住呢?”司馬懿臉上一片驚駭之色,在他的理解之中,人是可以控製的,馬是可以控製的,甚至連思想和意識都是可以控製的。但是麵對這種毫無意識、毫無知覺而又無孔不入的小小毒蟲,你怎麽去控製?


    司馬徽在榻旁的幾案上放下那隻銀壺,然後向牛恒揮手示了示意。


    牛恒一見,便捧著一隻形體頗長的紫檀木匣走了過來。


    司馬懿注目看去,隻見那匣蓋被輕輕打開,司馬徽從中取出了一尊古色古香的大樽來。


    這尊古樽的材質顯得非常奇怪,黑亮如墨,沉凝若鐵,雄渾似岩。它頂寬底窄,粗如牛腿,整個高達九寸,通體上下鐫刻著龜紋蛇形一般的奇文異字,極為盤曲古樸。古樽的把手被雕成了一條虯龍的式樣,怒目張牙,舞須擺尾,活靈活現,躍然生動。


    “這是遠古異珍,絕世奇寶——‘犀角樽’。”司馬徽看出了司馬懿眼中的驚疑,開口介紹道,“它是這世間一切疫蟲毒物的‘克星’。你看……”


    說著,他從那銀壺裏倒了一些含有“血陰蠱”的水在那“犀角樽”裏。隻聽“哧”的輕輕一響,頃刻之間,“犀角樽”裏倏地騰起了一股淡鬱的異香——司馬懿定睛看去,隻見那樽中的水漸漸變得無色透明,那一層瑩瑩碧色漸漸消失不見,水麵上那原本活蹦亂跳的一隻隻“血陰蠱”微蟲也漸漸變得靜止下來,就像沒有生命的塵埃、砂粒一般僵硬不動了。


    “這隻‘犀角樽’是為叔特意留給你克製疫毒的。”司馬徽輕輕晃動著那“犀角樽”裏的水,看著那“血陰蠱”微蟲無聲無息地死去,“所有注入這隻寶樽裏的水,在經過了這萬年古犀角質的淨化之後,它們都是克製這種‘血陰蠱’的奇藥。你和牛金每天都可以喝上一杯半盞,就可以實現百毒不侵,萬病不染了。為了防備曹操的八萬中原步騎到時候被這種‘血陰蠱’疫毒傳染,你可以用這‘犀角樽’盛上清水,隔上三五日便乘隙悄悄在各個大營周圍灑上一些,那麽‘血陰蠱’的疫毒再厲害,也不容易傳染到曹操的陸軍大營裏來。”


    司馬懿沉吟了一陣,不禁麵現隱憂:“可是,叔父大人,您是知道的,我司馬家在這八萬中原步騎當中安插了九十三名百夫長以上的重要‘死士’。他們是我司馬家潛伏在曹軍內部的骨幹力量,輕易折損不得啊。”


    司馬徽聞言,臉上浮起了淡淡的笑意,又從腰間解下一個大紅葫蘆來,托在掌上遞了過來:“仲達顧慮得是。這一點,為叔亦已有了預防之策。為了避免他們也被傳染上‘血陰蠱’之疫,為叔特意煉製了一百多顆‘鶴心丹’,可解百毒。待會兒就讓牛恒、牛金他們拿下去向這九十三名重要‘死士’按名發放,確保他們的生命安全……”


    司馬懿的眉頭這才稍稍舒展了一些。他的目光往那隻銀壺上一投,有些詫異地問:“那麽,請問叔父大人,您接下來如何將這‘血陰蠱’投放到曹操的那四萬水師當中去呢?”


    “哦,仲達有所不知,這種‘血陰蠱’須得散播於水域之中才會傷人於無形。也就是說,隻要接觸到生水和飲用生水的人都有可能會遭到它的噬傷。為叔會將這些‘血陰蠱’散播到江陵東麵的六百裏‘雲夢澤’和‘洞庭湖’兩處,曹操的四萬水師一旦經過那裏,就一定會感染上這種蠱毒的。到了那時,曹操的‘南征全勝’之夢必將成為一紙畫餅矣。”


    說到此處,司馬徽眉目間喜色洋洋,興奮之情溢於言表,仿佛已是穩操勝券一般,樂不可支。


    司馬懿瞧著銀壺水麵上那些以妖異詭秘之姿扭來跳去的“血陰蠱”微蟲,目光裏仍掩不住有一絲憂鬱之色:“叔父大人,非得用此毒物克敵製勝不可嗎?咱們不能想出更好的辦法削奪曹軍水師的戰鬥力嗎?”


    “唉!仲達真是君子心腸啊!可……可是,要想削奪曹軍水師的戰鬥力,目前看來隻有采用這‘血陰蠱’疫毒之法是最實用、最快捷、最有效的啊……”司馬徽緩緩轉過身去,舉目投向那窗外無邊的沉沉夜色,語氣裏也透出一股濃濃的蒼涼悠遠,“唉……為了我司馬家‘異軍突起、後發製人、扭轉乾坤’的千秋大業,也顧不得有這許多的‘婦人之仁’了!這一切的陰禍和罪孽,都由為叔一肩擔下吧!”  <h4>憋屈的蔡瑁</h4>


    這幾日蔡瑁頗有些心緒不寧,本來當初他和蒯越一起說服劉琮舉荊州全境而降曹操,心頭還念想著憑借這份功績在曹操那裏應該得到豐厚的回報。然而,接下來的一連串事情卻讓他連連吃驚。


    首先,曹操幕府中的荀攸、毛玠等元老舊臣一直對蒯越、蔡瑁他們的“降臣”身份有所鄙視,暗暗排抑不已,連他二人聯名呈上的荊州各郡官吏人選推薦名單也被擱置不納,至今還鎖在毛玠的西曹署桌屜裏成了一張廢紙。這倒也罷了——誰讓他們是手握實權的丞相寵臣呐!


    其次,待到蔡瑁和蒯越策動長沙郡郡丞韓玄臨機反戈,刺殺劉磐,舉城歸附之後,非但沒有給他倆目前的境遇帶來多大的改善,反而將他倆推到了更大的困窘之中。蒯越竟被朝廷以一個“百裏亭侯”的升調令憑空召去了許都,這讓蔡瑁頓時如失心膂智囊;緊接著,他的外甥兼舊主劉琮,又被曹操突然轉調為青州牧。到了這個地步,蔡瑁再傻,也看得出曹操是在對荊州人事格局進行全麵的“洗牌”了。而且,以自己和蒯越為代表的荊州本地世族勢力是很明顯地遭到了強硬有力的打壓了。


    至於目前曹操對自己表麵上似乎還是顯得那麽優禮有加,那也僅僅是因為自己乃深諳水戰多年的荊州水軍統帥,而曹操又一時無法從他麾下的中原舊部中找到合適的人選來替代自己罷了。他畢竟還需要自己這個荊州水師都督指揮那四萬水軍去對付江東的孫權、周瑜他們啊!至於將來幫助曹操掃平了江東之後會是怎樣,蔡瑁簡直不願再多想下去。自己會不會重蹈蒯越的舊轍,也被曹操用輕飄飄一紙“詔令”給調到許都去當個“有名無實”的高級閑職呢?


    然而,心底埋怨歸埋怨,蔡瑁卻絲毫不敢形之於色。這個曹操可不像那個寬厚迂緩的劉表和少不經事的劉琮那麽容易侍候啊!他的剛決明肅、馭人多方,不知比劉表、劉琮厲害了多少倍去!自己哪裏還敢在他手下耍弄什麽“手腕”喲!隻有紮紮實實埋頭幹出一番業績來,或許才能討好得了曹操,才能保住自己眼前的地位和實權不遭削損。換言之,自己好好替曹操在江東孫氏麵前一炮打響了“荊州水師”這張牌,也許曹操就能以功為本,賞罰分明,給自己一個應得的爵賞罷?現在,如俗諺所講:“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他也隻能作如此之想了。


    不過,這一切都還不是蔡瑁眼下最頭痛的。他最頭痛的不可能是這些鬱悶的情緒,而是最現實的問題。四萬曹軍水師一過雲夢澤、洞庭湖,其中不少士兵就開始莫名其妙地鬧起病來。早先是尋常的打噴嚏、咳嗽、流鼻涕。隻因行程緊迫,軍隊不敢耽誤,大家強忍著病痛往前駛進。結果,越往前行越不對勁,患病的士卒一天比一天增多,症狀也一天比一天愈加嚴重——腹瀉、嘔吐、痙攣、疲軟無力等接踵而來!這讓蔡瑁大惑不解。但他畢竟在荊襄之域統領水師這麽多年,一個基本的常識還是有的,這種“血吸蟲”疫病的發作高峰期一般是在氣溫較高的三月至八月之間,哪裏聽說過寒冬十月還有這種疫病發生的?而且,自己的這些水卒都是荊州本地人氏,早習慣了這裏的水土氣候,怎麽會憑空患上這種疫疾?


    沒辦法,為了控製疫情泛濫成災,蔡瑁隻得根據以往的經驗教訓,嚴令部下各艦水軍們在汲用江水之時務必煮沸之後方可飲用,時刻牢記“病從口入”的警誡而不可違逆。同時,他也向江岸上一道同步行進的曹軍九萬步騎發去了警訊通報,提醒他們也要注意防疫治疫,並行文要求曹操速調“隨軍醫師隊”進行診救。


    就在這樣的磕磕絆絆之中,十月二十一日淩晨寅時末刻,在蒙蒙白霧的籠罩之下,曹軍四萬水師共四千二百艘戰船終於抵達了江夏郡最西端的蒲圻縣渡口處。再往前行駛四五百裏的水路,就是夏口城了。然而,蔡瑁他們也許沒有料到,就在這個表麵看似風平浪靜的蒲圻渡口附近,早有一張天羅地網已然密鋪暗布,正張開了“血盆大口”,等待著他們迷迷糊糊地一頭鑽進網來!  <h4>周瑜的戰船</h4>


    蒲圻渡口前麵三十裏處有一個回龍灣,乃是淩芝河與長江的交匯口。這回龍灣為兩岸青山交錯相夾,甚是隱蔽難覓。灣腹深處,有一艘艘艨艟、鬥艦和走舸正排成方陣嚴陣以待。


    但見當中一座五層樓高的巨型戰船之上,桅杆上飄蕩著的“左將軍劉”四字戰旗在陣陣江風的扯拽之下獵獵作響,猶如一頭不甘蟄伏的玄豹一般騰空翻躍。這座戰船的船樓分為四層,各有用處。或為瞭望之台,或為議事之所,或為飲食之居,或為箭矢之庫,功能齊備,毫無遺缺。而這艘龐然大物最厲害的作戰利器便是那十三架高大拍竿、十六頂強弩箭樓,它們分布在船身四側的要位之上,高聳入雲,居高臨下,攻擊起來聲勢奪人。


    樓船頂層的指揮平台之上,站著諸葛亮、魯肅二人,還坐著另外一位青年將軍。那青年將軍身形甚是挺拔秀頎,麵若滿月,眉如雙劍,眸似寒潭,唇若塗朱,一身銀鱗鎧甲,更顯得英氣勃勃,清逸絕塵。他此刻正微微俯身撫著香幾上一張錦瑟,指尖摁動之處,樂音縷縷傾瀉而出。忽而若清溪潺潺,忽而若鵲鳴嘰嘰,忽而若柳絲纏風,忽而若鬆濤疊疊,宛轉之間耐人尋味,直抒之際突兀奇崛,委實妙不可言!


    “周都督之瑟音流麗暢達,悅耳至極,令人聽得如沐春風。”諸葛亮仿佛頗有會心之得,輕輕搖動手中鵝毛扇,笑道,“千軍萬馬當前,而周都督竟能澄心定慮,靜若止淵,手下錦瑟撫得一絲不亂、一韻不差——這一分坦然自若、從容不迫的心境,超越亮等遠甚。”


    原來這位青年銀鎧將軍正是江東大都督周瑜。他聽罷諸葛亮此言,當下深深一笑,停瑟而起,負手望向回龍灣的灣口之處,徐徐言道:“孔明過譽了。昔日西門豹佩韋以緩己,董安佩弦以自急12 ,正與瑜今日之撫瑟以自鎮其意相仿,皆是假外物以警內心耳。勉力而改己身之習,終不如孔明素來靜以修身,淡以養欲而來得純熟。”


    諸葛亮並不搭言,隻是將手中鵝毛扇輕輕向外一拂,隔了片刻才慢慢道:“周都督效仿往聖先賢,尚能做到‘假外物而警內心’,而如今曹孟德自恃位高權重、勢傾朝野,一不外假於物,二不內警於心,恐怕此番前來,終會墮入周都督的妙策之中矣!”


    “哦!孔明何以見得他已有敗亡之兆?”周瑜好奇地問。


    諸葛亮將鵝毛扇徐徐拂動,向周瑜侃侃而道:“亮近來派人潛察密伺,發現曹操已經沒有原來爭霸中原時那般強大了。當年冀州袁紹治下所存在的問題,曹操軍中現在也應該是有的,隻是程度沒有那麽嚴重罷了。如今曹操手下早已是派係林立,漩渦重重。隨著曹操的地位從車騎將軍、司空直到丞相步步高升,他身邊的將領之權力與榮耀也隨之一同上升。但是職務有高低,權力有大小,那些曹係僚屬、將校們個個豈肯甘落人後?於是,為了邀寵爭功,各部將領早已開始了明爭暗鬥。


    “而且,也不僅僅是武將們卷入了內鬥之中,隻怕那些謀士文臣們亦毫不例外,難以幸免。武將們爭功,隻能是憑著實打實的戰績來一較長短,而謀士文臣們之爭,則迥然不同。俗諺雲:‘自古名士出豪門,從來儒臣在世家。’每一個智士文臣的背後,都或有形或無形地連接著一個門閥家族的諸多利益關係。為了能夠替自己背後的家族爭得更大的利益,他們互相之間也會勾心鬥角,你追我逐。隻不過,他們比武將們更為懂得韜晦之術、揣摩之技、隱蔽之道,所以爭鬥之間並不像武將們那般明顯,卻要陰險得多、激烈得多、殘酷得多。他們都在暗中窺伺對方,都在潛心觀察曹操的喜怒愛惡,都在暗中期待別人有所失誤,都在等待機會給自己的對手‘踹上一腳’,都在努力使自己表現得比別人更能博得曹操的好感。


    “正因如此,私欲泛濫,暗爭不休,才會使曹軍並非像表麵看上去那麽強大。有時候,為了爭奪功績,他們甚至不惜損人利己,以私廢公。這,就給了咱們劉孫聯軍乘隙而擊的種種機會。”


    周瑜聽得頻頻頷首,輕輕歎道:“孔明年紀雖輕,然而對世態人心的洞察竟是如此細致入微、明敏練達,瑜甚是佩服。”


    正在這時,樓梯處“噔噔噔”衝上來一名親兵,徑向周瑜屈膝跪地稟道:“啟稟周都督,前方斥候來報,曹軍水師先頭部隊已經抵達蒲圻渡口!”


    聞得此報,周瑜雙眸頓時粲然一亮,開口便道:“很好。沒想到曹軍水師這麽急著便自己前來送死了——”說著,他忽又轉過頭來,看向諸葛亮,仿佛是十分客氣地問了一句,“諸葛參軍,您有什麽妙計襄助周某嗎?”


    諸葛亮雙手一拱,臉上的笑意仍然是淡若秋水:“周都督早已是成竹在胸,智珠在握,亮焉敢獻醜?”


    “諸葛參軍何必這般自謙?”周瑜朗聲而笑,笑聲一停,便向那親兵徑直下令道,“著黃蓋、甘寧兩位將軍各率本部艦隊先行奇襲!”


    “稟告蔡都督:前方十裏處發現有艦隊襲來!”曹軍斥候向蔡瑁疾聲稟道。


    “艦隊?他們打出的旗號是哪一方麵的?”蔡瑁聽了,心頭不禁猛的一下抽緊了!


    “他們船上掛起的是‘主公劉’的旗號。”


    原來是劉備手下的水卒啊!蔡瑁心中暗暗一鬆,陷入了沉思之中。劉備的部下確有一萬水師,但是他們的戰鬥力到底如何,他還有些摸不清楚。難道從漢水方向前去牽製和圍剿夏口城的張遼、徐晃等北路大軍居然沒有封禁住他的水師?在這個兩麵受敵的節骨眼上,劉備居然還有餘力分出這支水師到長江上麵來攔截自己這浩浩蕩蕩的荊州水師,他確也是活得不耐煩了!


    對於這位名震四海的劉皇叔,蔡瑁是有些感情複雜。這位劉皇叔的命運蹉跎是不必說的了,非但征戰了大半輩子鮮有勝績,甚至淒慘得一塊地盤都沒有。即便是在新野城那個彈丸之地待了六七年,他亦時時被同宗皇親劉表猜忌著、提防著。以前劉備到襄陽牧府向劉表請示有關事宜時,自己也曾見過他幾次。這位劉皇叔掛著左將軍、宜城亭侯、豫州牧等一串官銜,秩品雖說是大得出奇,但見了自己這個隻有比千石(漢代官製等級中一種)官階的牧府司馬還不是跟下人一樣點頭哈腰地恭敬得緊?想一想他的境遇,實在是淒慘。這也正是自己和蒯越一直不看好劉備的地方——除了關羽、張飛、趙雲那幾個有勇無謀的莽夫,誰願跟著他這個命運多舛的劉皇叔一道顛沛流離?他福薄、運衰、勢弱,是托不起我們荊州蔡氏、蒯氏這樣的名門世族的鼎盛未來的。現在,他居然不自量力,還敢派遣水軍來阻擊我們。沒辦法,這可是他自己送上門來的一道“大菜”,我蔡瑁得把它們一鍋端了,拿到曹丞相那裏給我蔡家換一個錦繡前程。


    站在蔡瑁左手邊的曹軍水師督軍於禁看著他臉上陰晴不定的表情,遲疑著問道:“蔡都督有什麽顧慮的地方嗎?”


    蔡瑁瞧了一眼於禁,想到他是曹操身邊的親信愛將,急忙客客氣氣地用一種商量的口吻講道:“唔……是這樣的,於將軍,既是劉備手下水軍來襲,蔡某自信還是有幾分把握敢與他一戰的。隻是我軍近來疫疾流行,戰力削弱,此刻尚還不宜將全軍投入此戰之中。依蔡某之見,不如撥出前鋒艦隊共三百八十艘戰船和九千四百水卒,先行迎頭痛擊劉備餘孽!於將軍意下以為如何?”


    於禁聽了,沒有即刻作答,而是在自己心底暗暗盤算著蔡瑁的這番話。他名義上是個“水師督軍”,實際上和每一艘荊州戰船上派駐的曹軍“水師護軍”們一樣,都是被曹丞相派到這支水師裏執行監察督責之職的“眼線”。他自己也很清楚,那些所謂的“水師護軍”軍官和隨身親兵們都是曹軍的青徐陸卒下水駐船,雖然他們也號稱在“朱雀池”、“玄武池”、潁水等地方接受過水戰操練,但實際上在風高浪急的大江麵上,他們幾乎連站都站不穩,不少士卒至今隻要船一開立馬就吐得稀裏嘩啦。甚至有些荊州方麵的本地水軍將校們反映,這些實際行使監軍職能的曹軍軍官們紛紛利用手中職權要求他們放緩航行速度,以此減弱他們的暈船反應。再加上荊州水師內部也有多人患上了一種急性疫疾,真要全軍投入一戰,最多也隻能發揮十之六七的戰鬥力。倒是蔡瑁這時的計策講得切實穩妥一些,以九千餘名水師勁卒、三百多艘中型戰船作為大軍前鋒先行迎戰,一則可探虛實,二則可進可退。


    想到這裏,於禁重重地一點頭:“行!就照蔡都督的命令去辦!”  <h4>回龍灣偷襲</h4>


    比起荊州水師那有如三間房舍般大小的中型艦船來,江東方麵先鋒大將甘寧所率的艨艟艦隊就像一條條靈猾異常的黑鯊,破開重重波浪,冒著敵人密密集集的箭雨,以風馳電掣一般的速度疾衝前來。


    來自益州巴郡臨江縣的甘寧原本乃是江洋大盜出身,平生熱衷的就是打打殺殺,常常率人在江麵上搶劫過往商船,將搶來的綢緞做成船帆,非常招搖,號稱“錦帆賊”。但甘寧也頗有水戰技擊之長,曾經投在劉表部將、江夏太守黃祖的帳下,但鬱鬱不得重用,便又改投在江東孫權麾下。結果孫權察覺他確有過人之能,馬上放手任用,一旬之間由千夫長、偏軍校尉而提升到先鋒大將之職。而甘寧因為幸逢明主,便也感恩戴德,一意要立戰功以酬孫權——而這次在“回龍灣”處與曹軍水師即將展開的狙擊之戰,就被他看作是報答孫權提擢之恩的最佳機會。


    一舟當先的甘寧一頭穿進了敵軍的船陣之中,他瞧著離自己的艨艟最近的一艘敵艦之上高懸著一麵寫有“夏侯”字樣的旗幟,便料定這是一位軍秩至少在千夫長以上的曹軍將官所乘之船。於是,他舉起右手向腦後一招,艦上的水卒們見狀立刻木槳翻飛,快如閃電地劃著艨艟鬥艦朝敵船邊上貼了過來。


    眼見得已靠近敵船船舷還有一尺之遙,甘寧把手中大刀叼在口中,微蹲在船頭處暗一提氣,整個身軀猶如靈猿一般飛撲而上,“哧溜”一下就躥了過去。


    他身在半空,大刀已操在手中,舞成白晃晃一團刀花,雙腳剛落在甲板上便狂劈猛砍開來。驚覺過來的曹兵們在顛簸的甲板上大呼小叫著搖搖晃晃地圍攏過來,準備將他亂槍刺倒——不料甘寧的身體敏捷得如同猴子一般,一扭一拐之間就避開了對方數柄長矛的劈刺,他隨手“刷刷”幾刀便砍翻了幾個撲近上來的曹兵。而他的身後,那些從跟著他做水賊當強盜時便開始在江麵上踩著刀刃混生活的江東水兵們,已經紛紛跳上船來,疾速地加入了戰團。


    這艘荊州戰船上的水軍護軍校尉,正是那個在長阪坡被張飛一嗓子震得一頭栽下馬的夏侯儒。他此時正被江濤顛簸得“哇哇”直嘔,蹲在甲板上吐了一地,五髒六腑都似翻轉了一般難受至極——如今又看到甘寧他們一個個拚殺之際仍是那般的生龍活虎,簡直是嚇得魂飛魄散!倉皇之間,他趴到船舷邊上拚命朝著離自己最近的那隻曹軍戰船揮手呼救起來:“子丹!子丹!快來救我!”曹真在鄰船上聽得分明。他不似夏侯儒那般暈船,對船上的顛簸也適應得比較快,這時一見到夏侯儒這邊的窘狀和困境,急忙命令荊州水兵火速劃船靠攏過來援救。然而,夏侯儒船上那幾個江東水卒在甘寧的指揮下早已掄起鋼斧“叭叭叭”將船底一連劈破了三四個大洞,滾滾江水從那些洞中“嘩嘩嘩”猛灌而入!


    而後,甘寧一聲呼哨,眾江東水卒應聲隨著他一齊如飛魚般倒翻出去,跳回了自己的那條艨艟鬥艦之中——他們又飛快地劃起船槳,殺向了下一個目標,隻留下夏侯儒在遠處那淒厲的呼救聲和曹真震耳的叫戰聲被一陣陣江風吹散吹遠……


    江東老將黃蓋這邊,卻是將一百艘艨艟鬥艦列成一個巨大的方陣,前麵幾排的鬥艦船頭都是尖如利刃,上麵包裹著堅厚異常的鐵皮。在黃蓋的揮旗調度之下,它們就像一頭頭悍猛絕倫的犀牛一般往前橫衝直撞過去!“哢嚓嚓”“砰嗒嗒”……震人耳膜的巨響此起彼伏,一艘艘曹軍戰船被堅銳難敵的江東鬥艦船尖撞出了一個個鬥大的窟窿,然後一幕幕江水倒灌、船體下沉的悲劇重複著不斷地上演。


    蔡瑁在旗艦上直瞧得兩眼通紅,雙拳緊握得就快要捏出血來——他怎麽也沒料到,劉備部下的水卒竟有如此強悍,如此靈敏的戰鬥力!自己的那些中型戰船竟被他們逼得團團亂轉,也被他們打得狼奔豕突。他對它們幾乎完全失去了調度之力與協調之能。他跺著雙腳朝傳令兵們叱道:“即刻傳令下去,全軍收縮戰線,迅速集合聚攏,各船之間首尾相連,不留空隙,同時結成龜形舟陣,放箭拋石禦敵於外圍。必要之時,各隊可以三敵一,以船撞船,拚個魚死網破!”他這時已經想清楚了,麵對如此靈活迅捷的敵艦,隻有進行殘酷的“惡性消耗戰”,才能真正折損他們的元氣!


    就在他幾乎是嘶啞著聲音喊出這一串命令時,一直在他身邊黯然站立的於禁突然伸手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肩頭。


    蔡瑁氣咻咻地扭頭一看,卻見於禁和那幾個傳令兵仿佛都似被釘在了甲板上,他們的眼睛都直勾勾地盯著東北方向的江麵,渾身上下就像打擺子一樣幾乎不能自抑地顫抖著。


    蔡瑁一愕,急忙順著他們的目光看去,不禁也呆住了——隨著江麵上那一幕蒙蒙的霧氣被緩緩破開,披著一片金晃晃的陽光,一座焰紅色的“水上城堡”猶如巨鯨一般正漸漸嶄露而來……


    他張大了嘴巴,喃喃地自語道:“哎呀呀——壞了!壞了!”


    那座“焰色城堡”在眾人的視野裏漸漸放大,漸漸彰顯出了它的廬山真麵目……


    那是一艘龐大的艦船……一艘足有五層樓高的巨艦!


    在它的背後,二十餘艘稍小一些的樓船也緩緩凸顯而出……


    “那……那是什麽船?”於禁的聲音顫抖得異常厲害——和那艘巨艦相比,他們曹軍的中型戰船隻能算是巨人麵前的小孩。


    蔡瑁的臉色慘白,淒然笑道:“怪不得今天這些艨艟來得這麽刁鑽!原來他們都不是劉備的水卒,而是江東水師啊……”


    突然,他驀地提高了聲音,用異常響亮的嗓門掩飾著自己內心的極度恐慌:“於將軍——你知道麽?這就是江東大都督周瑜周公瑾所乘的焰色五牙大艦!它也是當今世上最大的船,是我們這輩子所能見到的最大的船!”


    曹軍水師與江東水軍在回龍灣的這一場激戰整整持續了六個時辰,待到夜幕降臨之際兩方才各自鳴金收兵而返。


    雙方的結局是:曹軍的前鋒艦隊被擊沉戰船一百八十九艘,擊損戰船一百六十三艘,傷亡水兵(含覆舟溺水而斃者)總計六千八百餘人,被俘水兵一千四百人,幾乎可謂全軍覆沒;江東方麵的船隊被擊沉艨艟鬥艦六十五艘、樓船兩艘,被擊損艨艟鬥艦一百七十五艘,傷亡水兵(含覆舟溺水而斃者)總計二千三百餘人,被俘水兵三百二十餘人,基本上可謂取得了“以一換四”的戰果。


    這一戰,沉重打擊了曹軍水師的士氣,使得曹軍水師隻有退回到洞庭湖東麵的烏林水寨固守。而江東水軍也如一條巨蟒般追襲而至,就在烏林水寨對岸的赤壁一帶紮下營寨,隔江而峙。


    這一戰雙方的交戰情形,都被當時急率數萬步騎趕到蒲圻渡口的曹操及其屬僚們登上一座山丘看得清清楚楚。


    而司馬懿正是從這場戰役中深刻地感受到,江東方麵在艦船械器和水戰之技上的優勢是當今天下無與爭鋒的;曹軍若想征服江南、掃平吳越,必須對水戰之法進行全麵、深入的係統性學習與鑽研。事實已經證明,單方麵的兵力優勢在江麵水戰上所能發揮的作用始終是次要的;要想真正贏取水戰的勝利,不僅需要在水兵的征用和訓練上“大投入、大付出、大用功”,還必須隨之相應地建立起一個大而久、精而深的船艦製造體係。這一係列關於水戰之法的觀念,後來深深地影響了十多年後司馬懿在荊揚二州主政掌兵時的許多根本性舉措。以致在後來魏文帝黃初年間興兵伐吳之際,他留守許都期間指揮從各地征召的數千能工巧匠,在潁水河上一口氣接連建造了三十八艘五牙樓船。


    當時,他站在江岸山丘頂上的高岩處,也遙遙望見了那個在五牙樓船旗艦的頂台上,站在諸葛亮身側的江東大都督周瑜。他那玉樹臨風般的英挺身姿,鎮靜如山的恢宏氣度,猶如一道灼亮的電光遠遠照進了司馬懿的心底——讓他又一次禁不住深深感慨這六合之內的人才之富與俊傑之多!原來,這萬裏江山的大舞台上,在東西南北大大小小的角落裏,都有著各種各樣絲毫不次於自己和諸葛亮的英傑奇士。他再一次深深地感覺到了自己身處這浩浩茫茫宇宙間的渺小與平凡!看來,這場大江之上的精彩水戰,那位如同皓月當空般耀眼的“主角”,將永遠屬於這位善於琴瑟之技、風流倜儻的江東美周郎!而自己和諸葛亮,都將隻能是退隱幕後,成為一個把明亮的光環投注在周瑜身上的配角。畢竟,站在時勢的前台之上,把水師之戰的這一片精彩的天空燦然照亮的,除了周瑜之外,似乎不會再有其他合適的人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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